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邵茵的电话打来时,宁河刚好完成前额的伤口缝合。他不愿当着艾星的面讲这通电话,于是拿着手机去了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邵茵询问他的伤势,他说没有大碍。邵茵又问能不能来看看他,宁河想了想,说明天下午你来我的公寓吧,然后说了一个具体时间。
手机那头的邵茵显得欲言又止,宁河最近和她见面不多,心里觉得愧疚,就一再地安慰她说自己伤得很轻,让她放心。可还没讲几句,宁河的视线余光就瞥见走廊的另一头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好像是阿诺把艾星摁住了,而杰西卡他们在劝架。
宁河匆忙找了一个借口收线,因为他有一侧眼睛被纱布遮挡,走路就有点踉踉跄跄。他扶着墙向队友移动的同时,听到阿诺的质问,“你知道他最近经常眩晕吗?上次排练结束以后还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摔了一跤。你们每天都在一起,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艾星被打了一拳,没有还手,任由阿诺揪着自己的衣领。他看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宁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懂的神情,也不知是冲着谁,说了一声“对不起”。
宁河就在那个瞬间,突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难以为继的念头。
他和艾星到底在干嘛?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为什么只想简简单单谈一场恋爱,却仿佛全世界都挡在他们面前。
父母觉得他们叛逆不伦,朋友觉得他们冲动违和。好像他们独立存在时都曾是众人羡艳的一道光,偏偏不顾一切地相爱以后就只能携着彼此跌入最黑暗的深渊。
由于宁河站在几步开外一动不动,表情流露出一种让人心疼的溃散,阿诺几人意识到情况不妙,纷纷停手看向他。
艾星拨开众人,走到他跟前,温和地跟他商量,“医生说不排除有轻微脑震荡的可能性,我们住院观察一天好吗?”
宁河很疲倦地摇头,执意地说,“我没事,我想回家。”
他缠着绷带,银发垂落在脸上,眼神恍恍惚惚看不清楚。艾星还想说什么,他突然伸手抓住艾星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艾星,我好累。”
艾星不像其他人那样面对宁河突如其来的脆弱感到束手无策,而是一把将他揽到怀里,也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宁河在那个瞬间有了流泪的冲动。他和艾星说过很多次的“我爱你”,但不知怎么回事,渐渐把那三个字都换为了“对不起”。
他们之间并没有相爱很久,却好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可能是因为年轻,所以对于距离的概念不是那么清晰。从初见时那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和十九岁的乐队主唱开始,到如今众叛亲离的一对恋人,时间不足以说明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宁河从未怀疑过这份感情的分量,艾星是永远刻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名字,轻轻一碰就会触动生疼。
但是宁河觉得累了,他第一次有了逃走的念头。
艾星是在次年的春节前夕,收到宁河给他留下的离婚协议书。
事先没有一点预兆。
第39章
希望你不要找我
宁河离开之前,确认了一次机票和护照,并彻底打扫了房间。
他把一支录音笔和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个位置很显眼,艾星只要一回家,就能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他曾在过去的半个月里躲着艾星哭过很多次,大概是哭到最后麻木不仁了,留下一个不会再痛的躯壳。到了真正告别的这天,反而没有太多情绪。
大号行李箱上贴着很多国家和地区的机场贴纸,这一次宁河的目的地在日本。他签了一份长达六年的经纪合约,将有大量的工作等待他完成,估计很长时间不会返回美国。
他拖着重达30磅的行李走向等在楼外的出租车,经过公寓前门那一整面墙的自助收件箱时,他把钥匙投进了101B的箱口。自此完成了他和艾星一年半的恋爱,以及十个月的婚姻。
他曾在小公园的秋千上给艾星许诺,自己是那个不会背弃他的人,而他终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一段感情里如果有一个人要承担所有的错责,宁河情愿那个人是自己。
艾星与他仅仅错过了78分钟。
客厅墙上的挂钟冷静地记录着这对恋人分别的最后时间。每一次秒钟的转动,都带着宛如心碎般的节奏。
艾星穿着笔挺的西装回到家中。今天是他开发的游戏接受新一轮融资的面谈,他刚刚从会场离开,结果并不理想。
他知道这背后有父亲艾成锦的阻挠,意在令他走投无路,最后被迫回归家族的安排。他没有想过放弃,为了宁河,他知道自己可以、也必须绝处逢生。
进门前他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不想让恋人看出自己面临的困境。可是过度整洁的玄关和寂静无声的公寓让他感到一丝异样。
他带着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走进客厅,疑惑地拿起那支录音笔,摁下播放键的一刻,宁河的声音响起。
“……艾星,这段音频我录了很多次,总是因为情绪原因没能继续下去,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好好说完。”
“信封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过字了,你留下签名以后再交给罗品恩律师,她会完成后续的法律程序。”
艾星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宁河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一定要问我离婚的原因,第一、或许是因为我太软弱,我看见你为了我一件一件失去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常常会被内疚压得喘不过气,我只能选择逃走,希望你不要再找我……
“第二,大概是我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了,从我一开始那么随便的吻你,就注定这段感情没有善始也无法善终。很多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想从自己身上纠正它。”
艾星没有拆封文件袋,当然也没有看那张离婚协议书。
他拿出放在茶几下层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快速地恢复宁河近期的浏览记录,同时登陆宁河的邮箱,找到了他的电子客票信息。
他抓起录音笔,冲出公寓,宁河的跑车停在楼外的停车场里,而宁河的声音仍未中断。
“艾星,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次。我知道这个决定会伤害你。可是如果我们不分开,也许你会经历更长久的伤害。”
艾星发动了跑车,加速开出停车场。
“我那一次前额受伤以后,我妈妈来这里看过我。我让她选了一个你不在的时间,没让你知道。她并没有明确反对我们在一起,可是她问了我一些问题,让我无法回答。”
艾星在下午即将迎来晚高峰的城市高架上穿梭变道,宁河的声音随着越来越快的车速引起的噪音而变得不甚清晰。
艾星仿佛在这一瞬间与宁河心意相通,也一同回到了那间接待过邵茵的客厅。
邵茵的无名指上戴回了两克拉的订婚戒指,穿着一件香奈儿的针织衫,手捧马克杯坐在沙发上,放缓了声音问宁河,“阿宁,你有想过星星吗?你把他置于何地。”
宁河的侧脸很美,低头不说话的样子像一尊沽市无价的艺术品。
邵茵又说,“艾星为了你不惜放下身段去做兼职,你觉得合适吗?他背后是身家过亿的艾氏,就为一段感情牺牲到这种程度,名誉、地位,钱财都没有了。你又情何以堪?”
宁河的录音里并没有提及母亲邵茵到底留给了他什么问题,可是艾星好像隔空听闻了一切。那些来自至亲的压力,一点一点加诸在宁河肩上,他独自挣扎着、扛了很久,最后不堪承受,被压裂成一地碎片。
距离机场还有三十分钟。艾星在关注导航的同时一遍一遍拨打着宁河的手机号码,始终无人接听。
宁河这时已经通过安检,带着机票和护照走向登机门。他乘坐的全日空航班将于下午5:15分准时起飞,巨大的波音787空中客机正在停机坪上等待。
而他的声音还在跑车里回响,犹如一把无形的刀,每一下都刺在艾星总是为他毫无保留的敞开着、也为他甘愿放弃一切的那颗心上。
“艾星,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从我说累了那一晚开始,你一直在努力。可是我没法告诉你,其实你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不必这么努力。”
“你可以一直做高高在上的艾少爷,等待他人来追求你、爱慕你,你可以拥有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
“宁河这个人,就像你走的一条岔路,和你原本的人生轨迹偏离太多,不管怎么一意孤行都无法得到祝福。”
“上个月你有一天出门时忘带手机,我帮你接了一个丹尼尔打来的电话。我问了他有关游戏公司融资的事,知道你们进行得并不顺利。也许你觉得这一点阻碍在我们的感情里不算什么,可是你还没到19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艾氏一直暗中使绊......我很难想象你还要委曲求全多久,才会拿回那些你早已拥有的一切。”
“艾星,也许我也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坚定。我是那个因为现实而无法再爱的人。我也想把从你手里带走的东西都还给你,包括你的学业、事业,整个人生。”
艾星隔着前窗玻璃,看着外面纷乱涌动的车流。高速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唯独他,在宁河冷静陈述的离婚录音里,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走错了一个路口,又耽误了十分钟。
二十公里之外的洛杉矶国际机场,C18登机口,宁河已经开始准备登机。
航站楼的广播里放着各种模式化的信息,大屏幕上翻转更新着起飞与降落的航班代码。宁河带着墨镜,提着旅行袋,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艾星。
美国到日本固然不算远,可是艾星也有艾星的骄傲。
那个少年曾经为了追求宁河,用生平最低的姿态与他爱过,年纪轻轻就向他求婚,买各种昂贵的礼物给他,为他做尽了一切从未给别人做过的事。
宁河无以为报,只能给他自由。
录音的最后,宁河说,“艾星,我签约的唱片公司给了我一笔签约费,我把那张支票留给你了,和离婚协议放在一起。”
“你为我花过很多钱,谢谢你的厚爱。”
“我觉得说“对不起”无济于事,可惜我们已经没有另外的三个字可以替换。”
“对不起,我不告而别。希望你不要找我。希望你收下支票,签完协议,回到那个真正属于你的世界。”
录音播完的时候,导航显示距离机场还有七分钟。
艾星握着方向盘的手隐隐发抖。在整段录音里,只有一句话,宁河重复了两次,那就是“希望你不要找我”。
他不知道,宁河为这段录音,尝试了足有一个半月。
每一次都因为录到后来痛哭失声而无法继续。于是宁河就去水池边洗脸,安慰自己明天再录,同时又侥幸地在艾星身边多待一天。
直到成功的那天,宁河在房间里呆坐了很久,一滴眼泪都没有。等他回过神来,慢慢挪动到电脑前面,为自己订了一张飞往日本东京的机票。
这一次,艾星终于无法再站在宁河的立场考虑问题。
他想,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全世界的人大概都知道宁河要和他离婚了,罗律师知道,宁河的队友也该知道,宁河的母亲知道,或许艾成锦也知道。
唯独艾星不知道。
艾星自诩为这个世上最爱宁河的人,从一见钟情开始,从未有一刻停止对宁河的深爱。
他放弃了拥有的令人羡慕的一切,向宁河告白、求婚,把所有的真心掏给对方。而他最后收到的,却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一支录音笔,和一张85万美金的支票。
艾星扔下跑车,冲进航站楼时,宁河已经坐在客机商务舱的后排。
艾星无法通过安检,海关把他拦在排队的旅客之外。他又转而冲向购票的柜台,要求买一张任意时段的国际航班机票。
工作人员帮他查询了后台信息,告诉他最近的几架飞往多伦多,马德里和巴拿马的航班票价分别是2200、3000、以及2500美金。
可是艾星刚刚申请的信用卡因为额度太低,刷卡的上限只有两千美金。
他这一生从未被钱所困,到了即将失去所爱的时刻,却因为区区几百美元的差额而无法做最后的挽留。
柜台的工作人员是两位年轻的女生,看着他这样一个身着西装、面容英俊的青年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问她们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进入登机楼,一时间面面相觑。
艾星摘下了自己的腕表,那是宁河送他的新年礼物。他将这块价值不菲的积家表,连同信用卡一起推到客服面前,对她们说,“帮我订一张机票,拜托你们,这块表我压在这里补做差额,我只是进去找一个人。”
其中一个客服终于心软,劝慰道,“先生,您要找的乘客乘坐的是哪一架航班?我先帮您通过广播通知他好么?”
当艾星告知对方航班信息后,这位客服打了一通电话,而后用一种非常同情而惋惜的表情握着听筒,看向艾星,“对不起,您提供的这架航班已经开始滑行,马上就要起飞了......”
艾星的表情变得空洞、难以形容,内心仿佛被一双无形中伸出的手抓拎起来,撕裂又揉碎,无法复原。
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宁河真的走了,用一种没有转圜余地的方式,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抽离。
不管他们曾经爱得如何炙热刻骨,到了分别的时刻,也不过是一些随风吹散的灰烬。艾星什么也没抓住,只是将录音里宁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努力是毫无意义的,名誉和身份是永远摘不掉的枷锁,他们相遇太早而爱得太深,以上任何一条,都可以成为宁河口中离婚的原因。
艾星垂头走出航站楼,他那辆因为违章停放的跑车,正在被交通警察指挥拖走。
他站着街边没有动,眼看着自己亲手送给宁河的生日礼物被挂上拖车,慢慢带离了车道。
周围的人影和声音忽然都消失了。艾星蹲下身,原本攥在手里的信用卡、手机、手表散落一地,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万米高空之中,一架印有ANA全日空的波音飞机挟着烟云掠过。
艾星被留在原地,独自面对一场残酷别离。
作者有话说:大家撑住。明天开始重圆,糖度即将回升。
第40章
Hotel
California
六年以后。
纽约州的凯旋赌场常年门庭若市,其中一间接待高级会员的亚特兰蒂斯会所却带着闹中取静的优雅神秘。
两位门童身着黑色西服,戴着白色手套,为身份显赫的宾客躬身开门。
巨大水晶吊灯照亮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静谧长廊延伸至庭院深处。
长廊尽头是一间仅对赌场高级会员开放的酒吧,曾获得权威建筑类杂志《Domus》评选的年度全球十大最佳室内设计大奖。
下午六点,酒吧还未正式营业。一个年轻的女服务生正在悬挂新晋驻场歌手的海报。
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长相精致冷艳,右耳戴了两只银环,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视线落在远处。虽然只在海报上露出半张侧颜,已叫人遐思不止。
女服务生对着自己亲手挂好的海报出神,被路过的同事拍了一下肩头。
同事笑说,“发什么花痴,再看也不是你的。”
会所的驻场歌手每半年一换,皆是花费重金请来的名伶。之前的几位都是演唱爵士的老牌歌手,这次忽然换了一位新人,据说是因为赌场老板的心上人偏爱他的歌声,才特意将他从日本请回美国。
前一晚闭场试音时,很多服务员都挤在后门偷听。那时的灯光调得很暗,只能看见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坐在高脚凳上,轮廓颇为俊雅,可是通透沉郁的唱段一出口,又仿佛久经沧桑,字字句句都沁入心脾,留得余韵不绝。
女服务生蒂娜只听了半曲,就此芳心萌动。今天特意和另一面同事调了班,只为了在开唱的第一天不要错过绕梁清音。
七点刚过,客人就陆续来了,到得似乎比往常多些,也不知是不是冲着这位神秘的新人。
天色渐渐暗沉,每一张餐桌上都点着一盏素白的熏香蜡烛。
酒吧侧面的一间休息室里,宁河正在换装。
他穿了一件V领的修身丝质衬衣,袖口坠着流苏金线。衬衣原本配有腰带,只是他太过消瘦,腰带的搭扣就算系到最紧的一环也嫌松散,索性就没有用。
外面传来敲门声,酒吧经理隔门询问,“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您这边都准备好了吗?”
宁河掏出一个眼影盒,随手在眼尾扫了一些金粉,然后戴上一双细丝绒的手套,走过去拉开门,“乐队到了吗?我随时可以开始。”
经理迈克是个中年白人,见到宁河的一瞬怔了怔,心跳突然加快,不太流利地说,“都、都准备好了,我去让他们就位。”
按照合约规定,宁河的演唱时间是从每晚8:00到8:30,休息45分钟后再从9:15唱到深夜十点。每周登台四天,约期为半年。
时隔整整六年,宁河再一次通过美国海关,目的地却不是加州,而是冬季漫长却同样繁华的纽约。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接下这份驻唱合约。只是离开了太久,心里以为那些穿过时间湍流的意难平都已过去,是时候回来面对一切。
宁河神情微淡地走上舞台,四座响起掌声。站在舞台中央的一刻,他抬眼看见凯旋赌场的幕后老板程景森带着他的恋人尹寒坐在角落的一张圆桌边,显然是来为他的首唱捧场。
宁河隔着满座宾客,冲他们略微颔首。
键盘的前奏响起,他手扶话筒,随着缓缓展开的和声,唱了一首日本歌姬中森明菜的代表作《难破船》。
舞台追光洒落在他肩上,将他修长无暇的脖颈照出白玉一般的色泽。黑金质地的丝衫掩不住这幅单薄清瘦的身型,他的五官堪为俊美昳丽,眉目间却透出几分落寞。
一曲唱毕,宾客之中安静了几秒,似乎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继而才响起了连绵的掌声。
这样的场合,表达喜爱的方式都很克制。宁河坐在高脚凳上,看着脚边渐渐堆叠起来的花束,凑近话筒道了一声谢谢,又继续他的演唱。
中场休息时经理迈克在一旁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去和那些买下昂贵鲜花送他的宾客聊上几句。
宁河知道这是驻场歌手应该遵循的礼数,客人为他花了钱捧了场,需要及时回谢,就算让他陪着喝上一杯也不算逾越。
可是他前天刚刚落地美国,时差没有倒好,心绪也有些烦乱,就推说,“今晚不去应酬了,请你替我回谢他们。”
迈克先前得过老板的授意,要给宁河提供舒适自在的工作环境,所以没有勉强他。宁河返回休息室,在小沙发里阖眼躺了一会儿,接着起来献唱第二场。
酒吧里的客人较之上个时段多出不少,场内几乎坐满了,场外也加开了十几桌。
宁河坐上高脚凳,话筒拿在手里,另只手抬起来,给键盘手扣了一个响指,于是听得几个简单的和弦落下。他垂着眼,开始唱《Cry
me
a
river》。宁河是为舞台而生的歌者,深谙观众的喜好,这两场的选曲颇为应景,慢歌快歌兼而有之,现场气氛被他掌控得游刃有余。
整场演唱还剩最后十分钟时,酒吧的露天餐区突然出现了一道颀长身影。
宁河本来不会过多留意客人的举动,可是此时他清唱着一首舒缓情歌,全场都陷入安静聆听的氛围。唯独那个人,缓步从重叠树影之下走出,站在宁河视线余光的一角,始终没有落座。
宁河不经意的抬眼看去,隔着夜间浮动的灯火和雾气,猝不及防就见到了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六年了。六年零四个月,二千三百多天,艾星早已不是宁河记忆中的样子。
这六年里宁河也曾因难耐思念,在网上搜索过William
Ai这个名字。可是所有的消息都停留在艾星的高中阶段,那些艾星曾经拿过的竞赛成绩、开发的软件收益、以及校园网发布的获奖信息都历历在目。
可是高中以后的艾星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宁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入读了麻省理工大学,也不知道他投资的游戏有什么下文。艾氏集团的相关新闻里也找不到任何与艾星有关的内容。
艾星就如他所愿,自此再没有找过他,彻彻底底地远离了宁河的世界,就连一点爱过的残像也无从循迹。
宁河始终平稳的声线出现一丝明显的颤意。尽管他定定地看着艾星,艾星的视线却并不在宁河身上。
那个十八岁的意气少年曾在记忆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随着晨光闪动,又伴随夜色翻涌,宁河以为自己此生难忘。可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面容冷峻、气质淬炼的男子,穿着修身的风衣,站在路灯下面,一手掩着风,一手摁下火机,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宁河几乎要唱不下去了,同在台上的乐手察觉出他的异样,以为他临场忘词,开始不露痕迹地为他伴奏,想替他遮掩过去。
远处的艾星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从唇间吐出烟雾,同时抬眼看向了宁河。
他曾是深情而温柔的恋人,用最热烈的眼神注视过宁河,给予他亲密无间的拥抱和仿佛永不熄灭的爱意。
穿越漫长六年后的这一眼,却不带任何温度,看得宁河浑身发冷,手里几乎握不住话筒。
宁河心神恍惚,在旧日与现实之间骤然失去平衡,坐在高脚椅上摇摇晃晃,强撑着唱完了一首歌。
艾星的那支烟,也差不多燃烬了。
宁河很想起身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是艾星淡漠疏离的神色又将他钉回原位,他一点都不敢放肆搭话。
当他完成了最后几分钟的演出,座下宾客纷纷站起,报以叫好和掌声。艾星却在一片浮动的人潮里转身离开。
宁河跳下高脚凳,想去追上艾星。几个服务生抱着大簇的鲜花将他围住,对他说,“很多客人点了花送给你,祝贺你首唱成功。”
宁河被阻挡在台边不得脱身,继而有更多的礼物和鲜花涌向了他。等他再抬眼看去,那抹孤挺的身影早已消失于夜色之中。
此后一连几日,艾星都会在宁河唱到最后两三首歌时现身。
几乎是站在相同的位置,有时抽一支烟,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遥看着舞台中间的宁河。
宁河第一晚没能和艾星搭上话,回到宾馆房间以后想起自己当年提出分手时那种绝情又混账的做法,愈发失去勇气。叙旧这种事本就仰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宁河彻底不敢与故人相认。
最终他演变为一种鸵鸟心态,觉得隔着众人能够看上艾星一眼,就是万幸,别的什么也不多奢望了。
只是不同于第一晚登台前较为随意的穿戴,此后宁河都会用心收拾自己。他天生一副好皮囊,无意之下已是惊艳之姿,认真搭配起来愈显魅惑动人。
酒吧生意因他的驻唱而一路走高,到了周末这天几乎是座无虚席。
宁河照例等来了艾星,他选了一首经典的《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店)作为谢幕曲,唱歌时一直看着艾星所站的方向。不少宾客似乎发觉他的视线有所偏爱,也好奇地回头看了看。
艾星有些察觉,其中换了一次位置,改站在一颗树下,然而并没有因此走开。
宁河无端被这一次停留而鼓舞,又再度萌生同他说话的念头。
可是他刚道完感谢,走下舞台,就有一名服务生迎上来,压低声音对他说,“那边有位客人已经连续送了一周的鲜花,您是否可以考虑和他当面致谢。”
宁河一怔,想起这些天总是堆积在台上价值不菲的蓝色玫瑰,还有点名送到他房间里的昂贵礼物,知道这时如果再次推拒就会得罪客人,只能点点头,说,“你带我过去吧。”
服务员领着他走到了一处较为隐秘的卡座边,一个褐发蓝瞳的高大白人坐在中间的位置,冲他颇为轻佻地笑了笑。
宁河接过他递来的名片,念出他的名字“安格斯”,一面向他客气致谢。然而对方仗着身世显赫,并不允许宁河就此离开,先是命令服务生给宁河倒了一杯香槟,宁河没有推辞,大方地饮下了。安格斯却得寸进尺,又提出要带他去隔壁的赌场一起玩牌。
宁河委婉拒绝,安格斯听若罔闻,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将宁河一把拽住。
宁河不敌他用力拉扯,就在快被他强行带离的一瞬,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男声。
“Augus,好久不见。”
安格斯倏然顿住。宁河立刻抽出自己的手腕,循声回看。
艾星双手插袋,站在暗影之中,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赌场老板程景森和尹寒是《纽约往事》的CP,基本人设是黑帮大佬
X
神颜小画家,后面的情节会涉及一点他们的出场。
第41章
有如镜花水月,也有如深渊梦魇
不知为何,宁河觉得安格斯在见到艾星的一瞬,除了惊讶还有些许的畏缩。
宁河还没从刚才被强迫离场的紧张中缓过神来,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虽然他不能确定艾星是来为自己解围,还是仅仅和安格斯打个招呼,但在两相权衡之下,他还是稍微靠近了艾星一些。
安格斯对于他的避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艾星斜睨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宁河,终究没说什么。
“这么巧,William?也来赌场消遣?”安格斯主动伸出手,艾星倒没有端着,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
艾星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及另一个年轻富商,说刚在楼下的米其林餐厅遇见对方了,怀里搂着一个漂亮性感的金发妞,对于自己是否常来赌场则没有正面回答。
安格斯对于这类话题很感兴趣,立刻大笑起来,又主动邀请艾星去玩几局轮盘。
宁河此时与艾星相隔不过半步,面上看似淡然,心跳却快得难以抑制。
他可以隐约闻到艾星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味,这气息太过熟悉,反令他心乱如麻。他曾经抽了两三年的Lucky
Strike香烟,后来为艾星把烟戒了,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六年之后艾星竟然抽着同一款香烟,却形同陌路地站在自己身边。
艾星和安格斯不过聊了短短数语,宁河心里的想法已经刷新了不知多少次。他回味着艾星说出的每个字,夹杂的每处语气,又不禁忆起曾经相恋时的那个少年,一瞬间萌生了很多不该有的妄想。
去玩轮盘的提议被艾星客气回绝了,安格斯在离开前不死心地试探着问,“你们认识?”手指隔空指了指宁河。
宁河怔住,不知该如何回应。
艾星沉默少倾,淡声道,“算是吧。”话说得模棱两可,但隐约透出一种占有者的气势,久在欢场厮混的安格斯不会读不懂这种强者之间的信号。
于是他讪讪地摸了一下鼻梁,说,“那你们慢慢聊。”视线在宁河身上扫过,有些不甘愿地走了。
艾星并未多作停留。安格斯走出酒吧的同时,他也转身走向另一道出口。
宁河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跟着艾星穿过几桌宾客,一直走到酒吧外面的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