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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2741

    天启城,太清宫。

    “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年轻的皇帝披濯银重甲,胸甲上纹着金色的流云火焰,燃烧的蔷薇盛开在其中。

    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

    七百年前,名叫白胤的男人高举着火焰蔷薇的旗帜一统东陆,造就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依旧以灵魂守护自己的子孙,为白氏皇朝带来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皇帝并未怜悯臣子的老迈,鞭柄斜击在老臣的锁骨上,一转身,再次伸手去抓面前书案上的剑。

    帝剑“承影”,相传是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陛下!”老臣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皇帝的腿。

    “彭千蠡!”皇帝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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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盛怒之下的皇帝果然提剑。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强行扯断,古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相隔七百年,承影的剑锋依旧如发硎的刹那。

    七百年后,白氏的禁咒终于破了。

    帝剑“承影”虽是白氏家传的神器,可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白胤就是提着这柄不甘寂寞的杀戾之剑,踏着累累尸骨一统山河。而后又是他亲手以红绳封印了佩剑,将这柄堪称神兵的利器永远弃置在深宫的剑阁里。

    宫中的内侍说,阴雨的天气中,常听见剑阁中有隐隐的呼号声。而无星无月的夜里,若是在剑阁中点燃一盏孤灯,可以清楚地看见灯的阴影中,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抚摸着剑鞘,那柄剑则诡异地自鸣起来。

    “杀人太多,”白胤曾经叹息,“是一柄不祥的剑。”

    封印的红绳终于又断开了,渺渺茫茫中,剑上的戾魂升起在空中。白氏皇朝的七百年繁华后,莫非终究逃不过乱世的劫数。

    古剑破风斩落,直劈老臣的脖子。皇帝急怒攻心,力道控制不住,承影剑斩入老臣肩头一寸。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皇帝的手一颤,竟是看见老臣一对瞽目中,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振帝朝威武,你竟然畏缩如此……”

    “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发作。数年来的屈辱和无奈早已埋下了怒火的种子,这股火挣脱了束缚燃烧起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盲目的彭千蠡所能熄灭的了。

    牐牷实垡唤盘叻了彭千蠡,提剑下殿,大步直出太清门。那里御驾已经备好,四匹白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羽,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而羽林军四百精锐披坚执锐,枪戟如林。

    寂静的金殿上,三朝老臣,“龙壁将军”彭千蠡跪坐于地,一任肩上血流如注。

    “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

    “喝!!!”羽林军齐声呼应,一时间的声浪也颇为惊人。

    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踏着烟尘出发。金殿里的彭千蠡摸索着爬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樨下,默默地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先帝英灵,”彭千蠡对着北面太庙的方向跪下,“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三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怒吼中,彭千蠡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出鞘,准确无误地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而后一挫一拉,尽断喉间的血脉。

    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彭千蠡的话嬴无翳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嬴无翳早生三十年,正值彭千蠡和帝国破军之将齐名,两人阵前相遇,也许彭千蠡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可惜东陆的雄狮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历史已经不是彭千蠡的时代。

    熏风暖阁。

    银帘一响,惊动了内中的人。谢奇微皱眉正要发作,却看见是身着内监服饰的人跌跌撞撞地拜伏在地下,脸色涨得血红,气喘不止。他袍子下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你……是掌香的内监范青辰?”建王指着那人道。

    “不好……不好了!”范青辰来不及行礼,手颤颤地指着外面,“陛下……陛下召集了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你说什么?!”建王猛地起身。

    谢奇微却首先看向银帘外,确认宾客们在酒后尚未察觉这边的动静,随即一把扯过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啊!”

    “混帐的东西!你们为何不死谏陛下?现在陛下可曾出发?”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现在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腿一软,跪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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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傅!”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就是扑向谢奇微,“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吧!”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在不安地踱步,被建王抱住,似乎也清醒过来,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建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建王快随我来!”

    几名侍卫急匆匆拥着建王和谢奇微要离去,谢奇微转身,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两位还是继续饮酒,这些事情,不知道好过知道!”

    “太傅!”叶雍容想要跟去,谢奇微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后门廊边。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四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4532

    乐师们又开始奏欢快靡乱的乐曲,混迹在客人席上劝酒的舞姬听了下人的耳语,忽地又从贵客怀里滑出来,聚在中堂妖娆地旋舞起来。下人们则在旁边打开了更多的酒坛。有些人被内监的到来惊动,却没有听见银帘内的对话,略觉不安的时候,舞姬们已经开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银链,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谢奇微并未请多少方正君子参加后院的酒宴,人们的心神被吸引过去,暖阁里又恢复了逸乐的气氛。

    叶雍容不安之极,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项空月,这个白衣青年静静地坐在那里,手却紧紧地箍着锡杯,分明强压着心里的波动。

    “项公子……”叶雍容低声道。

    她的手却忽然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捏着她,她想甩却一时甩不脱,愣神的时候项空月忽然贴坐在她身边,虚虚地靠在她身上,嘴凑在了她的耳边。胸口那种暖暖的春意刚被压住,又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忽然间有些神思迷乱。

    “叶参谋,注意看周围!”项空月在她耳边低声道。

    叶雍容一惊,偷偷看了一眼,才发现本来敞开的暖阁,此时四面的侧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正门虽然还敞开,却多了持刀的侍从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绰绰在帘幕后闪动,却不只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只是转瞬间,这里已经悄悄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着,“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若是想,就不要挣扎。”

    说着项空月已经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外人看去项空月就是那么柔情蜜意地怀抱着佳人,叶雍容心头也有如鹿撞,不过她却清楚地感觉到项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发颤。她微微抬头看项空月的眼神,那双眼睛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挥手向着不远处的一个下人高呼起来,“我要送叶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

    下人们还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呼,正是天启名士的气魄,不敢怠慢,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这些倒是根本不必伪装。

    “我欲睡眠,尔等且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不轻不重地箍着叶雍容的腰肢。

    下人犹豫了一下,招呼几个使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从后门廊送了出去。

    后园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桥,暖阁里的喧闹声已经远去。项空月忽地止住脚步,扶他的使女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重重的一拳击在后脑。叶雍容此时才确信他真的全然不会武术,那个使女不但没有被击晕,反而惊叫出声来。

    叶雍容一抬肘击中使女喉间让她闭过去气去,而后瞬间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快走!希望大门尚未封上!”项空月一拉她手,顶着朔风大雪急奔起来,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已经被谢府的武士发觉了。

    叶雍容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的陌生人冒这样的大险,就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两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鹅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项空月不由分说把一个乘马的路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抛下一把钱就和叶雍容一起上马。叶雍容策马,他跨坐在后面,低喝了一声:“快,去南门大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谢奇微真的会去死谏?”项空月在疾驰中放声大喝,“现在若是还有谁能挡得住皇帝,只有你我。”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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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嬴无翳有来往,他不算皇党,也不算离国党,处在中间得利。若是还没有事发,他一定会劝谏皇帝,可是此时大军集合,虽然禁军还没有杀到离公府,可陛下已经扯开了君臣和睦的面纱。嬴无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许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放过陛下。现在谢奇微去劝谏陛下,嬴无翳八成会把他看成是皇党,谢奇微怎么会冒这种险?他不去报信给嬴无翳,就已经不错了!”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那太傅又怎么应对建王?”

    “可笑。若是谢奇微真的要死谏,多半是当场一呼,带着贵族家主们一起前去,或许还有几分成功的希望。现在他独自前去,他亲近嬴无翳众所周知,难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气?他现在就是要封锁消息,静观变化。至于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过半条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进退不能又是什么难事?”

    叶雍容被冷风呛了一口,胸口一片冰凉,而后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些微妙的细节是她所不曾想到的,这个年轻文书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来形容。

    “那为今之计如何?”

    “只有赌一局。赌赢了,就打开王域门户,让诸侯和嬴无翳再打一场勤王战;赌输了,”项空月竟轻轻地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你我这两颗人头都要为皇室陪葬了。”

    叶雍容用力拧了拧头:“你说。”

    “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驻扎在渭河的羽林将军程渡雪。他手下还有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我们现在只需三五百人,拦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銮驾,死守禁宫,嬴无翳闻讯必然带兵逼宫。到时候以陛下的印信飞鸽召程渡雪救驾,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和嬴无翳的雷骑对阵,必然惊动诸侯,北方当阳谷淳国华烨驻兵三万,已经等了数年,南方楚卫国和下唐也会立刻起兵呼应。我们要把锁河山那场恶战搬到帝都来打!”

    “可是你……劫持圣驾?”

    “又有什么办法?彭千蠡尚劝不回皇帝,你我这样的军中小卒,他能听我们的话?”

    “程渡雪将军驻扎在渭河已经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将军会回援帝都?”

    项空月振了振满是雪花的长眉,笑了起来:“就像我肯定叶参谋会与我冒这个大险一样。”

    南门大营转眼即到。

    项空月一跃下马,顶着大雪就往里走,大声喊着:“扈都统!扈都统!”

    守门的军士认识他,凑了上来:“扈都统已经睡了,项先生是要找都统饮酒呢,还是公事?”

    “要死人了。”项空月邪邪地笑着。

    “死人?”

    “是死皇帝!”

    一人披着斗篷顶着风帽从帐篷中大步走了出来,远远的笑声洪亮粗豪。走近了叶雍容看见他只穿着贴身的中衣,满脸的胡须倒卷,双手满是针林般的汗毛,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项空月和这个人站在一起,就仿佛虚空之月照在一头蛮兽的身上,清朗的月光与它的凶暴全然不相称。

    项空月却一把握住了扈都统的手:“要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和都统分享!”

    扈都统愣了一下,项空月已经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他那双泛黄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项空月。

    “这事不要问我!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是人头落地的机会?”都统回过神来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头赌你的富贵么?”

    “我与你相交时间不短,何时有过欺诈?”项空月并不慌乱,“这位是羽林天军幕府的叶将军,叶将军受程渡雪将军的手令,坐守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们发出信鸽,两万五千羽林天军不过一夜就可以从渭河回京救援。如今事起突然,我们若是不动手,程渡雪将军回援时候,陛下不在,也是群龙无首。”

    “程渡雪将军?”扈都统犹豫起来,打量着长鬓散乱的叶雍容。

    羽林天军幕府都是军武世家的子弟,叶雍容的出身和容貌在帝都颇有传闻,他分明是知道这位云中叶氏的女儿;而程渡雪的两万五千羽林天军早就被认定是勤王克乱的根本,街头巷尾传得越来越神。

    叶雍容尽量不避开他的眼神。她从军两年,其实并未见过驻扎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时只有跟着项空月圆了这个谎言。

    “事不宜迟,在帐篷里谈。”项空月在都统胸口一推,三个人步入帐篷。

    叶雍容猛地侧过头去。原来那个帐篷里生着火盆取暖,那张大床的棉被下,两个分明全身赤裸的女子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脸上满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里的欢场女子。难怪守卫的军士会抢着上来阻拦。

    项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抓过旁边红红绿绿的衣裙抛在两个妓女身上,大喝了一声:“都滚出去!”

    妓女们被他惊吓,跌跌撞撞地抱着衣服跑进外面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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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统猛地一顿足:“项空月,你到底要怎么样?”

    “扈都统,我告诉你,今夜是你一生飞上青天或者永埋黄土的机会。都统也曾告诉我,从军十二年,恨不从武帝北征,恨不与始皇帝同世,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也无。今夜风云际会,天下之乱已经开始,皇帝和离公对抗,两者必死其一。拥皇帝,拥离公,必选其一。”

    “可是劫持圣驾……”都统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为了保驾,谁能保证事后不被陛下杀头?”

    “保证不了,但是要杀头,我的人头也与你一起落地!此时太傅已经得到消息,去密报嬴无翳,离公府前,必定戒备森严。等到陛下銮驾赶到,自然会有所察觉。你我现在截住陛下,送回禁宫,事后陛下冷静下来,该不会杀忠心之臣。何况现在宫内禁军不过四五百人,要想据守禁宫,还要借助都统的人马。我们已经放出飞鸽,要撑到程将军来,就靠都统的人马,陛下怎么会杀都统?”

    “可这就算是功业,也是九死一生的功业……”

    项空月愣了一下,忽地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么是项空月看错了都统。项空月以为都统是有志追随风炎皇帝做一番事业的男子,可是北征蛮族,又有多少男儿战死沙场,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将。大胤李凌心将军也折戟沙场,可是难道怕死就不做了么?庸碌之人,就只能守着那样涂脂抹粉的街头娼妓,保一条残命。我与叶参谋将死之人,不敢结交!”

    说罢他一扯叶雍容的手,转头就要出帐。叶雍容不由自主地被他扯着,却看见他背身的瞬间,唇边掠过极淡的一丝笑。

    “罢了!”都统猛拍桌子,低吼了一声。

    “罢了?”项空月回头,目光如炬。

    “既然项公子和叶参谋能够不嫌我粗鄙,那么我召集手下的人,拥护皇帝!”

    项空月神情冷漠:“也许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项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扈都统瞪着黄眼,忽然拔出了佩刀,狠狠地斩落桌子一角。

    项空月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而后呵呵低笑起来。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五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1788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项空月下令不得点火把,于是只能凭借悬在街边楼上的灯笼照明。都统按例是千夫长,可是仓卒之间,只集合了六七百人。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不远,步卒们踏着积雪,走得艰难。

    “这么安静,嬴无翳真的有所准备么?”扈都统骑在马上,不安地抚摸着刀柄。

    “越是安静,越是可能有所准备。”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神色凛然,“皇帝性格激烈,离公只怕早有弑君之心。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收缩兵力候在离公府里,一发而出,禁军那些蠢材焉能和离军的悍兵相对?”

    “那么我们避开离军吧。”

    “不错。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要在那里截下陛下的仪仗,趁着离军没有掌握变化,尽快把陛下送回禁宫,靠着宫墙坚守。太清宫的防御,撑过一天也许还可以,何况嬴无翳也不能说挥军强攻皇城。”

    “就这么办!”都统看了看项空月半拥着前面的叶雍容,不怀好意地笑笑,给战马加上了一鞭。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不知道为何,现在不缺战马,项空月却还是坚持和她共骑,搅得她心里一起一伏。

    前军忽然传来了骚动。

    项空月加上一鞭,看见了那面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在前方出现,隐约透过人去可以看见银装的战车和驷马头上高标的白色羽毛。

    两拨人在菱花道的入口对面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的长翎——禁军羽林天军的标志。

    “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么?”人喧马嘶中隐隐传来愤怒的呼声,“我手中承影就是要饮你们这些贼子的污血!”

    “乱世之剑啊!”项空月低叹一声,策马呼喝起来,“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叶雍容忐忑不安地想着面对大胤朝的皇帝该如何,却也感到项空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个桀骜不逊的人,也终于不安起来了。

    南门大营的兵被禁军的气势压住,不停地退后,项空月的战马一时过不去。禁军把长枪并列,一步一步逼了过来。都统急了,顾不得前冲,横刀封在后面,放声大吼起来:“不是乱贼,我等是为陛下护驾而来,退后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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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镇住了人群。人声稍微低落,每个人的神色却都变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雷鸣般的马蹄声立刻充塞了整个街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这……这是?”

    “是雷骑。”项空月的脸色和叶雍容一样苍白。

    这里距离离公府只有不到半条街的距离了,他们已经惊动了雷骑。长街的尽头黑色的鲮甲寒光一闪,齐头并进的黑马上,武士们操着长达四尺的马刀。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雷骑来得迅猛,是冲锋的架势。

    “谢奇微……真的告了密!”项空月猛地咬了咬牙。

    人群松动开,他终于能策马而出站在皇帝的银装战车之前。扈都统和他并马而立,惶恐不安。年轻的皇帝和白袍的兵法家遥遥对视。

    “我们是来护驾,劝驾回宫的。”项空月低声道,“既然已经晚了,臣等愿为皇帝前驱,剿杀叛贼!”

    “好!我们大胤朝就要这样的忠贞之士!”皇帝大喝着策动战车。

    项空月甚至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皇帝的战车自他身边经过,皇帝头也不回地对着项空月掷下他脖子上的银色蔷薇家徽。战场相逢,皇帝所赐的已经是给大臣的最高赏赐。

    禁军和南门大营的步卒快速地结队,雷骑暴风一样扑近。皇帝猛地举剑,近乎空明的剑在半空划落:“杀!”

    历经七百年,白氏最后的帝王气仿佛带着蔷薇皇帝的遗志般冲天而起,这支乌合之众竟然鼓起了十二分的士气,跟着皇帝的银装战车,迎着雷骑的马刀冲锋而去。

    叶雍容回头看了项空月一眼,忽地抬手把他推下了战马。她拔出腰间叶氏家传的长剑,和禁军一起冲了上去。冲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见项空月白衣飘零在细细的飞雪中,像是月光下一个空忽的影子。

    喜帝九年十二月七日夜,流星北射,皇帝驾崩。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六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2366

    “我……在哪?”叶雍容按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像要裂开。

    屋里飘着淡淡的香气,吸进去清新醒脑。她撑起身子茫然四顾,看着白衣的贵公子在水盆前拧干了手巾,他做这一切静静的一丝不苟,而后走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

    叶雍容看着自己的身上,只穿着中衣,腰腹间那道几乎把她劈成两半的刀伤已经裹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忘记了羞涩,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一切是真是幻。

    她因为失血而倒下去的最后一瞬,对面那名雷骑策马而来,马刀对着她的顶门劈落。就是在同一瞬间,仿佛幽灵一样的白影从背后浮起,一手按住了雷骑的背心,而后火忽然从雷骑的腹部冲出,汇成一道强烈的柱焰。

    她觉得有人抱着她在奔驰,心底的那一点点火悠然地烧着,下意识地抱紧这个人,然后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项空月看着她,笑笑,手指轻轻一捻,一个火苗在他掌心里幽幽地飘着。

    “想不到你还精擅秘术。”叶雍容疲惫地躺下。

    “你头痛,是因为有人在你的酒水里面下了春药,药性不烈,但是后劲却不小,抱你回来我才知道,开始你抱我那么紧,我还颇为自得呢。”项空月坐在床边,“腰上的伤也不是大碍,我已经为你催愈伤口,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床走路。”

    “陛下……”

    “驾崩了,白子默把他推下了战车。不过就算白子默是忠心的,他也没有机会杀嬴无翳。离公此时正在渭河带着两万赤旅会见程渡雪将军,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其他人也都死了么?”

    “都死了,白子默也被嬴无翳在皇帝灵前处死。没有人活下来,除了你我。”

    “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战马?”项空月反问她。.l6K.

    两人静了片刻,项空月忽然大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叶雍容的头发:“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我从未见过你那么长的头发。第一次见你就看你头发像是葡萄酒的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照在新妇的头上。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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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不令叶雍容讨厌。叶雍容拧过头去,只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在这个人的智慧下,别人似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样。

    项空月起身离去,在门边回头:“其实我骗你的。我本来设计,若成则罢,若败,除了我,你和扈都统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

    天地间飘着绵绵的细雪,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客舍。

    项空月一身白袍,站在屋顶上袖着双手看雪,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他的袍摆,像是半空中的一面旗。

    “已经能下床了?”项空月对她笑笑,“那我也放心了。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叶氏的故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天里就有人来接你回云中了。虽然这事没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太傅知道你我逃脱,猜也猜得出来。帝都不适合你住下去,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

    “天地茫茫,真的不知道呢。”

    “项先生,你到底为何要来帝都呢?”

    “我有许多心愿。”静了一会儿,项空月低声道。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项空月忽然就这么大袖起舞,在墙头上长笑,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而后他忽地收了笑容,低头看着叶雍容:“我所说,都是真的。”

    “你很失望吧?你是藏玉之璞,太傅却不是神匠。”

    “太傅?谢奇微?呵呵呵呵!”项空月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就凭谢奇微也能做我这块璞石的解玉之人?叶将军见过以屠狗之刀琢玉的人么?”

    叶雍容已经习惯了他的猖狂,并不意外:“那你为何还要混进太傅府中自荐?”

    “谢奇微不过是一级台阶,我本来想的是以他踏一步,可以入宫觐见皇帝。只要他肯与我对坐而谈,我自信可以力挽胤朝于危难。”

    “建王问你有什么经国之论,你有么?”

    “有。蔷薇皇帝不世之才,他迫于属下的威胁,不得不分封诸侯,却在诸侯身上种下征战的种子。这七百年,几曾没有战乱,王域不过三万禁军,却凭着诸侯的战乱屹立不倒,只要东陆诸侯的平衡不被打破,皇帝的威风就不会倒。嬴无翳虽然占领天启,可是楚卫国十万雄兵,下唐国觊觎在侧,北有淳国为背援,加上晋北、休、陈诸侯压迫离国北部边境,光凭嬴无翳一个莽夫,在帝都又能守多久?可惜可惜,一套大好的河山,本来要送给这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枪去冲嬴无翳的府邸。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不过若说皇帝,他毕竟也是个不甘屈辱的皇帝,否则我也不会随他冲锋。”

    “是啊,”项空月低低地喟叹,“他身上,毕竟流着蔷薇皇帝的血呢……”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没有再见之期了么?”

    “有的!”项空月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总有一日这个名字写在青史之上,你再来找我,我与你共舞。”

    “后会可期。”项空月这么说着,背着手,沿着高高的墙头往前走去。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地没在墙下。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叶雍容默默地看着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那个人仿佛是融在漫天的飞雪中。

    此时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八年零两个月。

    就在叶雍容的小车驶出帝都的同时,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城西“瑟然听莺居”,风临晚的住所。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血痨之症,宜以参茸静养。破阵雄歌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慎之。琴道空灵,尚无为致远,杀人之器,谨以收藏。愚者项空月谨奉。”

    缥缈录Ⅲ

    第二章

    威武王

    一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1376

    要么沉默地死亡,要么咆哮着取胜。——江南

    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不知星辰怎样运转,让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生下如此的儿子。十七公子嬴无翳少负恶名,性情孤僻桀骜,终日飞鹰走狗,与城中的无赖少年混迹,是离国的一害。纵然一手刀马绝技惊世骇俗,却很不得离侯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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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牐犢无翳十九岁的时候,父亲辞世,留下遗诏令长子嬴无妄承国。嬴无妄自知无才,担心兄弟们不服,于是当即整顿禁军,一直逼到诸位公子的府上,要把兄弟们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牐牻军冲入嬴无翳的宅邸时,迎接嬴无妄的是一支狼牙利箭。嬴无妄大声呼喝说叫你们主子出来,尚未闭嘴,一支长箭破风而来,从他的嘴里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仅仅十九岁的嬴无翳从前堂的大柱后缓缓现身,抛去硬弓,提起随身的斩马长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禁军。那是一场一对四百的对峙,嬴无翳冷冷地看着哥哥带来的禁军,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经百战的禁军在他面前就像是羊群,而嬴无翳,毫无疑问是那只捕猎的雄狮!

    次日,嬴无翳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端坐在离国的宫殿上,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要想杀我的,只管效仿我的模样,你们还有机会。只是等到刀剑相对的一天,就再也说不得兄弟,只有胜生败死!”

    胜则生,败则死。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胤喜帝五年四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绩绩无名的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铁骑入帝都朝拜,事实上却是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帝都天启城。

    诸侯这才发现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国军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仗恃着“雷骑”和“赤旅”两支雄兵,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侯。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记十八万逼近汴梁。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订下合约,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这次会盟中,东陆诸侯中的平衡微妙地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雄狮的倒下。旧的和平被战争突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历史的这一页被血粘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尤然把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苦闷之下更无法忍受嬴无翳的狂妄。喜帝九年,也是他年号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羽林军四百余人以战车冲击嬴无翳的府邸。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康颜的卫队就被离国雷骑冲散,皇帝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嬴无翳拍棺长叹,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史官为了讨好嬴无翳,乃加白鹿颜的谥号为“喜”。于是这位携承影剑意欲振兴白氏,却死于刀剑的皇帝,在史书中被称作“喜皇帝”。

    乱世便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缥缈录Ⅲ

    第二章

    威武王

    二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9

    本章字数:4763

    胤成帝三年八月,夏末。

    帝都,天启城。

    夜已经很深。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白胤最后的日子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据说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启,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

    “不是大事,不敢在王爷出神的时候骚扰,这个规矩,谢玄知道的。离国有线报来,九原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想墨离县侯准备称自己为离公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侄儿准备效忠皇帝,而后带着我离国的子民来帝都勤王,并且杀掉他的伯父,把人头献给皇帝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今的借口,是长公子治国不力,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所以墨离县侯准备请长公子逊位,还政于民。”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我的儿子只是离国的储君,世上有说储君逊位的么?还政于民?还是让我可爱的侄儿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九原城的主人?”

    “没办法,各地的请愿确实如此。墨离县侯所说也不错,长公子并非治国之材,王爷应该早就知道。”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谢玄,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九原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还政或者逊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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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谢玄,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满七年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七年了。七年之前,是谢玄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那一幕谢玄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不能回返家乡,成为笼中的困兽。”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锁河山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诸国大军把我们和离国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启城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墨离县侯的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不亲临九原,只怕就会失去我们的故国了。”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谢玄再请,王爷速做决断。”

    “我的侄儿,这个孩子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煽动和教唆了。”

    “王爷杀了他的父亲,你的亲生弟弟,他自然应该恨王爷。”

    “可是我教他养他,并没有对他不公。而他的父亲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应该顾全兄弟的情分,等着他父亲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侄儿会不会有感于他伯父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

    宽袍的人笑:“王爷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世人记得的,只是王爷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墨离县侯提着刀把王爷逼到了悬崖边。因为王爷取胜了,所以世人怨恨王爷,现今这个墨离县侯也不例外。这就是王爷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谢玄也是如此以为的。”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启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离国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他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披甲之人的脚步。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

    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挎刀的人。

    使女捧上黄金织绣的皇袍。大胤皇帝,后世称为胤成帝的白恢在妃子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皇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嬴无翳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皇帝已经很少早朝了。白恢和他的历代祖先相比,也未必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若是可以,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只不过只要有那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皇帝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的哼哼。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他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皇帝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嬴无翳的耳目。这个委委屈屈的小朝廷已经维持了两年,对于成皇帝白恢而言,他统治的土地,也只有这方偏殿了。

    “唉哟,我这背真是要折了,怕是昨夜被风吹的。”皇帝低低叹气,勉强地挺身。

    妃子们还算乖巧,上去帮他捶打后背,占不到地方的帮他按揉双腿的肌肉。白恢即位前是个只需享乐的广昌王,平生一半时间是在文章上度过,一半时间是在女人身上度过,身体虚弱,每日早起来这里议事,他身体总有些不适。

    群臣们在下面半躬着腰,不敢出声。

    “诸卿啊,有什么事但说不妨。”皇帝低低地叹口气,摇头,“昨夜嬴无翳带一百雷骑武士进宫,上太清阁眺望。我这里是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夜,也不敢睡,直到他离去,凌晨才闭了一会儿眼。诸位这个大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真是颜面扫地。有什么事情说吧,我这里听着。”

    群臣对了对眼色。

    “楚卫国白毅将军的密使昨日呈了一封问安的信函,请陛下安心,诸侯不曾忘记陛下的苦难。”一人出列启奏。

    “不曾忘记我的苦难?”皇帝苦笑,“这些人,除了没有嬴无翳那么强的手腕,其他便也跟嬴无翳是一丘之貉,谁想过我的死活?”

    “陛下宽怀,别的诸侯或者心怀不轨,但是楚卫国白毅将军确是国家的忠臣,可以托以性命的。”又有一个人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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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我是没有这命可以托给他了!”皇帝不耐烦地斥退了臣子,摊了摊手,“嬴无翳这样深夜入宫,简直把太清宫看作他自己的后院,他若想杀了我,一百雷骑冲进来谁挡得住?我早晨起来还有命,晚上脑袋在哪里还难说,你叫我哪里来的信心去等诸侯来勤王?”

    “此事我觉得陛下可以书信予嬴无翳,这太清宫毕竟是我大胤历代皇帝主政的所在,自有尊严。嬴无翳再怎么也还是我朝的诸侯臣子,没有不经宣昭进宫的特权!”一个老臣道。

    “没有特权?”皇帝冷笑。

    “此事我觉得陛下书信是可以的,但是不宜斥责之。我观嬴无翳对于陛下并无杀机,只不过借此要挟诸侯。陛下可以话语温柔,循循劝导,使之稍示恭敬。”又一名臣子道。

    皇帝刚要作色,又有臣子出列:“臣也以为如此。我听说嬴无翳入宫,不过是慕太清阁是帝都第一高处这个名气,果真是进宫眺望的,并无不轨之心。此人是个南蛮的乡下人,只要陛下示以宽容恩宠,让他表面上表示对陛下的恭敬,并非没有机会。”

    皇帝更怒。

    一个老臣出列,叹了口气:“陛下请息怒克己,诸位大臣的话未必好听,然而确实是如今的局面。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以皇室的名誉换取一点尊重。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坐等勤王而已。”

    皇帝沉默了片刻,软软地瘫在皇座上:“真的还有下一次勤王么……”

    脚步声惶急,一名内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嬴……嬴无翳……向着这边来了,挡不住!挡不住!”

    皇帝惊得离座,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要往殿后撤走,而群臣也是一片惊恐,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困在一处撞来撞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内监的脚步之后,一个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紧追而来。有人猛地掀开了东偏殿门口的帘子,日光大片地透了进来,一个魁梧的披甲身影大步进殿,站定在门边,隔着很远冷冷地看着皇帝。

    他的双眼是深褐色的,很亮,像是燃烧着的炭。

    “离……离公殿下驾临……”胆子最大的臣子声音颤抖着。

    “这一套都收起来吧,也不用在这个地方商量如何应对我。这里的早朝我早就知道,诸位所谈的事情我却没有兴趣。我只是来告诉诸位,我今日离开天启,连同我赤旅雷骑全部军马。”天启守护使、离国公嬴无翳的声音冰冷,“我还想告诉诸位的一件事是,我对诸位这个破城,没什么兴趣。我要这座城,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

    “而没有这座城,我一样能得这片天下。所以,扔掉了也就扔掉了。”嬴无翳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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