第70章
心里的想法多成了毛线团,隐隐约约已经开始畅想该买什么酒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随人走过了教学楼一样的建筑,又拐过了一面画满花朵的墙壁。顺着那些犹如活过来般的枝枝蔓蔓,她一脚跨过了墙角。
先钻入耳朵的,是“吱嘎,吱嘎”的声音。
然后一把正悠然晃动的藤椅,随远处渐沉的霞光一起映入眼帘。
几个小孩,有男有女地围绕在藤椅边。
两个笑嘻嘻地打扇,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剥葡萄,连籽儿都剔出来之后,再一颗一颗地放进瓷碗里,堆成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每放好两颗,就会有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一颗。
懒洋洋的,看也不看,捻起来塞进红润的嘴唇里。
而顺着那只拿葡萄的手,潘芳看到一副白而精巧的下巴。
仰着,线条瘦而利落,连带着脖颈线条也纤长漂亮。
往上,是懒洋洋叼着葡萄的嘴唇,还有缀着一点金橘色夕阳的挺翘鼻尖。
——她第一眼只能看到这个。
随后才是塌在摇椅里,穿着白色吊带和淡紫长裙的纤细身躯。
她很瘦,却不知为何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弱。
大概是因为那双穿着拖鞋的脚交叠着翘在凳子上的姿态太过嚣张了。
整个人不需要看清脸,就由内而外的散发着一股张扬又尖锐的气势。
——潘芳被这种五感所带来的冲击给震在了原地。
几秒后才小声问那个带她进来的人:“不走吗?我要找那个叫叶空的孩子。”
带她进来的人转头看了她一眼,奇怪的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她指了指院中:“她就是叶空啊。”
顺着她的手指,潘芳看到了那个在椅子上摇来摇去的少女。
“……”
世界颠倒般的震惊让她把眼睛倏地瞪大了,呼吸也卡在了鼻管里。
而她视线所向,那少女依旧没有转头,反倒是几个小孩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眼神全都灼灼有光。
“什么什么?这就是十一的亲妈?”
“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也没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啊!哪怕长一条尾巴也行嘛。”
“而且五官也不好看,气质也不行,有点黑,还太瘦了。”
“这怎么能当十一的妈妈?”
“十一十一,你快看看!你妈妈来了!”
……
震惊僵直的瞳孔里,终于映出了少女慢慢偏过来的头——不对,不是偏,是掉。
她甚至没有把脖子撑起来。
而是像没骨头一样的,让枕在摇椅上的脑袋转了半个圈,这才死气沉沉地瞥过来一眼——
如此懒散颓废,连脖子都懒得用力的姿态,瞥来的眼神却好似霞光将散的天边,刚刚升起的新月。
那尖尖的月亮分明在她背后,却又好似坠入她眼里,随心所欲,锋利割人。
一眼便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潘芳的所有幻想。
她的心层层凉下去的时候,那遥远如月亮的少女却又突然笑起来。
她一条腿收在椅子上,一只手撑住脸,盯着她慢悠悠的打招呼:“你好。”
她说:“我听说,你是我妈?”
第255章
夏蝉与蜘蛛
夏蝉在树上奏乐。
夕阳即将收拢最后一滴橘色。
不知是少女太过漂亮的笑容给了她勇气,还是即将到来的黑夜给了她勇气。
潘芳竟然咽着唾沫,很用力地点了头:“我,我就是你妈妈!我,我叫潘芳,我就是花盒本地人!当年在外面打工的时候遇到了你爸爸,生下了你,可你爸在外面乱搞,把病传给我了不说,还一声不吭的死在外面了,我一个人又要治病又要带孩子,实在是负担不起,所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把我丢了?”少女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我……我是找遍了整个花盒,一家一家问过院长的名声后,才为你选了这家孤儿院的,那时候这里还不叫这个名字呢。”
潘芳搓着衣摆,有心想要看着少女的眼睛尽量显示自已的真诚。
可每当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她就总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就会飘开视线。
就这样一会儿看一会儿不看,忐忑不安地说完了背了好多遍的台词后,院子里突然沉默下来。
蝉更加努力地嘶叫着,填满每一缕流动的风。
而在这样的寂静里,潘芳听到手指敲击木头的轻响。。
是少女在看着她,一下下点着扶手发出的动静。
她的心跳于是也在那动静里逐渐快了。
她还注意到,那些孩子们也都有些古怪。
他们用肩膀彼此推搡着,彼此注视着,发出嘻嘻的笑声,好似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对视中完成,然后摇扇子的继续摇扇子,剥葡萄的继续剥葡萄。
直到那些晶莹剔透的葡萄在瓷碗里堆成了小山,少女才终于终止了她若有所思的沉默。
“好吧,没想到我亲妈居然有这么可怜的身世。”
她摇了摇头,视线在女人身上扫了一遍:“那你现在,是不是很缺钱?是了,如果不缺钱,你也不会来找我——毕竟比起你的生活,在孤儿院的我可算得上是在过好日子。”
“而作为一个伟大又无私的母亲,如果不是不得已的话,你肯定不会来找我的。”
她看着她,问:“对吧?”
每一句话都完美踩中她的幻想。
叶空……叶空这个孩子,和她的外表完全不同!简直太体贴人了!
饿了一天的潘芳如此想到,拼命点了点头,还从眼角挤了两滴泪。
她看到少女立刻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别哭啊,不就是要治病吗?我很小就开始打工了,这些年也算攒了不少钱,现在重要的不是给你钱,而是给你饭吃。”
她从摇椅上坐直了,撑着膝盖直视女人的眼睛,对女人说:“我俩十八年没见,总得先吃顿热饭,再喝点酒吧?刚好我也成年了,可以喝酒了!”
她看起来很高兴。
左脸上那颗小痣都兴高采烈起来。
完美符合潘芳想象中的,孤女见到母亲时的激动表现——倒也不是完美符合,但哪里不对劲,潘芳也完全说不出来。
倒是一个“酒”字让她连连点头,饿了一天的胃袋也咕咕叫了起来。
于是少女一挥手:“小草,去找爷爷拿酒!再让阿姨做点家常菜!让我好好庆祝一下!”
一个小女孩突然冒出来,把潘芳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孩子原本一直猫在院子的草丛里割草,这会儿甩了一把小镰刀,便哒哒地跑走了。
接着有小孩搬来一把和叶空一模一样的摇椅,再有桌子。
在等着热腾腾的菜与凉幽幽的酒上桌期间,潘芳也分到了少女碗里的葡萄。
而等到饱满又汁水充足的甜蜜果实在嘴里过了一圈吞下肚时,潘芳顿时便掉了几颗眼泪。
这次不用挤了。
她呜呜的哭着,也呜呜地吃着。
不由自主便将这漂亮的孩子看做了可以依赖的女儿——即便是假的,可对叶空来说是真的啊!
那她不就是真的妈妈了吗?
少女看着她哭,似乎很心疼,还安抚地拍她的背。
近在咫尺的堪称美丽的脸,让潘芳顿时想起了远在玉洲吃香喝辣还对她破口大骂的亲女儿,她于是更加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她也自然没发觉,少女用来安抚她,在她背上轻拍的不是手,而是随便从小孩手里夺过来的扇子。
而她们之间的距离,看似亲近,实则少女连裙角都没碰到她分毫,身体也依旧窝在椅子里,半点倾斜都没有。
就这样,哭声和蝉鸣混合的庭院中,终于有酒菜上桌。
同时路灯亮起,飞蛾从荒野中被吸引过来。
少女拉开拉环,一声清脆沁凉的汽水声后,她用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直视着女人,说:“吃吧。”
“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必担心挨饿受冻,没钱治病了。”
“从现在开始,你有家了。”
潘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一点动摇或怀疑,全是坚定的稳重的不似十八岁女孩的包容神情——这样的神情,她好像已经半辈子没有见过了。
女人屏住呼吸良久,抬手抢过那罐酒,仰头咕嘟咕嘟全部灌下肚去。
接着她猛地捂住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的路灯下,那个叫小草的女孩拿起小镰刀,又开始哼哧哼哧去割乱长的杂草。
用了太久而变钝的刀刃反射着头顶冷冷的光,携着细小风声迅速割掉了一张暗结的蛛网。
一只蜘蛛掉进了草丛里。
第256章
你看我的存款上有几个零?
时间失去了存在感。
只有天边的月亮一点点从薄雾似的浓度,变成了墨蓝幕布上的一盏尖锐明灯。
灯下有一罐又一罐酒被喝空了,溅着凉气被堆在桌上,滚到地上,发出空荡荡的骨碌碌的声音。
少女蜷着腿坐在摇椅上,又啪擦一声开了一罐酒,抬手和女人手中的酒罐一撞。
气泡和水一起四溅,顺着她手腕淌下来,她却一点都不在意。
仰头喝了半口,身旁的女人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嫌恶之色在少女脸上一闪而过。
她轻摇慢晃着手里的易拉罐,用余光在女人醉醺醺的脸上蜻蜓点水,张口慢悠悠的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在来花盒之前,你去哪儿了呀?”
少女的尾音软绵绵的,带着被啤酒醺出来的醉意,落到本就意识不清的人耳朵里,轻而易举便能叫人卸下防备。
女人于是下意识便想起了那座繁华无比却给了她太多伤心的城市,不由得悲从中来,又仰头喝了一口酒后才悲声道:“玉洲啊!我去玉洲了!”
她抽噎了一下:“玉洲离花盒这么远,你都不知道我路上吃了多少苦,买火车也只能买站票,到站了还要转好几次车,那大巴可难坐了!车上一股味儿,司机又开得不稳当,害我吐了两次,邻座的死老太婆还嫌弃我!!!”
她咯吱咯吱地咬住不健康的牙齿,愤怒道:“那个死老太婆!一看就活不长了!还不知道给自已后代积点儿德!她还敢捂鼻子!还敢对我翻白眼儿!她今晚就不得好死!”
叶空:……
少女默默喝了口酒,身体往另一侧歪了点儿,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附和:“嗯嗯,你说得对,从玉洲那种繁华大都市突然来到花盒这种小地方,会有落差是肯定的——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玉洲呢,那地方怎么样?好吗?人呢?是不是都很有素质都很时尚?”
“那是当然。”
女人脸上的痛恨之色一下就被得意取代了。
她昂首挺胸,仿佛自已是个玉洲土著一样的骄傲:“玉洲可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那地儿都没几个穷人!街上所有人都背着名牌包开着名牌车!可豪了!”
“真让人羡慕啊。”少女完全靠在了摇椅上,以懒洋洋的姿态发出了羡慕不已的声音,“我也想去玉洲玩儿,去开开眼界……”
“那可不行!”
就像突然被按到某个有特殊设置的按键一般,一直昏昏然的女人陡然激烈的反对起来,“你不能去玉洲!”
“……”
手里轻轻摇晃的酒罐一下就停住了。
带着气泡的水在铁罐里来回一撞,于黑暗中漾出沉闷幽凉的波纹。
乌黑的瞳眸在眼眶里轻轻一转,落在了女人反应激烈的脸上,少女的嗓音还是那么软绵好奇:“哦?我不能去玉洲?为什么呀?”
“……”女人一时哑然,用困顿的脑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你……你,你在花盒呆惯了,去那种大城市,不能习惯的!你不适合……”
她把易拉罐揣在胸前,连溢出的酒泼到了衣服上都没有察觉,继续冥思苦想喃喃着道:“你,你适合待在小地方,你看看,你在花盒过得多好啊?你就适合在这里待,待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去玉洲……”
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少女,努力睁大眼睛道:“你,你现在答应妈妈,这一辈子,都绝不踏入玉洲一步!半步都不要!”
“……”
少女注视着她的脸,嘴角翘起来一点,晃了晃酒罐子,才道:“好啊,我当然要答应你了。”
她语气温柔的道:“你可是我妈妈呀。”
“是啊,是啊,我可是你妈妈!你一定要听我的!”女人咽着唾沫喃喃自语,把头转了回去,又仰头喝了一口酒,“你一定要听我的。”
在她背后,少女靠着摇椅,无声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治病需要多少钱呀?我得看看我的钱够不够。”
女人举酒的动作一僵,她没有回头,似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才声音很小的试探道:“一千块钱……你有吗?”
“……”少女嘴角轻轻勾起来,语气惊讶,“一千?只要一千就够你买药了吗?我还以为至少也得十万呢。”
“什么?!”女人扭头的力度大到仿佛要将脖子都拧断,可她也顾不上自已是不是失态了,眼睛瞪得极大地死死盯着叶空,瞳孔都仿佛要龟裂一般的发着红,“十万?你……你有十万那么多吗?”
“十万……”
吱嘎吱嘎的摇椅声里,少女下巴微扬,眼神暴露在路灯下,如猎刀在光里铮然一闪,有种无声喷薄的血腥之意,可惜被盯住的猎物却看不见这个眼神,只能听见她天真又轻松的语气:“十万也不多啊,我当然有了,全部都拿出来给你治病都可以的。”
“……”
女人的喉咙在剧烈滚动,她紧紧盯着少女,呼吸都急促起来:“真……真的?你真的有,十万?”
少女嘴角弯弯,干脆起身坐起来,踩着拖鞋从旁边桌上拿起自已的手机,操作了几下之后,她把页面量给女人看:“你看看。”
她抬起另一只手,绕过女人的身体,在女人看不到的角度纠结地张合两下,终究还是落了下去,以一个亲密地搂着她肩膀的姿势——在另一张桌子上吃宵夜的孩子们彼此对视一眼,低声说起小话来。
“十一嫌脏……”
“那肯定不是十一的妈妈。”
“她想干什么?”
“不知道。”
“她要骗人了哈哈~”
“小草还不来吃饭?她不饿吗?”
“她得把那一片儿的杂草全部割了才能吃饭,不然就得一直饿着……”
“没办法,谁让她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三个同学都揍进医院了,听说十一赔了好多钱呢,”
“那是十一罚的她吗?”
“十一才无所谓呢,十一还鼓励她下次下手狠点儿,是院长罚的……”
……
这边小孩们自已聊着闲话。
那边的少女搭着女人的肩膀,在她急促的呼吸里,一字一字轻柔如梦呓的说:“你看看,你数一数……”
“我的存款上,有几个零?”
第257章
除非她是豪门
就像在沙漠里跋涉多日终于远远看见了灯火的濒死旅人一般,女人定睛瞪着那块小小的屏幕,以生怕它下一秒就熄灭的速度,飞快又极认真的,一个一个数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的喉咙剧烈吞咽,脸色都憋红了,像是害怕自已在做梦似的,用沾了酒水的手使劲揉了揉两只眼睛,还把脸努力凑近,再一次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
“”
“!!”
女人激动的看向少女,又看向屏幕,这样来回了好几遍后,她才终于能用激动到紧缩的喉咙发出声音:“真,真的?真的是你的?你……你有这么多钱?!!!”
说到最后她的嗓子都劈了,发出尖锐如鸡鸣的刺耳动静。
少女不着痕迹的皱眉“啧”了一声,又在她颤抖着想要拿手机的时候轻轻一笑,手指一动,那只平平无奇的黑色手机就从女人手边擦过,转入了她的掌心里。
“它们在我的卡上,在我的手机里,当然是我的钱。”少女瞥向女人,撑住脸微微笑道,“怎么样?你不担心自已没钱治病了吧?”
“不担心!”女人立刻道,“不担心!不担心了!你……”
她激动得整张脸都是红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你真的愿意用这些钱给我治病?”
“当然了。”少女道,“就算全部给你也不是不行,毕竟我的卡不止一张。”
“全……”女人僵硬在那儿,“全部给我?”
“对啊,毕竟,你是我的生母嘛,你给了我一条命,我给你多少钱……都是应该的,对不对?”
少女视线悠悠的,语气也悠悠的。
女人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对!对啊!我当年十月怀胎,为了生下你可辛苦了……”
说着说着,女人竟当真掉起了眼泪,絮絮叨叨讲起了自已当年怀孕的辛苦,什么大热天还要挺着大肚子工作,什么孕吐得不行却还是得为了胎儿拼命塞饭……
叶空默默看着,微微皱起眉,眼中有些不解。
然后她迅速又开了一罐啤酒递过去:“好啦好啦,那些辛苦事儿都过去了,我们现在母女团聚,我又这么有钱,你以后只会有好日子过。”
女人像是从艰辛的梦里醒来,抬头看到的不是少女美丽微笑的脸,而是手机屏幕上那一连串的零。
她又激动起来,连连点着头接过那罐酒,仰头全都灌进了肚子里,越发醺醺然起来:“你,你这孩子,可真是出人意料的能干……你太了不起了,太厉害了……”
少女盘腿坐在她身边,慢慢抿了口酒,等她夸了好一会儿后,才悠悠道:“你看,我这么有钱,以后是不是可以,带着你去玉洲治病和生活了?”
“玉洲?”又被按到了特殊按钮的女人依旧狠狠摇头,“不行!玉洲不行!换个别的城市倒是可以,我想想,去哪里呢?要医疗条件好,适合养病又适合生活的,最好,最好还要离玉洲远一点……”
“……”
在她的自言自语中,少女慢慢转着手掌中的啤酒罐,缓声表示妥协:“好吧,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她垂着眼皮,语气轻柔的问,“除了你之外,我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啊?比如兄弟姐妹什么的?如果他们过得不好,或者比较穷的话,我还可以接济一点?”
“穷?”女人脑袋一动,那张红而瘦的脸上一下绽出用力的轻蔑表情:“怎么可能穷?你不要因为有这点钱就得意起来了!还需要你的接济?哈哈哈……”
她笑哈哈地摇晃脑袋:“就算你那卡上再多两个零,也只有她接济你的份儿!”
“……”
叶空沉默了。
那边一直有絮絮声的小桌也随之沉默下来。
夜色里蝉鸣嘹亮,不停地往人耳朵里钻。
在这种突兀降临的长段安静里,女人渐渐察觉到不对,一点点转头,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看向了少女。
可少女沉默的注视着她,也不笑了,一张本就距离感十足的脸一下就变得莫测起来。
女人一下就慌了,她想到她手机上的那些零,眼珠子乱转,拼命想找个说法,可脑子太混沌了,半晌也找不到个合适的说辞。
还好下一刻,她就听到女孩轻灵的笑声:“听你这意思,我还真有个姐妹还是兄弟的?”
她从桌上拿了一块西瓜,咔嚓咬了一口:“他们过得很好吗?那真是不错啊……”
女人这口吊在胸口的气一下就松懈了。
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差点没让她哭出来:“是,是啊,你还有个……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妹。”
顺着少女的话,她前所未有的运转起脑子来:“她,她住在玉洲,因为她爸很有钱,所以是过得挺好的,但是……但是不太孝顺,要不是她不肯给我治病,我也,我也不会跑来找你了……”
但凡她不是醉得这么厉害,她都会发现自已的话里到处都是漏洞。
可惜她现在的大脑只够她想出这套话术,连回顾的精力都没有。
至于少女那古怪的,对这些漏洞视而不见的态度,她就更加不会有所察觉了。
叶空看着她,又给她开了一罐酒,语气十分好奇道:“不过,她爸那么有钱的话,完全可以随便给你一点让你治病啊……”
说着,她好似怀疑起来:“该不会……其实是你误会了?她爸根本就没那么有钱,说不定她自已过得也不好呢。”
她说着像是很轻蔑似的道:“没准儿她家还不如我有钱呢,毕竟我可是一张卡就有几千万,而且还都是靠自已赚的,从这一点来说,她肯定没我厉害,也没我过得好……”
“怎么可能!”女人口水四溅的激动反驳,“你什么都不懂!你都不知道!你那点钱算什么?她随便一个包就几百万了!她爸一辆车就几千万,这种车他们家还不止一辆!”
少女撇了撇嘴:“你就吹吧,谁家能这么有钱?几千万的车还不止一辆。”
“我说的是真的!”女人怒目圆睁。
“哪怕是玉洲,有钱到这种程度的人也不会很多,除非她是豪门。”
“她就是豪门!她可是叶家的千金!是金窝里的真凤凰!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话出口的瞬间,女人脑子里响起了咯噔一声——
第258章
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然而没等这巨大的震动波及到整个大脑,她已经先被少女惊叹又羡慕的语气再次冲昏了头脑:“天哪!她居然是叶家的孩子?!我听说过叶家的,那可是真正的豪门!”
接着她又不歇气的嫌弃道:“不过都这么有钱了,还不肯给你医药费,她也太没孝心了,你在玉洲一定过得很苦……”
“……”女人懵了,手里的啤酒罐又被少女撞了一下。
清脆的汽水音在夜色里响起来,伴随着少女豪爽又心疼的话:“喝吧!喝完再好好骂她一顿!骂完了就不要再记在心里了!你这个妈妈已经做得够好了,你问心无愧就行!以后咱们就一起过好日子!”
于是迷迷糊糊又喝完了一罐酒。
有关另一个女儿有多白眼狼,是多么可恶的看到她就破口大骂的样子,她更是全部都向叶空倾吐出来。
飞蛾在路灯下乱撞乱飞,少女睁着一双乌黑的眼,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不知不觉中,竟当真给了她一种这也是她孩子,可以包容她一切的错觉。
她就这样越说越多,越说越悲从心来,眼泪鼻涕淌了一脸:“你说说看!她是不是白眼狼!她是不是太不孝顺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她妈!我十月怀胎生下她!我在大太阳下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干活儿!孕吐吐得快死了还得往肚子里塞饭!我为她牺牲多少啊!她呢?她是怎么对我的?她骂我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下贱说我是团泥巴!天哪!!!”
女人大力拍着桌子:“天哪!天底下哪有这么没良心的女儿?!她也不想想,没有我的话,她哪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哪能在豪门里当着万事不愁的千金大小姐?!不信我说的话就算了,她还找人打我!不是人!简直不是人啊!!你说!”
“你说!我是不是生了个白眼狼?!我是不是白生她了?!”
“……”桌子的剧烈震动中,少女睨着她,嘴角轻轻弯着,语气轻飘道:“是啊,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白眼狼,如果她在我面前的话,我是肯定要为了你狠狠骂她一顿的——不过,我得是姐姐才好骂她,我是姐姐吗?”
“不知道啊,”还处于激动余韵中的女人眼神茫然了一瞬,“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谁先谁后我也不知道。”
“同年、同月、同日生……”
少女高高挑起眉,她拖长了调子,出声如梦呓般悠远:“我们,是双胞胎啊?”
“可你刚刚不还说,我跟她……是同母异父吗?”
她语调悠长,每一个字都吐得又轻又脆,像玻璃珠般一颗颗掉在地上,掉在女人混沌的大脑里。
它们滚动着互相碰撞着,带着幽幽的凉意冷却她沸腾的每一根神经——直到危机感如窜过大脑皮层的闪电让她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啤酒从手中掉落,坠地发出砰地闷响,同时酒气随液体四散飞溅,女人在陡然降临的极致清醒中,一点一点,转过头——
她看到少女的脸。
已经升高的弯弯新月下,温柔与乖巧全都从那张脸上褪去。
充满包容又渴望母爱的女儿的形象在这具身躯中幻觉般消失了,换上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从眼神到微笑都满是攻击力的可怕灵魂。
少女靠着摇椅,勾着唇角,瞥了一眼自已震动的手机。
接着她唇角笑意更深了。
抬头看向僵硬盯着她的女人,少女一个抬腿,直接连人带桌给踹翻在地。
噼里啪啦的巨响中,少女终于拎着裙角站起来。
用鞋子拨开满地乱滚的啤酒罐,她背着手慢慢走向趴在地上咳嗽不已的女人。
“你……你干什么?”女人惊怒不已,一边咳嗽一边嘶哑道,“我,我可是你妈妈!”
“你当我傻子呢?”
少女走到她背后,抬腿往她头上一踩,直将女人的脸都踩进泥土里:“我是很缺爱——所有人都知道,我叶十一缺父爱缺母爱缺兄弟姐妹缺亲朋好友爱,但那也不代表我什么样的狗屁爱都能看得上好吗?”
女人在她脚下疯狂挣扎着,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叶空才终于挪开脚,微微弯腰一手揪住她乱糟糟的头发,将她从地上生生拔起来。
“来。”
她在女人身后半蹲下来,把自已的手机亮给她看:“读读看,是不是这样?”
逃离窒息的女人拼命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勉强看清她手机上的字。
是一段聊天信息。
方才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少女便不知何时发了条消息给对面一个叫“死变态”的人。
【叶十一:玉洲叶氏集团,和我同年同月生的女儿,查。】
五分钟后,那边回了消息。
【死变态:叶宝珠,和你同年同月生,今年十八,是叶氏集团的老三,也是小女儿,上面父母双全,还有一个有实权的姐姐和一个当大明星的哥哥,出生获得叶氏集团百分之x的股权,同时叶氏集团老董事长赠予她两套价值上亿的不动产作为诞生礼物,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在玉洲本地上学……】
消息详尽到令人发指。
除了谁都能查的基本信息外,甚至连一路的学习成绩如何,老师评价如何,以及平时来往的朋友都是什么身份……上面全都有。
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怎么样?”少女幽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你的女儿吗?”
巨大的恐惧如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一瞬便将她的心志全部摧毁。
女人发出灵魂深处的颤抖惊叫。
可少女却还在这惊叫声里盯着那发亮的手机屏幕,幽幽的问她:
“不过,既然她是你的女儿——那我又是谁呢?”
·
那一声静静的询问,即便时隔多年,还是能如幽灵般让她感到头皮发凉的恐惧。
在叶家老宅宽阔奢华的大厅里,挑三拣四讲述到这里的女人突兀地战栗了一下。
借着这真实的恐惧,她迫不及待抬头看向众人,急切道:“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差点杀了我!”
她激动得手舞足蹈:“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杀了我!她就是个疯子!她精神不正常!”
——
第259章
死神与镰刀
夜空蓝的仿佛要滴水。
然后女人就真的看见水从天上滴了下来——不,不是滴,而是淌,是哗啦啦地当头浇下。
带着气泡爆炸的声音,一瞬间就浸湿了她的头发,再顺着头皮哗啦啦流下,小溪一样漫过她因惊吓和恐惧而收缩的瞳孔、龛动的鼻翼,还有大张的嘴巴,最后流进她的衣领里,把鸡皮疙瘩都一颗颗激发出来。
“现在清醒了吗?”
褪去故作温柔的腔调,少女冰凉的音色从耳后响起。
她一边揪着她的头发,一边又拿起一罐酒,食指扣上拉环,咔嚓一声单手拉开。
“醒了的话,可以从头开始讲吗?”
说着,冰冷的酒水混合着气泡再次浇在她头顶:“如果还没醒,我可以再请你喝几罐、十几罐都行。”
再是醉意弥漫的大脑都在此时清醒过来。
女人在初夏的夜里抖如筛糠,她哆哆嗦嗦地挣扎起来:“你……你要我讲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直接无视了她的质问,少女随手丢开倒空的酒罐,道:“当然是讲我是谁,你女儿又是谁,叶家人,又是谁……”
“你,你你……”恢复清醒的大脑被越来越重的懊悔填满,女人咬着牙强硬道,“你当然是我的女儿你还能是谁?你居然这样对你妈妈?你简直就是个畜生啊!”
也不知道是戏瘾上身还是先前被亲女儿大骂的悲痛还残存在心,她竟真的做足了妈妈的样子,一边用力拍打地面一边大声嚎啕:“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了啊!居然生了个这么狠心的女儿!我真是白为你受苦白为你着想了!!亏我还因为怕连累你才特意为你找了这么好的孤儿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少女没有打断她的嚎啕,只在后面睁着黝黑的眼睛静静看了一会儿。
她突然偏头看向一侧,喊了一声:“小草。”
大哭大叫的女人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边一直蹲在黑暗里的小女孩却倏的抬头,确认她是在喊自已后,就立马哒哒跑了过来。
“十一。”女孩盯着她叫了一声。
少女头也不回朝她伸出手。
女孩看了眼她空荡荡的掌心,又看了看自已手里,有些迟疑地,缓缓将东西交到了她手里。
是她用来除草的镰刀。
虽然有些钝了,可那依旧是一把刀,足以轻松割断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更可以轻松割断……人类的喉管。
冰凉的刀刃悄如幽灵地贴近了女人的皮肤。
她一句话都没说,女人却像被砍了头的鸡一样顿时失了声。
骤然寂静的院子里,少女松开了女人的头发,握着镰刀的手随着她的移动悠然转了半个圈。
可无论怎么移动,镰刀弯弯的弧度都始终贴合着女人的脖颈,而女人瞳孔大张,连呼吸都放慢了,整个人石头般僵硬在那里,不敢后退更不敢前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刀锋切进自已的皮肤。
直到少女绕到她身前,半蹲着直视她,她才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干哑颤抖的气音:“你……你干什么?”
“你猜?”少女对她笑了笑。
“你……”看到她的笑脸,女人更加恐惧,“你,你开玩笑的吧……”
她还勉强挤出难看的笑来:“你怎么会这么对……这么对妈妈?你才十八岁,可不能干违法犯罪的事儿,这里,这里还有这么多小孩儿呢!对!这些孩子可都看见了!他们会害怕,还好去告你……”
她话没说完,那边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还有易拉罐哐当哐当的动静。
女人下意识用余光扫去,只见那几个小孩子不知何时玩起了踢罐子的游戏。
喝空的酒罐被他们当足球一样踢来踢去,咣当咣当的满院子响。
叶空也朝那边瞥了一眼,又把视线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会告我什么?”
女人心底隐隐蔓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她僵硬的发出惊惧的求救声:“救命!救命啊!孩子们!她要杀人了!”
她的声音传出去,让响彻院子的踢罐子声突然静止了。
余光中,潘芳看到那些孩子一一转头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