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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苏晏点头,吩咐他们收拾一下年货,就去荆红追所住的厢房。刚进门,便感觉一阵轻风掠过,荆红追的身影恍惚从开启的窗外飘进来,落在面前,注视他:“大人回来了。”

    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苏晏的全身,荆红追沉声道:“大人昨夜留宿东宫,没遇上什么麻烦罢?”

    苏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留宿东宫,能有什么麻烦。”

    “市井传闻,说当朝太子骄纵跋扈,不是好相与的,又顽劣不堪,毫无天子气度。他真的没有为难大人?”

    苏晏微微皱眉:“市井是这么传闻的?”

    荆红追答:“属下在客栈、茶馆里听到的,几乎都是这些说辞。不敢在明面上说,私底下偷偷地传。”

    苏晏问:“这些传闻什么时候开始的?”

    荆红追记性好,转眼就回忆起来:“去年就开始有所耳闻。今年大约从五月之后,传得越来越广,就连太子好观春画、热衷与小太监秘戏这类宫闱之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苏晏脸色隐隐发绿,恼火道:“这些人简直胡说八道!肆意诋毁储君,也不怕掉脑袋!”

    他忽然冷静下来,心想五月这个节点似乎有些熟悉……卫贵妃产子,可不就是在端午?二皇子诞生后,关于太子的谣言就尘嚣日上,两者之间很可能有关联。妈的,该不会又是老不死的卫氏一族故意找人传谣,在民间败坏太子名声,为将来的夺储造势铺路吧!

    看来得找个合适机会,狠狠扳回一城,最好能把对方怼死。

    荆红追琢磨着他的脸色,问:“大人似乎十分信任与维护太子?”

    苏晏在圆凳上坐下,招呼荆红追也坐。荆红追见他是要详谈的样子,便把壶放到炭火炉子上,开始煮水。

    苏晏说:“阿追,你对国事政务没兴趣,故而也不清楚朝野上下的形势。别的不说,我连殿试都没有考完,就被封为太子侍读、司经局洗马,可以说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就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与卫氏的仇也越结越深。”

    “大人现在骑虎难下?”荆红追问。

    苏晏摇头:“并非难下,而是根本不想下。太子是个好孩子,好好教导,将来必成一代明君。与之相比,二皇子尚且在襁褓中,资质与心性都还是未知数。主少国疑,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道理,你应该懂。”

    荆红追点头,随手把炉中炭火挑得更旺些。

    “不止如此,二皇子的母族卫氏,除了已逝的前家主卫途还是个人物,剩下的是一蟹不如一蟹。卫演碌碌无为,卫浚恶贯满盈——”苏晏见荆红追挑拨炭火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疼地伸手握住。

    荆红追已不是当初那个被仇恨日夜鞭笞的刺客吴名。他在苏晏身上学会了收敛锋芒,学会了不出击则以,一出击不止要取人性命,更要石破天惊。他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卫浚一个人,还有包庇纵容卫浚的卫氏一族,不仅要为姐姐报私仇,更要为百姓除公害。

    故而他反握住苏晏的手,平静地道:“大人请继续。”

    苏晏欣慰地颔首,接着说道:“卫贵妃的母亲秦夫人不辨是非;卫贵妃本人好使小性,爱争宠;太后是一杆摆不平的偏心秤,又格外护短,想是有多轻视长孙,就有多溺爱幼孙。如此家风家教下长大的二皇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品行?恐怕到时即使皇爷再想纠偏,也因为日理万机,心有余而力不足。”

    水开了。荆红追提壶沏茶,给苏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苏晏伸出两指,点了点桌面以示谢意。

    “所以大人认为,让朱贺霖坐稳储君之位,才是于国于民最好的选择?”

    苏晏望着茶杯上空袅袅升起的白烟,叹道:“如果你有了一块精铁,只需淬炼一番,就可以铸成神兵利器,你会抛弃它,去期待废旧矿坑里还没挖出来的、不知质地是好是坏的原矿么?”

    “不会。”荆红追很干脆地答,“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苏晏笑了:“而且此一‘鸟’,已与我有了颇为深厚的感情。于公于私,我都要站在太子这边。”

    茶水的温度已可堪入口,荆红追捏起茶杯,送到苏晏手上:“大人所站之处,便是属下的立足之地。”

    苏晏悠悠喝了口热茶,“我现在也打消了劝你建功立业的念头。人生苦短,最难的是从心而行。将来你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吧。”

    荆红追从冷毅的面皮下,透出了惊喜之色。

    在他听来,这是比情话更动人的许诺,意味着苏大人默许了他追随终生的心愿。虽然并不一定也默许了他追求大人的心意,但好歹是个盼头不是?定心丸吃了半颗,荆红追喜出望外。

    自从中秋夜那场意外交.欢后,他一直都没有安全感,时刻担心苏大人从嘴里吐出“恩断义绝”四个字。有今朝没明日的惶恐,让他干脆不再束缚自己内心的渴望,除了受“入魔”性情的影响,也存了以坦荡的情.欲打动大人的心思,所以想说就说,想亲就亲。

    效果似乎……还是有的,虽然不知将来有没有后遗症,但至少大人并未排斥他的亲密接触。或许这也意味着,将来某一天,苏大人会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地接受他?

    荆红追激动得说不出话,面上却依然冷肃,只是从耳根开始一点点泛红,蔓延至整个耳郭,最后两颊犹如醉酒了般。

    苏晏望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调侃:“远山一带残霞。”

    “什么?”荆红追没反应过来。

    苏晏作风流才子状,左右找不到扇子,才意识到这是大冬天,于是用茶盘代替,在手上摇了摇:“脑子里忽然蹦出的一句词。感觉像‘西江月’,等我想好了其他几句,也同那些士大夫一样,雇个歌女来唱唱,附庸风雅。”

    荆红追先是茫然,随后转为一脸“不明觉厉”的钦佩。

    苏晏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的贴身侍卫真可爱。

    却听得厢房门外,苏小北的声音响起:“大人,您兄弟差人投了张拜帖,说公干将回,要择日来拜访呢。”

    苏晏微怔:“什么兄弟?我是独子。”

    “就是大人之前曾说过,要去‘兄弟那里躲两天’的……”苏小北加重了咬字,“‘兄、弟’。”

    他低头看了看名帖上的地址,心里默默补充道:住在静巷的那个浪蹄子!外室就外室呗,也不是多见不得人,做什么要假扮男人,还弄了个假官身,也不怕被衙门抓住。

    ……沈柒要从大兴县回来了!苏晏腾地起身,走过去开门,接过拜帖后直接揣进怀里,向苏小北使了个眼色,又朝后方呶了呶嘴。

    这要是苏小京,准会大声问:“诶,大人,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但苏小北是个谨慎的人精,瞬间就领悟了大人的意思——不可让荆红追知晓。

    至于为什么不可,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量,他一个下人,听命行事就是了,何必多嘴。

    于是苏小北点点头,躬身告退。

    苏晏倒也不是面对荆红追心虚,而是担心他和沈柒不由分说再打起来,说不准哪个身上又要挂彩。

    居中调停的难度似乎很大,苏晏抱着逃避心态,想着两人王不见王就好了嘛。等沈柒一回京,也别等他上门了,自己直接去北镇抚司和静巷找他,省得两厢碰面要拆家。

    第145章

    冬天里一把火

    翌日上午,苏晏让小北备好马匹,与荆红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浅草坡。

    到那儿一看,依山傍水的灵光寺已被拆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学院。

    苏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荆红追施展轻功,在周围地势较高处找了个视野最开阔的观景点,是半山腰一块凸出来的大岩床。

    从山脚有条小径可以通,两人骑马而上,来到山腰。苏晏见岩床边沿还钉了铁链栏杆,大约为防游人坠落。铁链锃亮无锈,显然新置不久,或许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队一并修的。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览无余,占地面积比原本的灵光寺至少大了三倍。为了尽量保留两侧的溪流林野,书院是狭长纵深的走向,层层叠叠地向山岭铺展上去,气势恢宏。

    可以看出,书院的主体建筑和几大区域都已经盖好,工人们正在进行院内的景观建设。因为时值严冬,绿植还没有入驻,显得有些过于冷峭萧瑟,但可以想象,等开春后把园林建起来,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苏晏满意地点点头,轻声自语:“还是会做事的嘛。”

    荆红追问:“大人在说谁?”

    苏晏还未回答,后方雪林间传来一把低沉华丽的声音,“是在说本王么?”

    这相当有辨识度的嗓音,让苏晏耳朵享受的同时,头皮有些发麻。他很不甘愿地转过身,拱手行礼:“豫王殿下金安。”

    荆红追眉峰一扬,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没能提前察觉!

    曾经他被卫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祸,意外撞见豫王并与之交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占到上风,那时他便知这位传闻中的花花太岁武艺惊人,一手长槊功夫堪称登峰造极。如今看来,不止是槊法,就连内力也极为浑厚。

    荆红追自问,能否杀得了豫王?思来想去,正面对敌的话,胜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潜伏暗杀,再强大的人也总有松懈的时候,只需让他抓住一点点破绽,成功率也许能有六七成。

    在陕西平凉,临时住邸的书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为沈柒是欺辱苏大人的首恶。看完信后才怒不可遏地惊觉,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该死!

    沈柒虽然蛮狠,又惯于趁火打劫,但至少为苏大人挡过灾,落下一身刑伤。前两日他在“梅仙汤”对沈柒出手时,大人明显护着他,虽说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证明苏大人对沈柒并无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丝犹豫——若是暗中杀了沈柒,是否会对苏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击?就像挖掉皮肤下根深蒂固的疮疖,难免会伤及那一处的血肉筋脉,所以荆红追想归想,却还未下定决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苏大人对其厌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还很乐见。

    荆红追心中刚泛起拔剑的念头,豫王就警觉到某种战斗气息似的,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苏御史的侍卫,本王在哪见过。”豫王语气笃定。

    苏晏不知荆红追夜闯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灵光寺阿追扮女装刺杀卫浚时,豫王就在当场,顿时担心被他认出来,徒生事端。

    荆红追像个哑巴,寒着脸不开口。

    豫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来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揽,果然跑去做了苏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苏晏感觉到荆红追身上渗出的浓烈杀气,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对豫王动手,招致杀身之祸。连忙上前一步,将荆红追拦在身后,对豫王道:“王爷如何会在这里?”

    豫王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因为你我的缘分在这里。”

    苏晏觉得不对劲,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匾食摊上那两个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为的是把他从太子身边引开,来此处入套。

    他心头暗恼,回以一个不客气的诮笑:“只怕不是缘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爷都愿意做个荒废正业的农夫,下官这兔子当得也没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爷?”

    豫王假装听不懂嘲讽,面上依然带着慵懒笑意:“既然来了,何不参观一番,毕竟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归功于苏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执行者。”说着,朝苏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请他并肩同行的架势。

    苏晏的确想入院近看,有豫王这总负责人的带领,着实会方便很多。

    但他又极度不情愿与这流氓王爷同行,怀揣着从脚下捡起个石块拍在对方脸上,怒骂“写什么小黄信,不要逼脸”的冲动。

    内心挣扎半晌,对方的手还坚执地伸着,苏晏有些骑虎难下。转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与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该私下解决,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侧身避开对方的手,反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计较,翩然上马先行下山。

    苏晏转头见荆红追杀气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声道:“他毕竟是亲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荆红追这才收敛真气,点头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两人也上马,须臾行至山麓,来到天工院的大门口。

    豫王独身一骑,站在门口等苏晏,朝他颔首示意:“随本王进来。”

    三人步行进入天工院,见当门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华九州大陆——日月升腾,群星闪烁,山峦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图。用的是苏晏当初手绘给皇帝和阁老们看的版本,并结合了宫内珍藏的《大铭混一图》,以及参考了在钦天监奉职的西夷传教士的意见,将原本粗糙的几大洲版块轮廓打磨得更为精细。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边,刻着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吾生有尽,真理无穷”!

    ……这不是他在《天工院创办章程初稿》中草拟的院训么?看字迹,应该是豫王的亲笔。

    苏晏上前,伸手轻抚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将此壁命名为‘真理壁’。将来无论教官还是学子,一入天工院大门,便要默念院训,向戒壁行礼。”

    苏晏摸着与后世几乎一致的世界地图,慨然长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从这里开始,走出我大铭‘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绍各个区域、建筑群的特色与功用,苏晏发现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学院那样有讲堂、教学斋、藏书阁、文庙、教官宅等常规建筑,还有器材仓库、药品仓库、冷窖仓库、危险品仓库与独立的实验区域。

    尤其是实验区域,按照他的预想,分为堪舆(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等几个门类,并将危险系数较高的实验场地做了隔离保护。

    这些内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写就,写得并不是很清晰。可豫王却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构想,将蓝图补完后细致地呈现出来。

    苏晏看得心绪起伏,不自觉脚步加快了些,与豫王并肩而行。他问:“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从怀中掏出一本青皮册子,递给他。

    册子在这半年内被反复翻阅,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书脊的棉绳也断了几次,又用更坚韧的蚕丝鱼线重新装订。翻开后,每一页空白处填满了蝇头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笔迹。

    苏晏有些动容,仔细读了几页,发现批注不仅言之有物,还兼容数家理论,并不是很统一。不禁问:“这本初稿,王爷可是请人来参详过?”

    豫王颔首:“本王奏请皇兄,向各州府颁发告示,聘请了一批王府客卿。这些人一部分是办过书院的博学大儒,更多是民间的格物学人才,根据你的初稿进行修正与完善,编纂章程正稿。回头本王叫人把正稿给你送过去,你也提提意见,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这本初稿册子上的涂鸦,有些是和他们讨论时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时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处,让清河见笑了。”

    发布公告招揽人才,成立办学团队,连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实在是高效率,行动力过人。

    这下苏晏不得不承认——打脸了。

    豫王不仅没糟蹋他的心血,还竭尽所能地发扬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经超乎他的预期太多。

    他手里握着册子,不由得重新正视起了豫王,觉得这人能文能武,确实有魄力有才华,也不缺组织领导能力,要是能把个人作风整顿好,别再乱搞男男关系,还是能做出一番成就的。

    不过公事归公事,私仇还血淋淋地记在他心底的账本上,这债没讨回来之前,休想对抵!

    豫王从苏晏的眼神中读出了泾渭分明的情绪,微微一笑,忽然又提到院训:“除了前门的‘真理壁’,后门处还有一块‘自誓碑’,你猜石碑上刻着什么?”

    苏晏似乎心有所悟,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豫王微笑:“看来清河猜到了。‘真理烈焰灼手,愿为举火之人’。你的意志,便是这座学院的意志;你的誓言,便是所有教官学子的誓言。”

    苏晏感觉脸颊微热,向旁边侧过脸去,假装看山坡顶端的那座观景亭。

    豫王又道:“学院内还建有一处‘溯源阁’,将悬挂建院以来诸位院长、勋士、名家的画像,以供后来学子瞻仰。清河作为创始人,理应领衔。”

    苏晏此刻无论同意还是反对,都觉得赧颜。

    豫王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郭,又补充了句:“说不定百世之后,各级各门类的天工院在九州遍地开花,一律都要立你的雕像,认你为祖师爷。”

    苏晏耻度爆表,抿着嘴不说话,任凭一阵寒风将脸颊的热意打散,却吹不熄心底翻涌的豪情。

    豫王觉得这把‘知心’的火烧得差不多了,过犹不及。于是抽出他手里的册子,很珍惜似的又揣回自己怀中,趁机摸了摸他的手心,说:“再往灵光山上走,还会冷,最好添件外披。”就去解自己身上绣银龙暗纹的玄色斗篷。

    荆红追在他们身后冷冷道:“不必劳烦王爷,四爪蟠龙的斗篷,我们家大人受不起。”说着将一件早就备好的霜色缀白狐裘披风,罩在苏晏身上,又帮他系好衣领带子。

    系带子时,荆红追没有走到苏晏面前,而是直接从后方伸出双臂,绕过苏晏的肩膀去系。乍一看,就像是把人圈在怀中一般。

    这动作十分自然且旁若无人,就连苏晏也没反应出什么不对劲。他被贴身侍卫无微不至地伺候惯了,于是很配合地站着不动,任由对方操作。

    豫王一双入鬓长眉不悦地挑起,嫌这对主仆举动过于亲密。

    他已确定苏晏身边这个名叫“荆红追”的侍卫,就是半年多前,趁夜潜入王府的黑衣蒙面人。当时他只看出此人与苏晏有旧,格外维护苏晏,不惜冒犯亲王,也要为苏晏打抱不平。

    如今看来,这个荆红追恐怕并不甘止步于侍卫身份,还对效忠的主上起了不该有的念头,而且毫不介意心思被旁人知晓。

    苏晏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实在值得深思琢磨……琢磨个屁!小小侍卫也敢把主意打到他中意的人身上,分明活得不耐烦了!

    豫王心底又酸又气,面上硬是绷住了从容神色,对苏晏道:“本王有些私下的话,想对清河说。我见你刚才在看坡顶的‘抱霞亭’,不如就去上面聊一聊?”

    苏晏心里警惕感顿生,默默掂量所谓“私下的话”,按照豫王的一贯尿性,趁机搞黄的可能性有多大。

    荆红追见苏晏没有马上回应,当即替自家大人回答:“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大丈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何必要偷偷摸摸。”

    豫王轻蔑地瞟他一眼,“大胆!本王与苏御史说话,区区一个侍卫也有插嘴的资格?传出去,让人以为苏御史驭下不严,连累他的名声。”

    苏晏担心豫王被薄了脸面,恼怒发作起来,要拿荆红追做筏子。心想亭子就亭子吧,反正四面通透,阿追站在坡下,一眼就能看见,料豫王也没这么不要脸,当众做什么非礼之举,于是点头道:“走吧。”

    小山坡依地势而保留,作为院内的一处景观,花木未栽但小径已经铺设好,走起来倒也不困难。

    苏晏很快登上坡顶抱霞亭,一眼就看见坡脚的荆红追,正仰头不错目地望着他,好似凶猛又忠诚的獒犬,随时准备亮出爪牙,扑杀冒犯主人的恶徒。这模样实在可敬又可爱,他忍不住轻笑两声。

    豫王被他笑得心头一荡,拉他去坐亭沿的美人靠。

    苏晏躲开他的手,自己找个角落坐下,示意豫王坐去对面,正义凛然道:“下官乃是外官,不宜亲近宗室,以免落人口舌。”

    豫王失笑:“多亲近都有了,挨近坐一坐又如何?”

    苏晏板着脸起身:“若是只为说些浮言浪语,恕下官不能奉陪,告辞了。”

    豫王忙挡在亭子台阶处,无奈地意识到,苏晏这人看着八面玲珑,在他面前却毫无情趣,只能谈公事、正事,不能掺杂半点不正经的调调。

    他浪荡十年,与年轻官员、风流士子们调笑惯了,一到私下场合就不知不觉地滑腔跑马,这点得改,以免苏晏不喜。

    苏晏走不脱,于是又坐下来,丢出一句警告:“下官的侍卫和周围工人都看着呢,王爷言行举止还请自重。”

    豫王是真拿他没辙了,叹着气远远地坐在对面,从怀中又摸出一张信封来。

    苏晏认出信封上自己的字迹,眼皮直跳,心底怒火又开始烧。

    豫王说:“孤王搜肠刮肚地给清河写情书,最后只收到这不明其意的四个字,请问是何意?”

    苏晏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意思?就是你戳我伤疤,我丢你老母呗!妈的旧账还没清算,又来用文字性骚扰,回你一句粗口,我已经够克制了!

    豫王早已猜出不是好话,再见苏晏这副表情,更是确定了回信十有八.九在爆粗,于是一本正经地说:“孤王没看懂,猜测是不是方言,又见苏御史的回信上似乎提到我母后,正好太后身边有个精通各地方言的嬷嬷,便拿去慈宁宫解惑。”

    苏晏大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把回信给太后看?脑子被狗吃了?!”

    太后知道了这句粗口的意思,还不气得倒仰,狠狠治他亵渎国母之罪!这事要是较真起来,被皇爷知道,恐怕也不会轻饶一个放言要操.他老妈的狗胆包天的逆臣。

    豫王这个害人精!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报复,手段极其毒辣,极其下作!

    苏晏气得眼角泛起一层水雾,咬牙怒瞪着豫王,扑过去抢他手中的信封,想亡羊补牢,先毁掉证物再说。

    豫王趁机把手一揽腰身,叫他做了个投怀送抱,大笑:“乖乖,逗你的。先前你就一口一个‘去你妈’,本王计较过你的不敬没有?”

    说实话,苏晏挺怕和豫王近身接触。不只是出于水榭那场强迫交.合的后遗症,更因为对方人形淫兽般的体质,唯恐又被他泛滥的费洛蒙和高明的调情手法,撩拨得大脑短路。

    此番不慎栽了一道,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烘烘的体温,又被他手掌在腰身敏感处来回揉弄,腿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

    我日……拉怪距离没控制好,踩到de-buff光环了!苏晏在心里恨骂。

    第146章

    狗比全是狗比

    荆红追远远站在山坡下仰头看,起先还能看见苏大人和豫王的两个脑袋,忽然苏大人往前一跌,视线所及就只剩豫王一个脑袋了。

    他心道不妙,这狗王爷要在众目睽睽下对大人出手,简直寡廉鲜耻到了极点!当即清喝一声,施展轻功纵身跃起,足尖在山壁岩石上接连点了数下,如登梯直上虚空,须臾间冲上坡顶的抱霞亭。

    苏晏正被豫王摸得骨酥体软,在思想中真心实意地想要抵抗,在肉体上风吹涟漪地想要妥协。一面暗骂这基佬皮囊身娇体软、免疫力低下,一面好比那严冬时节瘫在壁炉边上,打起了舒适的小哆嗦。

    ——这样可不行,轻易就向万恶的享乐主义投降,我一个大男人颜面何存!节操何在!苏晏痛定思痛,用力推搡豫王,肘捣、膝撞、脚跟踩,对方却像一座撼不动的泰山。

    苏晏对自己不如家鹅的战五渣属性感到绝望,情急之下把自己逼成了“泰森”,咔嚓一口咬在豫王的颈侧。

    豫王再怎么淬体,也没把脖颈练成铜墙铁壁,凑巧被他在颈动脉上死死叼住不放,感到突来的眩晕,眼前一阵发黑。

    苏晏乘机奋力一撞,挣是挣脱了,身体也因为惯性作用向后踉跄,绊到了美人靠,惊呼一声,整个儿向亭外栽下去。

    豫王从极短的眩晕中清醒,当即扑过去,抓住了他凭空挥舞的一只手。

    而荆红追刚刚从坡底纵跃上来,见状叫道“大人当心”,伸手把他脑袋揽了个满怀。

    苏晏此刻被崴出个标准的“铁板桥”姿势。后下腰下得他腿肚子抽筋,眼泪瞬间就飚了出来,被寒风一吹,眼角泪珠与飘飞的衣袂共同成就了仿如三流仙侠片般剧情不够、特效来凑的慢镜头效果。

    旁边要是再撒些干冰,那就更仙气朦胧了。

    豫王拽不回苏晏,厉视荆红追:“放肆!快给本王松手!”

    荆红追抱住苏大人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揽,毫不客气:“我家大人自有我这个贴身侍卫照顾,不劳王爷操心!”

    苏晏哀哀叫道:“都他妈放手!老子抽筋儿了!嗷——”

    这声“嗷”极为惨烈,吓得荆红追和豫王心头骤然一跳,手上不敢再多使半分力。

    两人同时撤劲的结果,是苏大人的老腰往下一沉,磕在美人靠的矮栏上,痛得在椅面上蜷成一团。

    豫王震惊地比划着他的后腰与矮栏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尺,轻轻磕一下而已,反应哪里这么夸张!

    荆红追知道自家大人是豆腐皮肉,莫说这么磕一下,就算走路不小心刮擦过圆凳,都能在膝盖上直接给你绽出一团青紫莲花。顿时心疼不已,伸手去揉摩他的后腰磕碰处,想把瘀青在形成前就推散。

    豫王见荆红追对苏晏举止轻薄,哪里肯由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含怒一掌拍过去,呼啸的掌风直逼对方门面。

    荆红追不愿直撄其锋,侧身闪避的同时,剑光寒芒出鞘。

    豫王化掌为指,戳向荆红追的手腕脉门,意图断源截流,阻止对方真气运转。

    荆红追抖出剑花,刃身震颤着发出扰人心神的嗡鸣声,同时手腕极柔韧地扭转出个诡异的角度,堪堪避开了截脉一指。

    两人一个站在亭子边缘,一个立在亭外的岩石尖上,交手时激荡的真气即使再怎么收敛,也刺得苏晏露在衣外的头脸隐隐作痛。

    苏晏腿肚子疼、后腰疼、脸皮疼,简直雪上加霜,终于攒足丹田气,大喝一声:“你们继续打!老子自个儿滚下坡去!”

    说着还真的滚了,用力一翻身,从美人靠上,往亭子的石板地下滚。

    他闭眼准备吃疼,哪怕付出后脑勺上肿个包的代价,也要脱离眼下这荒谬恼人的,由两个狗比形成的战圈。

    ……狗比!苏晏在心底痛骂,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狗比!

    呃——老的那个不是。而且人家也不算老。

    他的思绪在这半秒内天马行空,遗弃在世俗人间的身躯倒是没有遭罪,在落地前被两双手同时接住。

    苏晏仰面躺着,很想朝上方两张凑近的脸狠呸一口,再想想口水会落回来,这不是唾面自干么?于是忍住了不雅行为,眼不见为净地把眼一闭,不知是骂人还是自嘲地吐出两个字:“衰仔……”

    腿肚子抽筋容易处理,荆红追给他抻直腿筋,推了两把,很快就恢复了。后腰磕出的淤青没这么容易好,回家还得搽跌打药酒。

    苏晏躺在亭子里的鹅颈椅上,郁闷地直哼哼:“两位高手,行行好,下次你们要约架,麻烦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打,打伤打残了我都不管,只要不出人命就行。别连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好伐?”

    荆红追羞愧得一声不敢吱,低头给他揉淤青。

    豫王阴着脸,金刀大马地坐在旁边,摸着自己颈侧深深的牙印,很有些恼火:“要不是你咬本王,何至于自己跌倒,这叫自作孽。”

    苏晏怒道:“谁叫你咸湿手到处乱摸!我忍你很久了朱栩竟,总有一天替你把尘根剁了,从此两相清净!”

    豫王嗤的一声:“你是本王的人,不想给我摸,想给谁摸?给这个其貌不扬的侍卫?还是你那个装疯卖惨的兄弟?哦,本王险些忘了,最大的恩主还在宫里,想必他要摸,你还上赶着凑过去呢。”

    荆红追越听越不堪入耳,骂道:“淫棍杀才!”扬手拍向亭中央的石桌,整块青石桌面在怒潮般的内力下碎得四分五裂,轰然砸在地板上。

    苏晏垂死病中惊坐起,木然说:“你们要接着打第二场?容我先走一步。”

    豫王觉得自己好容易谋划了一场投其所好的久别重逢,眼看心上人就要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春水,却被这该杀的看家犬侍卫搅和了。最可恶的是,苏晏竟不骂对方,只骂他一个,简直胳膊肘往外拐。

    醋海翻波之下,酸话不断,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他知道宫里那位已经成了他的心疾。

    景隆帝与苏晏两人间的私情,是戳中他要害的最后一把利剑,逼得他几近发狂。但苏晏毕竟为人臣子,被君王临幸他又能如何反抗?自己再怎么心怀怨恨,也怪不得苏晏。

    所有的奚落与责怪,都不过是迁怒罢了,只能更衬托出自己面对九五至尊时的无能为力。

    豫王长叹口气,伸手摸了摸苏晏的脸,又把大拇指递到他嘴边,任由他发狠咬了一口,在虎口处咬出了两排血窟窿,方才心里好受一些,轻笑道:“这是赔礼,以后不在言语间欺负你了。”

    ……意思是,行动上还要继续欺负?妈的,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别说让豫王深刻认识到错误,从而向他谢罪并接受应有的惩处,光是让对方保证以后再不骚扰他,都是不可能办到的!

    苏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计后果地转头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狗比王爷的脸上。

    耳光响亮。

    荆红追愉快地勾起嘴角。

    豫王愣住。苏晏这点手劲在他看来,就跟被秋风中的一片落叶打在脸上差不多,但这毕竟是打脸,在大庭广众,在下人面前,打了天潢贵胄的脸。

    苏晏懒洋洋地朝他挑眉,意思似乎是打都打了,你自己看怎么处置吧,是让王府亲卫来抓我,还是去你妈你哥面前告御状,随便你。

    豫王慢慢笑了,凑近他耳畔,低声说:“以后除了在床上我欺负你,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你欺负我,如何?”

    苏晏打了个寒噤,仿佛感到一块巨大的乌云压在自己头顶,云间闪电如策,每道雷都不遗余力地劈向他。

    他在恍惚间被吕秀才附了体,喃喃道:“子啊,带我走吧。”

    第147章

    这是苏妲己呀

    癸巳年,对于咸安侯卫演和奉安侯卫浚而言,真是流年不利。

    先是卫浚屡屡遭刺杀,刺客没捉着,反而弄伤豫亲王、冲撞了太子,自己还赔上一条胳膊。想拿包庇刺客的苏十二出出气,又连累兄长卫演一同被皇帝下旨当众申饬。

    整整一个月,京城的繁华街巷间回荡着司礼监太监洪亮的斥责声,要不是太后实在看不过去,接连求了几次请,才让皇帝勉强同意收回成命,他们的脸还不知要丢到猴年马月去。

    卫家半年多在朝堂内外抬不起头。卫演干脆当了聋子和哑巴,下完朝就走人,一个屁都不敢放。卫浚剩下半条命,将养许久仍缠绵病榻,更不可能再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恶事。

    世态炎凉,平日车水马龙的侯府门口,顿时萧条了许多。也就看在秦夫人还不时进宫陪伴太后的份上,卫家声势低迷,但还不至于一蹶不振。

    这不,借着过年的喜庆,加上卫贵妃省亲,咸安侯府又开始张灯结彩,再次充满了欢声笑语。

    卫贵妃为全家人带来了振兴的希望,自己却没什么好心情。

    她把侍女撂在庭下,甫进入母亲的房间,把身上罩的貂裘滚边桃红色彩绣花鸟纹披风一摘,就像小时候般往母亲怀里扎,吱吱哇哇地诉起苦来:“妈,你闺女老憋屈了,这日子过的……人家看我外表光鲜,哪个知道我有多孬糟!自家爷们,整日连面都见不着,折腾得我那叫一个五脊六兽,就像掉了魂。真是老苦了,妈你看我这脸儿蔫瘪的……”

    “哎哟我大儿子——”秦夫人刚要心疼,忽然重重咳了一声,“别说庆州话!打进宫前娘就对你千叮万嘱,得说官话,不然被人瞧不起!”

    卫贵妃情急之下方言直冒,这下也反应过来,羞愧得红了脸,嘴硬道:“反正也没人听见……说正事,娘,坐下说。”

    母女俩落座后,秦夫人急切地问:“怎么回事,皇爷不是挺宠爱你的么,你还刚添了个小皇子不是?”

    卫贵妃神情含怨:“什么宠啊爱啊,都是假的,最是无情帝王家!”

    “啧,好好说话,别一肚子怨气,能解决什么事?”秦夫人劝道。

    卫贵妃稍微平复了情绪,将最近几个月备受冷落,甚至连圣面都见不着的情况,与母亲详详细细说了一通。

    秦夫人深深皱眉:“不能啊。娘见你即使生完孩子,仍是花容月貌不减当年,皇爷早不嫌弃,怎么忽然就嫌弃了?”

    她脸色一变,神情古怪地凑到女儿耳畔,低声问:“是不是那方面……不行了?”

    “……哪方面?”卫贵妃茫然看她。

    “咳!就哪——方面呗!男人么,到了这个年龄……”秦夫人很是尴尬。这话八卦的可不止是她的女婿和外甥,更是一国之君,难免心虚又惶恐,要不是人在密室独对女儿,她是决计问不出口的。

    卫贵妃听懂了,比她母亲更尴尬,“哎呀娘,胡说什么呢,皇爷行得很!”转念又不甘愿地咬了咬银牙,补充道:“就是性子冷,不来事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心思不在后宫。”

    “皇爷日理万机,不比寻常丈夫,你身为后妃,得看开点。”秦夫人说。

    卫贵妃叹气:“的确日理万机,但好歹以前一个月还能来永宁宫两三趟,甭管留不留宿,至少门面得做出来,我在宫中才抬得起头。可如今呢,就连看昭儿,都是叫嬷嬷抱去养心殿。”

    “其他妃嫔呢?还有,宫里是不是又来了新人?”

    “淑妃、娴妃、惠妃那里比我还冷。至于新人,这几年都不选秀女,哪儿来的新人?”

    秦夫人也没辙了,只能再次劝慰女儿:“有些男人是这样的,雄心壮志容不下儿女情长,不爱美人爱江山。尤其身为天子,要牧万民,愿意多分一些精力在后宫,那是后妃的福气;分不出,后妃们也只能受着,熬着。”

    卫贵妃哽咽道:“这得熬到什么时候!当初送我进宫前,娘和太后姨妈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年轻貌美,必定会得盛宠,提携卫氏一族飞黄腾达;姨妈也说只要我在宫中听她的话,就会多多帮衬,让我生下龙嗣……”

    “你这不是已经生下龙嗣了么。这可是自打朱贺霖降生以来,宫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子!”秦夫人脸色反而平静了许多,“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和姐姐没白费心,你不该对我们有一丝半点怨言。

    “还有,你得宠,那叫锦上添花。就算皇爷不再宠幸你,但也没宠幸其他妃嫔,这么一看你并没损失什么,依然风风光光当你的贵妃。对天子只能顺从,想方设法服侍周到,千万不可意气用事,知道么?”

    卫贵妃噘着嘴,怏怏不乐地点头。

    秦夫人欣慰地轻拍她的手背。卫贵妃想想又不甘愿,说:“我琢磨着,皇爷想宠幸的未必是妃嫔,甚至不是宫内外的任何一个女子。”

    秦夫人吃惊:“什么?”

    卫贵妃撇嘴说:“前两日皇爷头疾发作,我本以为可以借着侍疾的机会邀宠,结果蓝喜把来问安的妃子们都请回去了,我连皇爷的面都没见着。后来,我收买的一个小宫女来递消息说,皇爷连太医都赶出养心殿去,独独只见了一个苏晏!”

    “见了……谁?”

    “苏晏!娘忘了,把二叔害惨了的那个苏十二!”

    秦夫人脸色一沉,皱眉道:“是他!不是说给撵出京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风光得很,前脚刚侍过疾,也不知施了什么邪术,叫皇爷的头莫名其妙就不疼了。后脚就往东宫去,住了一宿。娘您说说,朱贺霖那小子好歹也十四五通晓人事了,再一两年就要大婚,就这么跟个胡里妖气的年轻外臣厮混,皇爷也不管管?”

    秦夫人琢磨片刻,拍桌下了定论:“这还不止是个祸害。这是妖孽,是苏妲己呀!”

    卫贵妃无比赞同,“我也觉着,他就是个灾星,一日不把他除掉,我们卫家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问题是,皇爷和太子都护着他。明面上收拾吧,外贬了又回来,暗地里动手吧,瞧你二叔如今那模样。”

    “难道我们堂堂一门三公侯,就真拿一个黄口小儿没法子?”

    秦夫人沉吟后,说:“这事娘还得同你爹商量商量。”

    卫贵妃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我爹?和他能商量出什么来。”

    秦夫人道:“你爹虽然拿不出什么主意,但前阵子你大兄给他找了个军师,是个极有韬略的先生,在庆州那边赫赫有名。”

    老家人,天然就多了几分可靠感,秦夫人又亲自考验过他几次,何止是满意,简直惊才绝艳,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诸子百家无所不涉,还擅长用计。

    卫贵妃有些不以为然:“大兄那人憨头憨脑的,能找到什么好帮手。”

    长宁伯卫阕是卫演已故前妻的儿子,算是卫贵妃的继兄,两人之间关系并不亲密。卫贵妃自负聪颖美貌,也看不上大兄的敦厚老实模样。

    “但这事他还真办对了。”秦夫人起身说,“我这就把你说的这些情况,告诉你父亲,也与鹤先生一同参详参详。”

    “鹤先生?”

    “对,那位先生在家信佛,自号云鹤居士,人称‘云中白鹤’,所以又叫鹤先生。”

    卫贵妃听过耳就算,没放在心上,起身道:“那母亲和父亲慢慢商量,我回屋歇息了。”

    秦夫人笑了,“待会儿娘让婢女领一个人去你屋里。”

    卫贵妃吓一跳:“谁?不是那个鹤先生罢!”

    “说什么没谱的话!娘这把年纪难道不知男女大防?是京师名妓阮红蕉,让她教你一些内媚之术,好把皇帝的心再争回来。”

    秦夫人走了,卫贵妃在她身后嘟囔:“堂堂贵女,将来的皇后,学什么娼门伎俩,也不嫌丢分。”但到底还是有些心动,带着侍女回房去了。

    -

    黄昏时分,豫王从天工院回来,吩咐传膳。

    豫王府长史崔醍见主家神色舒朗,甚至还有那么点春风满面的意思,趁机向他请示,府内过年时对宫内进献、陈谢及对外宴请等诸多事宜。

    豫王不耐烦听这些琐事,大手一挥:“你们左右长史自己商量着办。”

    崔醍点头应下,又说:“过年人手紧,招了一批仆役,其中有练家子请求当护院或侍卫。正巧有几名侍卫病退和丁忧了,正好填上空缺。”

    王府的侍卫定额有限,经过逐年削减,如今藩王护卫最多三百人,亲王护卫五百人。朝廷还设“护卫指挥使司”,统诸王府护卫,以防止尾大不掉。

    与开国初动不动就几万甲兵的镇边王军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当年豫王离开封地大同,回京接受圈养时,六万靖北军在一部分中层将领的怂恿下,因为替主帅忿忿不平而险些哗变。还好豫王发现得及时,在火苗尚未燃起来之前就迅速扑灭,消息并未传到朝廷。

    否则怕是连这五百护卫的名额都保不住。

    最后豫王也只带了死活要跟随他的几百名账下亲兵,回到京城,当了十年闲散王爷。其中韩奔曾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传令兵,后来成了王府侍卫统领。

    也正是这个韩奔,在他几乎失去理智,想要不计后果地冲出京畿界碑时,死死拦在了马前。

    豫王道:“交给韩奔,让他去筛人。替本王传一句话,‘提高门槛,宁缺毋滥’。”

    崔醍领命退下。

    用过晚膳后,豫王准备去练武场,远远便见围了一大圈人,走近后还听到侍卫们七嘴八舌地点评。

    “这小子,看着清清秀秀,出手可狠,竟能和韩统领打成平手。”

    “扯吧,分明是韩统领放水了。”

    “为什么,见人年纪小,长得秀气?哈哈哈。”

    “你才扯,韩铁面是那种怜香惜玉的人么?换你上还差不多。”

    “啧,你们还别说,我总觉得放水的其实是新招的那小子,叫什么来着……有几招他明明可以趁胜追击,直接定胜负,可他却浪费了大好机会,莫不是怕赢了,让统领没面子?”

    “哪儿啊,我觉得那小子是旧势用老,新势来不及生,才错失良机。”

    “……挺有看头?”豫王站在侍卫们身后问。

    一名侍卫自然而然回答:“是啊,挺有看头。我押韩统领赢,你呢?”

    豫王笑道:“我谁也不押,因为谁也赢不了。”

    “怎么可能——”说话的侍卫回头,见是豫王殿下,吓一跳赶忙行礼,“王爷……”

    豫王托了一把他的胳膊,不让他屈膝,随即把手臂搭在两个侍卫的肩膀上,和他们一起看热闹。

    场上,韩奔与新招的那名青年对了结结实实的一掌,各自向后蹬蹬退出丈远。韩奔手抚气血翻涌的胸口,笑道:“好小子,身手不错。”

    那名青年不过弱冠之年,身材适中,长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左颊有个月牙形的靥涡,笑起来的模样挺讨喜。他躬身抱拳说:“是统领好心,怕伤到小的,才让小的侥幸多撑了一会儿。”

    韩奔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答:“回统领,小的名叫殷福。”

    “惯用什么武器?”

    “回统领,小的练的是家传的五丁开山掌。”

    “——不,你惯用的是剑。”围观者中,一把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高大的身影排众而出,“长约一尺的短剑。”

    韩奔单膝点地,恭敬道:“见过殿下。”

    殷福似乎有些错愕,迅速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草民叩见豫王殿下。”

    豫王吩咐韩奔:“给他拿一柄短剑。”

    又从侍卫手中随意抽了根哨棒,对殷福说道:“尽你所能,不许留手,撑不过三招就自己滚蛋,本王不招废物。”

    韩奔一听就知道,豫王看出殷福刚才留手了,这是要逼对方尽全力,故而以三招为约——他们殿下若是动真格,披挂上马、手持长槊,估计在场没人能走得过三招。这下也就是在练武场上试试对方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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