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最后看向电脑旁边那个台式音响,他松开笔,拿着那台音响看了会儿。池青在非失控状态下生物钟都很准时,他阖上眼,在即将入睡之际,一声在静谧的室内听起来显得格外明显的“叮”声在他耳边响起。
“……”
池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心想:但愿给他发消息的这个人是真的有事而不是闲着没事干。
-睡了么。
-有样东西要看,但是电脑音响在柜子最上面一层,不方便拿。
池青毫不犹豫地在键盘上敲下三个英文字母(GUN),然而他对着这两行字看了一会儿,最后面无表情把那三个英文字母删了,起身下床。
解临总是能介于“有事”和“闲着没事干”这两者之间,导致别人想骂他的时候还得多费点劲。
他最后只能回过去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也挺不方便的。
解临很快回复。
-别人?
-你在我这不算别人。
-……
拉黑算了。
池青现在进解临家就象征性敲一下门,之后就自己输密码进去,进屋后他看着书柜上方那台黑色的音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解临书房里那排大书架从上往下数有八排,上面琳琅满目的什么书都有,从侦查学到金融专业课本、其中还混杂着两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哲学史,足以看出该书柜主人博览群书的程度,但此刻这些都不是重点,池青清楚记得前两天过来帮他拿那本“够不着”的书时,音响还不在上面。
解临刚才只顾着制造借口,忘了池青过目不忘的能力,也忘了他对细节的敏感程度:“我可以解释。”
池青把音响搁在桌上,碰了碰它说:“你想说它自己长了脚?”
“……”
解临鲜少干这种降智的事儿,今天估计是中了邪,这逻辑链自己都圆不上:“阿姨白天来过。”
“哦,”池青说,“阿姨特意把放在电脑边上的音响往书架上放。”
知道池青不喜欢房间里太亮,解临只开了一盏射灯,他说话时背对着那盏灯的光线,逆着光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整个人更暗,解临捏着指间那枚细环戒指,说:“没长脚也没有阿姨,就是想找你过来。”
房间里氛围很奇怪。
池青说不出为什么奇怪,他本来还有很多刻薄的话想说,但是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
而且他没有去看解临的眼睛。
这氛围持续不到一分钟,解临适时地打破平静,不动声色地化解池青此刻的“不适应”,他把音响插在电脑上之后,食指敲下空格键,键盘清脆地响了一声,然后电脑屏幕里的视频由暂停转为播放。
“找你加班,”解临说,“……看录像。”
“……”
书房里有一张沙发椅,虽然比不上客厅那把那么宽,但是坐下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灰蓝色的录像荧光幽幽地打在两人身上。
屏幕里,医生正在讲述他给殷宛茹做手术的经过:“她来的时候正好是第六周,她人瘦,所以不怎么显肚子,第六周也是最佳打胎时间,她早就考虑好了,就是为了不出任何岔子……”
“……手术做得很顺利。”
“打下来的孩子呢?你是怎么处理的?”
“正常来说是应该统一交由医院进行火化,但是我这台手术不是按照医院流程做的手术,所以没有办法交给医院,殷女士就让我帮她处理掉。”
“我就把胎儿装在塑料袋里,找个地方埋了。”
“埋在哪儿?”
“就……埋在医院后面的树林里。”
“可是我们并没有在你所说的地方找到胎儿的尸体。”
监视器画质并不好,距离隔得又远,池青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医生模糊的面部轮廓,以及猛然坐直的样子。
医生怕他们不信他的说辞,急忙道:“真的,我没有骗你们,而且前些天下过雨……也很有可能被树林里的流浪猫狗翻出来了。”
“这里倒回去放一遍。”
在池青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解临和他想法一样,先一步按下了空格键。
——“我们并没有在你所说的地方找到胎儿的尸体。”
——“前些天下过雨……也很有可能被树林里的流浪猫狗翻出来了。”
“如果下过雨,”解临慢条斯理地说,“或者被流浪猫狗翻出来的话……”
池青接过话:“……应该更容易被找到才对。”
雨在某些时候反而是暴露凶手犯罪行径的媒介,很多起埋尸案,都是因为下过暴雨尸体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所以在短时间内,就算发生他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在现场也不可能完全找不到胎儿的踪迹:比如说,大概率会在周围发现沾着血的破旧塑料袋。
第68章
镜框
雨一直是暴露凶手犯罪行径的媒介,很多起埋尸案,都是因为下过暴雨、雨水冲刷泥堆,尸体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所以在短时间内,就算发生他所说的这两种情况,在现场也不可能完全找不到胎儿的踪迹:比如说,大概率会周围发现沾着血的破旧塑料袋。
当晚,医院后边那片荒弃已久的树林里聚集了一排人,刑警们举着探照灯一寸一寸在树林里翻查,探照灯光线直直地照射出去,穿过密集的树木,照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
这里人烟罕至,无人打理,连树木都长得一副无精打采的瘦弱模样。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
解临那句“留下来加班”一语成箴。
池青虽然喜欢漆黑的环境,也喜欢这种荒僻无人的地方,但是不代表他愿意凌晨两点不睡觉站在埋尸现场扶着某个断了腿的人。
很快,为了加快搜查速度,池青手里也被塞进一个手电筒:“池助理,你和解顾问去那边搜搜。”
“……”池青看着手电筒说,“你管这叫加班?”
“?”
“这明明叫压榨。”
解临一条胳膊横着伸过去搭在他肩上,池青身上那件外套宽松,他有时候会触到池青细腻温热的后颈,解临动了动手指说:“维护社会秩序的事儿怎么能说是压榨,人民群众会感谢你,我也会感谢你,明天请你吃饭。”
池青拨开面前的草丛,弯腰钻进去:“你能不打扰我就算是对我的感谢。”
最终他们在这片树林里什么也没找到。
坑挖了好几处,能挖的地方都挖了,连死老鼠的尸体都挖出来三两具,就是没有看到医生说的黑色塑料袋和胎儿的残肢。
——“没找到。”有人扬声喊。
——“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说。
——“我这也是,塑料袋倒是有一只,但是是用来装垃圾的。”第三只射灯光线晃了晃。
“……”
医院负责人站在树林口等他们,他又冷又瘆得慌,搓搓胳膊,时不时地看眼时间。
解临:“走吧,这里发现不了什么,过去找那位大爷唠两句。”
守门大爷见他们过来,知道自己马上可以下班了,语气不太耐烦:“找完了?”
“早跟你们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不信,还来找一遍。”
“可不是么,早跟他们说了,还劳烦您在这陪着站了那么久,确实不像话。”解临十分自然地把自己从“他们”队列里排除,仿佛两个小时前提出再去现场仔细确认一遍的人不是他一样。
闻言,大爷面色有所缓和。
解临又适时道:“大爷,您在这工作多长时间了?”
“快二十年啦,从医院刚开那天我就来了。”
“晚上值班的时候会听见猫叫么?”解临追问。
“没有过,”大爷说,“附近也没有小区,没有人喂养,流浪猫一般不会在我们医院后面扎堆。”
几人搜寻一阵之后回到车上。
有刑警说:“也真是奇怪,找遍了都没有。”
池青坐在后座,看向贴着黑色防窥膜的车窗,在车辆起步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窗外那条长街。
医院对面商业街上没几家店,这个时间早已经关门歇业,池青看着看着发现面前的场景格外眼熟——也许是巧合,他们这辆车停的位置正好和SD卡里那张照片的拍摄位置重叠。
当时的张峰正是在这个位置按下快门,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次日,总局会议室。
人脸案作为一个单独的案件,因为死者的身份和张峰案有牵扯,所以两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同时在屏幕上放映,左边照片上一颗血淋淋的缺失脸皮的头颅,没有脸皮覆盖的鼻孔像两个黑黝黝的血洞,右边照片上则是张峰坠楼的现场图片。
这两起案件因为特殊的身份牵扯,并在了一起。
“排除一切可能,剩下一种就算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解临坐在底下,他毫不避讳地直视那两张照片说,“殷宛茹打下来的死胎很可能被人拿走了,张峰身亡的秘密也跟它有关。”说完,他微微侧头,问身边的人,“——很困么?”
比起屏幕上那两张照片,全会议室的目光都集中在解临身边那人身上。
或者更确切地来说,是那人的后脑勺上。
池青正趴在会议室桌上补觉,他和解临两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本来就格格不入,他一趴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总局是什么教学小课堂,有“学生”公然当堂睡觉。
昨天晚上他和解临回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由于洁癖,池青睡前洗过澡、出去一趟回来还得洗一遍澡,等他收拾完躺上床天都亮了。
偏偏总局会议还开在大早上。
池青没有回答他,会议室里太吵,他趴着半天没睡着。
他也在想,谁会拿?
对方要死胎干什么?
吃胎盘治病?
……
然而解临却误以为他现在烦得很,于是池青才刚开始琢磨,解临的手就像当初他刚搬到这人家对门时那样很轻地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耳朵。
会议室里其实并不吵。
这种严肃的环境下,没有人交头接耳,说的都是正事,窗门紧闭,外头走廊上的声音都传不进来。
他也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
池青忽地睁开眼。
他发现同一个人做同一个动作,效果还能截然不同。
上一次解临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觉得安静。
这一次却觉得耳边更吵了,耳边仿佛伴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嗡鸣声,将他此刻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两起案件并案之后刑警的任务变得繁重起来,要调查两人身边的关系网,还要找出这其中的关联。
“下午都要审谁?”解临没松手,声音放低了问。
刚才在台上负责汇报的刑警翻开手上的工作手册,像报菜名一样地说:“殷宛茹的圈外闺蜜,她是唯一知道殷宛茹怀孕的人,还有死者的室友、经纪人、七大姑八大姨……”
“行,你们先审着吧。”
“啊?”那名刑警一愣,“你不一起吗?”
解临说:“我?我也得去审人。”
刑警摸不着头脑:“什么人?”
他审什么人?
而且要审不应该在局里审么。
被解临那只手搅得“不得安宁”的池青坐起身,像极了那种上课不听课却什么问题都回答得上来的同学,冷不丁回给他两个字:“张峰。”
“问张峰?”
——张峰都死了还怎么问。
半小时后,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商贸大厦顶楼那扇紧闭的天台门。
而解临还站在通往天台的台阶上。
电梯只能到商场开放的楼层,天台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如果要上天台,到达顶层之后还要走安全通道才能上去,刚才走到一半,因为解临话太多,池青拒绝继续搀扶。
“真不扶我?”解临在他身后问。
“自己扶着墙。”
“……”
死人是不会说话。
但是死亡会。
一个人不会莫名其妙在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坠楼身亡。
殷宛茹显然只是他所谓的‘惊天大料’其中一环,如果他那天不是因为殷宛茹而来,那么他站在这么高的大厦上,是想拍什么?
两人站在天台上,天台这栋商业大厦很高,凛冽寒风从衣领灌进去,仿佛要卷着人飞走。
站在高处事业开阔,能看到的东西很多,他们面前有数幢高楼,好几条沿街商业店铺,从上往下看,还有十分密集的车流和行人,汽笛声不绝于耳。
他到底想拍什么?
池青看着这些建筑物,垂下眼去看张峰坠楼的那条街道,街道上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
等等。
坠楼。
“他是从哪里摔下去的?”池青忽然问。
解临指向他身侧,原先松动的栏杆已经被人更换过:“从这里,从左往右数第三节
……天台没有安装监控,但是据工作人员所说,案发前一天栏杆还是——”
解临话没说完,因为他说到一半看见池青走到第三节
栏杆边上,食指和拇指张开呈“L”型,将两个“L”合上,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比出一个框来。
然后池青将上半身以一种不要命的姿势完全探了出去。
如果他倚着的栏杆像案发那天一样产生松动,他立刻就会像张峰那样掉下去,尤其他现在两只手根本没有一只手在扶着栏杆稳住身体。
“你——”
解临想说你是不是找死。
但是“你”这个字刚说出口,他便反应过来池青在做什么。
“哪怕他将意外坠楼处理得再怎么像一次意外,也还是离完美犯罪差太远,”池青目光穿过手指比划出的那个框,这个框就像张峰的摄像机镜框一样,“凶手为什么会知道他一定会在这个位置做出一些危险的举动?”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拍到他想拍的东西。”
这样东西,正常站在天台边上就拍不到。
池青透过这两个“L”组成的框,看到眼前的景色在缓慢变化着,楼下那条人流密集的长街被移出框外,取而代之的是从长街拐出去之后的另一条街。
那条街藏在一片最冷清的地方,街上只开了几家店,有不少商铺还在待售状态。
虽然栏杆被更换过,但是池青整个人往外探的动作还是太危险,在他想继续往外探的时候,解临抓住了他身后的帽子,把他往回拉。
池青说:“看到了。”
解临:“下次要干什么之前能不能通知一声,刚才心跳都差点停了,故意玩儿我呢。”
“……”
“就你会玩反向思维,是不是还觉得刚才那动作特帅?”解临的重点压根不在他看到了什么上面,“不要命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池青还是第一次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就不能问问我看到什么了。”
解临缓过劲之后说:“行,那你说说,看到什么了。”
池青:“一家店。”
需要把身体完全探出去才能拍到的只有那条街最尽头的一家店。
这家店店门口那扇玻璃门上用红色油漆画了很多符号,弯弯曲曲的像蛇,又像扭来扭曲的虫子,颜色鲜亮,店内装潢以姜黄色、红色为主,这是一家极具特色的佛牌店,店名叫“泰阁”。
第69章
佛牌
推开这家开在街角的佛牌店,玻璃门上挂着的一串藏文铃铛和门框相撞。
“叮铃——”
店里正中央摆着一个供台,供台上是一尊古铜色佛像,泰国铜雕佛像和国内传统佛像有很大区别,头顶像一座塔尖,直直地刺出去,身上斜挂着一块姜黄色的布,佛像一只手做托东西的姿势,另一只手竖起,眼睛和嘴巴雕刻得相当诡异,黝黑深邃的双眼,唇角似笑非笑。
佛像手里拖着一个小瓶子,造型和头顶那座塔尖一个样,看着像一座宝塔,底肚呈圆状。
店主穿着一身异国服饰,肤色黝黑,剃了光头,看长相不是本国人,说话时翘着舌头发音:“yion-rub(欢迎光临)——”
解临在店里走了半圈,柜台上除了悬挂着的一圈佛牌,还有琳琅满目的装饰摆件,店里的风格和店外完全不同,像一脚踏出了国门:“会说中文吗?”
店主点点头道:“会一点。”
解临随手拿起一块佛牌摆件:“你们家就卖这些佛牌和摆件?”
“对的,我们这是佛牌店,”店主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这些佛牌种类很多,应有尽有,解临手里拿着的那枚佛牌四周雕刻奇异花纹,从佛背后伸出来好几只手,不知道寓意着什么,由于雕工并不专业,导致那张脸看着怪渗人的。
但是解临并不在意,他甚至还随口夸了一句:“你们店里这些东西……挺好看的。”
店里熏香味浓郁,池青站了会儿受不住这股味道,便退到门口等他。
况且他也干不了这种和店长聊天的活。
解临装普通客户倒是装得很像,话题从“佛牌怎么卖?”很快转变成为“我以前在泰国生活过两年,看到你倍觉亲切”,他边聊天边四下观察。
隔了一会儿又问人家洗手间在哪儿。
“洗手间帘子里面左转。”店长说。
里里外外都简单考察了一遍,除了这家店看起来很可疑以外,目前没有发现具体可疑的地方。他们没有搜查证,不能强行翻店。
最后解临把刚才看了半天的那块佛牌买了下来,手指勾着佛牌上那根吊线:“就这块吧,结账。”
解临买完之后把佛牌扔给池青:“给。”
池青手里被强行塞进去一块佛牌,还没来得及皱眉,解临电话响了。
武志斌穿过总局长廊,边走边打电话说:“罗煜经纪人有问题,我们等会儿正要审,你们回来一趟?”
“有问题?”解临问。
武志斌不知道怎么形容,他顿了顿才说:“一般经纪人都是负责手底下艺人的行程安排以及活动对接是吧……但是你见过自己跑去拍戏的经纪人吗?”
解临:“……?”
这还叫经纪人?
“恐怕得回总局一趟,”解临挂了电话之后说,“这里暂时放着,让总局那边再派人过来查查。”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解临见池青不说话以为他是今天陪着他跑来跑去不耐烦了,看到边上有冰淇淋机,又说:“吃不吃冰淇淋?”
池青却盯着摊开的掌心看了很久,然后颇为嫌弃地将那块佛牌塞回解临手里:“……这上面是什么。”
解临看到池青那只黑色手套上多了一小滩污渍,也不知道是什么,黑色布料上多了一滩比黑色更深的痕迹。
“别动。”
解临伸手,用指腹按了按那滩痕迹。
……是油。
-
总局审讯室里。
罗煜的经纪人坐在武志斌和季鸣锐对面。
人是季鸣锐从片场带回来的,很普通的长相,脸型瘦长,脸上贴着八字胡,身上穿着一身戏服。季鸣锐还记得他刚下车的时候,手里拿着资料,挨个在休息区对比现场哪个人是经纪人何森。
结果压根没在休息区看到他。
“你找何森啊?”有人见季鸣锐在附近不停转悠,给他指了条路,“他应该在拍戏吧。”
季鸣锐回首,向热心群众指的方向看去,片场架着四五架摄像机,里头围着一群人,正咿咿呀呀地念台词,其中一个八字胡高高举起手中的地雷,怒目而视:“你们再过来一步试试?!”
“喏,”热心群众说,“那个就是你要找的何森。”
“……”
季鸣锐摇摇头把那个场景从脑海里晃出去:“你不是经纪人吗?怎么在拍戏?”
何森抓抓头发,摸不着头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原来经纪人拍戏犯法吗?”
“……”
“犯法当然不可能犯法,”季鸣锐说,“只是你的行为很可疑。”
“——你为什么会去拍戏?”
一名经纪人,放着好好的艺人不运营,跑去拍什么戏。
何森面露苦色:“为了吃饭啊警察同志。”
“我在公司资源不好,原先手底下带了五六个艺人,都是新人,想在圈子里出头太难了,不过两三年功夫解约的解约、绕过我另谋出路的另谋出路去了。”
他手底下这些艺人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这些年解约的解约,退圈的退圈,他这个经纪人两只脚也快踏出圈了。
何森叹口气,“我手底下的艺人就剩不下几个了,到最后我手里只剩下一个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很看好的男艺人,他刚进公司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全公司的人都跑出来看他,他在我们公司初步评级是三个S,我也曾经在他身上押注过我所有的希望,我在圈子里能不能站稳脚跟就看他了。”
“但是天不遂人愿呐——!”
一众刑警没想到一个小小经纪人的心路历程都如此崎岖坎坷:“发生了什么?”
何森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悲痛,痛不欲生:“他演技实在太差了!”
“长得再好看都没用的那种差啊,我请了很多表演老师,老师们都摇摇头跟我说教不了。他自己也不努力,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他进圈是为了什么。”
季鸣锐:“等等,你说的这些和你自己去演戏有什么关系?”
何森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把这段时间经历的坚辛悉数诉说出来:“这关系可大了去了,找不到老师,也没那钱去请老师,最后实在不行我就干脆自己上去教他。那时我刚从公司得到消息,某知名导演下部戏正在筹备中,试镜时间就在下个月,这个机会肯定得去搏一搏。”
“然后呢?”
“然后因为我把全剧台词倒背如流,所以我选上了。”
“…………”
季鸣锐心说这一个演戏不太好的艺人,一个经纪人,两个人都挺离谱的。
“你说的这位艺人,是不是姓罗?”
“不是啊,”何森说,“他姓池。”
季鸣锐:“姓……池?”
武志斌也懵了,万万没想到这次审讯又审成了一个圈:“全名叫什么?”
“池青。”
“……”
何森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次找我来,是因为他吗?他犯事儿了?”
何森说到这,审讯室里又进来一个人。
男人即使腿上打着石膏也依旧走得风度翩翩,身高腿长,头发很明显打理过,笑着往他对面一坐,五官好看地挪不开眼。
何森虽然现在在拍戏,毕竟以前也是正儿八经的经纪人,他职业病复发:“这位是?”
刑警说:“这位是我们这的顾问,我们这有两位顾问,另一位……”另一位话题中心人物池顾问呢?
“他去洗手了,”解临一进来就听到“池青”两个字,没有戳破,想听听他还会说点什么,挺感兴趣地说:“何先生是吧?你继续,那位姓池的艺人怎么了。”
何森这思路一旦往这位池姓艺人身上引,忽然懂了自己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
他沉吟道:“他这个人是不怎么正常。”
何森自觉回想:“我上一回见他大概是半年多以前的事儿了……”
正如他所说,当时他得知一部很重要的戏在筹备状态,想让手底下艺人去试试戏,但当时他手底下艺人已经所剩无几,他思来想去,觉得虽然也很糊但好歹没跟他提解约的池青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次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何森在池青家客厅里大谈特谈,说到这部戏,语调上扬,“工作没有可以去争取,同样的,我们演技不行可以多练,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失败了那么多次,总该有点收获了……我们不能放弃啊!”
何森从手提包里掏出两本厚厚的书:“我把原著剧本带来了,今天我们就好好琢磨琢磨角色,我带着你练。”
池青刚才睡了一会儿,此刻垂着眼,额前碎发遮在眼前,坐在沙发上像是和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最近天热,他却是像怕冷一样,身上穿了件深色长袖上衣。
他无疑是漂亮的,在行业内几乎找不到对手的那种漂亮,就连气质也是独一份,独一份的“丧”。
池青看着茶几上素色的封皮和书名,倒是没拒绝,他目光从书上移开:“怎么练?”
“我最近请教了一位在华影教授表演课的朋友,我们今天先从台词开始入手,”何森发觉屋内光线不好,不便,起身往窗户边走,一把拉开窗帘:“你屋里怎么那么暗。”
窗外的阳光随着这“哗啦”一声,争先恐后地从窗外照进来。
池青被这片光线惊扰,正在翻书的手顿了顿。
随着书页翻动,薄纸边侧划过指腹。
何森这下才总算看清楚他这位许久未见的艺人。
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和之前看到的他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皮肤似乎更白了,罩在阳光下,有一种几乎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池青对被割到的手点反应也没有,他将指腹抵在唇边,很轻地吮了一下。
何森看得怔住。
他下意识想去抓池青的手:“怎么还切到手了,我看看伤口,你家创口贴在哪?”
池青说:“没事,血已经止住了,不用折腾。”
何森这才想起来,池青很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手。
以前带他出去参加活动,除非是拍戏途中导演实在不允许,不然其他时候池青都会戴上黑色手套杜绝与人接触,洁癖得过分。
“咳,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吧,”何森坐在他对面,翻开书,“——就从这个第一幕开始。”
原著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成长故事,第一幕就是女主角考试没考好,晚上偷溜进男主家里,男主柔声安慰她。
何森带的艺人虽然都糊了,但怎么说也是常年驻扎片场的人,虽没吃过猪肉看得猪太多了,很快进入角色,掐着嗓子道:“呜呜呜源哥哥,你在家吗。”
何森十分投入角色,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位十六岁的怀春少女。
池青冷淡地看着第一页上的文字,然后冷淡地说:“怎么了。”
何森无法再沉浸在怀春少女的角色中,一秒出戏:“…………”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池青抬眼:“不对吗?”
何森:“这,感觉不对吧。”
台词还是那个台词,味儿怎么就差别那么大呢?
何森试图引导他,于是问他:“你觉得,额,女主这样半夜翻墙出现,男主角此刻是什么心情?”
池青手指曲起,在书页上轻叩了一下,回答道:“已经过了晚上1点,本该是他的休息时间,原文中有描写男主角正处于高三阶段,学业繁忙,女主角这会儿来打扰他……”
何森捕捉到了关键词:“等等,你觉得是打扰?”
池青回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
“这怎么会是打扰呢?!”何森张着嘴,脑回路差点被池青带偏,“她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你们俩关系很好,你应该关心她啊。”
第二幕。
女主早上在楼下等男主一起上学,把早饭递给男主的时候,男主笑着在女主头上揉了一把。
何森羞怯地把刚才池青削了一半的苹果当道具递过去:“给你带的,就知道你今天又起晚了。”
何森说完台词,又很主动地俯身把脑袋凑到池青面前方便他摸。
轮到池青表演了——
何森眼睁睁看着池青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嘴角。
接着池青抬手的动作和刚才视频里,池青去掐女人颈动脉的动作相差无几,明明只是一只手,那只手还因为有洁癖只是虚虚地搁置在空气里,并没有真的摸上来,何森却感觉自己打了个寒颤,猛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池青有些不耐烦:“又有问题?”
何森心说问题大了。
“首先你这个笑就不行。”
“?”
“没有感情。”
何森觉得池青这演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家哪儿有镜子?”
洗手间里。
对着硕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两张脸。
一张脸虽样貌平平,但笑得很有亲和力。
何森指指自己的嘴角:“你跟着我笑,嘴角幅度上扬到这。”
镜子里另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何森催促:“快点。”
半晌,池青按照他的要求笑了。
何森这辈子总算见识到什么叫标准的皮笑肉不笑。
池青长得好,笑起来自然不难看,只是他的笑挂在脸上怎么看怎么奇怪,就好像戴了一副不合时宜的面具,眼底又毫无波澜。
何森脑海里回想起之前导演说过的话来:“但凡他能演得正常点……”
何森终于绝望地认识到,他带的艺人好像不正常。
“最后还是去试镜了,”何森回想到这里,只想感慨命运是如此的阴差阳错,“我们排最后,找不到搭戏的,导演随手指了指我,让我站他对面演女一,我就上了。”
经纪人带着艺人去试戏,最后导演却向经纪人抛出橄榄枝:“你对我们的剧本熟悉度很高,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啊,感情也很充沛,平时一定没有少练习,我们这正好还缺一个很重要的配角没有定下来,你的形象也很符合,你有意向么?”
何森懵了:“……导演其实我……我……我也不是不行!”
“——事情就是这样。主要我当时想了想,我也要吃饭,既然指望不上手里的艺人,那我就靠自己。”
何森说完这些,觉得审讯室里氛围似乎不太对。
对面那位长着一张让他很想签约培养的脸的解顾问手抵着额角,似乎一直在笑。
季鸣锐也没忍住,他没想到自己兄弟去演艺圈沉沦了一圈,愣是把自己经纪人拉拔成了一代青年演员,但是这是一个严肃的地方,他得端正态度:“咳,撇开这个姓池的,你仔细想想,手里有没有姓——”姓罗的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