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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每隔一段时间,情报就更新一次:

    “半个多时辰了,苏大人还是没有现身。”

    “马车动了,朝苏府方向行驶。”

    “马车停在苏府门口,苏大人独自下了车。开门后,他还回头朝车厢内打了个招呼。但车内那人没有露面,卑职们不知其身份。”

    “马车离开黄华坊,从东华门直入皇宫,停在禁门前。车内之人……是皇爷!”

    苏晏回府后,锦衣卫探子尾随马车直至禁门,终于知道了车内人的身份,没人敢再跟下去,最后一条消息就只到这里。

    沈柒面无表情地打发探子离开,双拳在大腿上越握越紧。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尖锐得可怕:“半个多时辰!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够换个几轮了。”

    自沈柒在元宵夜当着荆红追的面,点明皇帝对苏晏的心思后,荆红追表面上嘲讽“他是皇帝,你莫不是还想上前明抢”,实际把这事儿加上更重的绑石,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此刻听沈柒话中有话,荆红追也像一大丛荆棘,茎上那些尖的、硬的、乖剌的刺,全都向外怒张,把悬在棘丛中的一颗心扎得满是洞眼,血流不止。

    平心而论,他不愿苏大人再与任何人有瓜葛,尤其是仗势逼人的上位者。

    但他更担心的,是皇帝若真与大人有了亲密接触,会不会发现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迹,从而迁怒、责罚大人?

    好在马车去了苏府后,大人平平安安地下车、进屋,听探子说,神情未见异常。这让荆红追与沈柒难得在共同的方面都松了口气。

    担忧过后,更是难言的不甘与愤怒——

    从他们身边叫走苏晏,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无论想做什么,没人敢说半个不字。若是强硬出手,恐怕就连苏晏自己也未必敢坚决反抗,很大可能性就这么从了、认了。

    回过头收拾起他们来易如反掌,同样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就如刀俎下的鱼肉,粉身碎骨。

    ——这就是天子的无上权力。

    荆红追并不畏惧这滔天的权力,却担心它或将对苏晏造成的伤害。可除非他将苏大人带走,从此浪迹天涯,或隐姓埋名,否则就摆脱不了“莫非王臣”的紧箍咒。

    此时此刻,他从沈柒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出奇一致的心念,故而前所未有地同仇敌忾起来。

    “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要是站都站不稳,拿什么拼?”荆红追冷硬地说,“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再图后事罢!”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沈柒说。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沈府。

    沈柒被抬下车,荆红追不远不近地跟着,也进了沈府。

    沈柒嘲道:“我邀请你了?”

    荆红追答:“大人的命令必须执行,你邀不邀请关我什么事。”

    两人再度无话可说,双双进了主房。

    于是出现了上面这副,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冷眼旁观的局面。

    被派去请大夫的沈府管事急匆匆赶回来,禀道:“应虚先生说手上有病人,抽不开身,派了徒弟过来给大人复诊。”

    沈柒无所谓,让管事带人进来。

    这徒弟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大夫,手脚麻利,检查完沈柒身上的伤势,说话像硬珠子一颗颗往外蹦:“伤口又裂了!血管又破了!沈大人再这么作践自己,神仙难救!”

    沈柒黑着脸,旁边的管事打圆场:“还望大夫尽力救治我家大人,妙手回春。”

    中年大夫把完脉,道:“放心,沈大人死不了!体内有股外来的真气保着心脉。我再给他重新缝合伤口,灌点汤药,过几日又能枯枝发新芽,继续作践自己。”

    关键时候,医者便如同生死判官,管事忍着气不敢发作,赔笑道:“不会不会,大夫放心,我家大人这回一定谨遵医嘱,好好养伤。”

    中年大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给沈柒治伤、开药。

    临走前丢下一句:“在床上躺足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

    一个月!沈柒满怀杀气地瞪着帐顶。

    荆红追走过来,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回去向大人复命。你老实躺着罢,有什么相关消息,让人来知会我一声。”

    “相关”指的是哪些人哪些事,沈柒与他心照不宣,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荆红追快要走出房门了,沈柒陡然说道:“清河素来体弱,劳累、落水、肩伤,哪个都够呛,你再毫无分寸地碰他一下,北镇抚司通缉榜上的下一个首恶,就是隐剑门余孽——无名!”

    荆红追沉默驻足,同样不置可否地哼一声,走了。

    第211章

    现在该轮到我

    火盆内烈焰熊熊,火光仍无法照亮房间深处的幽暗。

    幽暗中站立着一个人,红袍遮住脚背,斗篷罩脸,只露出半片纹路古怪的青铜面具。

    跪在他面前的几名男子做普通百姓打扮,捧上木盘,盘中叠着不少纸页、撕破的布帛甚至是削下来的墙皮,每样物件上面都印着八瓣红莲的图案,有的端正,有的潦草,但一律都是用血指印拼成的。

    “这些都是教内兄弟们被捕前留下的,以示对真空的虔诚,对教主的忠心。他们有的被下入大狱,有的当场殉道成仁。如今我教在京城根基动摇,损失惨重,教众也流失了十之七八,还有脱教后反带着锦衣卫来清剿各处据点的叛徒……恳请连传头向教主禀明情况,求教主为我等指一条明路啊!”

    几名男子顿首不止。

    红袍人沉默片刻,用男女莫辨的嗓音道:“本座知道了,这便去请示教主。尔等静候指令。”

    那几人感激地叩完头退下去了。

    红袍人慢慢抓起木盘上的满是红莲血印的物件,扬手丢进了火盆里。

    “虔诚与忠心”很快在火舌舔舐下化为灰烬。

    红袍人冷哼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即转身消失在幽暗中。

    -

    深夜,外城通惠河边的柳树下,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坐在石块上钓鱼。

    红袍人鬼魅般的身影从树后闪出,走到距离垂纶者一丈外,停下脚步。

    “真是好兴致。”红袍人开口道,“京城风雨飘摇,教主还有心情夜钓。”

    蓑衣男子转过头,斗笠下的侧脸被水面上倒映的月色笼罩,竟也像微微发着光——是鹤先生。他轻轻抖了抖青竹钓竿,声音清雅:“你看这明月夜杨柳岸,波光粼粼,景色如何?”

    红袍人似乎对一切风花雪月都毫无感触,干巴巴地回了个:“好。”

    “很静谧,很美好,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对吧?”

    红袍人没有搭腔。

    鹤先生笑了笑,又说:“去年七月,几日之内陆陆续续漂起了百来具婴儿尸体的,也正是这条河。那么你说它是美好,还是恶臭?是安静,还是喧闹?”

    “想说什么,直接说。”红袍人的声音像发自一台冰冷的机器。

    鹤先生提起竿,一尾银色小鱼在鱼钩上扭动挣扎。他望着那条离水的鱼,轻声道:“河就是河。想让它投尸断流,它就会投尸断流;想让它碧波荡漾,它就会碧波荡漾。只看我怎么用。”

    “那么眼下京城这摊浑水,你准备怎么办?”红袍人道,“真空教在京秘密经营数年,吸纳了不少教众,如今因为一个苏晏,大势尽去,树倒猢狲散。你身为教主,难道就没有比钓鱼、打机锋更重要的事要做?”

    鹤先生将小鱼脱钩,丢进鱼篓里:“连营主不是已经替我去做了么?先是以‘神火飞鸦’去炸苏晏立起的白幡,而后动用七杀营刺杀苏晏,最后不是都没成功?哦,还丢了个肉包子。”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红袍人知道他指的是天字二十三号刺客——无名。

    无名是七杀营身手最出色的叛徒。他想榨干对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擒住后便灌了秘药。服此药者将沦为丧失神智的血瞳刺客,只知听命杀人,从无例外,谁料对方掳走苏晏后,一夜之间居然脱离了血瞳状态,又变回苏晏门下走狗。

    这是他身为营主的大失误,堪称耻辱,被鹤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起,红袍人目光乍寒,体内真气横溢,杀机隐现:“别忘了,我只是名义上顶了个教内‘传头’的头衔。既不是你的属下,更不是信徒,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京城如今这局面,我怀疑真空教根本无力回天,更别说完成当初约定好的计划了。此间之事,我都会逐一禀告给主上定夺!”

    鹤先生站起身,从竹叶编织的蓑衣下露出墨字白衫的一角。他将鱼篓拎在手上,云淡风轻地说道:“与我合作的是他,你还没这个资格。他派你是来匡助我、听我差遣,而不是让你擅做主张。你想如何禀报都由你,但接下来所有行动必须听我的。”

    红袍人不说话,只从面具内透出两点冷光。

    鹤先生含笑唤道:“你认为如何,连营主……连青寒?”

    营主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披着红袍的雕像,最后从面具内沉闷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鹤先生将鱼篓系在腰间,钓竿斜插在身后,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渔夫,趿着木屐往城内走去。

    营主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

    春夜愈发柔和的风,吹拂着鹤先生的鬓角,带起丝缕长长的散发。他像是与人闲聊,又像自言自语,轻声道:“苏晏是我的劲敌。”

    营主道:“劲敌难道不该除之后快?”

    鹤先生道:“一局棋,好不容易碰到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不酣畅淋漓地战个几十回合,岂不可惜?”

    营主冷冷道:“所以你是为了过足棋瘾,不惜耽误主上的大业?你已连输两大手,连棋盘都快要被人掀了,再这么玩下去,只怕多年筹谋付之一炬。届时你自己财势两空不说,主上那边必定震怒,我受责罚不说,恐怕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鹤先生又笑了,眉目在朦胧的月光中晕成了一幅水墨画。

    “弈者,不能只看一招一子的得失,必要的时候放弃一角,才能盘活大片。苏晏如今风头正劲,得到皇帝宠信与鼎力支持,其人又花样百出,正是气运旺盛的时候。既然一连两次挫不动他,不如先避其锋芒。”

    “避其锋芒?京城偌大基业,难道要全部放弃?”

    “并非如此。”鹤先生解释道,“继散播谶谣之后,二月初二在京城与各地引发的爆炸,只是造势的第二步而已。就算成功,不过是在芸芸众生的心中埋下恐慌的种子,让它萌发一点芽尖,动摇皇室的民心。想要夺权,并不能仅仅依靠蒙昧而易变的民心,首要在储君,其次在战乱。

    “先把储君之位握在手里,再让几场战争同时爆发,内忧外患之下,便有了对景隆帝下手的机会。

    “新帝临危受命,主少国疑。人心惶惶之际,再给信王翻案,将‘那件事’借着十三年前的手足相残、借着幸存下来的秦王府老人的口,猛然抛出去——必然天下震动!

    “景隆帝或许积年威望不易撼动,可新帝呢?只是个毛孩子。若非看在皇嗣龙脉的份上,谁会服他?倘若‘伪龙’之说流言天下,你说朝野内外会不会诸多猜疑,各地藩王会不会蠢蠢欲动?届时——”

    鹤先生没有再说下去,营主已经明了了后话。

    但比起将来,他更看重当下,于是又问:“你所说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储君。可朱贺霖的地位却稳固得很,你身入卫府有几个月了,也不见二皇子那边有何起色,又如何说?”

    鹤先生反问:“你以为白纸坊爆炸,仅仅是为了印证谶谣?”

    “难道不是?”

    “当然不止。”鹤先生慢悠悠地踩着脚下初春的草色,走近内城。

    城门口的两名小兵见到他,非但没有盘问,还主动地将城门打开,迎他进去。鹤先生用手指虚虚地在他们眉心各点了一下,道:“永劫不坏。”

    两名小兵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地虔诚答:“万法真空!”

    城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鹤先生没有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说,而是问营主:“苏晏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营主道:“无名为他背叛七杀营,这两个人都得死。必要时,我可以亲自出手。”

    鹤先生笑微微道:“我说了他气运正旺,你若不信,大可再试。听说他受伤发病,正在自家宅邸将养,你要是能直接杀了他,也省去我不少事。”

    苏府如今被御前侍卫与锦衣卫围成了个铁桶,身边又有个熟知七杀营功法的武功高手无名。营主盘算了一下,觉得倘若剩余的七杀营刺客全部出动,拖住侍卫,而他亲自出手对付无名,再在大军赶到之前速杀苏晏,还是有六七成胜算的。

    于是说道:“你且看着。”

    鹤先生悠然补充了一句:“苏晏身边,还有个豫王,据说两人关系匪浅。”

    营主脚步微滞:“朱栩竟……当年的靖北军首领。”

    “连迷魂飞音都没能魇住他,可见十年来他的功力不退反进——再加上这一个,你真有把握于重重守卫中杀掉苏晏,全身而退?”

    营主沉默了,须臾又道:“他们能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除非苏晏永远龟缩在一室,只要他冒头,就能找到袭杀的空隙。”

    “话是没错。”鹤先生道,“可这么一来,我布的沈柒这手棋,不就白费心思了么?他若知道苏晏死于七杀营之手,必然会变成一条疯狗,死也要和我们同归于尽。此人对我有大用,得先留着。”

    营主道:“你想在朝臣中埋暗棋,又不是非沈柒不可。”

    “沈柒的职位、性情、手段,包括与苏晏间的瓜葛,还有景隆帝对他的态度,构成了一个关系微妙的三角,注定了他比任何一个朝臣都更合适当这颗暗棋。”

    虽然鹤先生力推沈柒,但营主怀疑,依照对方狡兔三窟的习惯,朝中的暗棋必然布了不止一颗。愿意告知的只有沈柒,因为是借助七杀营的力量收服的,故而不得不向他透露。

    这种露一手、藏一手的做派,令营主暗中不喜,更加怀疑他与自己主上的所谓“合作”别有用心。

    但他无权拷问鹤先生,只能将一切禀报上去。

    鹤先生脚步看似缓慢悠闲,实际上步与步之间距离惊人,也不知施展的是哪派身法,颇有点“缩地成寸”的感觉。没多久就来到了咸安侯府附近,他对营主说:“到此为止,不必再送。”

    明知与他一路同行只为盘问,说这种话硌硬谁?营主冷笑一声,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鹤先生敲了几下门。应门的仆役见到他,满脸堆笑:“先生回来了!这一身打扮,是去河边钓鱼了?”

    鹤先生脱下斗笠、蓑衣,递给他,温和笑道:“一时兴起,劳烦小哥给我开门了。”

    仆役连连道:“不麻烦不麻烦。先生这鱼篓沉甸甸的,看来收获颇丰啊。”

    鹤先生从鱼篓中拎出一条尺把长的草鱼,递给他:“就这条最大,送与小哥。”

    仆役摆手:“这可不成。先生辛苦钓的鱼,小人怎好收下。要不小人这便拿去厨房,用这鱼给先生做道夜宵?”

    “你没听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同样的,钓叟之意也不在鱼。拿去罢,再多说便无趣了。”

    仆役见推辞不过,接过鱼,又连连道谢。

    鹤先生拎着轻飘飘的鱼篓,白衣当风地走了。仆役在他身后喃喃道:“可真是个菩萨样的人物啊!”

    回到自己所住的厢房,鹤先生走到角落的衣柜处,打开柜门,又取出了那个藤条编制的缣箱。

    他打开缣箱上的机关锁,开启一条缝,随后将拇指宽的小银鱼一条条送进去。

    鱼还活着,在箱底的木屑上弹跳,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和噗噗响。但很快,响声越来越稀薄,最后消失了,箱内又恢复了平静。

    鹤先生双手合十,叹息:“众生皆苦,地狱常在。”

    他走到角落的架子边,在脸盆里洗干净手,用白棉巾擦了擦,坐回到书桌前。

    他在铺开的一张白纸上,用飘逸出尘的笔迹写下“尘爆”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圆圈,圈内写个“骗”字,然后吹干墨渍。

    书桌上有个打开的匣子,内中放着一页血经,还有他誊写的太子名篇《祭先妣文》。鹤先生将新写好的纸张一并放进去,扣上匣盖。

    旁边摆放着一副残棋。他随手拈起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微笑,向着对面虚空中不存在的对手,轻声道:“你一连下了两手好棋,现在该轮到我了。”

    第212章

    此先生彼先生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一个翡翠胭脂盒砸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一对脸色吓得发白的年轻男女,衣衫也来不及穿好,连滚带爬地退出殿门。

    “……你为什么不滚?”卫贵妃瞪视阮红蕉。她的鬓发有些凌乱,主腰上的纽扣也松了,盛怒之下,眉眼间的燥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面而出。

    阮红蕉知道对方只需动一动檀口,自己就会悄无声息地去做深宫哪口枯井内的一缕幽魂,心里说不畏惧是假的,但她毕竟见识过风浪,连北镇抚司主官的厉气都曾面当领受过,一对比,卫贵妃的怒火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款款上前,将卫贵妃外披的薄衫往脖颈处拢了拢,遮住主腰的肩带,柔婉而不失挚敬地说道:“两个泼弟子没分寸,撵出去受罚就是了,娘娘万不可气坏了身子。须知咱们女子娇嫩,最是经不得气,这气多了不仅伤身,肤色也会变暗沉呢。”

    卫贵妃当即摸了摸脸,又转身去照镜子,见镜面中自己横眉怒目的确有损颜色,忙以指腹轻柔眼眶。

    阮红蕉扶她坐下,取了桌面的金篦梳,为她轻柔地梳理青丝。镜中映出两张人比花娇的面容,并蒂莲似的好看。

    “娘娘真是美艳无双,”阮红蕉道,“奴家阅美无数,到了娘娘这里,才知自己之前眼界多么狭小。”

    卫贵妃吃了劝又受了哄,怒气不觉消去大半。

    这阮红蕉乃是京师名妓,据说琴棋诗画歌舞无一不妙,又精通待人之道,很得士林追捧,许多官宦子弟迷她迷得要死要活。秦夫人听闻她艳名,便召来自家侯府,想给自家有失宠之虞的女儿,上一上“如何让男人神魂颠倒”的课。

    卫贵妃本来心里有些排斥,觉得让妓子来教导贵人,简直滑稽。但秦夫人劝道:“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可不分贵贱。否则为何连宋徽宗都流连青楼,难道三宫六院就没有美人了么?还不是李师师有魅力有手段。乖女儿,你就权当再学一门技艺,要知道男人没有一个不贪欢的,回头你把皇爷身子伺候舒爽了,心也就回来了。”

    卫贵妃被母亲说得有点心动,便见了这阮花魁,果然是有容貌、有手段,相处时也让人感觉舒服。

    几次教习之后,卫贵妃几乎把她当作了抚慰深宫寂寞的女伴,莫说时不时召来逗唱解闷,就连去佛寺烧香也要带着。

    今日那两个娼门弟子在演示时失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把本就憋火的卫贵妃惹恼了,故而迁怒阮红蕉。

    而阮红蕉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仍用爱赞的语气说:“连同身为女子的奴家都情不自禁为娘娘心动,更何况男人呢?”

    卫贵妃忍不住吐起了苦水:“说得倒好听。来回教习好几次,也不见得有用,皇爷依然不临幸……什么内媚之术,学了也是白学!”

    阮红蕉道:“娘娘得先把皇爷引来呀,见面三分情,气氛烘起来了,才好继续后面的事。”

    “本宫如何不知!皇爷最近来永宁宫的次数倒是比之前多了,但本宫瞧他为的还是看望昭儿,偶尔一两次留宿也是在偏殿。外头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本宫复宠了,又开始各种献媚。其实呢,内中苦涩只有本宫自己知道。”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啊,娘娘。既然都在一处院落了,半夜爬个床也不是什么难事。”

    “试啦!没用。”卫贵妃叹气,“御前侍卫说是要加强戒备以防邪教行刺,日夜守在殿门,害本宫连龙床的边都挨不上。”

    “……是有点棘手。”阮红蕉蹙起眉尖,很是为她烦恼与绸缪的模样,“不过愿意来娘娘这儿,总归是好事,只要人在,多少有隙可入。”

    卫贵妃神色舒展了不少:“这倒也是。其他几宫不说,都冷习惯了,可太子那边,皇爷之前可是夜夜叫去养心殿学习政务的,如今听说也不大召见了。听说朱贺霖可失落得很呢。”

    她直呼太子名讳,按宫规是不敬之罪。阮红蕉却只当没听见,替卫贵妃梳理好头发,又拿桂花油细细涂抹保养:“二皇子玉雪可爱,当然更讨皇爷欢心。民间不都说了,爹娘爱幺儿。”

    卫贵妃笑起来:“是呀,昭儿自己争气,生得像皇爷,又聪明伶俐,太后简直把他爱进心尖。我瞧皇爷看他时,目光也格外柔和。你说,皇爷喜欢昭儿,能胜过朱……太子么?”

    这话,哪怕对方问得,自己也答不得。阮红蕉后背冷汗洇湿,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说:“皇家是天,奴家是泥。泥哪里能知晓天意,顶多也就插条枝杆,开朵花儿,被娘娘摘去插鬓角,得皇爷赞一声‘人比花娇’,就算是祖上积福了。”

    卫贵妃此刻真是爱煞了她,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往自己肩上放:“你替本宫揉揉肩,推推背。”

    阮红蕉不仅照做了,还做得比卫贵妃说的更多、更舒服。

    卫贵妃双眼微阖,眼尾胭脂拖出一抹动情的飞红,回想起在侯府庭院的回廊下,与鹤先生的初见。

    朦胧的灵光,缥缈的云雾,双手合十的妙法天人向她凝目——那一幕场景始终在她心底挥之不去,却未给她带来任何清净,反倒生出一股热流在胸口潆洄,时不时熨烫得骨缝酥软,只恨不得有双手在她身上大力地揉。

    她轻促地喘息起来,咬了咬艳色欲流的红唇:“红蕉,本宫有一事要请教你……”

    阮红蕉伏在她耳畔,轻声道:“请教不敢当,有什么事娘娘尽管吩咐,奴家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卫贵妃将脸在她脸颊上缓缓磨蹭:“角

    先生无口无手,何以称之为‘先生’,又如何教化世人?”

    阮红蕉微怔,随即无声笑起来:“请娘娘入帐中,奴家请这位先生来现身说法。”

    垂下的红纱帐幔漾动起来,伸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蔻丹指尖难耐地掐着掌心,随即又收了回去。良久后,帐中传出卫贵妃一声长长的呻吟。

    喘息声定,卫贵妃用微微沙哑的嗓音道:“红蕉,本宫真正想要的,是另一位先生。”

    “奴家知道,是皇爷。”

    卫贵妃低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意味:“皇爷?他是本宫这辈子的依靠与盼头,可惜,等不来了。就算本宫脱光了贴上去,也只会自取其辱。既如此,本宫又如何甘心虚耗青春,等着一场永远不会下的雨?”

    阮红蕉听出言下之意,打了个激灵。无论宫中还是民间,女眷空虚寂寞时拿触器聊以自

    慰常有,虽羞于见人,也谈不上淫

    乱。可要是偷人,性质就大不同了,尤其对方身为皇妃,生出这种念头,便是灭族的死罪。

    卫贵妃为何要将这心思告诉她?阮红蕉念头百转,心里紧张,语调中却没有半点慌乱,轻声问:“娘娘的意思是……”

    “……侯府内有个门客,是个气韵非凡的居士,本宫一见他便觉前世孽缘未了,想与他今生再续上一续,好成全这份因果。但他心意如何,本宫实不好亲口去问,想差遣婢女去,又担心她们笨口拙舌,反倒坏事。你这般身份,去探个口风、牵线搭桥却是再合适不过。”

    我这般身份!阮红蕉在心底冷笑,是了,再怎么用校书、花魁、行首、大家等风雅之词来粉饰,实际上还不是个鸨儿?接客都能接,拉皮条自然也是本分!卫贵妃愿意将此事交付她去做,还真是看得起她了。

    阮红蕉心底异样的平静,口中柔声应承:“娘娘尽管将他名字告诉奴家。”

    “他叫……鹤先生。”卫贵妃忽然抓住阮红蕉的手腕,盯着她的脸,“此事倘若有第四个人知晓,你可知后果?”

    阮红蕉被她攥得手腕生疼,面不改色地道:“娘娘放心,单凭今日之事,奴家已是万死。娘娘恩情在上,奴家愿为娘娘效力。”

    卫贵妃松了手,妩媚一笑:“替本宫穿衣。”

    -

    有了名医好药与高手真气的灌溉,苏晏这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昏睡大半天,夜里发了一身大汗,翌日上午热度便退了下来。

    可到底元气损耗得多了,整个人还有些头晕乏力,只能恹恹地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没滋没味地用了半碗白粥,他自觉满身汗气,很想洗个澡,但两个小厮谨遵医嘱,说一两日内先不要沐浴,以免受寒,且伤口也不宜沾水。

    就连贴身侍卫,也是愧疚自责归愧疚自责,在这件事上坚决听大夫的。

    苏老爷无往不胜的当家派头受了挫,更加蔫巴,躺在被窝里赌气,谁也不搭理。

    冷战打了一刻钟,贴身侍卫率先投降,搬来几个大火盆把房间烤得热烘烘的,再打盆热水,一点一点帮他擦身。

    苏老爷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全身上下既然都被小妾的口水洗礼过,再纠结走不走光也未免太过矫情,于是瘫在床上任其摆布,同时还不忘了警告对方:“我后面伤还没好,你别趁火打劫。”

    贴身侍卫一面漠然道“我又不是牲口”,一面庆幸自己早用银针封穴,中途不至于向自家大人举旗致敬。

    苏大人被擦得干干净净,仿佛整个人也神清气爽起来,甚至有了种“明日我就能复工去上朝”的错觉。

    荆红追无情地打破了他的错觉:“大人体内气血两虚,明日去站朝,只怕会晕在广场上。”

    苏晏气恼地用枕头砸他:“这都是谁的错!”

    “属下的错。”荆红追往床前一跪,任打任骂,骂渴了还给倒茶,“无论大人怎么责罚,属下都甘心领受。”

    苏晏拿他的狗样子没辙,也不是真生气,把面子做足之后,回归心平气和,拍了拍床沿:“你坐上来,我有话问。”

    荆红追不但屁股坐上去,还把鞋也脱了,狗胆包天地去抱他家大人。

    苏晏挠了几下,分毫挠不动,加上对方身体的确又热又结实,窝着挺舒服,也便罢了。

    荆红追高高兴兴地将大人搂在胸前,结果就被下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苏晏问:“七郎的伤怎么样啦?”

    七郎来七郎去,把装不熟的那一丝力气都省了。

    药石罔然,回天乏术。荆红追很想如此回答,但又怕图一时之快惹怒大人,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重新缝了伤口,大夫说至少躺一个月。但依属下看,那厮体质颇类蜚蠊,又有内力辅助疗伤,估计用不了一个月。”

    蜚蠊就是蟑螂,以生命力顽强著称。这个类比十分刻薄,但也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苏晏很是无语。

    “真空教有什么动静?”

    荆红追答:“真空教在京城内的教众脱离大半,不少头目落网,剩下的惶惶如丧家之犬,躲避锦衣卫的追捕。营主自上次与我一战后,再未现身。而真空教主更是藏得深,一点线索都查不到。我们都怀疑,真空教会狗急跳墙对大人下手,故而加强了府邸内外的守卫。”

    “我们是……你和沈柒?你们不狗咬……呃,不拆家啦?”

    尽管暂时达成一致目标,但荆红追并不想在大人面前提起,便很是侠气地说了句:“他重伤在身,我胜之不武。”

    窗外有个声音响起:“为何不告诉他,本王也有份?”

    苏晏惊道:“豫王?”

    他记得昏迷前是在豫王的马背上,想必是对方送他去就医。醒后听小厮们说,他是被豫王和荆红追一道送回家的。

    还以为豫王早已回王府,却不想人不仅在他家,还非常无耻地听起了壁角。

    苏晏推了推荆红追。荆红追只得跳下床,套上鞋子走到窗边,硬邦邦地道:“王爷到底何时回府?我家大人病中不宜见客。”

    豫王哂笑,声音仿佛消失在窗外,须臾又推门进来,对苏晏说:“为防真空教刺客反攻,本王打算在此多留几日。清河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苏晏也不和他客气,问道:“朝中风向如何,卫家呢?”

    “吹东西南北风。朝臣们当众扯皮、吵嘴和拉偏架,聒噪得很——不过朝堂一贯闹哄哄,我看皇兄也习惯了。”豫王搬了张靠背椅在床前,大马金刀地一坐,伸手将想要起身穿衣的苏晏摁了回去。

    荆红追手握剑柄,寒气凛凛地盯着豫王的爪子,若非苏晏朝他使眼色,三尺青锋早已出鞘。

    豫王朝荆红追戏谑地挑了挑眉,继续说道:“真空教现在是一颗谁也不敢沾惹的毒瘤,朝臣们都使劲把自己撇干净,卫家也不例外,上了两道疏,一道再次强调‘大义灭亲,以正国法’,另一道称‘虽无纵容之意,却有裙带之实’,自请降禄一级,以儆效尤。”

    苏晏冷笑:“好个自罚三杯。”

    “母后也为卫家说项,说谁家没有一两个赖亲戚,哪个犯法,就处置哪个,要是搞连坐,那牵扯得可就广了。”

    苏晏琢磨着太后的意思是提醒皇帝,自己也与卫家有姻亲关系,不可做绝。

    “万鑫还在诏狱写我要的材料,现在不能杀,而且我答应过他,将功折罪……皇爷表态了么?”

    “嘴上没表,行动上表了。”

    “——怎么说?”

    豫王向前倾身,凑过去故意压低嗓子,低音炮震得苏晏胸口发颤:“宫里传言,卫贵妃复宠了。皇兄一连三夜留宿永宁宫,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盛宠!”

    苏晏从发颤瞬间转为发凉。

    第213章

    我吃皇兄的醋

    这一瞬间苏晏脑中杂念纷沓,若是定要去飞舞的碎片中捕捉,许会抓住些凌乱的字眼,譬如“明明说过爱慕我,回头又去找别人”“他毕竟是男人,还是个皇帝,后宫是他的责任”“我自己也不见得从一而终”……

    在豫王看来,苏晏只是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莫测的神情,平静地吐出四个字:“耐人寻味。”

    ——就这样?豫王带着一丝失望,似笑非笑问:“清河此言何意?”

    苏晏道:“你不觉得,卫贵妃复宠的时机有些微妙么?卫家劣迹斑斑皇爷并非不知,如今又被牵扯进真空教一案,可谓是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王爷也说了,朝堂上吹什么风的都有,我猜过去,大抵分为几类。”

    “哪几类?”

    “揣摩圣意、顺从懿旨、党同伐异、见风使舵、独善其身、公道人心。”

    豫王略一思索:可不是么!抱皇帝大腿派、抱太后大腿派、抱团派、骑墙派、自保派,最后一种最难得,那是真正将道德法律与国家利益摆在前面的。

    他越想越觉得概括精妙,清河小小年纪,倒像生了一双慧眼,将朝堂上纷纷纭纭看得透彻。

    就连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的荆红追,看似面无表情地抱剑站在窗边,实际上也在竖着耳朵听苏晏说话。

    苏晏接着道:“越是局势混乱、意见不一的时候,皇爷的态度就越发重要,可以说是大部分臣子的风向标。”

    豫王颔首:“皇兄看似温和宽容,实则刚愎自用——”

    “是有主见。”苏晏插嘴。

    豫王噎了一下,轻微地撇了撇嘴角:“实则强势。可有趣的是,一旦事关各股势力之争,他的态度往往暧昧不清,让臣工们捉摸不透;要么就是抱着他那套制衡之术,时而抬举,时而打压。”

    苏晏从中听出贬义,反问道:“你不认同?”

    豫王向后倚在椅背上,懒洋洋地一笑:“本王有什么资格‘认同’或是‘不认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苏晏隐隐意识到,豫王摘了那块风流放荡的面具,脱了那身金枝玉叶的华裳,骨子里却是个性情中人,是个不屑于玩弄权术的战士。但他又不完全是耿直与端正的,否则也不会在“兵者诡道”的战场上无往不胜。只是这种“诡道”,算的是谋略,而非人心。

    这样的人,让他回到战场上,会绽放出什么样的光彩?

    苏晏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直到豫王逗猫似的用手指去挠他下巴,而荆红追一脸窝火地将剑鞘横在两人之间,才回过神来。

    “王爷还请自重!阿追,去搬张椅子坐,老站着腿不酸?”

    苏晏敷衍地打发了两人,思路又回到皇帝身上:“卫贵妃在这个关键时刻复宠,那便是皇爷向朝臣们、向太后释放出的一个信号——他打算继续抬举卫家。为什么?”

    “因为卫贵妃活儿好?”豫王嗤笑,“英雄难过美人关。”

    苏晏嘲他:“你以为谁都像你,就紧着床上那点事?”

    “也是。若说美人,卫贵妃不及你万一,同样是睡过的,皇兄也没想着抬举抬举你,你看你至今还是个四品。”

    苏晏气呼呼地操起硬枕头砸过去:“睡个屁,谁睡过了?胡说八道,你给我滚蛋!”

    豫王一手接住枕头,一手抓着扫来的剑鞘,笑道:“是是,本王失言。还请苏大人继续说正事。”

    苏晏余怒未消,同时觉得朱栩竟此人实在善变得很:刚认识时,满嘴不走心的甜言蜜语,只为把他骗上床。后来在浮音手上吃了苦头,又被他撕破脸皮诘责过,眼见着消沉多了,也收敛多了,甚至还有那么点端庄的模样。如今给点好脸色,尾巴就翘起来,动不动就调侃、戏弄他,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豫王被苏晏怒视着,非但不觉得自己惹人生厌,反倒从中咂摸出了某种亲切的味道——不是那种郎情妾意的绵绵,而是同袍同泽的洒落。

    前者他浸泡了十年,熟稔到生腻;而后者,他以为只属于过去,属于疆场,不想在这里捡到了一颗沧海遗珠。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相处方式,才是最为发自本心,最为轻松合意的。

    苏晏含怒道:“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说了,你赶紧滚蛋。”

    “有一说一,是你先嘲讽我的。”

    “是你先开的黄腔!说话还阴阳怪气。”

    豫王失笑,直截了当地说:“我吃皇兄的醋呢,觉得你待他比待我好。要不你把一碗水端平,我心里舒服点,说话也就中听了。”

    苏晏一口浊气噎在喉咙口,被豫王的坦荡荡与厚脸皮折服了!

    “你、你这人……”

    “我这人其实挺好相处。”豫王拍了拍他的被面,“十年前你没见过,以后就知道了。”

    苏晏感到头疼,决定不跟对方闲扯,还是说正事。只要不跑题,大家都可爱,一旦歪去了奇(黄)怪(色)的地方,一个个就全是狗比。

    “……我刚说哪儿了?”他有些蔫头耷脑地问。

    “信号。”荆红追立刻答道,眼神森冷地盯着豫王。苏大人让对方滚蛋时,他正中下怀,剑都拔出来了。结果在大人的宽宏大量之下对方没滚成,他只好继续忍着。

    “对,皇爷究竟在想什么?”从万鑫手里得到的那些证据,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交上去?苏晏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豫王想了想,说:“也许是看在二皇子的份上。那孩子的确伶俐可爱,我瞧着,比贺霖小时候说话利索。”

    苏晏警觉道:“王爷的意思是,皇爷认为二皇子是可造之材,故而不想太过追究他母家的责任,以免断了二皇子将来在朝中的支援?”

    豫王身为皇帝胞弟,既是太子的亲叔父,也是二皇子的亲叔父。近年来,太子与卫氏之间愈发明显的矛盾,他一向不沾边也不在乎。这种态度,也导致两边的臣属们都心怀忌惮,轻易不来攀扯,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立场。

    而此刻苏晏却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清河并非交浅言深的性格,这话问出来,潜意识中已经将自己划归到他的阵营内,当真是“同袍”了!豫王按捺着内心的欣喜与激动,说道:“不好说,皇兄心思深得很。但目前看来,无论卫贵妃是不是真的复宠,皇兄想通过此事让朝臣们明白——卫家不会因为真空教的事垮台,二皇子大有希望。”

    苏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沉默片刻方才问道:“太子对此什么态度?”

    本来朱贺霖昨日坚持也要一同送苏晏回府,结果宫里来人传圣谕,敦促赈灾事宜,他只好不甘地叮嘱了一番,赶回宫去复命。

    此后豫王守在苏府,还没有见过他。

    于是豫王答:“尚未可知。”

    苏晏在心里慢慢琢磨这件事,总觉得有些违和。

    地道爆炸后,他因为脑震荡在家中休息时,皇帝曾微服上门探望。当时就在这间寝室内,因为皇帝送了他一枚代表信任与承诺的私印,他不惜犯君臣大忌,点明卫家有争储的野心,将自己卷入一场危险的战争。

    皇帝当时是如何对他说的呢?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皇帝极少对人说掏心窝的话,再亲近的臣子,也习惯性地先掂量过对方在秤盘里的分量,再决定让对方知道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不知为何,苏晏总觉得,皇帝对他说的这些话并非出于权术,而是真心。

    那么眼下这个架势,皇爷究竟什么打算,是继续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前十五年对太子的宠爱,是否更多是因为只有这一棵独苗,没得挑选;而现在又有了二皇子,所以动了让他们竞争上岗的心思?

    卫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是太后。皇帝与太后多年来母慈子孝,据说他刚登基时被一批老臣压制,还是与太后联手,才夺取了朝堂话语权,如此看来,太后应该是与自己大儿子站在一条战线上。皇帝是否出于对太后的感情与回报心理,所以改变了主意,想要放过卫家?

    苏晏脑子里两种推测绞缠争斗,左右难定。

    如果他就这么直接去问皇爷,或许会得到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再不济也会有提示。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愚蠢的做法。

    苏晏知道皇爷对他深怀期望,这期望不仅在爱欲上,也在国事上。如果皇爷只想让他当个承宠的情人,早就在冠礼时就占有他了,更不会煞费苦心地教导他、磨砺他,恩威并施地引着他在朝堂中一步步成长起来。

    在弈棋时,皇爷从不放水,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才能接住对方的招数,不说大获全胜,至少也要做到平分秋色。

    苏晏长出一口气,由着本心,在两种推测中做出决断,以及规划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荆红追见他长久地凝眉不语,问:“大人病体未愈,是否感到疲累?还是多歇息。”说着扶他躺回枕头上。

    苏晏也觉得体虚,想多了头晕,顺势躺下。豫王识趣地起身:“你好好歇着,傍晚我再来看你。”

    傍晚?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苏晏说:“还请王爷回府休息。下官不敢劳烦王爷来回奔波,也着实受不得这般厚爱。”

    豫王轻笑一声:“不劳烦,也就是横量一道巷子的距离,谈不上奔波。”

    什么意思?就算相邻的两个坊,他家和豫王府也远不止一道巷子的距离吧,还横量?

    苏晏疑惑地睁大了眼睛。豫王觉得他这个模样可爱,笑道:“眼下京城局势动荡,真空教余孽未除,你的安危要紧。你家后门对面的空宅子,本王买了下来,暂且住一阵子。今后就是邻居了,还望清河多多关照。”

    苏晏:“……”

    有钱了不起啊?就可以为所欲为?

    “清河若是还不放心,隔壁有人住的房子我也可以高价买下,让侍卫们住进来。要不,给你换个住处罢,你这小院也太局促了些,王府附近有个空置的大宅院我看不错,不如搬过去?”

    ……好吧,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苏晏无奈地道:“心意领了,我还是自己赚钱买房,心里踏实。”

    豫王走后,荆红追在床前半蹲下来,很认真地对苏晏说:“光靠大人那点俸禄,想买大宅院怕是得攒二十年。除非大人去当贪官,那多少房子都有。可属下知道大人当不了贪官,所以……我会努力赚钱,给大人买房的。”

    苏晏又想笑,又有些感动,伸手抚摸贴身侍卫的狗头:“别忘了你已经金盆洗手,不再接杀人的单子。所以你打算努力赚我付的月例银子么?”

    荆红追愣住,脸颊迅速染上红晕,低声道:“属下不需要大人养。我也能反过来养大人。”

    苏晏笑道:“行,万一哪天我失业,就靠你养活了。”

    荆红追觉得自家大人前途无量,决计失不了业,但这句话哪怕只是随口说说,依然令他满心喜悦。他舔了舔苏大人的手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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