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1章

    谢孝聪垂下的双眸更加怨毒。谢听澜最好死了!这样谢家就是他的了。

    姚曼蓉又低下头开始抹泪,“澜儿都失踪三天了,也不知道他带够钱没有?我听说最近有拐子拐人的,他要是出事,我也不活了!”

    谢知涯先是一慌,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清醒,没好气的摆摆手,“笑话,澜儿一个大老爷们拐子拐他作甚?而且他一向聪慧机灵,走的时候肯定带足了钱,你就别担心了。”

    他瞪了一眼管家,“还傻愣着干什么?!让人继续找!找不到澜儿你就别回来了!”

    管家仓皇的点了点头,飞快跑出了门,正好冲出来的小厮撞了个正着,小厮气喘吁吁叫道:“信!少爷寄来了一封信!”

    管家大喜过望,劈手夺走信封,刚转身,就见老爷夫人一脸喜色冲出了门。

    谢知涯:“少爷来信了?”

    姚曼蓉:“快给把信我!”

    谢知涯仗着腿长,先一步从管家手里夺走了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姚曼蓉焦急的凑过去,却因为看不懂字而急出汗,“澜儿都说什么了?”

    谢知涯额角慢慢爬上了青筋,攥着信纸的双手开始哆嗦,几秒后他一声暴喝:“小兔崽子,真是反了天了!”

    “别让老子抓到你!”

    姚曼蓉吓得一哆嗦,惊惧得看着丈夫,“澜儿怎么了!”

    “他跑去上海了!”谢知涯气的鼻孔都在往外喷气,黝黑的脸庞浮现暗红色的血色,“他说除非和招娣退婚,要不然他绝不回来!”

    姚曼蓉眼前一黑,身体立刻一个踉跄。

    谢知涯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了妻子,“蓉蓉,你没事吧?大夫,快去叫大夫!”

    ……

    谢府的鸡飞狗跳乐景一概不知。

    此时他正在自己租的旅馆里化妆。

    他带上新买的没有度数的金丝边眼镜,又贴上了假胡子。

    ……嗯,看起来有点像日本人。

    原主之前的发型是时下流行的中分,在后世这个发型有个更形象的称呼——汉奸头。

    乐景自然是看不惯的,再加上为了伪装,他就把头发抓成了鸟窝头,长长的刘海几乎能盖住眼睛。

    原主今年20岁,刚大学毕业,之前脸上一直有着青涩学生气,此时配上金丝眼镜和八字胡,看起来比之前足足大了四五岁。

    乐景满意地点点头,他当然没指望能用这幅低级的伪装瞒过多久,横竖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他脱下身上西式的衬衫长裤,换上了一件在不起眼处打着补丁的长衫,右手拎着一个破旧的棕色公文包,此时他看起来穷酸落魄,神似孔乙己。

    现在如果他遇到了熟人的话,起码熟人不会一眼认出来他就是谢听澜。

    收拾妥当后,他就低头耸肩,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出了门。

    他打算在北平城郊租一个单间,伪装成进京来谋出路的不得志文人。

    谢父他们现在恐怕都以为乐景去了上海,他们做梦都没想到,乐景其实就在北平他们的眼皮底下。而且他们恐怕也不会想到,一向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原主竟然会生活在贫民窟里。

    这也是乐景经过谨慎思考后做出的决定。

    他要在北平待一段时间,确定他逃婚引发的后果。如果两家能取消婚事,那就更好,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回家,给温招娣另谋出路。如果谢温两家依然坚持要联姻的话,乐景就要另作打算了。

    乐景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在上面的租房启事中勾出了几个合适的住所,然后坐上通往城郊的电车。

    在乐景的时代,有轨电车早已是进入博物馆的老古董,只有在一些比较纪实的民国片里才能看到。所以在起初,乐景坐上车时是有点新鲜的。

    但是当电车开动,一路颠簸,整个车身都在咣当作响时,乐景头晕目眩下就格外怀念公交车了。

    好不容易忍了两站,乐景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决定自己还是当一回无耻的剥削阶级吧。

    乐景运气不错,很快就租到了合适的房子。

    他租的说是郊外,其实在后世也算是三环内了。只是如今的三环还没建成,就是一片荒芜的大农村,只有一些贫苦人家以及外地人才会住在这里。

    乐景租的单间,厨房灶台和厕所都是公用,一个月一块大洋。

    院子里除了他,还住了五六户人家,加起来也有十几口人。

    乐景这个读书人打扮的新租客,一来就吸引了其他邻居好奇的目光。

    他们在打听乐景身份的同时,乐景也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背景。

    他隔壁一家男人姓刘,是从华北老家逃荒过来的。

    如今男人在当黄包车夫,女人和女儿平时就接一下缝缝补补和洗衣服的活计,儿子在工厂里工作。日子也不算很难过。

    院子里其他人大多数都是和隔壁刘家一样的苦力,其中刘家因为有个儿子在工厂工作赚钱,是生活最好的一个。

    乐景对外的统一说辞就是他是河北人,家里破产了,所以来北京投奔亲戚。

    刘婶子闻言就用眼尾叮了乐景一下,立刻哂笑道:“你现在被亲戚赶出来了吧。”

    乐景就垂眸做出一副羞愧的模样。

    刘婶子就露出一副我什么都懂的骄傲神气,“换做是我,我也要把你赶出来的,谁愿意养一个吃闲饭的人?”

    乐景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其他邻居看不惯了。

    “我瞧着小谢是个读书人,将来说不定是有大造化的。”

    “你瞧瞧,他皮肤白得跟豆腐似的,手上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知道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对的对的,这肚子里只要有学问,走到哪里都不用怕的。”

    刘婶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好歹没有说一些怪话了,只是不服气的嘀咕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造化。”

    乐景笑道:“不敢说有什么造化,糊口饭吃罢了。”说完,他对街坊邻居拱了拱手,“天也不早了,我要出门买东西了,麻烦各位让一让。”

    乐景的新房那是家徒四壁,啥也没有,他起码要买几床被子,洗漱用品和热水壶。

    然后他就依照邻居的指点,去不远处的野集买了东西。野集上也有卖报纸的,他就顺便买了一份。

    报纸名为《京城趣事》,原主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个报纸,大概是在当地流传不广的小报纸。

    这个报纸颇有现代新媒体的风采,标题那是起得一个比一个震惊轰动,内容也是很符合底层百姓的审美趣味。什么公爹和媳妇扒灰啊,妓院评美啊,某地一男子御女有术啊之类的新闻,就是一个低俗的黄色小报。

    这个黄色小报上还刊登了一个招聘启事,要招记者。

    乐景心中一动。

    如果放在平时,他肯定是看不上这样的小报的。

    但是此时他必须潜伏起来,所以在这个黄色小报工作反而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不仅方便了他搜集消息,而且起码任谁也想不到,四九城鼎鼎有名的谢大少爷会在这里当记者。

    ……即便对方只是一份黄色小报,他也想曲线救国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

    他从未忘记大学第一节

    课上,新闻理论课老师告诉他们这些未来的新闻工作者们的话:“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

    他想用手里的镜头,记录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乐景:我想当记者,用镜头记录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

    我:记者不成,改行吧,当纪录片导演。

    [明]杨继盛在临刑前写下名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后来李大钊先生给改成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流传至今。

    第90章

    民国之大导演(3)

    第二天一大早,乐景就出门了。

    他根据招聘启事上的地址,路上问了一些人,走了快一小时,才终于摸到了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

    胡同低矮,墙面斑驳,露出风化了的碎砖头,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一只窝在墙头的白色长毛波斯猫懒洋洋地看了乐景一眼,伸了个懒腰,神气十足的迈着猫步跳到了一旁的树上,躲在树荫里继续安眠。

    乐景收回目光,向胡同深处走去。

    在胡同的拐角处,一家不起眼的小门前,挂着一个已经掉漆的木招牌,上书“京城趣事编辑部”字样。

    这里就是《京城趣事》的总部了。

    乐景早就知道这个《京城趣事》是不入流的小报,此时也不奇怪总部如此寒酸落魄。

    门半开着,没有锁。乐景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他穿着洗得有点发白了的长衫,身形瘦弱,高颧骨,脸上泛着不健康的青白,一看就知道是穷酸文人。

    乐景:……果然这个报纸的待遇很不好。他这未来的同事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

    看见堵在门口的乐景,他一愣,狐疑问道:“你有什么事?”

    乐景笑着对他拱拱手,“听说你们报社招记者,我是来应聘的。”

    苏和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乐景,越看越狐疑,“你来我们报社应聘?”

    就算打扮的再落魄,身上的气度可是骗不了人的。这位兄台气宇轩昂,双目湛然有光,皮肤白皙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这样的大少爷怎么可能会想不开来他们报社应聘?

    “唉,说来话长,只能说命运多舛,世事难料。”乐景苦笑着摇摇头,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对面人立刻就露出了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同情地看着他,“进来吧,我带你去找主编。”

    进门是一家破破烂烂的四合院,院子不大,墙角还圈了一块地养了几只老母鸡,使得他们一进门就闻到了恶心的鸡屎味儿。

    苏和光面色如常,他是早已习惯了。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来应聘的大少爷也没皱一皱眉头,这让他对他放心不少。他可是真怕这个未来的新同事是个难伺候的大少爷。

    苏和光径直推开了右侧一间小屋子的门,“赵哥,醒醒,有人来应聘记者了!”

    乐景站在苏和光的身后,目光好奇地向屋里看去。

    屋里背阴,光线比较暗,房间不大,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最显眼的就是角落里的大床了。

    苏和光口中的“赵哥”睡眼朦胧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很不雅观地挠了挠背,然后眯着眼睛看向了门口的苏和光。

    “人呢?”

    “在这儿。”苏和光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乐景:“您是想在哪里面试?”

    注意到乐景脸上的困惑,他好心补充道:“赵哥是我们报社的老板兼主编。”

    ……老板兼主编亲自来相人,这是多缺人手啊。

    乐景现在开始怀疑这个报社的编辑部不会就这两个人吧?

    赵哥披了一件衣服,下了床,带上眼镜,懒洋洋地拖着趿拉板儿走到门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乐景,喜道:“这小子长的还真不赖。”

    “走,去正屋,正屋亮堂一点。”

    正屋好歹正规了一点。里面摆了五六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厚厚的书稿和报纸,乱中有序,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油墨清香,这个草台班子现在总算看起来像个文化办公场所了。

    现在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是从办公桌的数量来看,这家报社起码也有了五六个职员,比乐景预想的人多了两三倍,他不易察觉松了口气。

    苏和光对乐景解释道:“其他三个人去找新闻了,中午才能回来。”

    赵哥直接在最大的办公桌落座,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对乐景抬了抬下把,“名字?”

    乐景报出了假名,“谢景。”

    赵哥虽然被称为哥,但是年纪也大不了乐景几岁。此时他顶着鸟窝头,眼窝深陷,一双欧式大眼半张半合,胡子拉碴,看起来神似放荡不羁的“犀利哥”。

    “学历?”

    “大学毕业。”

    赵哥吓得瞌睡都没了,瞪大眼睛看向乐景,惊愕追问:“大学毕业?什么大学毕业?有毕业证吗?”其实他更想问,你一个大学生来我们报社干啥?脑抽来扶贫吗?

    乐景垂下眼睛,不好意思笑了笑,“……发生了一点事,我的毕业证丢了。”

    认真说来,原主还是他的学弟,他是哈佛大学东亚文学系毕业的(不过这个学院比较水,很多都是有钱人花钱进来镀金用的)。乐景自然是不可能把哈佛大学的毕业书拿出来的,这年头,全中国上过哈佛的都没几个人,这些人回国后哪个不是被各大高校和政府机关争抢的宝贝疙瘩,怎么可能会来这个十八线小报任职?乐景要是拿出来哈佛大学毕业证,分分钟就要逃家被抓。

    “哦……”赵哥重新恢复了懒洋洋的坐姿,“我们这里也不看重学历,你实话实说就成了。”看样子他把乐景刚才的话当做吹牛逼兜不住用的托辞了。

    “之前干过记者吗?”

    乐景:“干过几年,我能熟练使用相机,也会写不同题材的新闻稿。”

    原主在美国就没少玩过相机,也收集了几台柯达和徕卡。乐景这次出来的匆忙,也没带相机,不知道这家报社给记者配备的是什么相机。

    赵哥古怪的看了乐景一眼,然后慢吞吞地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台八成新的相机。

    “你会用这个吗?”

    “Kodak

    Brownie-fsh

    II-350?”乐景立刻叫出来了这个相机的名字,“这相机有些年头了吧,我记得是1900年发行的。当年一台售价才一美元,这也是史上第一款廉价相机,可惜只发行了几千台,导致有价无市。这个相机是你家长辈的吗?”

    赵哥看着乐景的目光更加古怪了,“……是我爹的。”

    “你会用这台相机吗?”

    乐景实话实说:“我没用过这个系列,但是我之前用过柯达1号,上手不难。”

    柯达1号全名为柯达1号袖珍初学者,是柯达公司在1920年发型的相机,原主书房就放了一台。

    赵哥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试试,给我拍张照片。”

    苏和光瞪大眼睛,惊呼出声,“赵哥?胶卷多贵啊,这小子行吗?”这一卷胶卷可是要将近一块大洋呢!

    赵哥摆摆手,“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他此时正襟危坐,盯着乐景的双眼炯炯有神,没有一丝困意。

    乐景拿起相机,熟练的摆弄了几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光圈和镜头,对着赵哥摁下了快门。

    “暗房在哪里?”乐景抽出还未显形的黑色照片,“我去洗出来给你看看效果。”

    苏和光傻呆呆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坦然自若的模样,他是那么灵活的摆弄相机,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报社上下只有这么一台相机,这也是赵哥的宝贝,平时都锁起来,摸都不让他们摸一下。只有面临一些重大新闻,赵哥才会恭恭敬敬地请出来这台相机,然后心疼地拍一两张照片,再送到照相馆托人给洗出来。

    现在,这个年轻人不仅对照相机型号如数家珍,轻车熟路的给赵哥拍了张照片不说,甚至还要去暗房给洗照片!

    这小子……家道中落前果然是个公子哥!还是那种特别特别有钱的公子哥!

    赵哥也站了起来,此时他再也不见吊儿郎当,肃然起敬的看着乐景,声音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您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何要来我们报社屈就呢?”

    能玩得起摄影的那是一般二般的人家吗?所以此时哪怕这个谢景穿着带补丁的长衫,赵哥也丝毫不敢小看他。

    乐景叹了口气,苦涩笑道:“我也不瞒您了,我家得罪了小人,家破人亡,我才不得不上京讨口饭吃,我现在一贫如洗,身份证明和学位证都被小偷偷走了,根本无法找到像样的工作。我在报纸上看到您这里招人,才来您这里碰碰运气。”

    赵哥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了。

    原来是家道中落的大少爷啊。

    他本来还恐慌自家的小庙供不起这尊大佛,现在听完前景,也不觉得忐忑不安了。

    认真说来,还是他报社捡漏了。要是在平常,他们报社哪里能请来大学毕业还会玩摄影懂英文的高材生啊!

    “行,你合格了,我们报社很需要像谢先生您这样的人才!”赵哥搓了搓手,笑的见牙不见眼,“工资一个月二十块大洋,你看如何?”

    说实话,乐景又不靠工资吃喝,所以无所谓工资多少,自然爽快同意了。

    于是他们就说好,乐景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可以正式来上班了。

    等谢景走后,苏和光才有点不服气的嚷嚷着,“赵哥,他一个新人,一个月怎么这么多!我们不是一向只给新人十五块大洋吗?”

    赵哥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苏和光的额头,“你这个猪脑子,别的新人和谢景能一样吗?就凭他这门手艺,去照相馆给人拍照片一个月就能挣几十块,咱们报社好不容易撞大运捡漏一回,开价太低人家跑了怎么办?”

    苏和光不服气,

    “……可是胶卷那么贵,咱们报纸也不可能天天登照片啊……也没那么多可拍的呀!”

    赵哥没好气的撇撇嘴,“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信!你是不知道这些有钱少爷有多少能耐,你觉得相机金贵,在人家眼里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你刚刚没听到他说出来的那串英文?他现在虽然一贫如洗,但是他的眼界和学识就不是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比的,你等着瞧着吧,他在咱们报社呆不久!你啊,好好把握住机会,没事儿就跟人家学一点,包你一辈子都受用不尽。”

    苏和光虽然不服气,但是他又不能和上司顶嘴,只能闷闷哦了一声。

    第91章

    民国之大导演(4)

    乐景走到胡同口时,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旗袍的小女孩正在紧张地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

    “怎么了?丢东西了吗?”

    不防有人出声,小女孩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几步,整个人几乎贴到了墙根。她抬眼飞快看了一眼乐景,怯生生地缩着肩膀低下头沉默不语。

    乐景连忙后退几步,温声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小妹妹,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就在这附近工作,刚刚看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所以才出言询问。”

    女孩瞄了一眼乐景,细声细气问道:“……你是报社的人?”

    乐景和善地说:“对,我今天刚入职,我们报社编辑部就在后面,你应该见过。”

    “我认识你们报社,姐姐们经常和你们打交道。”女孩的表情放松了一点,她低着头,勾着手指,细声细气地说:“我在找猫,我妈的猫不见了,让我来找。”

    乐景心中一动,立刻问道:“可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

    女孩惊喜地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你看过?在哪里?”

    乐景指了指旁边的树,“我来的时候就见它上了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女孩立刻仰着脖子叫起来,“雪儿,雪儿!”

    树叶一阵窸窣,一只白色的猫头冒了出来,小声喵了一声,然后跳了下来。

    女孩抱起白猫,感激地对乐景鞠了一躬,“多谢这位先生。”

    “客气了,你快回家吧,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安全,小心遇到拐子。”

    女孩点了点头,羞涩地笑了笑,脸颊出现甜甜的梨涡,“先生要去我们楼里吃点心吗?你帮妈妈找到了猫,让我们好好谢谢你。”

    “吃点心?原来你们是开饭店的?”乐景恍然后摆摆手,“不必了,我也没做什么,你快回去吧。”

    女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然后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试探性地拽住了乐景的袖子,眼神闪烁,声音细如蚊蝇:“我们……是做生意的……让男人快乐的生意,我和几个姐姐现在有空,先生……要来么?白天…会便宜一些。”

    乐景:……???!!!

    这个女孩身高才到乐景小腹!所以乐景之前一直没往这个地方想!

    这么说来,他的新公司就挨着一家妓院?他的同事们还经常和妓女们“打交道”?也对,他们在报纸上也刊登“妓院选美”,想来也不是多正经的人。

    乐景忍住叹息的冲动,有点难过的问道:“……你多大了?”

    女孩乖巧回答:“我十岁了。”

    可是她看起来又瘦又小,身高估计还不到一米四,看起来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子。

    乐景一时间都不知道要露出什么表情,他有些干涩地问道:“……你干了多久了?”

    女孩却误会了乐景的意思,急急说道:“我干了三年,已经很熟练了,不用人教。”

    三年……也就是说她七岁就当了妓女。

    虽然乐景早就知道民国不会少了妓女,他也从纪录片和书籍资料上知道了民国妓女过的是怎么样的悲惨人生,但是那些冷冰冰的资料哪里有亲眼目睹时来的鲜活和震撼呢?

    在那个楼里……是不是有更多雏妓呢?

    乐景有点僵硬地说:“你们楼在哪里?我跟你去。”

    他想看看。

    用这双眼睛亲眼看一看这个时代最可怜的女人们。

    小女孩立刻眉开眼笑,松开乐景的衣袖,“您跟我来。”

    乐景跟在她身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头轻快回答:“我叫小红梅。”

    乐景温和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小红梅傻傻看着温柔浅笑的报社先生,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先生是个和气人哩,长的还好看,应该不会在床上折腾人。

    她这次能轻松一点了。

    ……

    小红梅走过编辑部脚也不停,一条胡同走到了底,然后在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前停下来了。

    院子前站了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一见跟在小红梅后面的乐景立刻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哟,这位爷看起来有点眼生,这是第一回

    来吧?”

    乐景:“我是前面报社新来的记者。”

    乐景这么一说,男人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热情了起来,他侧着身子伸出手,“快请进快请进,报社的王先生早就来了,您是先去找他,还是……”他看了一眼小红梅,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男人猥琐的笑容让乐景一阵恶心,他冷淡地说道:“我先去找王先生,小红梅和我一起。”

    男人犹豫了一下,有点不舍,陪着笑脸说:“小红梅今儿个可还没开张呢,要不等您找完王先生,再来找小红梅?”

    乐景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块钱,“我开个双盘,让小红梅陪我一会儿,总使得了吧?”

    双盘这个是乐景从后世相关纪录片那里知道的妓院黑话。北平妓院分为四等,由高到低分别被称为清吟小班,茶室,下处和窑子。其中第二等的茶室接客分为“茶客”和“铺客”,前者是喝茶纯聊天,后者就要真刀实枪睡觉了。

    茶客开一壶茶和一盘瓜子一块钱,开双盘就是指开两盘瓜子,也就是两块钱。

    乐景是不知道这家妓院是几等,但是从外观来看总不会是什么最高等的妓院清吟小班,开在这么寒酸落魄的小胡同里,有可能是暗窑野鸡。在最低级的妓院——这种妓院也被称为窑子,里面的妓女睡一觉只要一毛钱,一天接客几十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乐景这两块钱已经是财大气粗了。

    银光闪闪的袁大头晃花了龟公的眼睛,他此时看着乐景的眼神比看亲爹还亲热。

    他吹了吹银元,满意地听着悠长清越的银鸣声,美滋滋地把钱塞进兜里,疼爱的摸了摸小红梅的小脸,“好孩子,你算是遇到贵人了,好好陪着这位爷吧。”

    小红梅看着乐景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得连连点头。她果然没看错,这位先生真是个好人!

    “白爷,这是妈的猫……”

    “行了,把猫给我吧,我等会儿给你妈送去。”他小心接过白猫抱在怀里,雪儿乖觉得动也不动。

    “小胜呐!”他冲屋里喊道,一个年轻伙计很快跑了出来,“你领着这位爷去找王先生!”

    然后他就对乐景点头哈腰道:“这位爷,您里面请!”

    这个妓院不大,推开门,里面一排五六个屋子。窗户都用纸糊住了,里面什么都看不清,隐隐约约能听到淫秽暧昧的呻吟声。

    一个身穿灰扑扑旗袍的女人靠在西厢房的门前,对门口的嫖客依依惜别,“以后还请您常来,多多照顾奴家的生意。”

    后世影视剧里的妓女都是风情万种光鲜亮丽,但是那样的妓女万里挑一,是妓女这个行业的金字塔塔尖。

    普通的妓女就如同小红梅和这个女人一样,穿着不起眼的灰扑扑旗袍,素面朝天,脸色透着营养不良的青白。这样的妓女还算体面。不体面的妓女也活不了几天了。

    “王先生!”伙计喊道:“有人找您!”

    那个嫖客就转过头,狐疑地看向他们,目光很快定在了乐景身上,“您找我?您是?”原来他就是王先生。

    这个王先生长着一张国字脸,看起来正气凛然,没想到却是那种大白天逃班逛妓院的急色之徒,真是人不可貌相。

    乐景拱了拱手,笑道:“在下谢景,是赵哥今天招来的新记者。”

    王德伦这才恍然大悟。

    乐景却不知道,此时王德伦看着乐景心里也有点嘀咕。

    他这个新同事上班第一天就来逛妓院,白瞎了长的那么灵秀清透,为人……不怎么正经啊。

    “哦,原来是新同事啊,我叫王德伦,字华亭,比你早来了报社几年,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喊我一声王哥吧。”他客气问:“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乐景也客气回答:“听说您在这里,所以想来给您打个招呼。”

    王德伦纠结道:“我现在已经忙完要回报社了,您事情办完了吗?”

    乐景坦然道:“还没有,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小红梅,然后写一篇相关的新闻稿。”

    听到乐景这么说,王德伦的眉头也松开了,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他误会人家了。

    只是当他看到乐景身旁瘦瘦小小身形还没长开的小红梅时,又皱起了眉头。

    “小景啊,你这……不太好吧。”王德伦:“她年纪太小了,你要写稿,应该写青春妙龄的小姐,这样才能打动读者啊!”

    乐景愣了。

    他困惑问道:“不应该选年纪小的吗?这样才更有震撼力。”

    王德伦露出“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眼神,语重心长道:“猎艳猎艳,当然要以艳为主,她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没长开,你就算把她夸个天花乱坠,客人一来不就露馅了吗?我们报纸写文一向真实客观,你这样不是砸我们报社名声吗?”

    “所以甭管这小丫头给了你多少钱,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写假新闻。”

    乐景:……搞半天,你们还挺有职业操守的?

    怪不得报纸上登的妓院比美,里面不仅详细写了一名美妙女郎的美艳,还详细得写了这个女郎的地址,这算是最早期的营销了吧。

    是他误会了王先生。他还真是个敬业的记者。

    第92章

    民国之大导演(5)

    乐景无奈的点了点头,谢过了王德伦的好意。

    告别王德伦后,乐景就和小红梅进了屋,轻声慢语问她一些问题。

    然后他就从小红梅口里知道,她五岁就来楼里了。

    关于为何她把这个小四合院叫楼,还牵连了一桩旧事。据说这家妓院最风光的时候是开在楼房里的!后来因为一些事,老板落魄了,楼被抵押了出去,只能来到这个小胡同里开张了,但是妓院里的姐姐们都叫惯了,所以也一直没改口,小红梅也就跟着姐姐们叫起来了。

    小红梅被卖进来时还叫小狗,这个名字是她爹给取的,也是她爹把她送进楼里的,因为家里穷,她爹没钱买鸦片了。

    到了楼里后,因为正好是冬天,妓院的老鸨就给她改了个名叫小红梅。

    也许是因为谢先生待她温柔和气,又长的好看,小红梅难得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回答谢先生的问题,把自己心里想的都一五一十讲给了谢先生。

    “我喜欢这个新名字,这才是女孩子的名字,我见过红梅,粉粉的,红红的,可好看了。”小红梅双眸弯成好看的月牙,眸光清亮如泓,满脸天真稚气。

    乐景心下一痛。

    在现代,她才上小学四年级!

    在刺痛过后,他的胸腔中就涌动着激烈的愤慨起来。如果在后世,他早就报警让这些恶魔接受法律的制裁了!可是这里是民国,妓女是合法职业,警察局是妓院的保护伞,有些警察甚至和妓院沆瀣一气逼良为娼。

    乐景想怜惜地摸摸女孩稚嫩平静的小脸,然而女孩的经历和身份却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最终他还是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和小红梅中间隔着一个茶几。

    他斟酌着问道:“……你爹后来找过你吗?”

    小红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现成人般的讥诮和尖锐,她冷漠地说:“我开张后,他来找我要钱,我起初给过他几回,后来姐姐们教我不要给他了,要我把钱攒起来为以后做打算。他还想打我,姐姐们喊来了白爷,把他赶走了。”

    说起她的姐姐们,她的目光立刻生动起来,她羞涩一笑,脸颊多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姐姐们都很疼我呢。”

    乐景却更难过了。在如此悲惨的地狱里,妓女之间的一点温情显得是那样珍贵,女孩握着这些稀薄的快乐,珍惜地活着。

    “你年纪这么小……”乐景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怎么就开张了呢?不应该再养几年吗?”

    乐景问的艰难,生怕戳中小红梅的伤疤,但是当事人却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妈妈让我去看客人们和姐姐办事,学习规矩和技巧,我学了两年后,那天不巧,被一个客人看上了,客人就给我开了苞。”

    她的身体向着乐景的方向倾了倾,兴高采烈地说:“那个客人可大方了!给我包了十块钱的红包呢!妈妈分给了我两块钱,我都攒起来了!将来等我年纪大了,就可以赎身了。”

    她眼中的快活是那样真实灵动,就像是在像父母炫耀成绩的孩子。

    乐景克制住自己不要露出不该有的悲痛、愤慨和同情,他甚至笑了笑,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你赎身要多少钱?”

    “要六十块。”小红梅笑着说:“我还年轻,起码还能干十年,肯定能攒够钱的,到时候我就和姐姐们一起去乡下买块地。”

    六十块的话乐景还是能出得起的。

    但是对于妓院里的其他女人,他就无能无力了。他虽然能付得起赎身钱,但是买了她们后要如何安置她们呢?他总不能养她们一辈子。到那时候,等她们缺钱花后,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重操旧业了。

    但是小红梅实在是太小了,乐景不忍心看她在这魔窟里继续煎熬。她年纪还这么小,不管是学门手艺还是去上学都不算晚。

    乐景下定决心后,就问:“妓院里还有像你这样大的女孩子吗?”

    小红梅笑道:“我是楼里最小的孩子啦,其他人都是我姐姐。”

    乐景立刻说:“我可以替你赎身,你愿意跟我走吗?”

    让他惊讶的是,听到他的话小红梅不仅没有惊喜,眼中还浮现明显的抗拒,她抿了抿嘴唇,试探性地问:“……您可以把姐姐们也赎出来吗?”

    在乐景摇头后,她也没怎么失望,反而天真地笑着说:“那我不要走,我要和姐姐们在一起,我要给姐姐们养老送终呢!”

    乐景眼一热,胸口越发酸涩难言。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孩子,我的诺言随时有效,等哪天你想出去了,就去报社找我,我就带你走。”

    ……

    从妓院里出来后,乐景的心情一直很沉重。

    在如今的时代,究竟生活了多少小红梅呢?她们是供男人发泄的工具,没有人关心工具的喜怒哀乐。

    如果让那些后世在网络上鼓吹“向美国荷兰学习,将卖淫合法化、让妓女成为合法正当行业”的人看到小红梅,他们还能说出口这样的混账话吗?

    他们当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嘴上的主意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生意罢了。横竖被剥削被压迫被卖淫的是底层女性,他们可是高高在上的消费者,是支配者,所以他们当然会鼓吹卖淫合法。

    法律是人性的底线。

    妓女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在中国也存在了几千年,年轻的共和国以非同寻常的行动力一刀切断了这枚毒瘤,医好了恶疾,才给了底层女性做人的权利。

    如今竟然有人为了一些龌龊的目的,开始向往旧社会的“特权”,想要重新享受碾压剥削女性的快感,如此行为不亚于开历史的倒车。

    一旦卖淫合法的口子一开,人口拐卖非法囚禁等“被自愿行为”将会越发猖獗,小红梅们将穿越一百多年的时光融入城市的暗影,承载人类卑劣的兽欲。

    而且更让乐景悲哀的是竟然真的有女人发自内心支持“卖淫合法”。就像有女人发自内心支持“代孕合法”一样,为了男同性恋之间有爱情结晶,为了少数不孕不育者能延续后代,她们大公无私,决心让所有女人献出她们的子宫,让所有女人的子宫成为可供买卖的货物。

    乐景作为男性,觉得有些男人想事未免太过天真,难道他们以为“合法”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吗?

    卖淫合法和代孕合法后,中国将会有千万计数的底层男人打光棍,因为底层女性和部分中层女性资源要服务于特权阶级。他们本应该拥有的妻子会成为有钱人的生育机器和发泄用的工具,阶级固化会进一步加剧——因为穷人没有资格留下后代。

    所以无论每年两会期间多少被人煽动的蠢货在网络上鼓吹这些脑残建议,共和国一直坚守底线,不肯越雷池一步。

    一切只因为共和国是人民的国家。

    此时是1925年,距离新生的共和国还有24年。

    乐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亲手触摸红旗的温度和光辉。

    ……

    乐景回到家后把自己从小红梅那里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写了下来。他接下来打算在妓院里采访更多女人,争取在报纸上刊登系列报道。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很大可能根本无法改善这些可怜女人的处境。

    但是他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出于一名记者的新闻理想和职业道德,他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些事情写下来登出来。

    社会有了脓疮,他要使人看到。

    ……

    乐景第二天到了报社时天刚蒙蒙亮,系统显示正好是七点钟。

    乐景的住处偏僻,周围没有通电车,他是一路慢跑跑过来的,就当做晨练了。

    今天他来得早,报社里人都在。

    除了他昨天在妓院里遇到的王先生,还有两个陌生先生。一个先生瘦长脸,半截眉,名叫刘长明,另一个先生大饼脸,点点雀斑像芝麻,叫罗涛。

    他也知道了昨天面试时遇到的那个少年的名字——苏和光,他比乐景还小一岁,可是也已经是工作三年的老人了。

    乐景和他们客气的打了招呼,互相自我介绍了一番,也算是熟识了。

    说话间,赵哥顶着一头乱发,打着哈欠进来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