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是对他那身破旧不合身的衣服,还有手上触目惊心的冻疮印象深刻。她看着那张模糊的脸喃喃道:“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裴致静默一瞬,抬手揉了揉裴晰的脑袋,轻声说:“你就当他过得很好吧。”
当一件事不确定的时候,不妨往好的地方去想。
裴晰点头,记忆的匣子像是忽然被打开,她侧身看着裴致,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还记得,那里一进门有一个卖棉花糖的阿姨,卖的棉花糖又漂亮又好吃。”
她笑了下,又说:“还有烤红薯,刚出炉的,热热乎乎的,放在手里还能捂手,吃起来还可香可香了。”
“还有那个海盗船...”
“裴晰。”
话还没说完,裴致忽然抬手捧住裴晰的脸,将她后半句打断。
月光下,裴晰琥珀色的瞳仁更显清透,不染一丝尘埃。
裴致垂眸看着她,喉结滚了滚,轻声问:“你是不是想爸爸了?”
裴晰没回应。
半晌,房间里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裴致的心像是被谁揪了一下,他一把将裴晰搂进怀里,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
喉头哽得发硬,裴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还有哥哥在呢。”
裴晰环在裴致腰间的手逐渐收紧。
过了很长时间,裴致听到怀里传来重重的吸气声。
“我发现,如果不看照片的话,我就快要忘记爸爸的脸了。”
裴晰声音嗡嗡的,却烫得裴致心脏一阵紧缩。
她轻柔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听得裴致胸口发闷,闷得快要窒息。
他又将裴晰搂紧了些,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嗯,哥哥知道。”
他缓了缓,又说,“记忆会消退是...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正常。”他又重复了一遍,“裴晰。”
裴晰闷闷地“嗯”了一声,裴致于是将她搂得更紧。
他总是在想,要是这世界上没有病痛就好了。
这样他们也不会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失去自己的爸爸。
即使裴晰没有说出来,他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于爸爸的印象也在逐年变得模糊。
记忆里那个温和、斯文、学识渊博,总是耐心地照顾他们,会给他们讲许多好玩的故事的爸爸,在自己脑海里的轮廓已经越来越不清晰,逐渐快要变成一道记忆的残影。
当然,这也意味着,一年一年过去,他和妹妹长大了。
两个小小的孩子,像是两只小小的蘑菇,头靠着头,挨在一起,互相安慰,度过每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
然后长成了高高的少年。
这大概就是爸爸想要看到的样子吧。
他用下巴蹭了蹭裴晰的头发,像小时候无数次只有两个人的夜晚一样,声音低沉又可靠,他说:“没事啊,哥哥在呢。”
第13章
足以当得裴致的劲敌
裴晰决定把记忆里的一些画面全都画下来。
她学过很多年画画,光是给裴致画过的素描和卡通肖像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以前裴致没少给她当模特。
只是毕竟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提起笔来总是缺了些感觉。
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游乐园的旧址,准备自己去看一看,应该能获得一些灵感。
游乐园是当地一家房地产公司承建的,算是榆市最早的一家游乐园,后来政府重新规划了城市布局,建造了新的商圈和娱乐景观,那里也就停业荒废了,实打实地成为了时代的记忆。
导航显示,废址就在城中村附近。
21路公交车坐五站路,在城中村下车,然后再步行几百米。
周日下午,裴晰背上自己的画画工具,按照手机上的路线即刻出发。
起先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在城中村下车之后,七扭八歪的小巷和不灵敏的导航直接把裴晰绕晕。
她站在城中村灰败破烂的小巷子里,看着导航的指针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城中村环境很差,不时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的人经过,裴晰走到一条巷子口,一个穿着清凉的女人上下打量她一遍,口中吐出一口烟,笑着问:“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小公主该来的地方哦。”
裴晰一怔,她看向女人,女人打扮得风尘,她虽然年纪小,但却也多少知道些这里的腌臜交易。
她从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女人同样回看着裴晰。
她虽然穷,但却识货,裴晰一身打扮都是名牌,剪裁得体精致,价格可以顶她两个月的生活费。
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和一丝寂然,大概这就叫同人不同命。
女人又吸了口烟,越过烟雾,她意外地看到裴晰看着她的眼神里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打量,抑或是鄙夷和不屑。
只是带着一种略显局促的无所适从。
甚至还有些天真的好奇。
她重重地把烟呼出去,心想,还真是个小公主。
女人将快燃到指尖的烟用力碾到墙上,猩红火星瞬间化作一缕烟雾。
她对着裴晰挑了挑眉,开口道:“真迷路了?你想去哪?兴许我能知道。”
裴晰一时松了一口气,她扬起一个客气的笑来,“你好,我想问一下原来的...”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掠过一阵妖风,裴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一道凶狠的声音喊道:“都给老子滚开!”
一瞬间,四五个长相凶狠痞气的大汉粗声粗气地涌入巷口,有的手里甚至拎着家伙,来势汹汹堵在巷子口,像是黑社会来寻仇,看着让人胆寒。
裴晰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吓得赶紧贴住墙壁。
还没走两步,胳膊上一阵大力袭来,她被一个人拉进了一条窄巷里。
“啊——”
裴晰低呼一声,后背一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还没发出来,就被一只手紧紧捂住。
“是我。”
一道熟悉的冷冽嗓音。
裴晰鼻尖窜入一股熟悉的清香,她抬头,看到江承的脸。
巷子很窄,江承和她离得很近,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胸膛。
江承看裴晰冷静下来,慢慢松开掌心,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别怕,是我。”
裴晰朝他点点头,唇上干燥温热的触感被移开。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传来几个男人粗噶的声音,哐哐哐,配合着让人心惊的砸门声。
“大哥,这就是江嫤那个臭婊子的家!”
“操你妈,臭婊子,给我滚出来!!赶紧还钱!!”
“臭逼,你他妈别让我逮着你!”
“别他妈不识好歹!!!”
言语辱骂声不绝于耳,砸门声像是快要把门给砸碎,听得人心惊肉跳。
裴晰下意识瑟缩一下,眼中流露出几分恐惧。
下一秒,两只耳朵忽然附上一层温热的触感。
辱骂声和砸门声被隔绝手掌外,瞬间变成雾蒙蒙的一片。
裴晰一怔,她抬眸,看到江承的口型——“别听。”
他的手似乎比刚才还热,裴晰只觉得耳朵发烫。
两人之间的狭窄空间里,空气不再流通,温度逐渐升高。
明明一墙之隔就是凶神恶煞的催债人,她的感官却好像都被江承的体温和味道占据,看着他胸膛的一起一伏,她的心跳也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耳畔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带起一阵微弱的麻意。
裴晰深呼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大约几分钟,江承松开手,垂眸对她开口:“他们走了。”
裴晰点点头。
不知道是江承的掌心出了汗,还是她紧张得出了汗,耳朵上似乎有些湿润,风一吹,带来丝丝凉意。
裴晰仔细听了听,墙那边确实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音。
她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耳朵,抬头问江承:“你怎么在这?”
江承顿了一下,刚要开口,天边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硕大的雨滴一瞬间劈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
裴晰被这猝不及防的雨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哪里有能躲雨的地方。
江承忽然开口:“去我家吧。”
裴晰一怔,眼看着雨滴越来越大,看着他点头道:“好,我们快走。”
江承带着她快步走出巷口,拐进隔壁那条巷子里。
走过几户二三层小楼,在一个平房的屋檐门口停下。
铁门上用油漆写了两个大字。
还钱。
新鲜淋漓的红色,多余的漆液沿着门板慢慢往下滑落,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裴晰惊讶地抬头看向江承,下一秒,就看到他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走进院子里。
隔壁正好有人出来收衣服,恰好看到江承,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边收衣服一边大声道:“真是背时哦,造了孽了,和这样的人当邻居。”
江承恍若未闻,直接朝里屋走去。
裴晰压下心头的震惊,快步跟上。
站在里屋的屋檐下,裴晰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江承察觉到她的沉默,打开里屋的门,一边推门一边说:“是我妈欠的债。”
他嗓音依旧清冷,没有什么情绪,裴晰怔了怔,轻声“嗯”了一下。
“进来吧。”江承轻声道。
他出门前把屋子里简单收拾了一遍,江嫤这几天都没有回过家,屋里还是很干净整洁。
只是太过简陋,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电视也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家里平时没有人看,遥控器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运转。
江承觑了眼裴晰,她正站在沙发边,小心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屋子。
脸上没有嫌弃或是任何的不适。
江承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沙发上可以坐。”他顿了顿,又说,“干净的。”
“好,谢谢。”裴晰在沙发的边边位置坐下,然后缓缓打量屋里的环境。
事实上,刚才一进到屋里,她就觉得这屋里的布局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片地方。
江承没有坐在沙发上,他倚靠在门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手机。
裴晰此时此刻正坐在他家里,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荒诞,甚至觉得像是在做梦。
她就这么看到了他一贫如洗的一切。
江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脑子却已经无法思考,裴晰发出的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甚至包括她衣料的微微摩擦声。
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裴晰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手,抬头去看江承,看到他鼻峰冷冽的侧脸。
即使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却依旧身量高挑,比例好得不像话。
他身后是一整片雨幕,雨滴断线珠子一样砸在地上,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色,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味。
裴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一中学子们确实很有眼光,他的长相确实足以当得裴致的劲敌。
甚至现在这一幕,比裴致还略胜一筹。
他身上有一种裴致没有的感觉,像是松枝上的冬雪,冰冷而孤寂。
下一秒,江承看过来,打断她的思绪,“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裴晰回神,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你从小一直住在这里么?”
“嗯。”江承点头。
裴晰问:“那你知道很多年前,这附近有一个游乐场么?”
江承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知道。”
裴晰闻言,脸上露出喜色,不自觉站了起来。
“我就是来找那个游乐场的,只不过没有找到,迷路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有些不好意思。
江承喉结滚动了一下,直了直身子,“那个游乐场...已经荒废很多年了,你去那干嘛?”
“我知道荒废了,但我就是想去看看。”裴晰耸肩笑了下,“毕竟那里有小时候的记忆嘛。”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时,江承的身子僵了僵。
空气沉默了几秒,江承的声音变低了些,他问:“什么记忆?”
他眼里有一种情绪,好像是一种期待,又好像恰恰相反。
“就是和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一起玩的记忆呀。”
裴晰脱口而出。
她又问,“你去过么?”
江承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他身子松了松,眼里情绪莫名。
过了会,他点点头,“嗯,去过。”
裴晰眼睛一亮,走到江承面前,仰头看着他,语气带了些不自知的撒娇和乖意,“那一会雨停了的话,你能带我去么?”
第14章
和梦里一模一样
似乎是响应裴晰的话,话音一落,外面的雨势骤然收束,逐渐开始变小。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总是快。
江承垂眸看着她的脸。
瓷白洁净的皮肤,琥珀色瞳仁像是被雨水洗过一样水润,挺翘的睫毛忽闪,像蝴蝶翅膀。
雨汽蒸腾,带着她身上浅浅的馨香闯入他的鼻尖。
江承喉结滚了滚,仓促别开目光,点头轻声道:“好。”
话音落下,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哗啦哗啦,有人在拽外面的铁门。
裴晰一惊,下意识躲到江承身后。
“有人...”她用气音说,“会不会是那群人...”
江承微微张开胳膊挡住她,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
那群催债的知道江嫤不在家,没必要去而复返。
“唰”的一声,外面的铁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女人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
江承脸上瞬间染上一层冷意。
江嫤脸色苍白憔悴,头发蓬乱,一副好几天没睡觉的模样。
她走进院子里,抬头看到里屋门口站着的两人,表情一怔,眼睛放光一样打量着裴晰。
江承下意识侧了侧身,将裴晰严实地挡住。
他低头对裴晰说:“雨差不多停了,你先走吧。出了巷子往左拐,直走,就是公交站。”
裴晰大概猜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江承那位欠了债的母亲,她在这里只会尴尬,于是点点头道:“好,我先走了,谢谢你。”
说话间江嫤已经走上前来,江承眼中已经是寒霜一片。
裴晰并不笨,她敏感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窒息气氛,于是立刻抬脚离开。
出于礼貌,她看着江嫤道:“阿姨好,我正好路过这里,江承带我进来避雨的。”
她挥了挥手,“雨停了,我先走了。”
江嫤没应声,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上下来回打量。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随即连说了两个好字。
裴晰无端有些不适,匆匆道了声再见,就快步朝门口走去。
出门的一瞬间,她回眸瞥了眼江承,他维持着刚才那个姿势,静静地站在门边,脸上一片凛意。
裴晰收回目光,快步朝巷口跑过去。
院子内,江嫤看着江承,语气染上一股兴奋,“刚才那丫头跟你什么关系?”
江承冷冷道:“什么关系都没有。”
江嫤冷笑一声,大手一挥,“你糊弄鬼呢,没关系你能把她领到家里来?!”
说罢,她看着江承的脸呵呵一笑,“我就说嘛,老娘给你生了个漂亮脸蛋,还是有点用的。没本事让你那有钱的爹认你,倒是招女人喜欢。"
“刚才那女孩,全身可都是名牌,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该怎么拿捏女人不用我教你吧?”
“你记着,当初留下你这个小杂种,就是为了以后让老娘享福的,知道么?不然你那个该死的爹不认你的时候,我就掐死你了!”
这些话江承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充当江嫤傍富二代的筹码,结果人家根本不吃这套。
想用一个孩子拿捏一个男人,真是愚蠢得可笑。
江承小时候恨她,现在长大了,只觉得她可怜。
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一个态度,因为处心积虑的愿望彻底落空,就变成一个自甘堕落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江承冷冷地看着她,移开目光,却赫然发现大门正敞开着。
而门外,正站着一个人。
裴晰不知何时返了回来,隔着院子,满眼震惊地看着他,和他四目相对。
江承头皮一激,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冷意从头直灌到脚底。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江承掌心紧握,定定地看着她,用力到静脉突起。
事实上,裴晰刚才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的画画工具落在了沙发上,然后立刻折返了回来。
在门口听到江嫤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熟悉的梦境瞬间窜入她的脑海。
姣好面容上变得狰狞的五官和梦中重合起来,那道愤怒而尖利的声线也自动重叠,裴晰一瞬间被震惊得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