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乐景跟在吴松孺的身后走进会议室。他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就立刻收获了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乐景坦然自若的看了回去。
楚雄率先发问:“老吴,这人谁啊?我们开会,你领个外人过来不好吧?”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这是黎望旌同志,从今天起就调入我们的汉字简化小组了。”
楚雄斜了乐景一眼,阴阳怪气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谁啊?不会是你亲戚吧?”
乐景不卑不亢道:“我是吴老师的学生,今天是过来旁听的。”
楚雄张了张嘴,还想讽刺几句,不想一个长头发的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进来,他立刻闭嘴了,恭恭敬敬道:“所长好。”
所长穿着飘逸的白色练功服,看起来不像学者,倒像个刚破关的道士。
他用笑吟吟的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特意在乐景的脸上顿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镇定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会吧。”
他坐在首座,笑呵呵的仿佛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今天,我们就来讨论一下汉语拼音化方案。咱们关上门说话,集思广益,各抒己见,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有心理包袱。”
第199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14)
所长的话刚落,楚雄就迫不及待发言道:“所长,这是我新写好的汉字拉丁化方案,还请您过目。”
说完,他就双手拿起资料毕恭毕敬的提交给了所长。
所长抬手随意翻了几页,轻笑一声,抬头直直看向吴松孺,“老楚的提案,听说上回你们给毙了?”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他方案不行。”
宋奇连忙给他找补道:“我们当时是举手表决的,这是少数服从多数。”
楚雄冷笑一声,不阴不阳道:“上一回投票的时候所长不在,我要申请重新投票。”
吴松孺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再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雄针锋相对:“投票还没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结果?难不成你能操纵选票不成?”
“你!”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眼看着两个人马上就要吵起来了,所长头疼的打断了他们。
“上回我没在,老楚你再把你的想法讲一遍,我听听怎么样。”
于是楚雄就用胜利的眼神看了吴松孺一眼,滔滔不绝开始叙述他的想法。
乐景肩负着帮吴老师进行会议记录的重任,所以他无奈的开始记笔记。
记着记着,他就也开始烦楚雄了。无他,废话太多。
为了印证自己拉丁化汉字的合理性,他扯虎皮做大旗,拉了无数名人为他背书。
首先被他拉来背书的,当然是明代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和法国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利玛窦的《西学奇迹》和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是目前学术界公认的狭义上的汉字拼音话的起点。
然后他又拉了一大票民国文豪的拼音化改革给自己背书。乐景听的昏昏欲睡。
突然,有个名字闪电般的闯入乐景的脑袋,他一瞬间就清醒了,难得动作有些激烈的抬起头,惊愕的看着还在滔滔不绝讲话的楚雄。
“季鹤卿先生晚年也尝试过汉字拉丁化改革,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效……”
季鹤卿???
是他认识的那个季鹤卿?
乐景把原主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是不是他听错了?
也许只是名字相近的人?
乐景在心里问系统,‘这个世界和颜泽苍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吗?’
他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在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属于系统的冰冷机械音终于响起,“是也不是。《后妈难为》是由《大清贤媳传》结局展开的无数个可能性分支之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世界。剧情开始时间点为《大清贤媳传》的100年后,此时距离《大清贤媳转》故事结束已经过去了53年。”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猜测,但是此时听到系统承认,他还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乐景罕见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一瞬间似乎想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双眼放空呆呆凝望着还在慷慨激昂做学术报告的楚雄,突然有点眩晕。
在过来开会前,他还在想他见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今天就是小场面,他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
他错了。
也许时间能让他忘记许多事,但是其中不包括他们。
即便他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变成了拥有年轻皮囊的老人,此时想起死在黎明前的飞鹏,想起希望破灭后绝望的鹤卿,想起因为被他改变命运很大可能“不得善终”的静姝,还是让他意难平。
也正是因为这份意难平,驱使他咬牙走到了现在,仿佛只要他见过黎明,便能告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在天之灵。
乐景低下头,捂上眼睛,企图遮住汹涌而出的泪意。
他深吸口气,隐约听到鼓膜的震鸣声,鼓足勇气问道:
‘他……他们还活着吗?鹤卿和静姝,他们两个人,还活着吧?’
黎明这么美,你们看到了吗?
……
直播镜头里,在听到那个名字后,青年缩在墙角,忍泣吞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顾图南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上青年颤抖的手,“苍哥儿,苍哥儿,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太好了,我转世了,你也转世了。虽然身处在不同的时间点,但是我们都看到了黎明。
多么壮丽辉煌的黎明啊!多么震撼磅礴的日出啊!
我看到了。
卿卿也看到了。
现在,终于,你也看到了。
可是我们再也无法相遇。
我们三兄弟,再也不能并肩建设我们的国家。
多么可惜啊……
顾图南弯下腰,捂着脸,哭声沉重悲凉,浸透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
鹤卿,是1950年3月17日去世的,享年94岁。他死后一个月,4月25日,静姝也撒手人寰。
然后又过去四个多月,1950年9月5日,你,颜泽苍转世成了黎望旌。
再然后,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我,顾图南转世成了季清澜,生长在你们都已经逝去的新时代。
我们终究,死生不复得见。
我们四个人的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鹤卿和静姝把接力棒交给了你,你又把接力棒交给了我。
日后,会有新的孩子接过我手里的接力棒。
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铸成了华夏永垂不朽的荣光。
……
乐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会议上回去的。
他脸色惨白,眼睛彤红,神情恍惚的模样把吴松孺吓得够呛。
老头儿私底下和老友唏嘘道:“这孩子心思如此纯澈,真是太难得了。”
宋奇也忍不住对乐景有些改观了。
他一直觉得这小子很有城府,没想到倒有一颗对华夏传统爱的深沉的赤子之心!楚雄那些车轱辘话听的他们耳朵都起茧了,就把他当个笑话看,没想到黎望旌竟然都气哭了。真是……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啊。
周彰之黑着脸,“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拉丁文代汉字就是瞎胡闹!楚雄这个老东西,也不怕百年后被人刨了坟。”
吴松孺知道自己不太会察言观色,就问两个老朋友,“你们看,所长被楚雄说动了吗?”
宋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沉吟道:“不好说啊,所长在会上的态度太暧昧了,虽然楚雄那群狐朋狗
友在会上为他造势,但是所长也没有透露出明显的倾向来,就和平时一样和稀泥,我猜所长现在也是在观望。”
周彰之道:“还是要看中央如何表态了,现在大家都在观望。”
三位老朋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发出一模一样的忧心忡忡。
国朝新立,什么都要讲究个“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新时代。他们,和他们坚守的老东西,能否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存活下来呢?
……
乌云遮住了太阳,凉风骤起,吹开了笔记本,纸页沙沙作响。
乐景连忙关上了窗户,看窗外乌云翻滚,草叶七倒八歪,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乐景在书桌前重新坐下。
当时从系统那里得知卿卿和静姝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时,那一刻他真是头晕目眩,厚重的情绪扑面而来,来势汹汹,咆哮着将他吞噬。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了。
原主出生时,季鹤卿和颜静姝已经是缠绵病榻的老人家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国外,为抗战筹钱募捐,和原主根本就不在一个圈子里,所以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他们身影。
在从系统那里知道自己重新回来这个世界后,乐景在那一刻是狂喜的,刚期待起故人重逢,就猝不及防得知阴阳相隔的噩耗,大喜大悲下,他之前的情绪短暂的崩溃了一会儿。
系统当时告诉他:‘主播和故人重逢可能会暴露系统和直播间的存在,会对历史进程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系统特意给他选择了一个故人已死的平行世界。
往好处想想,其他世界的卿卿和静姝也许还活着。甚至,他、图南都还活着。他们都变成了慈祥的老头子老太太,下棋喝茶,遛弯逗猫,无所事事,一起慢慢变老。
这份美好的幻想稍微驱散了乐景心中的悲伤,他长出一口气,知道他是时候振作起来了。
他留给自己的软弱时间只有那一刻。现在,他必须将自己从那份厚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继承他们共同的心愿,大踏步向前,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乐景强迫自己注视着笔记本上雪白的纸页,强迫自己去思考今天的会议,思考楚雄的讲话。
乐景在现代是记者,因为职业原因,什么领域的知识都要会一点,什么领域的人都要接触一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带给他的金手指,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清楚的记得他在现代的见闻。
他采访一位汉语言教授时,在他的藏书里发现过一本拉丁化汉语教材,当时教授给他介绍,这是一本建国后的工人拉丁化汉语扫盲课本,并且教授还对建国后拼音诞生之路进行了科普。
在现代汉语拼音方案诞生之前,全国各地和海外华侨寄来了六百多个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从中选择了两百多种编撰成《各地人士寄来汉语拼音文字方案汇编》,并写就了《汉语拼音文字(拉丁字母式)方案草案初稿》。
所以他知道,拉丁化汉语在过去曾经是很有市场的。在现代拼音诞生以前,国内做了许许多多的探索,也走了不少弯路。
……所以他能不能帮国家作弊呢?
乐景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流畅的写出来熟悉的“a,b,c,d……”默写完后,他又随意写了一些汉字,并标注上拼音和声调。
望着笔记本上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文字,乐景沉默几秒,忍不住发出一道崩溃的呻吟声。
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对现代拼音了解有限,这些就是他能记得的全部了。对于拼音发音规则,他是只知然,不知所以然。
人家问他,为什么y后ü要变成u,他要怎么回答?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当时小学老师教我时就说这是规定?
他把这些东西交上去,别人多问他几句他都回答不上来,怎么看怎么可疑,说不定还会被人怀疑他是从哪里偷来的研究成果。
况且,他一个汉字简化小组的,他的工作内容也不包含拼音啊。
乐景木着脸把笔记本扔进抽屉。
作什么弊。
洗洗睡吧。
第200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15)
自打加入汉字简化小组后,乐景的生活就彻底忙碌起来。
他名义上是研究员,实际上相当于是吴老师的私人秘书。
这时候的师徒关系可比后世亲密多了,师者有事弟子服其劳可不是空话。他不仅要帮吴老师写报告、整理材料、跑腿传话、端茶倒水开发票,还要定时完成吴老师布置给他的作业,师娘和吴老师吵架了,他还要帮忙劝架。得亏吴老师儿子带着一大家子跑美国了,要不然乐景说不定还要偶尔帮忙接吴老师孙子放学。
不过乐景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情愿的。吴老师身为老派读书人,他心目中的师徒关系可和后世那些叫兽砖家不一样。
后世的一些导师,拿学生当奴隶,剥夺了学生的时间、自由、才华、金钱和尊严,最后把学生的命也夺走了。这种导师,和奴隶主无异。
而吴老师虽然指使了乐景做了许多事,但是他的关心和爱护也是实打实的,他是真的拿乐景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如果不是他撑腰和提携,以乐景的资历,怎么可能进入这些大佬的圈子?这些宝贵的人脉可是花多钱都买不来的。
徒弟要孝敬师父,但是当师父的也要照顾和提携徒弟,这才是华夏传统的师徒关系。
这天,乐景正在办公室帮吴老师整理下周的开会材料,吴老师推门进来,又交代了乐景一件事。
“小黎啊,明天苏联专家过来和我们开一个交流会,你陪我出席吧。”
“好的。”乐景问:“老师,苏方参会人员决定了吗?需不需要我去接待?”
吴松孺似乎在想事,慢了一拍才回答道:“不用,是外交部和他们对接,他们都安排好了,咱们过去就是单纯开个交流会。”
乐景有点为难。吴老师通知他的时间太晚了,现在收集资料来不及了。
“老师,交流会主题是什么?您要发表讲话吗?所里有发资料吗?”
吴松孺心不在焉走到办公桌后坐下,道:“嗯,我不发言……主题还是拉丁文代汉字,我们要向苏联专家学习经验……资料,资料不需要我们准备。”
他垂下眼睛,默默注视着桌面一块墨痕,嘴角下撇,表情沉郁,明显陷入了不愉快的思绪里。
乐景很有眼色的继续忙,不去打扰他。
他知道拉丁化汉字只是一次错误的尝试,在未来根本没有大规模实行,吴松孺却不知道,也不怪他郁闷了。
等到第二天,乐景在会议上发现陪同苏联专家一起出现的楚雄和楚安伦这对父子后,他就更深入了解吴松孺那日的郁闷了。参加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会议就算了,偏偏要在这个会议上做报告的是自己的仇人,自己只是过来陪坐充数的,换谁谁都要郁闷。
楚雄本来正和苏联专家在门口说话,远远看到领着乐景要从后门进去的吴松孺,立刻喊道:“老吴!”他笑呵呵的向他们招了招手,“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苏联来的专家。”
吴松孺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但是当着苏联人的面,他也不能将楚雄顶回去,本已经迈进后门的腿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不情不愿的向楚雄走去。
楚雄笑的特别开心,他挑起下巴,露出胜利者的神气起来,对身边的大胡子道:“伊万诺夫先生,这是我们研究所的副所长吴松孺先生,是汉字拉丁化的头号反对者,也是我最大的敌人。”说完,他哈哈大笑,还自以为幽默的眨了眨眼睛,大发慈悲的补充道:“当然,这些只是一些学术争执,我并不会真生他气。”
吴松孺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因为他的这番话彻底黑成了锅底,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刀的话,楚雄早就被他千刀万剐了。
被他称为伊万诺夫先生的大胡子迷茫的听完楚雄的逼逼叨,下意识看向楚安伦。
而被他用求知目光笼罩的楚安伦,此时正惊讶的瞪着乐景,脸上写满了“你怎么有资格站在这里”的质疑,还是楚雄催促道:“安伦,把我的话翻译给伊万诺夫先生。”
他这才勉强收起目光,用不甚流利的俄语,磕磕绊绊把楚雄的话翻译成了俄文。
如此一般的俄文水平,让乐景不禁侧目。
他前世的时候,也算是会一点俄文,不过不太好,只能进行一些基础的日常对话。原主倒是俄文水平很不错,他在美国的时候,因为想要追求一个美丽动人的俄罗斯女留学生,在荷尔蒙的驱动下,他在学校选修了俄语,是下过大力气苦学的。
当然,俄罗斯姑娘很快就爱上了高大英俊的雅利安帅小伙,原主虽然失恋了,但是他可是因此学会了俄语!他变得更强了!
乐景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在惋惜,原主为什么不海一点,多爱上几个外国女孩呢?这样他肯定能成为优秀的语言学家!
总之,有原主的俄语技能珠玉在前,乐景当然看不上楚安伦这三脚猫水平。
他记得楚安伦是英国文学专业毕业的,去外交部当翻译也应该是是英语翻译啊,外交部怎么派他来给苏联专家做翻译了?是外交部除了他找不到别的会俄语的人才了?别逗了,外交部能有这么菜?
楚雄却误会了乐景侧目的理由。他特别得意的给了吴松孺一个“我儿子这么棒你徒弟行吗”的眼神,骄傲笑道:“安伦虽然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但是他在学校也选修过俄语,俄语这么难,他不到一年就学会了,回国后在外交部很受看重。这次,外交部东欧司特意把他从西欧司借调过来给苏联专家们当翻译。”
乐景:……
这个人好不要脸。
他觉得他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外交部好惨,风评被害。
以楚安伦那个狗都嫌的脾气,能受外交部看重才是见了鬼了。楚雄嘴上说的好听,八成是楚安伦在西欧司混不下去了,他使关系把人调到了东欧司。
这次苏联专家过来交流,东欧司这么多会俄语的人才不来,派来楚安伦这个三流俄语翻译,楚雄要是没有在其中动手脚谁信啊。
就在这时,伊万诺夫先生用俄语逼逼叨叨道:“很高兴认识你,吴,我尊重你的学术主张,但是我必须得说,汉字已经太古老了,必须要适应时代的潮流进行变革,表音文字才是世界的主流……”
他滔滔不绝用了无数个复杂拗口的专业俄语名词,说完后期待的看向楚安伦。
乐景也看向楚安伦。他也有点期待这人会怎么翻译。
楚安伦露出自信的笑容,“伊万诺夫先生先生说,很高兴认识你,他不赞同你的学术主张。”
乐景:……
就算吴松孺不懂俄语,也觉得楚安伦翻译的不对了。人俄国佬可是足足说了好几分钟的话,怎么楚安伦就翻译成了这么一句话?
迎上吴松孺质疑的目光,楚安伦强撑着笑容,又补充了一句话,“他觉得汉字这种老古董应该被时代淘汰了。”
乐景:……
好家伙,中苏两国谈判的时候要是请了你做翻译,现在两国早就全面开战了,导火索就是你楚安伦。
果然听了楚安伦的这句翻译,吴松孺的脸色大变,望着伊万诺夫先生的目光火冒三丈,他大声呛了回去:“放屁!汉字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在中国已经有了四千多年历史,它的伟大岂是你这种蛮夷能明白的?!”
怕楚安伦再胡乱翻译,影响两国外交关系,乐景抢先用俄语说道:“吴教授说,汉字在我国已经有了四千多年历史,是民族文化的根基,拥有强盛的生命力。他相信在新时代,汉字也能经受的住考验。”
伊万诺夫先生不妨从乐景这里听到如此流利的俄语,激动坏了,直言不违道:“你的俄语比我的翻译好多了。我能请你做翻译吗?”
楚安伦纵使俄语再一般,这句话也听懂了,此时看着乐景的目光像淬了,他不满的用俄语表达抗议,“伊万诺夫先生,我是华夏外交部派来的翻译,代表的是中国对苏联的友谊,你随意更换翻译,会引发外交事故的!”
说这种话的这时候他的俄语倒是突然变好了,也不结巴了,特别流利。
伊万诺夫先生被他的话吓住了,连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我很满意你这个翻译。”
楚安伦得意的看了乐景一眼,双手抱胸,傲慢说道:“您知道就好,我的俄语师从剑桥大学俄语系的亚历山大大师,而他只是一个被二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退学的三流学生,我当然比他更适合做您的翻译。”
被人当面如此嘲笑,乐景却懒得和他计较,此时他担心的是一件更严重的问题。
这人又菜又没逼数,等下瞎几把乱翻译,不会酿成外交事故吧。
而乐景的担心,无疑很有先见之明。
会议正式开始后,社科院各位大师齐聚一堂,两位苏联专家们相继落座。众目睽睽之下,苏联专家伊万诺夫先生第二个开始自我介绍。
在介绍自己的头衔时,他用了“член
-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这个俄语单词。
当时乐景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这个单词,水平一般的翻译很容易直译成“通讯院士”,这就完全偏离了这个词的本意!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这个词在词典里虽然大多数是做通讯员、新闻记者的意思。
但是!翻译的时候绝对不能照本翻译。
想也知道,这次苏联派来和他们语言研究所交流的苏联专家专业起码也要和他们对口,怎么可能会派什么不伦不类的通讯院士呢?
先不说怎么可能为新闻通讯特意设个院士,就说在苏联科学院里,也根本找不到通讯院士这个头衔!
“член
-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这个单词指的是科学院同院士,类似于科举同进士。同院士指的是同样是科学院成员,但是其地位和学术水平要低于院士,待遇也不如正式院士,故称为同院士。
楚安伦不负所望,在乐景焦虑的目光中,自信说道:“伊万诺夫先生,是苏联科学院的通讯院士……”
……果然他翻译成了通讯院士。
乐景左顾右盼,果然包括吴松孺在内的社科院专家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迷茫。
乐景可以猜到这一刻所有人的心理活动:
‘通讯院士是什么专业的院士?来这里干嘛?这场交流会难道不是来交流拉丁化汉语的可能性吗?’
……让楚安伦进外交部,绝对是方同志犯过的最大错误。
第201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16)
两位苏联专家,外交部当然配备了两位翻译。
外交部也就在楚安伦这里翻了一次车,另一个翻译专业技术很过硬,俄语流利,一看就是在苏联留过学。
楚安伦的那个“通讯院士”一出,乐景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他的脸色也变了,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不对。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怎么处理。
在发表讲话前,苏方肯定递交过他们的俄语版文字稿以供中方翻译,楚安伦应该是提前背过稿,在翻译出那个要命的通讯院士之前,他的翻译一直很流畅,虽然有个别词翻译的不够精准,不过无伤大雅。
但是——
现在不爆雷,不代表以后不爆雷。
有了开头那个通讯院士这个大雷,乐景实在是对他的翻译胆战心惊,生怕他再爆出来更可怕的外交事故。
短短几秒钟,乐景就做下了决定。
暂停交流会,必须先让楚安伦滚蛋!不管是让外交部紧急派个新翻译,还是让那个翻译暂时干两份活儿,总之,楚安伦绝对不能再当这个俄语翻译了!
趁现在他还没有犯太多无法挽回的错误,一定要将他踢出去。
这件事要和吴老师和所长知会一声。
他快速在笔记本上写下简略的事情经过,放到吴松孺眼前。
吴松孺扫了一眼,脸色立刻严肃下来了,他是明白事情严重性的,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小则影响的可是中科院和苏科院之间的关系,大则可能影响两国邦交。
与他隔了三个座位外的不远处楚雄脸上还带着迷之骄傲笑意,吴松孺只看了一眼就怒火澎湃,真是恨不能扇他几个耳光。
平时动用特权走后门就罢了,这种严肃场合还玩走后门加塞那一套,没有金刚钻就别拦瓷器活,你儿子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出了事,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他在笔记本上回复道:“你去找所长说明一下情况,记住,这件事一定要低调处理。”
所长和吴教授同坐第一排,中间隔了五六个人,楚雄也在其中。乐景要想找所长,是必须要经过楚雄的。
但是此时事情紧急,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台上伊万诺夫先生还在发表演讲,乐景一溜小跑,从几位大师和楚雄的前面穿过,在所长身侧停下,压低声音道:“所长,有件事必须得让您知道。”
许临擎的目光在乐景举到他跟前笔记本上停留一瞬,嘴角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不过他到底是多年城府,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让一旁的楚雄看不出端倪。
他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楚雄偏头看着这两个人的动静,对黎望旌笔记本上的内容好奇极了,可是在他这个方位看不到笔记本上的内容。
台上的伊万诺夫先生正在发表讲话呢,黎望旌特务似的跑到所长跟前,到底打的什么哑谜。
许临擎那个老东西城府深,他从他脸上看不出名堂就罢了,黎望旌这个小东西也喜怒不形于色,真让人憋闷。
他又看向吴松孺。他这位老朋友还没他徒弟端的住,虽然现在已经努力收敛了,但是他还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怒火来。
他可以确定,黎望旌找许所长,肯定不是好事!但是具体是什么事……
他这心里就活泛开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刚刚让无数人惊诧的“通讯院士”这个词。
是不是这个词出问题了?
应该不会吧?
虽然他之前看安伦整理出来的文字稿时,也对这个通讯院士颇有疑虑,所以也是特意翻词典求证过的。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这个词的确是俄语里通讯的意思。安伦这么翻译没错。虽然不知道苏科院为何会设立通讯院士这种头衔,但是想来应该是文化差异国情不同。
所以,吴松孺让黎望旌找院长到底是什么事?
十几分钟后,伊万诺夫先生做完了自己的演讲报告,这时候应该他上台了。为了这次的演讲,他可是准备了许多资料,从最早期的元代基于藏文字母的八思巴字开始说起,追本溯源汉字拼音化历程,引经据典论证汉字拼音化的合理性和科学性,定要让苏联专家刮目相看,也让吴松孺他们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他刚想走上演讲台,却突然听所长扶着胸口,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声,“啊,救命,我突然心慌,头又晕,大概是低血糖又犯了。”
楚雄:???
乐景立刻快步走到苏联专家跟前,用流利的俄语说道:“对不起,能不能请会议暂时中断一会儿,我们的许所长现在身体不舒服,需要尽快送去医院治疗。”
老手翻译惊讶的看了乐景一眼,不知道是惊讶乐景俄语流利,还是在惊讶许临擎恰到好处的低血糖。
人命关天,苏联专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当即表示会议可以择期举行,先救治许所长。
反倒是楚安伦脸色有点不好看,大概是觉得许临擎病的不是时候,耽误了他们父子的好事。不过他到底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没有在这种时候说些不近人情的怪话。只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翻译错误。
乐景给那个翻译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的眨了眨眼睛,乐景就出去了。
他在后门等了不久,那个翻译就跟着出来了。
乐景表情严肃道:“许所长装病,算是暂时糊弄下去了,交流会择期举办,但是楚安伦不能再当这个翻译了。”
那个翻译也很识数,“这件事是我们给所里添麻烦了,你放心,部里最后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话说完,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苦笑着抱怨了一句:“……我算是长见识了。”
乐景也是同样的苦笑。
说到底是上头神仙打架,他们只是被无辜牵连到的小虾米。
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意见,乐景当天晚上就从吴松孺那里知道了。
吴松孺刚从紧急会议上回来,此时红光满面宛如酩酊大醉,
“所长开会,把楚雄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以权谋私,卖官鬻爵,目无法纪,他儿子当俄语翻译就是乱弹琴,德不配位,险些给国家抹黑,造成恶劣的外交事故……”
吴松孺只要一想到会上楚雄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浑身的汗毛眼都张开了,好像大雪天喝下一碗滚烫的羊肉汤那样痛快。
他舒爽的翘着二郎腿,嘿嘿直乐,越想越开心,觉得今天晚上可以干掉两碗饭。
乐景对所长如此处理丝毫不奇怪。
楚雄平时再窝里横,好歹是内部矛盾,看在他的资历上,也不会有人和他为难,所长也是一直和稀泥。
但是,楚雄这回险些在苏联人面前丢脸,这件事儿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自古外交无小事。
由翻译失误而引发的国际纠纷甚至能转变成战争。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因为翻译错误导致美国向日本投了两颗原子dan。
1945年7月26日,美、英、中三国签署《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7月27日,日本内阁就此举行会议讨论是否接受《波茨坦公告》。
7月28日下午,日本首相召开记者招待会,在会上,首相用意义含糊不清的日文“黙殺”一词,来表示内阁对公告不予置评。日本政客惯例说话模凌两可,却苦了翻译人员。因为“黙殺”这个词在没有对应的英文单词,翻译人员就翻译成了ignore
it
entirely(完全忽略),但是这个词同时还有漠视,不理会的意思。
于是,美国的路透社和美联社将“ignore
it
entirely(完全忽略)”理解为“reject(拒绝)”,并且也是如此报道了。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美国以为日本要顽抗到底,为了尽快结束战争,美国先后向日本投下两颗原子dan。
在华夏的外交事业里,同样也发生过大大小小的因翻译错误导致的事故,其中影响最大最恶劣的就是雅典事件。
因为翻译错误,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华夏驻希腊大使误入了和阿拉伯世界为敌以色列大使馆国庆庆典。当时我国还未和以色列建交,并且一向和阿拉伯世界交好。华夏大使去庆祝以色列国庆,立刻在第二天上了西方各大报纸头条,作为华夏承认以色列合法性的铁证,由此引来无数阿拉伯国家的敌视和愤怒。而大使,还是第二天看了报纸才搞明白自己闯祸了。
雅典事件给华夏外交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被二号首长誉为中国的“水门事件”。
所以外交无小事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有无数血泪教训的。
乐景随口问吴老师,“外交部那边怎么处理楚安伦?”
“结果还没出来,但是他肯定要挨处分了。”吴松孺幸灾乐祸道。
这倒是肯定的。
吴松孺继续说:“那边肯定也要换新翻译。”
这也是常理。乐景找所长揭破这件事目的就是让外交部换人。
吴松孺笑眯眯的看着乐景:“许所长向外交部推荐了你。”
乐景点头点一半,愣住了。
“什么?”
吴松孺老怀甚慰的看着乐景,“你小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俄语这么出色,所长很看好你,所以会竭力为你争取这个工作机会。你这次好好表现,以后苏联再来人,你就是我们所的御用翻译了。”
乐景:……
外交这个火坑,他是真不想碰啊!
第202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17)
刚过七点钟,乐景就出现在语言研究所门外。
门卫大爷正哼着小曲做饭呢,窗户就被乐景敲响了。
“大爷,劳烦您开下门。”
门卫大爷回头看到乐景,惊讶问道:“黎同志,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乐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过来查点资料。”
“年轻人就应该这么勤快刻苦,趁年轻多学点,老了想学脑子都记不住喽。”门卫大爷拉开抽屉找出钥匙串,蹒跚着走出了门卫室,顺便八卦道:“黎同志,听说这次是你给苏联专家当翻译?”
乐景打着官腔:“是啊,承蒙所长厚爱,我是一日不敢懈怠,这不,一大早就跑过来查资料了。”
“黎同志你这么努力,所长一定看的到的。”
乐景打着哈哈:“我只希望自己能圆满完成任务,不给所里丢脸。”
乐景不意外门卫大爷会知道他要当翻译,因为这件事已经在所里传遍了。
毕竟,所长在会上,可是一边把楚雄骂的狗血喷头,一边把乐景夸成了一朵花。
夸乐景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多亏他俄语过硬,及时发现了楚安伦的翻译问题,要不然不知道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外交事故。并且还当着会上所有领导的面,再三强调他们所里就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表示他已经向外交部推荐了乐景,由他来代替楚安伦当翻译。
于是乐景俄语好的名声不胫而走,全所都知道了。
在从楚安伦这里翻车后,外交部再选翻译也变得谨慎起来,他们就专门派了翻译对乐景进行了全方位考察和测试。
虽然乐景很不想跳入翻译的火坑,但是所长专门举荐了他,他要是表现的不好,丢的就是所长的人了。而且现在讲究师徒一体,他的风评也会影响吴松孺的风评,所以他必须要好好表现。
还好原主俄语很扎实,所以顺利通过了考察,成为伊万诺夫先生的临时新翻译。伊万诺夫先生很高兴,许临擎很高兴,吴松孺也很高兴,只有乐景不高兴。
但是他的不高兴无足轻重。
他是一个做事很有计划的人,只要是他计划好的事,他就会按照计划来。他讨厌一切计划外的“意外”。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应该是一个控制狂,他讨厌事物脱离他的掌控。
而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一直在打乱他的计划。
先是吴松孺的先斩后奏把他调入汉字简化小组,然后又是许临擎突发奇想让他去做翻译。当然,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些都是难得的机遇,可是乐景的目标打从一开始就是下乡扫盲+扶贫啊!
大概是第一世启智的梦想无疾而终,让教育成为了他的执念,从来一次,难得有这么好的机遇,他只想弥补第一世的遗憾。
乐景站在办公室门前,暗暗给自己鼓劲。
加油,过程是曲折的,结果是光明的,只要他下定决心,百折不挠,不懈努力,一定可以下乡扫盲扶贫的。
……
交流会改期到了周六上午。
这天早上,乐景惯例来师娘家蹭饭。
几乎是刚见面,刘莲就发现了乐景身上的不对,“你的手表呢?怎么不戴上?”
吴松孺这才发现徒弟手腕空空,也跟着问:“对啊,你表呢?难道丢了?”
乐景解释:“我嫌太扎眼,就放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