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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早过期了。

    池青最后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手机震动吵醒。

    [解临请求与你语音通话]。

    “季警官让我帮忙把上次你借他的衣服还你,”电话接通后,解临那把缱绻的声音通过语音电流显得尾音更低,说话的时候缓缓拖出去一点,“刚才你下车的时候我忘了,你现在在家么。”

    男人光是说几个字,“不太安分”的感觉便已经扑面而来。

    只是池青现在没有心思欣赏。

    生病总是容易放大人的各种感官,虽然某方面的意识有所弱化,但池青感觉耳边那些声音从几天前开始就一直没断过,反而愈演愈烈。

    这栋楼住户虽少,但也不是没有人住。

    池青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分辨那些声音都在叨叨些什么,包括耳边这通电话。

    解临在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发现池青迟迟没有回应。

    “听得见吗,说话。”

    “……”

    “喝酒了?”

    “……”

    最后解临沉默数十秒,再出声的时候人已经到池青家门口了:“开门。”

    “怕你出事,起来开门,我就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池青想说衣服扔了吧。

    但是一想到这样说了之后对面很可能不依不饶,缓了缓之后终于说了两个字:“一眼?”

    解临听到对面总算吱声了,松了口气:“你要愿意,我多看几眼也行。”

    “……”

    那你还是别看了。

    池青打开门的时候,解临还维持着拿手机的姿势,他换了一件很薄的毛衣,和白天的打扮大相径庭,这人本来就长了一张容易让人觉得有危机感的脸,换下衣服之后难得感觉还挺居家的。

    池青果然就给他一眼的工夫,从门缝里接过衣服就要关门。

    “等会儿,”解临手撑在门板上没让他关,“不舒服?”

    【要不是看你是老板的女儿才娶你……不然就你这骄纵的性子,谁能忍得了你。】

    楼栋里不知道哪户人家又在内心疯狂上演一出家庭伦理剧,池青被他们闹得反映都慢半拍,等他消化完解临说的话之后才回他:“吵。”

    “吵?”

    解临反应过来他应该不是在说自己吵。

    楼里也没别的声音,仔细听只有楼上某户人家在装东西的声音,隔着天花板敲敲打打,勉强算得上吵。

    解临一时间忘了池青有洁癖,他松开撑在门板上的手,很自然地将手搭在池青耳朵上,掌心向内,很轻地捂了一下:“楼上可能在装东西,你要是嫌吵,我等会儿上去看看。”

    池青愣了愣,他在家里没戴手套,习惯性抬手想把解临的手拉下来,然而触碰到的刹那,这个捂耳朵的动作的确发挥出了效果。

    “……”

    楼栋里那出荒谬的不知名伦理剧落幕,接连几日堆积在耳边不断作响的话语也跟着作鸟兽散,所有失真的声音全盘褪去。

    第23章

    例外

    解临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自己也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妥,对面这位本来就不太爱搭理他的人很可能下一秒就让他滚。

    “抱歉,忘了你洁癖。”解临松开手。

    ‘洁癖’这个词也点醒了池青。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他是想拉开解临的手,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被人碰到而感到难受了。以前不管是任何形式的触碰,只要靠近、他浑身上下都会僵住,并感到难以控制的排斥。

    可他刚才除了觉得突然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甚至在耳边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空间。

    解临远远看到摆在餐桌上的药盒:“吃过药了么。”

    池青心烦意乱,敷衍地“嗯”了一下。

    “还嗯,根本没倒水,”解临看到动都没动过的厨房,没发现有烧水的痕迹,桌上也并没有矿泉水,他走到餐桌边上随手翻了一下药盒,都是新的,“包装都没拆,你吃的是哪门子药。”

    池青在得以喘息一会儿后,勉强有了点心情回答解临的话,他不甚在意地说:“过期了。”

    池青对吃药看病的态度一直都不积极。

    自从那次意外过后,他就不太喜欢踏进医院,能吃药解决就决不去医院,没药那就睡一觉。

    解临在他客厅里转了一圈,满屋子都是冷冰冰的消毒水儿味儿,十分怀疑池青这个人是不是消毒水精转世。而且房间里还不开灯,导致他看药盒的时候费了半天劲,厨房没几样厨具,但刀却很多,一排闪着银光的刀具从大到小整齐排列,那把曾经用来切面包的锯齿刀也在队列里。

    解临说:“等着,门先别关。”

    池青:“?”

    解临看他一眼:“药不是过期了吗,我去看看我那有没有。”

    解临药箱里药品种类齐全,他把跟感冒相关的药物一一拿出来:“这是感冒药,按剂量吃就行,怕你有什么其他并发症,其他几种也给你留着,有事就直接找我。”

    解临给池青递药的时候其实碰到了他的手,隔着空气虚虚地擦过尾指末梢。

    池青正要说‘多少钱,我把费用转给你’,解临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立马堵住了他的话茬。

    “我这些药可不便宜,”解临说,“不让你白占便宜,改天请我吃饭,时间你定,我都可以。”

    “……”

    解临走后,池青拿着那盒药在餐桌边上站了许久,然后才去饮水机那儿倒水。

    倒水的时候他盯着自己拿着水杯的手,尾指微微曲着,一如既往地苍白。

    池青看了会儿,在把药吞下去的那一刻想:他或许确实该看看医生了。

    “你的意思是……出现了没那么排斥他人触碰的情况?”

    次日,吴医生对池青进行线上治疗。

    语音通话效果虽然比不上面对面咨询,但是对池青来说线上线下都一样,他的态度并不会因为吴医生本尊此刻就坐在对面而有什么改变。

    相反的,他现在这情况自己都没办法控制,吴医生要是真坐他对面,吴医生家里有几口人、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转折,心里藏着多少秘密,这些信息不出半小时都能被灌到他耳朵里。

    池青没有否认:“那个人昨天过来送药,我发现我好像没那么排斥他。”

    吴医生声音激动,他感觉自己对这位池先生的治疗或许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难道我们的治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

    池青也不知道要怎么具体说,没有直接说解临:“他……”池青起个头,又换了一个代词,“那个人。”

    吴医生抓到关键词:“那个人,只是对某一个人吗?”

    池青沉默。

    半晌,他如实说:“不能确认。”

    “根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吴医生沉吟着说,“我觉得或许你对他人的排斥,并不是因为有人靠近你而感到的排斥,靠近可能只是一种最终呈现出来的方式而已。”

    “当然具体的原因是什么,目前我还不太清楚。”

    “我之前有这么一个顾客,她的案例很有意思,她呢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困难,说多了就容易呼吸急促。但她并不是不喜欢跟人说话,只是一说话,就会想起小时候因为说错话而被父母责罚时的样子。因为小时候她的父母总是喜欢让她在公众面前发言,希望她能够侃侃而谈,在聚会上展现出不俗的谈吐,可她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所以十分惧怕这种场面。”

    吴医生从业多年,在“情感障碍”这一块的确很有研究:“所以我猜测,你排除的可能不是触碰本身,而是由触碰带来的某些负面印象。”

    吴医生最后给出建议:“你可以找你身边其他人试试,看看是真的不排斥了,还是仅仅只对‘那个人’。”

    当天下午,池青想起吴医生那番话,犹豫今天是不是该出趟门找个人试试。

    手套还没戴上,季鸣锐就发过来一条消息。

    季鸣锐:你在家么。

    -?

    -在的话先别走,我妈包了点水饺,让我拿给你,正好我来附近办事儿。

    池青匆匆扫完,回过去一句。

    -门没关,你直接上来就行。

    季鸣锐提着两盒水饺,上电梯的时候嘴里直嘀咕:“怎么今天那么主动放我上门,以前不都让我没事少去他家的么……”

    季鸣锐上去之后跟老妈子一样,帮池青把两盒水饺塞进冰箱:“你搬过来这么几天,本来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最近太忙了。”

    季鸣锐本来话就多,失控后池青听到的话量直接翻倍:【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原先的猜测全部推翻之后,哎,简直成了一场谜案。】

    “等我忙完这阵,找你吃顿搬家饭,在这开个火,”季鸣锐说话间关上冰箱门,一回头,看到池青正倚遮厨房门看着他,他这兄弟本来就看着阴恻恻的,这会儿直勾勾盯着他看,看得他背后一寒,感觉自己像条砧板上的鱼:“……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可以找你身边的其他人试试”。

    池青想着吴医生的话,忽然说:“你过来。”

    季鸣锐:“?”

    池青看着他和季鸣锐之间还能再多站两个人的间距,沉默两秒:“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季鸣锐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的间距是季鸣锐这些年养成的习惯。

    这么多年下来他就不敢靠池青太近,池青容易犯病,而他容易被揍。

    季鸣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看池青确实没反应,这才又走上前一步:“大哥,你今天有点反常啊……”

    池青没戴手套,手缩在袖子里,做足心理准备才把手伸出来一点:“你别动。”

    季鸣锐满脑子都是问号。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池青伸手,并在他手上一脸嫌弃的碰了一下:“……”

    池青耳边失真的声音第一时间盖过其他声音,吐槽音响起:【这不是反常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事情,我怀疑他今天是疯了。】

    池青碰完这一下很快就收了回去。

    “这是医生给的建议,”池青不是很想被当成疯子,解释说,“……一种治疗方案。”

    季鸣锐恍然大悟:“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作用吗?”

    池青:“感觉有点恶心。”

    不光恶心。

    他现在浑身都难受。

    池青:“你可以走了,替我谢谢阿姨。”

    季鸣锐:“……”

    池青试完翻脸无情:“我去洗个手。”

    季鸣锐:“???”倒也不用嫌弃成这样吧。

    季鸣锐:“兄弟一场,恶心这个词用得有点过分了啊。”

    池青的手其实有些部位很容易泛红,都是常年洗手洗太勤留下的毛病,皮肤薄,一搓就红,

    他进洗手间后洗了两遍手,习以为常地擦干,直到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解临好像真的是个例外。

    一个他听不到,或许也正是因为听不到,逐渐开始不排斥触碰的例外。

    就在池青洗完手拉开门出去的同时,季鸣锐手机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他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接起电话:“喂?晓兰?什么事儿。”

    苏晓兰此刻正站在天瑞小区内某栋单元楼门口,她身后拉着一条极其醒目的警戒线,这是现场封锁的标志。

    苏晓兰语速很快:“我现在在天瑞,这边出事了。”

    天瑞小区和前不久封锁排查过的杨园之间不过一街之隔,两个小区正对着,此时街道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群众,狭窄的街道内聚集了成片的人,这些居民一边议论一边往小区内张望。

    “在天瑞找到一具女尸,也是独居,女孩子是一个人住,年龄23岁左右。”

    季鸣锐穿鞋的动作一顿。

    “昨天夜里死的?”

    “不,”苏晓兰刚从现场出来,她捂着胸口,想到刚才看到的场景就忍不住想吐,缓了缓才说,“死了一个月了,人被冻在冰箱里。房东从上个月开始就催她交下个月房租,怎么催也没反应,今天带人上门打算把她的东西都清理出去,好找下一名租客,结果一打开冰箱,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尸体。”

    第24章

    失眠

    出租屋内,作案痕迹明显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屋内原本的面貌一览无余,一间五十多平的小单间,家具不多,原主人有撕日历的习惯,然而摆在桌面上的台历日期还停留在一个月前。

    可以收起来的简易塑料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碗剩下三分之一的外卖。

    红油汤底油脂凝固,飘着一层霉斑,汤里剩下的豆芽菜和腐竹隐约可见,筷子搁置在一旁,桌上还有散乱的纸团,上面沾着口红印。

    屋内其实有些乱,死者应该是不太会收拾,外套堆在沙发椅上,堆了很多件颜色靓丽的大衣外套。

    苏晓兰口中的“冰箱”其实是一个老式冰柜,看着像从二手市场里拉过来的,跟小卖铺里装雪糕的冰柜很相似,冰柜形状方方正正,上头盖着块保温布。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死者和成千上万的女孩子一样,在房间里独自生活,透过这些生活迹象,眼前似乎能够浮现出女孩子下班回到家,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时的样子。

    ——如果没有掀开冰柜盖,看到一具浑身赤裸蜷缩在冰柜里的尸体的话。

    女孩子褐色长发披肩,膝盖抵着胸口,她身体纤长、只能靠这个动作尽可能压缩体积。尸体脖颈处、胸口、以及大腿这些部位都有明显压迫痕,严重的呈紫褐色,说明有皮下出血现象。她睫毛上冻上了一层冰霜,死的时候还睁着眼,双眼因痛苦而瞪大,眼球几乎快要突出来。

    每一个和她对视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份濒死前的绝望与惊恐。

    房东作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上一秒还在让人搬东西,下一秒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已经消失的人,这一个月都静静地缩在这个老式冰柜里。

    半小时后,审讯室里。

    苏晓兰在受害人一栏里填下“薛梅”这两个字。

    “她在我这住了没几个月,我们直接签的合同。”

    “没找中介吗?”

    “之前挂出去过,但是后来想想,这中介费多贵啊,要收第一个月房租的50%,人小姑娘也是从外地来这打工的,我们直接对接能省不少钱。”

    “所以你们的房屋租赁合同里只有你们甲乙双方,没有第三方?”

    “是的,合同我给收起来了,你们要的话我等会儿让人拿过来。”

    房东年龄约莫四十多岁,本地人,家里有几套房,平时生活就是收收房租、打打牌。

    “她平时有和什么人来往吗?”

    “这个我不清楚,”房东说,“她好像在化妆品专柜上班吧,平时很会打扮的,每天早出晚归,我和她也就偶尔微信上联系联系,上个月水管坏了,她找我报修过一次,其他时候很少聊天,谈不上多熟。”

    “你知道的呀,和租客还是不要过多交往的好,到时候她说自己手头紧,说自己过得很不容易什么的,那你是催还是不催。我碰到过这种,所以从来我不和她们多说的。”

    前些天在杨园发现一名女尸的话题热度还没消退,紧接着在一街之隔的隔壁小区又发现了尸体,事件性质立马飙升,铺天盖地的新闻争先报道:疑似连环案,女性,独居。

    这三个词条激发出群众无限想象力。

    一时间整个华南市人心惶惶。

    大家开始探讨起独居女性的安全问题。

    ——听说两起案件都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密码锁一定要定期更改密码!!如果发现输密码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一定要警惕起来!

    ——丢过钥匙的也不要犯懒,直接换锁,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这么多天了,警方公布的线索也太少了吧,这案子难道破不了么。

    不断发酵的舆论逐渐给警方办案增加压力。

    市公安总局。

    会议室里雅雀无声。

    一声声质问砸在沉默的气氛上:“什么叫凶手没留下线索?”

    “……”

    第二声:“两起案件,案发地点离得这么近——犯罪地点和凶手的生活点之间不可能没有关联性,让你们排查,你们都查了些什么玩意儿。”

    说话的人姓袁,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袁局。袁局上了年纪,即使常年不间断使用黑色染发剂,也依旧盖不住长出来的缕缕白发,他个子高瘦,坐在那里显得异常挺拔,上半身和身上那套警服一样板直。

    袁局环顾他们一眼,点名道:“志斌,这次你带的队,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永安派出所掌管的辖区内,武志斌作为带队老刑警,也在此次会议人员行列里。

    武志斌坐在底下沉默半晌,那根黑色拐杖竖在椅边,开口的时候没有提线索,没有提嫌疑人,甚至根本没有提案子,他说的却是:“这次是我带队,我想来讨个人,还望袁局审批。”

    袁局在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间华南市发生的所有案子都经过他的手,武志斌虽然没有提到人名,袁局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个名字。

    “情况的确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犯罪现场太干净了,凶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犯案,我们正在调其他市的相关案件,被害人数可能不止两个。”

    武志斌抬眼,看着袁局说,“我想让解临回来。”

    “……”

    本来就沉默的会议室里,在“解临”两个字出现之后更加安静了。

    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在任年数都超过十年。

    当年那起案子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绑架案已经过去十年了,”武志斌说,“刑犯都有释放的一天,仅凭一份心理评估报告……十年观察期还不够吗,他就是再危险,这十年里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事。”

    武志斌说完之后,沉默的人成了袁局。

    袁局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那份陈旧档案。

    档案里的一字一句都还历历在目。

    他无法否认武志斌说的话。十年了,当年反对解临继续留在总局是他拍的板,但是十年过去,如今的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改变。

    袁局又想起解风:“我弟弟……他确实对案件有着很难以解释的敏锐度,有时候他对罪犯的理解度让我都感到很吃惊,但是我对他有信心。我相信他,请你们也相信他。”

    如今时过境迁,那个前途无限、所有人都曾给予厚望的风光霁月的解风,在英烈园长眠了也有十年了。

    袁局笔直的腰背略微弯了一些,这才显出几分老态,十年在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他最后坐在座位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回来吧。”

    -

    自案发开始,池青耳边的声音变得纷杂惊恐起来。

    【之前钥匙丢过一次,还是把锁给换了吧。】

    无数推测、被害妄想、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个‘意外’很可能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现在住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家本来是一个私密的地方,它给人以安全感,承接一天下来所有的疲惫。

    当私人领域有被入侵的风险时——很多人开始疑神疑鬼,就像每次看完恐怖片之后总觉得家里可能有人一样。

    【换锁还不够,得再去网上买个监控摄像头……太吓人了。】

    【摄像头得装得隐蔽一些,搜搜微型摄像头好了。】

    这天深夜,楼栋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絮叨。

    她十分谨慎,认真仔细挑选起摄像头,从款式型号。

    池青一个小时前就已经上了床。

    一个小时候,他再度睁开眼。

    此时墙上的挂钟分针已经转过一轮。

    他睁着眼又熬了一会儿,挑完摄像头的女人渐渐没了声音,看来是边刷手机边睡着了。

    池青又闭上眼。

    分针转过半圈,在他就快睡着的时候,楼栋里又有人醒了。

    【每天都那么晚回家,工作就真有那么忙么,别人怎么不忙就你忙?】

    【……】

    池青睁开眼。

    窗外夜色很深,时针指向“3”。

    池青平时睡觉就浅眠,一点动静都容易醒,实在没办法忽视这些半夜时不时出现的声音。

    他已经连着失眠近两周,起初吃点安眠药还能勉强睡几个小时,但从第二周开始,除非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他很难再靠药物入睡。

    比起这些,更令人头疼的是,他无法确定失控的状态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池青被吵醒后,去厨房倒了杯凉水,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

    由于缺少睡眠,他整个人精神状态奇差,感冒也没好透,反反复复一直在复发。

    他本来给人的感觉就阴恻恻的,这段时间熬出黑眼圈之后,眼下暗了一片,像睫毛投下的大片阴影似的,整个人愈发晦暗。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显示电量不足。

    发出“嘀嘀”提示音。

    除了电量提示音以外,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消息震动声。

    [您有一条新消息]。

    [……]

    这几天他谁也没联系过,头痛欲裂,根本没有精神看手机。

    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沙发上缩着,有时候想离那些声音远一点,就去卧室里,锁上门,坐在地上、倚着门板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时间长了,他有时候会想起解临。

    想起那一瞬间的安静。

    池青睫毛颤了颤,最后自己也控制不住,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手机。

    他在最近联系人列表里匆匆扫过一眼。

    季鸣锐:水饺记得吃啊,我最近……

    经纪人:最近有个剧本要不要看一看……

    他略过这些在列表里没有显示完全的话,目光落在“解临”两个字上。

    解临:感冒好点没有。

    池青对着这几个字看了会儿,手指触在屏幕上打下两个字。

    -没有。

    他顿了顿,又打。

    -你那还有药么。

    第25章

    拿药

    已经是夜里三点多,窗外夜色昏沉,整栋楼悄然无声。冬季光秃秃的树梢枝丫透过街灯照出几片拉长摇曳的阴影,偶尔有三三两两只野猫在小区楼下叫唤。

    解临此时正倚在办公椅里翻书,书桌上搁了几排书——都是解风以前留下的,内容涵盖《侦查学》、《痕迹检验》、《犯罪心理学》等众多书籍。

    这些书都被人仔仔细细翻看过很多遍,上面有解风当年留下的注解。

    解临手里拿着的那本,扉页第一句写着:小孩子别乱翻。

    男人连字迹都透着一股温柔,笔锋转折处却又透着点坚韧。

    这个“小孩子”,是指当年个头才到他腰那么高的弟弟。

    那时候解风刚上警校,每门课都学得很用功,在校期间就参与办过案,偶尔放假回到家,他总是关在书房里看书。一开始出于好奇,解临总是会偷偷翻他那堆书,被警告过不少次。

    但是没什么用,解临该看的还是看了,从警校专业课,到各国重案要案总结,后来解风正式入职、甚至一路走到总队队长的位置上,也没躲过这个弟弟。

    他搁在一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条消息。

    武志斌:袁局松口了。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十年过去,大家很多想法也都变了……你还愿意回来吗。

    解临前半夜其实睡了一会儿。

    收到武志斌发来的消息之后他就睡了过去。

    期间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他看到一件狭小的隔间,十五岁的少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梦里有枪声,还有在屋外盘旋的警笛,紧接着就是很多人涌进来的脚步声:“找到了——有人!这里还有两个孩子!”

    遮在眼前的黑色眼罩被人轻轻拉开,长时间不见阳光,少年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见解风在叫他的名字。

    “救援很成功,”等到眼前终于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时,他听到有人说,“只是……幸存下来的孩子只有两名,总共二十名被绑孩童……死得有蹊跷。你弟弟和另一名孩子同时绑在一间隔间里,那个孩子却死了,只有他活下来,我们怀疑……”

    那人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绑架案救援一开始很顺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撤退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解队,桶里都是汽油。”

    “不好!快撤退——!”

    爆破声由远及近,像漩涡一般席卷而来,以狂风过境的速度从最里面那间房间炸开,一连串的极速爆破瞬间将墙面炸得支离破碎,房顶轰然倒塌。

    仓皇间,解临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解风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男人掌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推出去,声音却依旧温柔,像最后的叮嘱:“你精通犯罪,所以有些人会对你有所忌惮。但是你记住一点,你能帮助很多人。”

    解风的声音很轻,淹没在巨大的爆破声下:“我一直相信你。”

    爆炸产生的热浪奔涌而来。

    “砰——!”

    “快跑——”他听见解风喊,“别停下!”

    ……

    解临手指指腹搭在“小孩子”那三个字上,窗外阴影投在他身后,盖住些许光线,他松开手时说对着空荡的书房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

    解临合上那本教材,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下一秒手机震动两下。

    两条新信息顶走了武志斌先前发的那条。

    这两条新消息来自某位消失近一周的池姓洁癖,这位洁癖先生的反射弧可能绕了地球一圈,一周后才想起来要回他消息。以及,没药了总算知道找人帮忙。

    池青发完那两条,怀疑自己可能半夜神志不清才会回这么两句话过去。

    他想着这个点,解临应该早就睡了,于是手指长摁聊天气泡,正要点击“撤回”,聊天框里多了一行字。

    解临: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对门。

    池青:“……”

    解临正想再逗逗他,然后就把药给他送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病情这么多天一直反复、如果是低烧的话,出现并发症的概率很大。

    结果他刚拉开书房门,就听到门铃声响了一下。

    池青没戴手套,很不习惯,按门铃的时候是把手指缩在袖子里摁的。

    于是解临打开门就看到池青在他家门口站着,他本来就瘦,近一周不见似乎更瘦了,原本穿在他身上就略显宽松的黑色毛衣变得越发空荡,额前头发也更长了,直接盖过眼睛,和眼下那片暗色阴影联结在一起。

    明明走廊里的灯从上往下打过去,视野亮堂得很,偏偏池青看着像自带阴影似的,生生把周遭光线压得暗下去。

    池青难得主动开口,他不适应地别开眼:“我来拿药。”

    解临稍微凑近了,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池青:“刚换地方,睡不着。”

    池青怕这个说辞还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两个字:“认床。”

    “……”解临看着他眼底那片乌青,对他这个认床无可奈何,“但凡跟‘难伺候’沾点边儿的毛病,你身上是不是都有。”

    池青无言以对,只能认下。

    解临说着侧身,让池青进来:“上次给你的感冒药吃完了?”

    池青“嗯”了一声。

    他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吃。

    都快被吵死了,根本没有心思吃药。

    解临边翻药盒边说:“吃了药这么多天还没好,可能有炎症,你得去医院看看。”

    池青和解临两人住对门,一样的户型,屋内格局设施都差得不多,只是装修风格上有很大差异,解临这个人看着花哨,家里装修却简单得很,全屋家具设计以灰色调为主,简洁明了。

    两套房厨房都是开放式,池青坐在餐桌边上,默默看解临翻东西。

    解临看池青那个样子,迟疑道:“……你不会连医院都不喜欢去吧。”

    果然,难伺候说:“不去。”

    “……”

    “人太多,”难伺候又说,“吵。”

    这是池青第二次提到“吵”这个字。

    解临隐约觉得“吵”这个字可能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毕竟如果在房间里觉得吵,在医院里也觉得吵,那这个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不吵的地方。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池青,一切就显得没那么不合理。

    毕竟这位池姓洁癖本人就长了一张‘少烦他’的脸。

    “说两句话就让别人闭嘴,哪儿哪儿都嫌吵,除了荒郊野岭或者无人岛,其他地方很难满足得了你的要求,”解临找到剩下的感冒药,先把体温计递给他,说,“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你有觉得不吵的地儿么。”

    ……

    有的。

    池青垂着眼,透过额前的碎发去看解临伸向他的那只手。

    解临手上那枚戒指已经摘了,男人手指骨节分明,手腕斜侧着,拇指指尖压在食指指腹上,捏着体温计伸到他面前。

    【说工作忙肯定都是借口,否则为什么改了手机密码。

    】

    【……】

    接近凌晨四点,楼栋里那对夫妻又开始了。

    池青将手指从毛衣衣袖里探出来一点儿,伸手去接那根体温计,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从解临指节处擦了过去。

    【男人的话真是一句都不能——】

    话语戛然而止。

    他久违且短暂地被拉回到了现实,那些真假难辨的、无孔不入的、虚空的声音被挡开,只剩下一些很平静的声音,例如窗外树木枝丫轻扫过窗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车声,厨房没拧紧的水龙头往下滴了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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