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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怕,就,进来。”

    “啊?”我一愣,见他转过身,朝山洞缓缓走去,犹豫了几秒,便几步跟了进去。算了,既然这人说他住在这儿,总比我要熟悉林海里的危险,听当地人的,准没错。

    洞里幽暗昏惑,寒意森森,通过内部的狭长通道的两侧墙壁上,每隔几步便可看见嵌着骷髅烛台的壁龛。

    这里不是个墓地,还能是什么地方?我拢紧身上的皮袍,紧跟着前面的男人。穿过洞道,另一座更高更大的人骨塔便出现在了眼前,塔前放置着几张毡垫,毡垫前与塔间是一张窄长的骨头桌案,上面最显眼的是三个用黄铜钵盛着的金字塔型物体,好像是用杂粮面团捏成的,中心以铜杵作为支撑,

    周围摆了一圈动物内脏、死蛇以及各种毒虫的干尸。

    我认得出来那金字塔状物体叫做“朵玛”,是苏南地区古时一种用来供奉神明的特殊贡品,据说通常山民们有所求时便会上贡“朵玛”,材料的不同便会决定祈神得到的结果。

    环绕着“朵玛”,还摆着几个较小的黄铜钵,分别盛着不知名的黑色浆果、红色的荼蘼花、以及一碗不知名的黑红液体。

    这里莫非是个洞中之庙?

    但什么神要造这样的人骨庙?这也太骇人了。

    想起先前那司机口里念叨的“尸神”,我心里一阵发怵。

    往塔后望去,这里原来是个天然溶洞,上下交错的钟乳石如犬牙交错,阻隔了烛火的光线,使内部空间看起来幽深复杂,无法窥清全貌,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还有道台阶,通过更深处的洞窟,不知里面有什么,或许是神龛或神像。

    但这高个子男人在塔前停下,似乎不愿领我更深入内部,直挺挺在一张毡垫上跪坐下来,缓缓侧过头,示意我过去。

    以为他是要领我敬神,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跪下,顿觉膝盖袭来一丝剧痛。倒吸一口凉气,我垂眸看去,才发现膝盖处洇着一小片血迹,裤子也磨破了,透出里边血肉模糊的伤口刚才遭受连番惊吓,我竟一点也没察觉。

    我撕开裤料,冷不丁一只苍白的手握住我的脚踝,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却被冰冷如铁钳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你,受伤了。”

    “嗯....擦破了点皮。”我拍了拍心口,看向身旁。烛火间,男人的脸半明半晦,似月光下光影分隔的雪山峰脊,令我心中一跳,直恨自己手边没有画材能立刻绘下眼前所见。

    出神之际,小腿已托起,搁到了毡垫前的矮桌上,脚自然而然便踩在了那堆贡品间。

    “这,这不好吧?”我一愣,想缩回腿,却被他抓着脚踝的手控得动弹不得。这男人的力气奇大无比,我缩腿的动作竟没令他的胳膊挪动一寸,稳得简直如同一个机器人。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将我的伤腿扯直,把裤子破口撕得更大了些,又拾起一个铜盘里的黑色浆果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他的动作都较常人要缓慢,有些古怪,却又因此显得格外优雅。随着他的咀嚼,浆汁沿着他的嘴角渗出一缕,像是鲜血一般,将唇色染得更艳,被苍白的皮肤一衬,像极了欧洲古老传说中的吸血鬼,孤冷的气质里又透出几分妖异来。

    似是察觉到我无礼的窥视一般,他的脸朝我的方向微微侧来,仿佛有视线穿透了那层蒙着双眼的黑布与我的目光撞上,我慌忙低下眼帘,见他低下头,将嚼碎的浆果吐在手心,然后覆在了我的伤口上。凉丝丝犹如果冻般的触感袭来,疼痛立时缓解了不少,空气里更散逸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谢谢。”我回过神,连忙道谢,口水止不住地分泌,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我已经很长没进食了,但这果子.....是人家的贡品。

    我没好意思开口,只咽了口唾沫,大抵是这响动太大,他的脸又侧了过来。

    “你,饿了”

    这盲眼美人真......敏锐。

    我“嗯”了一声,有些羞愧:

    “那果子.....能吃吗?”

    “族民吃,我会生气。”他一字一句,“但你,可以。”

    因为我是客人,不必遵守这里的习俗?

    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也没多问,抓起一个浆果就啃了起来。这果子不算甜,还有点酸,但水当当的,很香,吃起来有点像李子,几口下肚,他又递了一个过来。

    狼吞虎咽的吃下两个,满足地擦擦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还被他按在掌下敷药我的脚脏兮兮的,又是草叶又是血污,他的手指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食指上还戴着一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红玉髓戒指,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我忙想抽回脚,却还是给他动不了。倒是真不嫌我会弄脏了那枚戒指。这人虽有些怪,但着实是心善。

    这人虽有些怪,但着实是心善。尽管他看不见,我仍冲他感激地笑了笑,“我叫秦染,染色的染。你呢?”

    “秦,染。”男人的声音顿了顿,语速迟滞,“你是问,我的名字?”

    山中遇美人,这大美人还是个天然呆,我顿觉有趣,先前的局促忽然就没了,笑着:“不然呢,还能是问什么啊?”

    蒙眼的黑布下,他的嘴角微微绷紧,似乎有点不悦,那种被盯视的错觉又来了,我不禁敛了笑,心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他族里的禁忌:“如果.....如果不方便告知,就算了.....”

    “吞,赦,那林。”

    “啊?”我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

    “吞,赦,那,林。”他重复了一遍,念咒一般,语调没有什么起伏。

    “吞赦....那林。”

    我点了点头,这名字.....挺奇怪的,但念起来有种独特的韵味,不知道蕴藏着什么含义,但“吞”这个字音却让我联想到神话中能吞噬万物的饕餮。

    心下虽然好奇,但才刚认识,问这种问题未免有些冒犯。我忍住没问,换了个问题:“吞赦那林,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儿?这里,这么吓人......”

    “等。”

    许久,他才答。

    “等?等.....什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染着浆果汁的薄唇上,呼吸微窒,喉头有点干燥。

    “人。”

    我一时语塞,心中对他涌起无限好奇。

    我算是个健谈的人,以往遇见自己相中的模特,三言两语,我便能轻易引起对方对我的兴趣,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如同垂钓者钓上了鱼,在烹饪前先剖开皮肉,窥清骨骼,追根溯源,方知其上桌后能否成为一道珍馐佳肴作画便是如此,画的不是皮,而是骨。

    唯骨特别者,方能成为我的缪斯。

    时至今日,我的缪斯也只有明洛一个。

    明洛因其经历而足够特别,他出生于泰国的豪门世家,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母亲死后,他十五岁就开始四处流浪卖艺,涉足上百国家,踏遍山川大地.....而我直觉,眼前名叫吞赦那林的男人,藏着更为特别的骨。

    他一定,值得我画。

    “那.....你要等的那个人,等到了吗?”

    6

    ?

    尸巢

    ◎有一道视线如鬼魅从足尖爬上,透过这厚实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肤上,审视着,探索着。◎

    “那.....你要等的那个人,等到了吗?”

    吞赦那林不语。

    似是感到干渴,他喉结滑动了一下,抬起手,拿起了桌上铜杯,啜饮杯中那猩红的液体。

    看得出来,他不愿多聊要等的那人,正如我也不愿向他人谈及明洛。刚才经历险况,我身上发燥,没觉得冷,这会静坐下来,便感到寒意丝丝渗入衣袍,光靠这人骨塔上的烛火根本无法取暖。拢紧了领口,我看着他身上那层单薄而华贵的对襟右紝袍子,穿这么少,这人是不怕冷吗?还是山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温度?我牙关打颤地忍不住提醒他:“吞赦那林,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可别着凉了。”

    “我,不冷。”他顿了顿,“你,冷?”

    “有,有点。”

    吞赦那林直挺挺地站起来,从人骨塔上拿了两盏燃得最旺的骷髅烛台,放在我的面前:“在这,等着,别乱走。”

    “啊,好。”我愣怔着,见他越过人骨塔,朝溶洞深处走去,不一会儿,身影就隐匿入了黑暗里。

    洞里沉寂下来,静得可怕,真就宛如一座空荡荡的古墓。背后冷飕飕的,阴风阵阵,我怕得转身跪坐,担心从洞外进来什么东西,防不胜防。

    就在这时,从我的侧面,传来了一个很轻的声音:“来.....”

    那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朝那个方向望去,烛火照耀之外,皆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来......”那声音还在唤。

    “吞赦那林,是你吗?”我心觉是他是在唤我过去,便犹豫了一下,拿起身边那盏骷髅烛火,站起来,循声走去。

    “吞赦那林?”

    烛火照亮我目之所及,不见什么人影,只有立在地上的石笋,上下相接的石柱,和布满石瀑布的洞壁,在忽明忽灭的烛火光线下,宛如流质。

    “来.....”

    那声音更近了些,是从一处幽深的罅隙间传来。我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走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人影的轮廓。

    “吞赦那林!”

    我唤着,加快脚步,待到烛火照亮那影子,不由汗毛耸立。那不是吞赦那林,而是一尊.....石像。

    似是用天然形成的钟乳石柱雕刻而成,保留了层层叠叠的石瀑布的纹理,但因后天加工而显得细致非常且栩栩如生,它的头顶戴着个造型奇特的尖顶帽子,肩部雕有纹路华丽的肩甲,看起来很像苏南地区古代特有的神巫的造型,可这雕像的神态与动作却很十分惊悚,脸部向上仰起,一对眼窝都空洞洞的......眼珠在托举到脸部位置的双手的手心里。

    我不由朝上看了一眼,寒毛倒竖。顶部垂下的钟乳石末端,还雕着一只硕大的兀鹫,仿佛一个漠然又冷血的神明向下俯视着,可以随时飞下来衔走那对眼珠,却又不屑一顾。

    整组雕像,就像是这神巫在进行献祭,又像是在接受残酷的刑罚。我为这恐怖又独特的艺术品而震撼,一时都忘了害怕,绕向雕像背后,想将其立体地观摩一遍,余光却瞥见右面似乎还有着一抹人影。烛火照去,我才惊愕地察觉那又是一尊雕像,与我左边的这座不同,那一尊......在挖心。心脏同样被托在手中,高高举起,兀鹫的雕像便立于其上。

    这是......

    我下意识地举高烛火,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类似的雕像。

    “来......”

    突然,一个声音在近处响起。

    我打了个激灵,扭头望去,一眼瞥见了洞壁上雕像的投影,又下意识地朝雕像望去,头皮顿时炸了起来。

    这雕像分明是双手朝上托着眼珠子的,可投影怎么是手背朝下,手指也张开了.......像是,要来抓什么。

    我吓得拔腿就走,手腕却猛地一紧,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烛灯“啪”地砸到地上,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我被一股大力扯拽向后,背撞在洞壁上,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从上方笼罩下来,竟是厚实滑凉的布料。

    一个阴冷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乱走吗?”

    “吞赦那林?”我什么也看不见,没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本能地向前摸索,触碰到了他冰岩一样硬邦邦的胸膛。

    这人平常是怎么练的.....这胸肌也太硬太结实了吧?

    “我听到声音......是你在喊我吗?”我正想把盖住头脸的布料扯下来,却听见“哗”地一声,双臂都被缚住了。被扯拽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我才反应过来,吞赦那林是拿一件衣服裹住了我,又在衣服外面栓了根腰带。虽然知道他是因为我说冷才去拿衣服,可这也......多半是把他惹生气了。

    我只好笑着道歉:“喂,吞赦那林,你这是把我当粽子裹呢,好了,我不该在你们的地盘乱走,我错了还不行吗?”

    扯拽的力道停下来,但束缚依然没解开。我僵立在那,虽然看不见,却感到仿佛有一道视线如鬼魅从足尖爬上,透过这厚实的布料,落在我的每寸皮肤上,审视着,探索着。

    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吞赦那林可是个盲人。

    “吞赦那林?”我鸡皮疙瘩直冒,又唤了一声,仍旧强笑着,“你再这么绑着我,我可就要误会了。”

    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这玩笑里的暧昧意味,多半是听不懂,毕竟我不是个大姑娘,这山里恐怕也没有开化到那种地步。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不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

    “哗啦”一声轻响,双臂一松,束缚被解开了。沉甸甸的厚袍子滑落下来,眼前出现吞赦那林站在火光间的身影。

    黑布下,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可我却能感觉到一种阴冷而危险的气息迎面而来,像在坟墓里燃着的幽幽鬼火。

    我似乎真的把吞赦那林惹恼了,而且我直觉,他不是个没脾气的人,把他惹恼了的后果不是我能够应付得了的。

    我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没来得及再次道歉,他便转过身去,从人骨塔上拿起一盏灯:“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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