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晏自觉好似被三口热锅夹住的烙饼,不止正反两面,连内芯都要煎焦了,赶紧借这股东风告退:“微臣叩谢圣恩,这便回家养几日伤,案子后续豫王殿下自可定夺。王爷若有事需要下官协理,遣人来知会一声便是。”“你还是安心歇着吧!”豫王和太子同时说道,又彼此斜了一眼,目光交汇时仿佛火花四溅。
皇帝觉得头疼病又犯了,挥挥手示意自己的弟弟和儿子也一同滚蛋,召蓝喜上前来为他按摩头顶穴位。
殿内终于清静下来,皇帝一边享受轻重适宜的按摩手法,一边轻叹:“朕有时还挺羡慕他们,一个年轻气盛,一个初升朝阳。”
蓝喜小心地答:“皇爷也正是春秋鼎盛,龙精虎猛呀。这不,才临幸了几趟永宁宫,便叫贵妃娘娘怀上龙嗣,诞下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皇帝笑骂:“你个老阉奴,朕感慨的是心态,你扯到房中事做什么!”
蓝喜陪笑道:“老奴也是紧着皇爷龙体,这该纾解时就要纾解,才能阴阳调和不是。”
“阴阳调和……”皇帝闭了眼,淡淡道,“就得是一阴一阳?”
蓝喜琢磨着天子话中之意,拐弯抹角答:“这个,也不一定就非得这么搭着。黄赤之道尚且有纯阳合气篇,更何况皇爷乃是真龙天子,真龙驾驭阴阳本就随心所欲,皇爷又何必拘泥于常理呢?”
皇帝沉吟片刻,摇头轻斥:“强词夺理。”
蓝喜心中有了数,微微一笑。
第四十二章
噩梦还是春梦
太子随御驾于午后从东苑启程,申时回到端本宫,晚膳也不太用,臭着一张脸生闷气。
小内侍富宝六岁起便服侍他,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人生得伶俐,太子的心思也常能捉摸透几分,见状献计道:“明日奴婢陪小爷出宫,去苏侍读家?”
太子黑着脸:“明日小考,李太傅严厉,我若是逃课,他又要去父皇面前告状。你说,偌大个东宫,多少间殿空着,不就是占一张榻,多大点事,父皇怎么就不同意?整天又是规矩又是体统的,越老越啰嗦。”
富宝低叫:“小爷哎,可不敢乱说!皇爷才三十五,正是春秋鼎盛,万一给听见了,还不得生小爷的气,到时可没好果子吃!”
太子哼哼两声:“父皇若自认为年轻,只当胡话是过耳风,又何必生气。对,他是不老,这不刚又生了个儿子,春风得意,能年轻十岁呢。”
富宝知道太子的心结所在,但这是自己万万不能搭话的,只好拿他的心头好岔开话题:“要不,奴婢明日悄悄出一趟宫,替小爷去看望苏侍读?小爷有什么要说的话,要送的事物,尽管托付奴婢。”
太子勉强接受:“行吧,你先替我去瞧瞧。去御药房里多拿些人参、鹿茸、紫灵芝,紧好的挑,给他补补元气……哦对了还有,花露也带几瓶过去,要最好的零陵香。还有还有,他喜欢的小点……算了,直接叫个厨子去他家,要会做药膳的,从内庖选,不要光禄寺的,他们做菜忒难吃。”
富宝笑着连连答应。
太子总觉得他脸上笑意有点暧昧不明的味道,恼羞成怒地踢了他一脚:“还不去置办,笑什么笑!”
这一脚的力度只比玩闹时略大些,富宝行个礼,笑嘻嘻地去了。
太子沐浴完毕,照常喝一碗牛乳,用马尾制的玉柄牙刷,沾着沉香、青盐和熟蜜调成的牙膏净了齿,恹恹地上了拔步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之前宫女铺完床,想要熄灯被他阻止,这会儿烛火还明亮得很,映照得挂帐上的盘金绣龙纹清晰可见。
朱贺霖从床尾暗格里摸出一沓从民间集市上买的拟话本,翻几页丢一本,翻几页再丢一本。
倒不是因为本子无趣,而是他这时情绪浮动,体内有股说不出的燥热,像奔流淤堵于狭窄的河床,急切地想找个一泻千里的出口,怎么也静不下心。
殿内角落里那张紫檀藤心罗汉榻,是苏晏之前感染风寒、留宿东宫时曾经睡过的,朱贺霖望着空荡荡的榻面,脑子里好似万花筒,一忽而是苏晏入睡时低垂的长睫毛,羽扇般纤密;一忽儿是喂粥时金勺儿触碰到的嘴唇,花瓣似的粉嫩姣好;一忽儿又是他被自己压得发红的手背,红痕浮在白玉上,浓丽得触目惊心……
太子失神片刻,收回目光,拣了留一本最新的,心不在焉地翻看。
“……酒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洞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洞宾软款抚摩,渐至呷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
——什么东西?朱贺霖心底惊了一下,这吕洞宾是男仙吧?魏生再标致也是男子吧?如何个“渐至呷浪”法?
他翻到文名一看,“假神仙大闹华光庙”。哦,假的,难怪。
又继续看。
“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在……枕席之间,余香不散。魏生凝思不已。至夜,洞宾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余夜,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朱贺霖面红耳赤,忽然想到——既然冒充神仙,用的还是男身吧,如何能与魏生“情好愈密”?自己与苏晏也同殿而寝过,算不算情好愈密……
他心头颤乱地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假洞宾招了个假仙姑来,“三人共寝。魏生先近仙姑,次后洞宾举事。阳变阴阖,欢娱一夜……”只羞得面如火烧,低骂一声“荒淫无耻”,将本子胡乱往暗格里一塞,闭眼倒回枕头上。
可闭了眼仍不得安生,脑中闪念不止:炉中氤氲的香气、席间凌乱衣带、趾甲上的蔻丹、满枕青丝如瀑……全是香艳零碎的画面飞舞,如风卷落英,煽得他口干舌燥。
朱贺霖跳下床,倒了满杯冷茶,一口喝干。冰凉入腹,瞬间打个激灵,那股燥热似乎也被扑灭了。他重又回到床上,辗转几多,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做了个梦。
梦中他便是那魏生,被个极风流俊美的男神仙搂在怀中,哄着他解衣就寝。
他心底不情愿,又莫明有些期待,懵懵懂懂随其摆弄,待到对方玉山倾覆,忽觉不妥——乾坤倒错了,自己须得在上面。便一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
男仙也不挣扎,只是一声轻笑:“人生苦短,极乐无边,何不共赴神仙地?”
他胡乱摸索,却总不得其门而入,蓦然看清对方的脸,唇角含情,凤目流辉,宛如雪地上薄粉轻红的一树桃花……是苏晏!
太子骤然惊醒,粗重地喘着气,满额都是细密汗珠。袴裆中潮湿一片,他掀被看去,竟是梦遗了。
“……富宝!富宝!”他有些手足无措地高声叫。
外间守夜的宫女急急碎步而入,跪地道:“小爷有何吩咐?”
朱贺霖抓起枕头,从挂帐门帘处砸出去:“叫你们进来了吗?滚出去!”
宫女们慌忙退下。富宝进了殿,见鹰平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挂帐的玉钩还在晃荡,太子坐拥衾被,蚕蛹般把自己包得紧紧。
富宝爬进一人宽的床前围廊,跪在踏板上,紧张地问:“小爷这是怎么了?”
朱贺霖扭过头,眼眶中仿佛带着血色,将被子掀开一角:“你看,这是怎么了?”
富宝探头看,又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辛腥味,像四月庭中开的石楠花。他也傻了眼:“奴婢不知……奴婢连根都没有的人……”
成胜听了宫女禀告,进殿问安。他虽同样是幼年去势的阉人,但毕竟年近五旬见惯了宫闱之事,一望便知,笑道:“恭喜小爷,这是开了精关,今后便可以行人伦之事。”
朱贺霖茫然:“啊?”
“小爷是个男人了。想当年,皇爷就是在十四岁定下正妃人选,十六岁大婚。等这事儿报上去,尚仪局便会派宫妇前来教习,除了看春画,大婚前还会带小爷前往欢喜佛密室,观摩佛像机关,领会交接之法。”
朱贺霖耳根烧得厉害,粗声粗气道:“才不要什么宫妇来教习,小爷我自己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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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妃嫔们所住的宫门前,都挂起了两只红灯笼,好似柔媚招摇的红酥手,希求着皇帝的宠幸。
管事太监叩问:“皇爷今夜要卸哪宫的灯笼?”
“哪宫都不去,朕今夜独宿养心殿。”景隆帝挥手示意他退下。
宫女动作轻柔地伺候皇帝洗漱沐浴,换上寝衣,将亮如白昼的灯火熄灭了一多半,殿内便暗淡下来,笼罩着昏黄柔和的烛光。
皇帝走到龙床前,停下脚步。
床前的金砖地上跪伏着个人影,身穿霜白贴里,衬着深青色地面,仿佛一抹流动的卷云,格外迤逦动人。
听见脚步声,他把前额压得更低,紧贴冰凉坚硬的砖面,柔声道:“奴奉蓝公公之命,来伺候皇爷。”
皇帝挑眉:“你是宫中内侍?”
那人恭敬地答:“回皇爷,不是。”
“你既非内侍,又非女子,自称什么‘奴’?”
这话明显带着奚落,那人身子一颤,叩首道:“小人……草民……”
“直起身回话。”
那人依言直起身,皇帝伸手,勾住他的下颌,将脸抬起。
肤白如雪的十六七岁少年,鬓如墨,眉如黛,嘴唇是花苞般的淡粉色,清新妍丽,更难得的是,生了一双媚态天成的桃花眼。
皇帝打量他的眉眼,清浅一笑:“倒有几分相似……这个老阉奴,该打。”
少年见天子面上有了笑意,鼓起勇气,牵住明黄寝衣的下摆,贴在自己脸颊,语气柔顺无比:“求皇爷垂怜。”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爷,小人贱名西燕,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可读过经史子集?”
西燕有些赧然:“未正经读过书,只略识些字。”
“那你擅长什么?”
“扬琴、琵琶、洞箫,观音舞、惊鸿舞……啊,还会唱昆腔,《玉簪记》《红蕖记》,都会唱,最拿手的是《牡丹亭》。”
景隆帝一听便知,这是专门调教来侍奉人的伶官,既是蓝喜献上的,必然还是个雏儿。
他默不作声,只踱到床沿坐下。
西燕想起蓝公公的教导,说皇帝性情沉稳矜持,侍奉时须得主动些才好,便膝行向前,爬到床前踏板上,将脸轻轻伏在龙膝。
这个动作牵动了皇帝的一缕情思,他的目光在虚空中荡了荡,仿佛陷入怀忆。
西燕大胆地轻抚皇帝腿上健实的肌肉,感受到那股蓬勃的热力,心神有些迷离,指尖缓缓移向小腹。
景隆帝忽然捉住他的手指,将他面朝下按在大腿上,拨弄他脑后顺滑的青丝,沉声道:“这举动,也是蓝喜教你的?”
西燕被他按着,不敢抬脸说话,只能点头。
“呵。”皇帝一声轻忽的哂笑,“他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朕的心思。”
“朕贵为天子,至高无上,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何至于寻个替身?不碰他,是不忍心在他身上打下佞幸的烙印,毁了他的前程抱负。‘以色侍人’四个字一旦坐实,即便立下霍、卫那般的殊勋茂绩,史记中依然被归入《佞幸列传》。他本清流出身,怀才抱器大有可为,难道因朕的一点私心欲念,便要沦为便嬖,被满朝在背后指指点点,暗中嘲薄?”
西燕一头云山雾罩。他既不知霍、卫,也听不懂何为“佞幸”与“便嬖”,更不明白皇帝口中的这个“他”又是谁。
这话明明当着他的面说,却是说给外间伺候的蓝公公听,又像是说给听不见的那个人听。
然而被紧紧压制在用心良苦下的,是如何翻腾如沸的一片欲海,只有皇帝自己知道。或许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语,他是说给自己听。
皇帝松开手,淡淡道:“你退下吧,以后不必再来了。出了殿门顺道转告蓝喜,朕想要什么,自己会斟酌取舍,不用他瞎操心。”
西燕心中惶恐,偷眼一瞥清俊端华的皇帝,又感觉失落和怅憾,叩头告退。
一出殿门,他便在外间碰上侍立已久的蓝喜。大太监神态自如,对方才殿内的动静恍若未闻,只眼角皱纹在烛光中愈发深刻。
西燕当即告罪:“蓝公公,小人……”
蓝喜打断他的话:“知道了。回头领五十两赏银出宫去,只当此事未发生,若是说了半个不该说的字——”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西燕却像被蝎钩蜂尾蛰了一下,眼露惧色,低头道:“小人省得,蓝公公请放心。”
蓝喜点点头,看着西燕的背影消失,心中暗叹:皇爷何苦自律至此!他苏清河若能以身侍奉天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苏可仁的祖坟上都要冒青烟,该阖家同庆才是。至于朝堂内外的风评,重要吗?爬到高位,看到的就会是低下的头和撅起的屁股。只要权柄在握,是寒窗苦读考来的、真刀真枪拼来的,还是以色侍人赚来的,又有什么两样?既然皇爷舍不得碰他,又似乎余情未了,那咱家就得先打通苏晏那边的关节,好教他乖乖爬上龙床,既能纾解皇爷的郁结,又能与咱家绑在一条船上。这枕头风吹一吹,所有事情不就更好办了么。
第四十三章
绝处逢生的药
苏晏坐马车,自东苑直接回到家,刚进院门,便见两个望眼欲穿的小厮扑上来。
苏小北性子稳重些,上前搀扶他。
苏小京眼眶里含着泡泪,带着哭腔道:“大人说好只是伴驾去游个园,当天下午就回来,结果一声不响消失了三天三夜,又音讯不通,可把小的吓坏了。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万一——”
“大人面前不得胡说。”苏小北出言提醒。
苏晏打趣:“你吓什么,怕我被老虎吃了?”
苏小京抹泪:“小的家中,便是因为牵扯到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案,才一夜倾覆,那时我还没出生,在娘胎里就签了卖身契。听说当年那案子是圣上亲下的旨,小的是怕极了,大人可千万要平平安安,切莫惹恼圣上……”
苏小北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呵斥:“大人自然会平安顺遂,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苏晏拍拍他的胳膊,又伸手摸了摸苏小京的脑袋:“好了,不说了,去烧水吧,我要沐浴更衣。”
苏小北在他身上嗅到药味,惊问:“大人受伤了?”
苏晏道:“划了两道口子,皮肉伤,不碍事。”
“伤口可不能沾水,天渐热了,得注意着点,还是擦擦身吧。”
最后苏晏在府上小管家的坚持下,没能泡成澡,由两人服侍着用热水擦身了事。
他昨夜从身体到精神都经历了一波三折,又带着伤,恹恹地没胃口,喝了碗红枣小米粥,倒头便睡。
睡得早,醒得也早,鸡鸣时分便醒了,天尚还蒙蒙亮。苏晏觉得整个人清爽不少,下床想呼吸新鲜空气,刚一推窗,被吓了一跳。
窗下蹲着个青衣小帽的男人,年约双十,相貌普通。
苏晏警惕地叫道:“什么人!私闯民宅,我要报官了!”
青年见他终于露面,松口气,起身道:“苏大人切莫误会,小的是北镇抚司的探子,名唤高朔。”
苏晏扬眉:“趴我屋顶的那位?”
青年有些尴尬:“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苏晏狐疑看他:“今日如何不趴屋顶,改蹲窗下了?”
“奉千户大人之命,将此物交予苏大人。”高朔说着,将个一尺见方的黑漆螺钿木匣捧到苏晏面前。
苏晏接过手,直觉隐隐寒意从匣内渗出,不知是何物。
“还有这个。”高朔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漆封缄的信封交给他,“千户命小的在此蹲守大人回府,说要尽快转交,但又格外吩咐过,不得打扰大人休息,须得等大人身体爽利时。小的蹲了半夜,自己倒是等得,就怕这墙霜匣子等不得,里面东西要坏。”
墙霜?苏晏打开木匣,发现里面还有个更小的铁匣子,两匣之间灌满了略浑浊的白水,散发出寒气。他恍然明白,墙霜便是硝石,遇水吸热,用来给内匣中物冰镇保鲜。
他拈出小铁匣子,打开,赫然看见一截断舌。
舌头断面稀烂,不像是被利刃割下,糊着凝固的血迹,通体已变色,但尚未腐烂,想必这几日一直都封在冰块中。
苏晏忍着恶心扣上匣盖,嘀咕:“沈柒这是发的什么疯?”
他想把匣子还给高朔说,给我丢回你们家沈千户脸上去!但转念一想,沈柒不是爱搞恶作剧之人,此举定有深意。于是又小心地拆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内中折叠好的两张纸。
一张是血迹斑斑的认罪状,血迹已成暗褐色,至少是三天前喷溅上去的。苏晏皱着眉,仔细辨认字迹,发现内容大致是供认自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还攀扯了当朝阁老、吏部尚书李乘风,末尾画押处没有签名,却盖了个沾血的手印。
苏晏蓦然意识到——这是他的便宜老师,卓祭酒的认罪状!
那条断舌,莫非也是卓祭酒的?舌头都咬断了,人还能活?
苏晏忙展开第二张纸,是张便条,上面笔迹潦草地写着:
“卓岐于五月初四,死于公堂之上,为嚼舌自尽而亡,遗言‘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冯去恶力排众议,对上隐瞒此事,卓岐尸身至今仍存于北镇抚司冰窖中。若欲除他,此为最佳契机——七郎。”
苏晏在读信的片刻间,心中豁然开朗。
他之前就怀疑,沈柒手握冯去恶的不少把柄,果不其然,这不就是,将最新鲜严重的罪行,在最恰当的时刻送到了他面前。
冯去恶炮制冤案,逼死大臣,又欺君罔上隐瞒不报,这断舌和认罪状,以及卓岐的尸身便是最确凿的证据。
——这是否就是皇帝正在等待的契机?
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做了首告之人,谁便顺应皇帝的心意,立下锄奸之功。沈柒是要把这份偌大的功劳送给他呀!
苏晏心底轻颤,问高朔:“如此要事,沈千户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高朔迅速答:“千户大人有急务,脱身不得,又信得过小的,故而派小的前来。”
回答太快,反倒像是事前编排好的。
苏晏起了疑心,又追问:“他有什么急务,是谁派下的?冯去恶深夜急召他回北镇抚司,所为何事?”
高朔仿佛一时没想到答案,支吾了两声:“这个……小的也不得而知。”
“你方才说,沈柒信得过你,说明你是他心腹,为何竟连他的现状与去向都不知?”
“或许是密务,等千户大人忙过这阵子,定会亲自拜访……”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骗我,连同这封手书都是伪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户大人昏迷前千叮万嘱,叫小的绝不可将他伤重之事告知大人。”
“伤重?昏迷?什么情况,你给我说清楚!”苏晏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带声音也疾厉不少。
高朔叹道:“前夜千户大人从东苑一回来,便受了酷刑,生机几绝,好容易才捡回性命。眼下伤势发作,高热不退,延请几位名医都说治不好。小的从他府中出发时,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
沈柒若狠心杀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他是因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条命搭进去!苏晏一阵揪心,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冯去恶饶不了他……他这是局部感染导致的高烧,须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杀菌,对,青霉素,或者头孢菌素类,可这个时代,又去哪里弄来?”
这个时代,即便是随传教士而来的西方近代科学和医药学,也只不过是浅显的解剖生理知识,在临床治疗技术上并不优于中医,故而影响不大。而别说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炼来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会被意外发现。
现代一颗胶囊就能解决的普通病种,在古代却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只能靠中草药、自身免疫力和运气相辅相成,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前世苏晏看穿越时,见主角身穿古代,带一盒头孢就能改变重要人物的命运甚至历史走向,还嗤之以鼻,认为是金手指乱开,如今他却愿意用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禄,去换取这盒头孢。
然而老天爷连这一点金手指都吝啬给他!
苏晏的思绪混乱而徒然地飞旋着,充满各种嘈错的杂音,胸口仿佛填了块磐石,压得心脏一点一点向下沉,要沉入无尽的渊薮中去。
高朔见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属,眉目间俱是艰难苦恨之色,不禁担心道:“苏大人?”
这一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唤醒了苏晏的神智。
他脑中隐约有了个想法,也许有些粗糙可笑,但确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他问这高朔:“如果发动沈千户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罗发霉生绿毛之物,无论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发霉生绿毛?”高朔愣住,茫然问:“如此恶物,拿来做什么用?”
“治病用。”
高朔见苏晏一脸严肃,不像是说胡话或开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病?”
苏晏答:“千真万确,而且治的就是伤口感染之症。”其实他毫无把握,但为了稳定人心,仍说得言之凿凿。
“若是出动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张榜求购,几日内应是能寻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苏晏摇头:“我需要更短的时间,更大的数量。劳烦大哥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办法?”
高朔刮肠搜肚,听见远处晨钟穆然响起,声声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出了外城西门广宁门,有个隋时修建的老佛寺天宁寺,如今已有些破败。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陈芥菜卤’,为人治疗肺痈、喉证。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们讨要过一杯卤汁,下痰定嗽,效果绝佳。”
苏晏问:“这个什么……菜卤?与我说的发霉之物有关?”
高朔解释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发霉,当绿毛长到三四寸时,将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数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陈芥菜卤’。苏大人若需要大量发霉之物,估计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
苏晏喜上眉梢:“对对,就要这绿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说明有杀菌效果,走,我们这便前往天宁寺,向僧人购买。他们若是不肯,我便用太子给的腰牌向五城兵马司下令,让他们去讨要,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博览群书,说不定还真知道些神医秘方,不妨随他走一趟。
苏晏和家中小厮交代一声,当即与高朔骑马出发,疾驰往天宁寺,与主持沟通此事。
僧人听说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陈芥菜卤,当场开缸,取出所有发霉的绿毛,密封好,将罐子交到苏晏手上。
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到沈柒家中,已是日头偏西。
沈柒单门独户地住在个静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从一个外放的京官手上盘下来的,三进两院过道厅,共有七十多间房,是四品官的规格,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养了不少婢女、仆役、账房、护院之流。与之相比,苏晏的小院虽也是三进,面积却不大,仆从又少,相对他的官阶显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进了院门,与管家耳语几句,便带着苏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驻足,对苏晏道:“千户大人便在里面。我一个外人又是下属,不好入主人家内室,苏大人请自便。”
苏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牵挂着沈柒的伤势,抱着罐子推门进去。
房内三五婢女捧着水盆、药碗、纱布往来,见个陌生少年闯入也不吃惊,行个礼道声“大人万安”,便自顾自忙去了。
苏晏顾不得奇怪,快步绕过嵌装了书画屏条的黄花梨螭纹十二扇围屏,进入寝室,一眼便见床榻上俯卧的身影。
沈柒赤着上身,趴在卧单上,没有扎绷带,只在背部盖了层用沸水煮过晒干的白纱布,不多时便吸饱血污,守在旁边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换一层干净的。
苏晏赶到床边,放下罐子,低声问:“千户怎么样了?”
“高热两日一夜,灌了不少汤药,热度退下几分又上去,反反复复。大夫方才来看过,只是摇头叹气……”
苏晏俯身,迟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盖的纱布,下一刻,便被触目惊心的伤势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气。
“他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个后背稀烂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红色泥淖,两弯蝴蝶骨处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惨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苏晏手脚冰凉。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开古代酷刑历史,血腥气透纸而出,令人闻之色变。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倾身,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对方灼热的皮肤烫伤。
第四十四章
欲擒故纵的吻
沈柒头侧在软枕上,脸朝外,双目紧闭,眉头痛楚地锁着,脸颊殷红得不正常,热气从皴裂的嘴唇间吐出,一丝一缕,忽轻忽重,仿佛难以为继。
苏晏指尖从他的手,移到他的脸,抚平眉间拧紧的纹路,低声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别怪我擅作主张……不,宁可你怪我,也要撑过这一关,快点醒啊!”
他转头对婢女道:“千户眼下这般光景,药石罔效,我手上有个偏方,姑且一试。”
婢女俯首行礼:“千户大人昏迷前交代过,若是苏大人前来探望,无论做什么,下人均不得阻挠,若有吩咐,一应照办。这府中人人都见过苏大人的画像。”
苏晏这才反应,进入沈府后为何一路畅通无阻,连下人们见他擅闯内室,也毫无殊色,只是恭敬问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会来。或者说,派高朔将扳倒冯去恶的证据交给他,又欲擒故纵地告知他自己伤势严重,就是逼着他前来。
但苏晏对此并无半点不快——他知道沈柒惯耍心计,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这千钧一发的病情却是真的。
沈柒此举,何尝不是想见他最后一面?他何忍以机心见责。
苏晏对婢女道:“为了制药,我需要一些器物,你报给管家,让他立刻吩咐下去尽快备齐,救人如救火。”
婢女一听,连忙道:“苏大人尽管吩咐,下人们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晏用旁边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林林总总的工具和材料:竹条纱布棉花做的过滤漏斗、底部带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备注到,最好用兽金炭或银骨炭,炭粉越纯净越好)、蒸馏水、白醋、海草……
这一大罐绿毛是未提纯的青霉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则他十有八九会死于霉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药死得更快。
虽说苏晏前世看过不少杂书,有一本唐人闲笔上曾提到过,长安的裁缝被剪刀扎伤手,伤口发炎化脓,便是用长满绿毛的糨糊敷涂,最后治好了——但这只是孤例,万一是因为那个裁缝伤口不大又走了狗屎运呢?万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这办法太原生态了,危险性极大,苏晏不敢用。
那么就只能试着自己提炼了。
青霉素的土法提炼,前世网络上遍地都是,苏晏也看过,十分怀疑成功率。
因为高产菌株基本都来自实验室培育,自然突变的概率很低。更何况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时间。培养液虽然容易获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时间有限,他不得不省略这一步,只能寄希望于僧人们几十口芥菜大缸里长满的青霉菌,以量取胜。
过滤漏斗可以现做,材料简单,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馏水也不困难,这个时代盛产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买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碱性水,没有苏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产店买到。早在宋代京师就已经有了水产店,蛤蜊干、瑶柱、虾米等都能从海边运来,更何况是商业和物流更加发达的铭代。
分离管……这个比较复杂,实在是没法现做,只能用下方带孔的竹管勉强凑合着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万选的,精明能干,拿到单子立刻分工派遣仆役,采买的采买、制作的制作、熬煮的熬煮,前后用了一个时辰,紧赶慢赶,终于将所有器物备齐。
苏晏第一次把理论化为实际,操作起来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导致前功尽弃。
他跳过菌株培育这一步,直接用漏斗过滤那一罐子绿毛水,然后加入菜籽油搅拌静置。液体分为了三层,只有最下层水溶性物质中含有青霉素,从竹管下方小孔导出。
这样的溶液还有很多杂质,需要进一步分离和提纯。
他将炭粉加入溶液中搅拌。炭粉会吸收青霉素,接着注入蒸馏水,洗出不纯物质;注入白醋,洗掉碱性杂质;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霉素从炭粉中脱离。这样,从竹管最下端的导流棉条里流出的,就是较为纯净的青霉素了。
为了验证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药效鉴定,但需要时间。这是苏晏——准确地说是沈柒最缺乏的,跳过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试,如果是青霉素过敏体质……就当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费,沈千户也只能自求多福。
没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极微少的量,点在伤口皮肤边缘,苏晏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等待。两刻钟后,没有任何异常,他大是松了口气。
使用青霉素时本该静脉输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没有相应器械,他只能学乡村赤脚医生,将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创面上,进行消炎杀菌。
到了最后这一步,所有能做的,苏晏已经竭尽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体质和运气。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这招如果起效,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见分晓。苏晏打算守在沈柒身边,对婢女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交给我了。”
婢女将换了新水的铜盆、干净纱布等一干物件备齐后,躬身退下。
其时已是黄昏,斜阳透过窗棱射入,余晖融融如金。苏晏在冷水盆里拧了汗巾,擦拭沈柒滚烫的额头,不时更换。又用荻管吸取盐糖水,从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进去些许,不至于脱水。还要及时更换被血水和组织液渗透的纱布,忙活个不停。
期间婢女送晚膳进来,他无心饮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宝粥。
到了戌时将尽,他抚摸沈柒额头,感觉热度终于下降,还担心是错觉,将自己额头贴上去,仔细感受体温。
高烧的确退了下来,目前估计在38度以下,并且稳定了两三个时辰。苏晏心弦一松,疲劳困倦顿时如潮水席卷而来,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浅梦连连,苏晏没过多久忽然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沈柒的脸。
沈柒正安静而贪婪地注视他,目光幽深炽热。
苏晏脸色欣慰:“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沈柒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苏晏忙端来一杯温水,将荻管送到他嘴边。沈柒作极度虚弱状,勉强吸两口,水流了一枕头。
苏晏无奈,说:“你慢慢来,一点一点吸。”
沈柒声音嘶哑如砂纸,艰涩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苏晏为难地皱眉,怀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苏晏心想,他高烧昏迷许久,这才刚刚脱离危险期,或许真是吞咽无力……送佛送到西,还是帮一帮吧。医疗护理本不该有忌讳,只当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头喂哺。
沈柒与他唇瓣相接,老老实实咽了水,没有多余的举动。苏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声气渐壮,说:“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苏晏拍拍他的手背:“别胡说,你死不了。烧既然退了,就说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见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汤药,很快便会好起来。对了,我这里有一些滇南密药,去腐生肌,治疗外伤有奇效,回头也给你敷上。”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没用完,如今还剩半罐。
沈柒虽不明何为“青霉素”,但也意识到此番能醒,该归功于苏晏。他反手握住苏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紧紧相贴。
苏晏觉得这举动太过亲密,抽了一下手,没,连累沈柒牵动伤口“嘶”的一声,只好听之任之。
沈柒道:“是苏大人救了卑职的命。”
他故意用了客套称谓,放在眼下咫尺相对的情景与亲昵无间的举动中,却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暧昧。
苏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还残留着湿润的水渍与对方的体温触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乱,耳根发热。
无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应与他约会,他在过马路时趁机牵住她的手,也是这般心跳耳热……灵魂深处不禁发出无声的咆哮:绝对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钢铁直,宁死不弯!
“那是因为你之前也救过我,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间凌戾夺人的意志,即使再虚弱的气色也牵制不了。他直视苏晏,慢慢道:“卑职之前在小南院说过,苏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难,我甘心应劫。此劫能过,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莫非苏大人当我只是随口说说?”
苏晏被这目光刺得内心瑟缩了一下,讪讪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沈柒闻言心头一凉,仿佛三九天兜头被泼了盆冰水。
苏晏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当面说出来怪怪的。可他总不能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这样不仅怪,还假。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势所逼。身边虎狼环伺,你若不为虎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点心软,就是今日这般下场。可你明知会连累自家性命,却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义,我非草木,孰能无情?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一气说完,苏晏正色望着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觉喉咙口一股腥甜险些喷出,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心头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动着一抹猩红色,连带笑声都沾染了断刃上寒厉的血腥气。
苏晏听着有些发毛,强作镇定问:“千户大人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几乎一字一顿:“我如何不同意?简直得偿所愿!”
苏晏心底不得劲,但也算高兴,对他说:“你要静心养伤,快点好起来。冯去恶那边不用操心,我自会料理他,为你报仇。”
沈柒恶狠狠想:我当然是要快点好起来!沉疴必下虎狼药,哑鼓还须重锤敲,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不强行给你开窍,你便永远不知我这“好兄弟”的好处!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这辈子有的是时间,与你厮缠到死。
苏晏不知面前这个新认下的兄弟,已经在脑海中对他实施了强奸罪,还心疼对方伤病交加久未进食,招呼婢女送白粥进来,将上面一层熬得浓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给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着,用勺子喂食颇为困难,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沥沥洒在枕席上。
苏晏无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实吃了几口后,沈柒将侧脸挪出床沿些儿,更方便喂哺。苏晏见半碗白粥见底,不敢多喂,怕伤了久旷的胃肠。他正要搁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缠而上,吻了个回马枪。
苏晏嘴里满是白粥的清香,这个吻让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诏狱那次被压在石墙上强吻的凶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热缠绵,十分动情,轻轻啃咬他的唇瓣,一颗一颗舔舐贝齿,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颚处,前后来回勾扫。强烈的酥麻感从口腔直冲头顶,又沿着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溃千里的架势。
沈柒却不许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钏,要将他牢牢锁在这个亲吻中。为此不惜扯动背上伤口,新换的纱布又被染得红红黄黄。
苏晏看着都替他疼,又气他不爱惜身体,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户可知,不作死就不会死?”
沈柒后背疼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说好当兄弟,却又一口一个‘沈千户’,是什么道理?原来都是骗我的。”
苏晏只好说:“七郎,你别胡闹,咱们兄弟亲近可以,亲嘴不行。”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亲嘴,我还要把你cao哭,让你这张蜜一样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伤人话都说不出。
他想到日后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把伤养好为要。
“我疼得动不了……”沈柒将半张脸搁在苏晏肩窝,气若游丝地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苏晏一厢骂他,一厢小心托住脑袋,送回枕上。
他拿着碗起身,动作急了点,眼前一阵发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晕感过去。
沈柒急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苏晏缓过劲来,笑了笑:“无妨,这几日来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觉就好。”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损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这里歇下吧。”
第四十五章
十二条弹死你(上)
苏晏看了看窗外,东方未明,天际一片冥蒙的靛蓝色,约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门听政,在奉天门的玉阶之上设宝座,皇帝亲临听取大臣们奏事。
除了当值侍奉的锦衣卫亲军、官微而言重的御史们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参与早朝。他苏晏不过从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没有资格上朝的。
但他却偏要抖擞一条七尺混天绫,意欲将这等级森严的朝堂搅个江海摇晃、乾坤动撼。
殿试时,他是无心插柳,这一次,他却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苏晏对沈柒说:“歇不得,这事须得一鼓作气。我从东苑回来已两日,冯去恶派去暗杀我的几个杀手伏诛,豫王藏匿了尸体,并未惊动他人,但这些杀手没有及时复命,冯去恶也会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惊蛇误了大事。我准备这就出发,前往奉天门。”
沈柒道:“你要闯奉天门早朝?不怕坏了朝仪规矩,冲撞皇爷,惹得龙颜震怒?”
苏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决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数,我不拦你。”沈柒面上看着不以为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补充道,“但你手上罪证,分量还不够重,不足以钉死蛇之七寸。边上那个衣柜,背后墙内有个机关暗盒,我教你开启之法,你去取来。”
苏晏依言推开沉重的花梨木衣柜,开启墙上机关,抱了个两尺见方的暗盒出来,放在床前地板上。
暗盒须得按照相应顺序,将所有机关纹路对齐,方能打开。苏晏在沈柒的指点下,开启盒子,发现里面是厚厚的几叠纸页,图册、账本、手书、密令……一应俱全。
他拈起几页手书,迅速浏览,叹赏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说:“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惊心,若不如此,关键时刻如何保命?”
苏晏哂笑:“你所谓的保命,就是要对方的命。”
沈柒不语,以目视他,眼底微现自得之色。苏晏顺毛表扬:“七郎这是为我雪中送炭,一举定乾坤呀。”此番如果能扳倒冯去恶,沈柒理应占首功,他定会在景隆帝面前如实禀告。
“这里物证众多,你要赶今日御门听政,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且附耳过来,我口述个纲要给你。”
苏晏见沈柒话说多了气虚,便俯身床沿,将脸凑近。
沈柒简明扼要地大致说了几条冯去恶所涉罪行。苏晏点头:“我记下了。你借我一辆马车,我还有点时间在车上梳理这些物证。”
“可我总觉得时间太紧,不如等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