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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站在古松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满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随时都能像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面前漆黑的深谷里。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不畏惧。

    两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朔风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锡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站起来,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砰地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拾起脚下的坛子。坛子里的水已经封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那道悬桥。

    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从门缝里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和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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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老人笑了笑,仍旧坐在油伞下饮酒。

    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悬桥前的一树老梅静悄悄地开放,在皑皑的银白中红得惊心动魄。老人就坐在悬桥的对面饮酒,遥遥地赏着梅花,看着风里偶尔有细琐的轻红飘落。比梅花更红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里,手上裹着布条,布条是从他的衣襟上撕下来的,血迹渗出来把它染得通红。山风寒冷而干燥,他的手先是肿胀,再是裂开,满是斑斑的血污。他清秀的面孔也肿胀起来,看着有些滑稽。只是那股神色还没有变,他修长的眉宇上沾满雪粉,斜斜地飞扬着。.电脑看访问.1бk.

    侍从们又抬着老人回去了,少年人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还有两张。

    “一天吃一张还能撑两天,一天吃半张就是四天。”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早已没有水了,他用满是血污的手捧起积雪,合着面饼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地咀嚼着,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面饼和冰雪,都像是些细小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来,默默地对着悬桥,天渐渐地黑了。

    “你真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屠龙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屠龙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屠龙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了多久了,你就要死了。”

    老人扬了扬手,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抬着扛轿出来。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设油伞小桌和温酒,天气愈发的寒了,狂烈的大风从深谷里面急速地穿过,像是北方大山中夸父巨人的吼叫,而后倒卷起来。那株红梅已经零落了,花瓣被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覆盖,只剩下残枝横在那里,乌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后半块面饼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地切着。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现在不敢站着不动,总是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脚。他知道不揉的话也许手脚就冻掉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

    他努力地想要再笑一下鼓励自己,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他的面孔痉挛着,面颊的肌肉在寒风中已经僵死。

    老人扬手,黑衣侍从们把扛轿止在屋檐下。

    “一个孩子,知道得太多了,”老人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带着刺人的寒光,“杀了他!”

    没有人回答他,黑衣侍从们默默地扛着轿子进了茅舍。

    大海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再次听见涨潮的海浪卷了上来,像是很远处的雷鸣。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要触摸温暖的海潮,海水从指间流过,温暖而舒适。他侧过头去就枕上了沙滩,被海浪冲来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着泡泡,有人抚摸着他的头顶,熟悉的笑声如此的遥远而又清晰。

    “我昨天看见鲛人的城镇,他们又漂回来了。”

    “领航的祭司已经老了,她的身体开始干枯。”

    “真害怕,很多年以后是不是我也会那样?但是真奇怪,她的笑容还是像年轻时那样,那样的快乐,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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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追着他们泅泳,她对我说洋流在大海的深处咆哮着冲过珊瑚洞,比天上最强烈的风都要强烈许多……”

    “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来?”

    万籁俱寂。

    他睁开眼睛,银一样冷的凄寒的圆月挂在老梅树的梢头,他半身埋在雪里,没有笑声,只有风声,没有海水,只有刺寒的雪。自己刚才睡了过去,少年人惊恐起来,他知道自己睡了就会死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只有心底的热气似乎还剩那么一丝,他仰面躺在那里,看见夜空中漆黑的大鸟掠过,似乎是看中了他这份僵死的食物。

    “如果那样死,也好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又要醒来?”

    笑声响起,他惊讶地侧过耳朵去。确实是笑声,但是并不是梦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像是夜风穿过树林,或者笑的是枭鸟。那种怪异的笑声像是某个人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远的笑声最后汇集在他的周围,他努力扭头去看,却看不见人。恐惧爆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围住了,他们要拉扯自己的灵魂,然后把自己分开吞噬。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他拼命地要动,身体里又有种疲惫让他想永远地躺下。

    几道银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他心里一动,终于看见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从们,此刻他们都蜷伏在地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发现。他们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却不是白天忠诚默然的模样,而满是对于杀人的喜悦。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的眼神,三个侍从蜷伏着身子,手持邪异的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要将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明白自己的错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动的不只是这个深山的小镇,而是东陆,或者整个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为徒,那么就只能杀掉他。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发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地,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邪刀!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项空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奉先生箕帚,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象这个僵死的人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邪刀,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项空月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地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地坐在门内。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项空月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项空月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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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

    [正卷歌行者]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一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7

    本章字数:11163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笑声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那边楼上则有家奴顺风抛洒各式纸花,有御样的纸蝶、纸雀、纸蔷薇,都是描金画红的。看过了炸竹花的人们一窝蜂地去抢那些纸花,揭开来,有的里面就朱笔题着“迎春钱三十铢”、“迎春钱五十铢”的字样。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严冬腊月都是重锦的宫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争抢中裙钗散乱,玉臂纵横。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群里摸捏,家奴们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炸竹花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动静、娇气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好在这个日子翻脸怒骂。

    而饥肠辘辘的贫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摆下了铺子,有热腾腾的热粥和面饼赈济。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要说一声“谢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后立刻就找个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来。偶尔有人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的金铢。

    一个金铢,贫民人家吃饱肚子可以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了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头,喃喃自语。

    胤喜帝九年冬,十二月七日,这是皇室三公之一的太傅谢奇微的寿诞。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天启城,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见的繁华景象。

    繁华的表象,却终究掩不住皇室衰败的事实。

    胤朝有诸侯十六国。而皇帝真正可以掌权的,只是中州南部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天启城就坐落在锁河山的天然屏障后,是整个大胤帝国权力的心脏。诸侯和宛州商会都按时朝贡,民间金钱和赀货的流通也难以估算,是足以和宛州十镇相比的繁华城市。

    可自从一头桀骜的猛狮忽然将它的爪牙刺进这颗心脏,极盛的白氏帝朝就面临了崩溃。

    离国,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南蛮小国,却出了一头咆哮东陆的雄狮。离侯嬴无翳少负勇名,狂悖尚武,不惜勒索百姓也要扩军备战。喜帝六年,嬴无翳凭借他得意的五千雷骑一举突破锁河山屏障,控制了毫无防备的天启城,进而在锁河山汇聚重兵击溃了十五国的勤王联军。

    从此,嬴无翳以霸主之姿威凌诸侯,皇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保管国玺的傀儡。嬴无翳需要的时候,喜帝只需要及时盖下国玺就足够了。

    王域本身并不聚兵,空虚日久,皇室大臣多半是只知道玩弄权术的文臣。当日嬴无翳带剑入宫,在太清阁下昂然不跪,大臣们就知道新的霸者绝不会屈尊和他们合作。于是当夜嬴无翳的军营中就堆满了皇室大臣送来的名刺,无不是表示效忠于新主。而嬴无翳只冷笑一声,令随军长史记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后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

    写信的大臣中,就有皇室三公之首、太傅谢奇微。

    太傅谢奇微军旅出生,不通武术,谋略过人。追随先帝征战,数次平定叛乱,算得上战功卓著。不过随着年老,谢奇微渐渐失去雄心,只会在官场上逢迎拍马,再没有一点军人的风骨。

    他在天穹殿上参朝议政,竟然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好说“有理”。市井传说曾有小股北陆蛮族渡海骚扰边境,大臣争论派谁出兵,争得面红耳赤,谢奇微却只顾低头,嘴说“有理有理”。喜帝性格激烈,不满他的平庸,怒起来亲自下殿推了他一把。谁知道谢奇微全无闪避,当场倒地,竟然是一直在打磕睡。于是满朝皆知谢奇微“有理太傅”,喜帝大怒之余,却也不敢削去谢奇微的官职,因为一半的皇室重臣居然都能算作谢奇微的门生。

    嬴无翳要借助谢奇微在皇室大臣中的势力,所以对他还算尊敬。谢奇微也靠着狮子一般的东陆霸主,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谢奇微五十岁生日,太傅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谢奇微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离公嬴无翳也派人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谢奇微将短斧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短斧就如嬴无翳本人一样,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熏风暖阁”里一片光明。

    此时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有与众不同的身份。谢奇微刻意地不设桌椅,排下北陆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极南之地购来的香椿和紫苏,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没有白天的隔阂。

    暖阁正中是谢奇微府中的女乐作北陆旋舞。北陆原本舞姿狂放,谢奇微府上的舞姬却十分妖娆,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隐若现的轻纱,隐私处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银链,旋舞起来肤光致致,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后,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竟有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

    宾客中最下首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手中的银匕首将一条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却丝毫没有食欲。她终于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来,却终于忍了忍,又坐回原处。

    禁军“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叶雍容,原本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此时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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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

    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嬴氏,以雷烈之花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不过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因为牵涉了喜帝即位时的夺嗣之乱,被拥立喜帝的一众大臣上表弹劾,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

    而剩余的六个大姓中,有四个都是帝王诸侯的姓氏。宛州江氏虽然不是诸侯,但是以巨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不是诸侯却胜似诸侯了。唯有云中叶氏,却并非豪强的世家,叶氏以军武著称,历朝出过许多将军,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谢奇微出身于下等贵族之家,他的寿诞却要姬氏外的六大世家都来人祝贺,漏了一家镇不住这个场面。而叶雍容是云中叶氏的女儿,也是叶氏最后的军人。

    自从她父亲病重瘫痪以后,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子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父亲亲手把叶氏祖先留下的剑放在叶雍容的掌中,话语外的殷殷企盼令叶雍容无可退缩。为了叶氏的威名,她十六岁就加入皇室禁军的幕府,希望续写叶氏的辉煌。

    不过叶雍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金戈铁马的生涯,她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遇的时候,是十八岁,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淫靡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谢奇微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皇帝幼弟建王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谢奇微偷眼看去,笑意越发地浓了。

    叶雍容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她双眉竖起,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桐木琴压住了场面,令乐师们不敢造次。

    叶雍容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操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欠身,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前有青莲如水,后有芙蓉如面,长公子青眼何者?”

    “息少爷品花鉴玉之术名震天启,难道反倒问我?”

    “得青莲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莲之雅意,各擅胜场,越是赏花人,越是难舍。”

    “那么各折一枝,一同品鉴,可否?”

    “不枉我和长公子志趣相投。”

    叶雍容和风临晚遥遥对视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不远处有这样的低语。酒至半酣的两名世家公子牵着衣袖对坐,礼节一丝不苟有如谦谦君子,说的却是这种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来,此时东倒西斜的堂上,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远处风临晚操琴的姿态相呼应。风临晚修长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息泯在后压阵,长公子选哪一阵?”年纪略小的公子笑道。

    “天启城谁人不知风临晚的‘瑟然听莺居’是我父亲的兵马守护,我若被挡回来,也丢不起这个人。我选叶参谋那一阵。”

    “好好,那么掉脑袋的一阵就由息泯随后为长公子拼杀,长公子先请。”

    “叶小姐不喜欢蛮族的食物么?”

    这个声音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遥的面前,惊动了出神的叶雍容。名将世家的女儿都不会荒疏武艺,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两尺,切肉的银刀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备的姿态。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个青色华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比暖阁里其他客人,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黝黑,服饰却又华贵了许多,金绣云雷纹的前襟边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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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她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却认识诸侯霸主的家徽,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就是在天启城下高举这面大旗,惊破了帝都的平静。

    “是离公府上长公子嬴真公子么?”叶雍容记起了这个名字。

    “想不到贱名能入尊耳,”嬴真倒也喜欢这种效果,“今日太傅家宴,叶小姐容色冠绝,却没有精神,是否蛮族的食物粗糙,难以入口?我在旁边坐看许久,不由得担心呢。”

    “不敢称小姐,”叶雍容对于嬴真的谦卑并不感激,“我是禁军参谋,军旅中吃得简陋,我早已习惯了。何况太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见的佳肴。”

    “记得随父亲宫内阅兵曾匆匆见过叶参谋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啊。”嬴真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叶雍容的脸蛋。

    嬴真没有父亲的骁勇,喜欢各国的女乐,素来仰慕帝都五原少年的风雅。他跟着父亲杀入天启城,立刻就和豪门少年们交好起来,沉迷于逸乐,府中蓄养的各国美女不下两百人,时常招呼朋友,摆酒夜宴,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叶雍容对这样的传说也有耳闻,微微一侧头,并不回应。

    “叶参谋……名将之后,却如此美丽娇嫩,实在不宜从军。沙场艰苦,红颜易老啊。”嬴真挨着桌子蹭了过来和她贴着并坐。

    以嬴真的想法,刚强的女子从来不少,最后却都化作了他怀里温柔的尤物,在风流场上,他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自从从军,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乡,何况容貌。”

    “叶……”

    “嬴公子还有什么要说么?”叶雍容忽地打断了嬴真的话,她一抬头,目光如刀,惊得嬴真一时哑了。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也说得过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何须动劳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就算从军,纤指遥点,决胜千里,才是叶氏的风骨,何须叶参谋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载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即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原来息泯看着嬴真上来就不曾讨好,觉得他是南蛮之地来的,言语无味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嬴真却比大醉的息泯更要敏感些,看见叶雍容的脸上冷色越发的凌厉,急忙摆了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不能尽兴而归,岂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饮下那一杯,却看见息泯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叶雍容指上用力,几乎要把那个锡杯捏碎,却终于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她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息泯和嬴真也不再纠缠她,只在旁边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换了一拨,先前那些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嬴真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地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叶雍容一眼,叶雍容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发地诱人。

    嬴真心里暗喜。息泯那个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春药,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参谋,”嬴真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嬴真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叶雍容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惊的不仅是叶雍容敢扇嬴无翳的儿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叶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嬴无翳的儿子?

    正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也被惊动,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叶雍容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叶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兵机参政白立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云中叶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也不知谢奇微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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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叶雍容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嬴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长公子都求情了,”谢奇微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叶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正是,”白立忽然想起,谄媚地笑着,“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白将军!”叶雍容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叶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叶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淫糜的艳舞相比。

    谢奇微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叶将军!”白立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白立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云中叶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发。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当真要看,也是扬我帝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已久,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略能模仿,”风临晚淡淡地道,“不过就算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与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风临晚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叶雍容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照得乌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地走进了历史……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人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是他走进了谢太傅家的暖阁。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堂而皇之地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遇到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

    他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发,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说:“好!”

    叶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女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风临晚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项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个起身的贵族少年:“《破阵》第一节又名《铁蹄》,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夜雨》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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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空月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破阵之乐》是我朝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铁蹄》,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火幻》,据说是先帝大醉,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项空月羽扇平挥,“《铁蹄》已过,琴声入破,这是《夜雨》。”

    叶雍容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七百年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火幻》,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项空月反而皱眉:“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叶雍容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对于公子们所用的东西,叶雍容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叶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渐渐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叶雍容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风临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惭形秽起来——那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叶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若依》?”叶雍容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叶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歌舞绝世的蔷薇公主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本来是两个人共舞。只是蔷薇公主最终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辞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白胤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删去。

    有传说后来白胤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俨然就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公主。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痴醉。

    项空月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宇: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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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谢奇微身边的建王,已经起身站立。建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谢奇微不愧为“有理太傅”,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红一白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席上的风临晚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直到走廊里,风临晚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破阵》到了最后一段,她已经是被那个白衣的公子带动起来,精神都在他舞蹈的节奏中起伏,轮指拨弦不由自主。风临晚身体羸弱,凭着《破阵》以火燃火的极阳之气,才能冲到曲终,随即仿佛大病一场。

    “天下竟有此人?”风临晚低低自问。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二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8

    本章字数:2453

    暖阁中,早有谢奇微身边侍酒的姬妾下来,引着项空月和叶雍容到银帘后入座。酒又重添,舞姬们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

    谢奇微吟吟笑着给叶雍容杯中斟上甜醴:“云中叶氏,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壮志,有什么舞姬配和你共舞?禁军幕府一个小小的立参,又怎么能让你施展抱负?”

    叶雍容有些惊讶,此时谢奇微全然换了语气,也看不出庸庸碌碌的老态,眼神深藏不露,静静地看着她。她只得顿首,一口饮尽了那杯甜酒。

    “我知道叶将军以为我昏聩,叶将军却不知道我要看的不是女子之舞,而是你的破阵之志。”谢奇微坦然笑笑,“帝都有难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发的时代。我亲点叶将军来此饮酒,可不是仰慕一个云中叶氏的威名。”

    “太傅……过誉了。”

    叶雍容忐忑不安起来。原先对于谢奇微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在这种参政数十年的权贵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进入帝都,竟是踏在一个悬崖的边上。

    “白立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身份下令给运筹帷幄的人才?”谢奇微话锋一转,“不过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要小心。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叶将军不知么?”

    “谢太傅。”叶雍容起身要拜。

    “不必。”谢奇微伸手拦住,忽地转向了一旁的项空月,“名家公子,风流贵胄,可是今夜寒舍下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熏风暖阁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谢奇微的眼睛。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项空月,非喜非怒,心意难测。

    “在下项空月,羽林天军一名文书,没有请柬。也曾在堂下以薄礼贺寿,可惜难见太傅尊容,于是冒险进入后园,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谢奇微理须大笑,“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

    “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

    “经天纬地之学?”谢奇微收起笑容,“公子歌中说‘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项公子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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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朝皇帝数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文帝在战乱后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户册上人口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皇帝北征蛮族的基础。而武皇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天生就是一个霸主,胤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怕北陆蛮族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风炎铁旅,一直打到蛮族朔方原之东的雪嵩河畔,和蛮族订城下之盟。

    而项空月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l6K.

    “文皇帝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皇祖的大军终不能打过雪嵩河,也是遗憾。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皇兄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一旁的建王低低说了一句。

    项空月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帝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致被噎死了。而武帝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是在北陆遭遇青阳部素有“钦达翰王”之称的大君吕戈·纳戈尔轰加,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青阳铁骑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朔方原的心愿。

    “那么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谢奇微话锋一转。

    项空月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蔷薇皇帝?”谢奇微拍案大笑,“我大胤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过始皇帝强攻阳关,虽然攻入天启城,但伏尸数十万,也折损了锐气。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项先生以始皇帝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建王打断了谢奇微的话。

    项空月脸色严肃,一手拾起谢奇微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铁血征战,却终不能克复北陆,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项公子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谢奇微点头,“那么始皇帝统一东陆建立国家,确实算是全始全终了。”

    “不!”项空月一扬手,“始皇帝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皇帝,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皇帝。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孙,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贲朝末年的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成为‘举火之帝’?可他偏能在绝境中每每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

    谢奇微和建王都愣了一下。

    “所以才有《破阵》之乐,雄歌倾世!”项空月的声音如扣金铁,“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陆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到他强攻阳关的错失,既然他要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伏尸几十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统一东陆与否,还在其次。”

    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谢奇微首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年轻人,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桀,却还不知道世间的磨难吧?”

    “项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确实是宫内博士们所不能教的,本王受教,心有所感。”建王却微微点头,“项先生如此的抱负,若有经国之策,本王愿为引荐皇兄。”

    “谢建王殿下。”项空月起身离席,伏拜下去。

    缥缈录Ⅲ

    第一章

    云龙之初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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