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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衙役一愣,似乎没想到乐景这么有背景,当下说话声音就客气许多,“你等我回去回禀县老爷。”

    乐景没等多久,衙役很快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不见刚才的谨小慎微,重新趾高气扬起来:“我家老爷说,你就算认识总督,也没有不交税的道理!”

    乐景眸光一闪,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确定这件事背后应该有季淮璋的示意。

    他想逼乐景去求他?

    ……

    季淮璋放下手里的密报,眼中闪过一抹惊叹。

    他没想到,颜泽苍的办学竟然真的做出了一些成效。

    他当然知道乡村教育对于国家的好处。颜泽苍此行利国利民,说得上是功在千秋也不为过了,在古书里这都是圣人才会做的功绩,他当然很欣赏他的举动。

    只是……

    对于颜泽苍这个人,他一直有些看不透,他本以为他是主张变法,可是自从他回国以后就扎根乡村,似乎甘心老老实实的当一名教书匠。

    可是若说他不关心世事的话,他又在时刻关注朝廷的动向,还给他写信宣扬主战的思想,似乎对政治也很关心,这让他很难对他放下心来。

    因为他一直没有忘记,他在海外华人那里掌握了一股多么巨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绝对不应该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上。

    他曾经担心过颜泽苍在办学过程中会向学生灌输什么民主自由思想,后来派人打听过后,发现他只是在扫盲,普及基础文化知识,根本没有宣扬自己的主张。

    这让他彻底搞不明白颜泽苍这个人了。

    这个人心思很深,连他也看不透,让季淮璋对他很难放下警惕心,也很难相信他的无害。他和他的兴华会,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如果颜泽苍只是想在一个村子里小打小闹的话,那么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是他现在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全县,他的思想可以改变无数人,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把无数学生变成他的士兵。

    他始终认为思想是一种可怕的武器,现在颜泽苍就握住了这柄武器,如果他要是在学校中潜移默化培养什么主张的话,那么他还是要趁早摁灭在萌芽阶段。

    至于县令的刁难,其中有他的授意,他希望颜泽苍能主动找上他。

    这样,他们才可以开始谈判,然后给出各自的筹码。

    最好能让他借机真正看清楚颜泽苍这个人。

    他究竟,为什么办学?

    如果他要是出于纯粹的公义,没有一点私心的话,那么季淮璋很乐意帮助他实现梦想,他会给他提供一切支持。

    但是如果………

    那就只能……杀了他。

    第70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0)

    昌平村里一片愁云惨雾。

    李大壮愁容满面地抽着旱烟,时不时唉声叹气,其他村民也跟着唉声叹气。

    “这可怎么办啊,这学校还能开下去吗?”

    “这三天两头都要给钱,就算是座金山都能搬空喽!”

    “唉,顶上大人们要,能不给吗?不给那还有活路吗?”

    “妈的,这些人都是畜生!欺软怕硬,只会敲诈勒索,好不容易颜先生来了,帮我们做事,他们又来欺负人家,想把人家撵走!老天有眼,怎么不劈死他们!”

    “颜先生走了,谁来管我们?”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替颜泽苍鸣不平。

    在这四年的相处中,他们早就把这个模样白净的先生当成自己人了。

    在颜先生来之前,他们从来不觉得他们之前的生活有什么坏处,可是在颜先生来了后,他们才发现现在才是好日子。

    村里的孩子们现在都文雅识字,年轻小伙子们都跟着颜先生学了一门手艺,将来可以做些木匠师傅瓦匠师傅之类的赚钱营生,再不济,也可以学几手种田的妙招,总不会饿了肚子。

    而且多亏了颜先生给他们的洋肥,村里已经连续两年丰收了,这在往年可还是从不敢想的。今年交了田赋后,村里还能留下一点余粮,不必再去找地主借高价粮了。

    这几年来,村里看病救人,给孩童开蒙,处理邻里纠纷,村里写信看合同,田里浇水施肥等等,哪一样少的了颜先生?在村里,颜先生说话可比村长好使多了。

    村里的人都说,只要颜先生继续在他们村里待下去,他们村早晚也可以出个进士老爷呢。

    现在,他们全村的大恩人三天两头被县衙的衙役敲诈勒索,学校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他们如何不气愤担忧呢?

    “村长,你说该怎么办啊!”

    村民们不约而同都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了吞云吐雾的李大壮。

    李大壮是全村最聪明的人了,他一定能有办法的!

    李大壮头发秃的早,宛如几株杂乱的野草长在荒地上,后面的辫子只有小指粗细。

    此时他磕了磕烟斗,抬起头,目光无奈,“常言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民哪能跟官斗呢?”

    村民们齐齐叹气,这话说的没错,他们也都知道这个理儿,难道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李大壮又道:“之前几年,县里也没到学校里收税,今年颜先生在全县开学校,声势浩大,不知道是有人眼红,还是得罪了哪路小鬼,依我看,为今之计,颜先生还是抓紧时间备下厚礼,去疏通一下门路,让上面的人抬抬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说得对,让颜先生去送送礼,走走人情,说不定这件事就了解了。”

    “等颜先生下次回村,村长你就好好给他说说,他年纪小,不懂事,说不定自己冲撞了哪位大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

    而在青县盘镇的一所新开办的华侨学校办公室里,一群老师们也同样在为乐景担心,他们也想出了和昌平村村长李大壮一样的主意,让乐景去走后门。

    “你办学教化百姓,归根结底对全县是有好处的,对县令的政绩也是有好处的,县令应该不会这么短视,逼得你办不成学。这两个月来他如此行事,说不定就是想给你个下马威,让你服软好重礼去拜会他,只要你把县令哄高兴了,他自然不会给你为难了。”

    说话的人留着短发,穿着西服,脖子里带了一个十字架,看起来跟个传教士没有两样,他也的确是一个天主教徒。

    他叫赵阳,是在美二代华人,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出生,从小在教会学校上学,自然很早就开始信奉上帝。

    这次乐景回国办学,因为缺少老师,特意在美国的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启事,赵阳看到了招聘启事千里迢迢回国来应聘。

    要不怎么说,中国人很难被同化呢。就算在美国长大,接受西式教育,从小就信了天主,遇到政府的恶意刁难,赵阳第一时间的想法不是打官司,而是要去找关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而身为他们话语中的主角的颜泽苍却从始至终都沉默坐在一旁,眸光沉静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嘴角笑容若隐若现,隐隐透露出几分讥诮。

    赵阳立刻说:“你若拉不下脸,我去也是一样的。”

    乐景摇摇头,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拉不下脸,如果我拉下脸可以解决事情,别说丢脸了,让我下跪都成,可是这件事,不是我丢脸就可以解决的。”

    迎上众人迷茫的视线,乐景敛起嘴角笑容,淡淡说道:“这件事根本不是县令刁难我,而是季淮璋季大人在刁难我,县令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季淮璋?”赵阳眼神一闪,立刻追问道:“可是前驻美大使季淮璋?”

    “没错,就是他。”青年平静的垂下眸,看不出喜怒,“他是想逼我去见他,去向他低头。”

    “我低个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身后的你们和他们却不能低头。”

    “而季淮璋季大人要的,就是我代表我们所有人低头。”

    乐景这番话里传出来的信息量可太多了。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本就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此话一出,立刻脸色微变,赵阳深深望着乐景,无声比了个口型“兴华会?”

    乐景轻轻点了点头。

    赵阳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了。

    他们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

    这些年来,兴华会在美利坚蓬勃发展,早就从留学生中的小组织扩大为华人组织,很多华人青年都加入了兴华会。

    兴华会摆在明面上的纲领是“实业救国,教育兴国”,鼓励海外华人上下串联建厂办学,振兴中华。

    但是,兴华会真正的纲领,却一直在核心成员中口耳相传,铭记在怀,不敢忘却。

    “变法维新,改革兴国。”

    赵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八个大字,心中凛然。

    其他教师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这里只有赵阳和乐景知道兴华会真正的纲领。

    赵阳明白,事情难办了。

    其他教师虽然不知道季淮璋为何故意针对他们,对乐景口中的深意也似懂非懂,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事情的棘手程度——季淮璋回国后,继续任海州总督,同时圣上册封他为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在海州练兵。

    海州可以说是他的一言堂。

    得罪了这尊大佛,看来事情很难善了。

    有人愤怒:“亏我还觉得季大人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现在看来他跟那些贪官污吏也是一路人!我们明明是在做好事,他把我们赶跑,到时候受苦受累的还不是百姓?!”

    有人焦急担忧:“这可怎么办呀?可以找他求求情吗?我记得季淮璋季大人和你关系很好的,怎么会突然刁难你了?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赵阳安静的看着乐景,镇定问:“你有什么想法?”他觉得以颜泽苍的性格,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内心肯定早早就有了章程。

    乐景心中早有腹案,他慢慢说道:“我不会找季淮璋求情。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一起低头。”

    就有人没明白乐景口中的深意,着急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屈辱,但是毕竟是为了我们的梦想,一时低一下头也不算什么,我们不觉得丢脸,你也不必觉得丢脸。”

    “好了,别说了,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赵阳镇定的望着乐景,目光是沉甸甸的信赖,“你想怎么做?我配合你。”

    乐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嘴角的苦意,“不需要你们配合,这件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

    只不过是……抛去了身后名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恐怕真的要做上一回汉奸了。

    ……

    星历3456年,9月13日,花夏仁透过光屏注视着活在1885年的乐景。

    这个名为乐景的年轻人,今年28岁,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光屏内的16年春秋,在花夏仁的世界,却只度过了四年。在这16年以来,他亲眼见证了他从12岁的男孩,一步步蜕变成了如今的将近而立之龄的青年,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勇挣扎,只为替国家博取一线生机。

    这一路来,多少惊魂动魄,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血泪挣扎,少年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惊险地度过了难关。

    所以这一次,哪怕遇到季淮璋的刁难,他和直播间的观众都坚信乐景这一次还是能化险为夷,度过危机。

    虽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但是花夏仁就是对乐景的智慧和谋略有信心。

    可是这一次,望着没人的时候,青年苍白的面容,花夏仁的心中却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青年呆愣着坐在办公桌前,眼前是铺开的稿纸,钢笔尖在稿纸上停留许久,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点点墨团,却迟迟没有动笔。

    如此异常,自然引来了包括花夏仁在内无数观众的注意。

    花夏仁飞快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主播,你打算怎么样解决这件事?你这是要给谁写信?”

    话音刚落,花夏仁的问题化作方块字出现在直播间的弹幕里。

    和花夏仁一样问出类似问题还有很多人。

    同时还有很多直播间观众为主播排忧解难,帮主播设想要如何解决问题。

    有异想天开的:“主播干脆发动农民起义好了!”“主播你干脆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好了!”

    还有老成持重的:“主播还是和季淮璋好好谈一谈吧,说到底你和季淮璋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们是可以求同存异互帮互助的。”

    虽然花夏仁也觉得给季淮璋低头太过屈辱,也太操蛋了,但是眼下似乎只能这么做了。

    唉,太难了。那个年代想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办一些实事,真是太难了。

    这个民族的人总是特别擅长于内斗。

    光屏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攥紧手中的钢笔,手指用力泛白,表情僵硬平静宛如大理石雕像。

    “我不会去求季淮璋。”青年垂眸抿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精致没有生气的蜡像,“还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花夏仁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于是,他和直播间的所有观众就听到一道轻浅的声音响起:“艾伦和白夫人……可以帮我。”

    艾伦,美国钢铁大王之子。

    白珍妮,法兰西公爵之女。

    花夏仁后知后觉想起了这两条人脉关系。应该说他一直在下意识忽略这两条人脉关系。

    因为……现在法国的军队正在华夏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屠戮这里的人民,蚕食这里的土地!

    因为……乐景的同学们都死在法国人的手上!

    因为!法国人正在攻打华夏啊!

    虽然清政府惧怕法国人,虽然找法国人出面提要求清政府不敢不从,虽然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但是啊!

    花夏仁满眼是泪,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旁观者现在多痛多难受,光屏里的青年只会超他百倍千倍。

    这甚至是比祈求季淮璋还要屈辱难堪的选择。

    清政府就算再烂再垃圾,此时它也是代表着华夏的脸面,此时它也是华夏的代言人。

    主播向侵略者求助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和汉奸与卖国贼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直播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反对声。

    这么多年,他们一同见证了主播的成长,没有人比直播间的观众更了解主播的为人,他们懂他的理想抱负,懂他对祖国百死不悔的深情厚谊。

    他们从未怀疑过主播想做汉奸。

    “能不能换个办法?呜呜呜这样对你太残忍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向季淮璋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知道主播是一心为国,但是清政府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你这样做,清政府的笔杆子一定会把你写成汉奸卖国贼,让你遗臭万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对啊,还有你的同学们!他们年少气盛,不一定会理解你的选择,你如果选择在法国人的庇护下办学,他们说不定……会恨你的。”

    花夏仁也是这么想的,他真的不想让一心为国的英雄背负污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心都抽痛得不得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就算此时我低头,只要兴华会在一天,季淮璋他们终究不会放过我们。所以,向洋人寻求庇佑办学,竟然是一条最简单最方便的路。”

    青年眼神却滚烫明亮,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的名声,就能造福万民,这个生意再划算没有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明明最喜欢你的同学们了!你明明最爱这个国家了!你明明……”花夏仁哽咽着,颤抖着说道:“你明明是英雄。”

    对于他和直播间观众的质问,主播沉默着关掉了弹幕,在稿纸上留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

    ……

    季淮璋没有等到颜泽苍,他先等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军机处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王恩生亲笔写的。王恩生王大人,一直主张和法国进行和谈。

    季淮璋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眼中喷吐着滔天怒火。

    王大人是来骂他的。

    和谈会议还没谈出个所以然,美国大使又找上焦头烂额的王大人,说美国侨民在海州办学遭受刁难排挤,这是对他们美利坚的挑衅,难不成大清想要同时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开战吗?

    法兰西大使也找上了王大人,说在这次被刁难的美国侨民中,有法兰西公爵的朋友,清国政府如此对待他们法兰西的朋友,让他们很难相信清国想要和谈停战的诚意。

    所以王大人在派人调查过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立刻给季淮璋去信一封,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他意气用事险些坏了大事!

    让他赶紧给颜泽苍赔礼道歉,颜泽苍要做什么就由他去,不许再横生阻隔。

    然后命令季淮璋亲自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致歉,务必要给两国传达他们大清的诚意:他们大清是美利坚国和法兰西国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一向最为欢迎美利坚人和法兰西人在清国办学传教,请两国不要误会他们的用心。

    季淮璋铁青着脸放下信,胸中怒火沸腾,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颜泽苍给予他的回答,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投诚,赶在战争期间,利用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向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服软低头。

    好厉害的手段,好一个颜泽苍。

    季淮璋之前倒是小看了他!

    他以为他起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往日行事,虽然时有出格,但是却的的确确在为民族发声,在为华夏振兴而做实事。

    可是,这次王大人来的信却让他哑口无言,愤愤不平。

    原来,是他瞎了眼,看错了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疙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是中国人内部的事,可是颜泽苍倒好,竟然敢在国难当头,对洋人摇尾乞怜起来!让洋人对大清施压,只为逼季淮璋低头。

    在剧烈的愤怒过后,季淮璋感受到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迸发的心灰意冷起来。

    无论他怎么周旋,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无论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兴办洋务,可是当洋人的炮舰一来,他们就变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退。

    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朝廷自己都不敢打,不想打。

    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来,对方还没开炮,朝廷自己就先跪下了,洋人还没取刀威胁,朝廷就自觉献上金银财宝。

    朝廷……已经丢了心气。

    洋务运动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成效?

    就连二流列强法兰西都可以轻易地把炮舰开进马江内海,让朝廷花了无数银子兴建的闽州水师近乎全军覆没,而法国人却只减员5人。

    七百多人和五人。

    这似乎就是大清和法兰西的差距。

    扣心自问,朝廷为何不敢打,不想打?

    不过是因为,打了,就算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削弱朝廷兵力,无法……镇压国内。

    打仗,可能是要亡国的。

    所以……朝廷怎么敢打?

    这一切如何不让季淮璋心灰意冷?

    现在,就连颜泽苍也对洋人跪下了。

    季淮璋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屋檐处的勾心斗角,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珠撞击瓦片留下清脆的声响,古诗形容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乡间见过的糊裱匠。

    他读书这么多年,为官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似乎也只是在做糊裱匠的活计。

    ……

    于是,在周一的早晨,青县的十所华侨小学里,全校师生惊愕又迷茫的看着学校上空星条旗和蓝白红三色旗迎风飘扬。

    美利坚国旗和法兰西国旗在华夏的学校上升起。

    赵阳惊愕地闯进了乐景的校长办公室,大声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乐景平静回应:“这就是我的办法。”

    赵阳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乐景那样瞪着他,就算在这时,他也不肯相信乐景投敌做了汉奸,他怀着希冀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必须要这么做吗?”

    乐景深吸一口气,无奈、悲哀地说:“为了应付朝廷的阻碍和刁难,这是最方便的办学方法了。”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平安安办学,才能做普普通通的教师,把我们的知识传给学生们。”

    赵阳沉默半响,两个人沉默凝重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

    一人是将一切置之于度外的淡然平静,一人是无能为力的悲伤和迷茫。

    乐景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对自己喃喃自语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会顶着洋人国旗一辈子的。”

    “真的吗?”赵阳惨然一笑,踉跄着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又很快敲响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冲进来质疑乐景的决定

    乐景只得把相同的解释重复向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他口干舌燥,才最终说服了他们,让他们明白他背后的苦心。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声清浅的叹息。

    乐景突然觉得很累。此时距离1949年,还有64年。

    第71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1)

    顾图南取了信,从外面回来教职工宿舍。

    海战失利后,他选择低头向上官走关系送礼,上官这才把他调进了闽州船政局的后学堂当教习。

    现在他和苍哥儿一样,做了一名教书匠。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铁路梦。

    只是现在,他多了一些更需要他考虑清楚的东西,等他想明白了,他就会离开这里,选择其他路。

    宿舍走廊里有几个教习在讨论刚刚结束没多久的中法战争。

    “明明是我们胜了,可是却还要给法国人低头签条约,把越南让给法国人,不败而败!”

    “呵,这下法国人更要看轻我们了,我们还打什么仗?反正无论输赢,我们都要在洋人面前跪下签丧权辱国条约,还和谈,和谈个屁!”

    “妈的,去年打海战的时候,要不是那些狗官望风弃船而逃,我们的水师怎么会群龙无首之下仓皇迎战近乎全军覆没?”

    注意到出现在走廊的顾图南,一个人连忙拉了拉同伴,“好了好了,别说了。”

    同伴一抬眼,正好和顾图南擦身而过,年轻人努力停直了身体,莫名能让人看出来其中的倔强意味。

    背后说话正好让苦主听到了,他不免神色讪讪,摸了摸鼻子,也没有了谈性,和朋友散去了。

    顾图南打开宿舍的门,沉默的在书桌前坐下。

    走廊里同事的言论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明白他们的悲愤。

    作为亲历者,他的悲愤比他们只多不少。

    清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这就是这场由法国发动的侵略战争的结局。

    年初的时候,镇南关大捷,清军乘胜追击,重伤东部法军统帅,高歌猛进许久的法军彻底陷入困境,清军从而在中法战争中转败为胜。法军战败的消息传到巴黎后,法国议会以306对149票的结果,否决了军费追加案,法国总理因此引咎辞职。

    可是这依旧没有改写结局。

    朝廷依旧要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依旧要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依旧要和谈。

    因为朝廷怕“兵祸连结”,引发国内民变和兵变。

    呵,好一个民变和兵变。有这样一个无能、软弱、没有家国荣辱观念,从不管底层百姓死活的朝廷,民变和兵变不是正常的吗?应该说,不变才是不正常!

    这场战事,也促使顾图南下定决心,他必须要“求变”了。

    只是要怎么求变,他要如何获得求变的力量,这些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收敛起思绪,开始拆信。

    他这次收到了七八封信,有家里寄来的家书,还有苍哥儿和其他同学朋友的信。

    他先拆开的是家书。信不长,他却看的很慢。

    看完后,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从胸腔深处发出沉闷的叹息。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一隅蓝天,墙角探出来的树枝光秃秃的,一只麻雀无精打采的站在枝头,嗓音沙哑有气无力,就像这个有气无力的秋天一样,也像此时有气无力的他那样。

    父亲在信里催他结婚。

    说已经帮他看好了一家姑娘,论关系,算得上是他的远方表妹,为人贞静,知书达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贤惠不过。

    父亲在信里说:“得此佳媳,定能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你今年虚岁30了,年过而立,也该考虑成家了。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大哥和二哥了。”

    “飞鹏,爹知道你的志向,只是你总得给我们留个后啊!”

    顾图南的脑海里又浮现了玛莲娜的脸。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玛莲娜了,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女孩的模样。

    可是,此时,他却惊讶地发现他依旧记得玛莲娜的模样,她洁白的脸庞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在发着光。

    年轻的,含苞欲放,楚楚动人的玛莲娜啊。

    他晨露一般的好姑娘。

    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姑娘最后泪睫盈盈的哀伤面庞和沉默离去的背影。

    是他对不起她。

    年少的爱恋太过脆弱,不堪一折。

    而他的爱恋在国仇家恨的背景下,又格外脆弱,宛如阳光下的肥皂泡,轻轻一戳就能破灭。

    因为戴元,他的初恋以这样不堪的姿态收尾,他也一度被打断脊梁,如果不是苍哥儿,他可能真的完了。

    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恨戴元了。

    是他那时候太弱,所以才护不住心爱的姑娘。是他的国家太弱,所以他才没资格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

    所以,他这些年,才一直没有考虑过婚姻大事。

    大丈夫当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山河动荡,外寇咄咄逼人,他哪里有时间考虑儿女情长?

    可是经历过战场上险死环生后,想起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他开始不忍心了。

    顾图南怔怔出神,玛莲娜,现在应该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吧。

    他自失一笑,轻轻在信纸上留下工整的小楷,说自己不日会还乡,届时请让他和表妹见一面,谈一谈,商量一下婚姻大事。

    当然,若表妹无意,他也不会强求。

    罢了,就这样吧。

    他自由恋爱过,结局成为他心中的一道隐秘的伤疤。

    包办婚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表妹愿意,他很乐意和她牵手共度人生。

    他这个年纪,早已不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他现在只是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夫妻两人能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也不失幸福。

    顾图南合上信纸,怅然若失的缓缓往外吐了口气。

    不知呆怔多久,顾图南才回过神,无奈一笑,他今天似乎格外容易出神,

    他振作精神,打开了苍哥儿的来信,不知道苍哥儿这次在信里会写了什么。

    他现在在青县建了十几所小学,在海外招了两百个老师,在全县举办扫盲班,普及基础教育,声势浩大,在留美同学们中间很有名气,一向是顾图南的骄傲。

    然而,在看清信上的文字时,顾图南目光一滞,嘴角难得的轻松笑容就僵在了嘴角。

    他没想到季淮璋的发难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烈。

    他明白苍哥儿的做法是无奈之举,如果放在其他当口,可能还不会引发很大的质疑和骂声。

    可是这却在两军战事刚平,正在组织和谈签署“和平条约”的当口,苍哥儿趁此国难之机,联合洋人对朝廷施压发难,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底线,肯定会有很多人误解他。

    但是苍哥儿却在信里说:“经此一事,我已经有了觉悟,既然已经无法两全,就舍弃身后名,专心做一点实事。”

    顾图南满眼热泪,怔愣不语。

    苍哥儿似乎是永远那么坚定。

    不像他,总是在犹豫,彷徨,迷茫。

    他暂时不知道要给如何给苍哥儿回信,就又拆开了其他同学和朋友的信。

    只是在看完同学的来信后,顾图南的心情越加低沉,真切的替苍哥儿感到难过。

    同学们不约而同都在信里提出了苍哥儿在学校里挂外国国旗的事,他们不约而同的认为这是苍哥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战事刚止,朝廷未败,他竟就迫不及待挂起了法国国旗!”

    “这究竟是中国人的学校,还是法国人美国人的学校?中国人办学,为何要挂他国旗帜?!”

    “颜泽苍连一点骨气都没有了吗?!”

    同学们的种种诘问,化作刀子深深捅进顾图南的心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尚如此痛,苍哥儿只会更痛。

    他知道苍哥儿看似温柔和软,其实最是骄傲不过了。

    他曾经对顾图南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苍哥儿就是有一身傲骨头。现在却要由他自己打断傲骨,向侵略者低头,只为换来在华夏的土地上办学的机会。

    真是……荒谬,可笑,以至于一股冲天的怨气自顾图南胸口升起,直冲他的天灵盖,让他恨不能把那头为老不修、吮吸民脂民膏和无数人血泪长成的脑满肠肥巨兽给碎尸万段。

    如果没有季淮璋……没有朝廷……苍哥儿根本不需要背负污名!

    他飞快摊开稿纸,奋笔疾书,渴切地替苍哥儿向同学们辩解,他仔仔细细写出苍哥儿的为难和苦楚,好让同学们知道,苍哥儿也是被逼无奈,并不是汉奸走狗。

    写完给同学们的信后,顾图南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拿起钢笔想给苍哥儿写一封回信,就像苍哥儿之前安慰鼓励他那样,这一次轮到他安慰鼓励苍哥儿了。

    ……

    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人的,季鹤卿再次明白了这句话。

    他身在季家,从小锦衣玉食,不必如贫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务农,为了一口吃的奔波劳碌,都是多亏他投了一个好胎。

    所以他实在不能再抱怨什么了。

    他实在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

    季鹤卿俯下身,趴在桌子上,压着飘洋越海自香港传来的电报,闷闷哭了起来。

    这个电报,是驻守在香港的一名兴华会成员在收到国内消息后,拍电报发给他的。

    电报寥寥几语,极尽克制,却已经点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他的爷爷,苍哥儿不得不要舍去身后名,在此风头上挂上外国国旗,成为不少同学鄙夷的……汉奸。

    明明……最大的汉奸和卖国贼正端坐在清廷中不是吗?

    爱新觉罗氏……才是最大的卖国贼不是吗?

    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他们季家,朝廷诸位大臣,都是为这个卖国贼集团服务的帮凶。

    所以他才不敢回国。

    季家太庞大了,他怕自己无法违抗自己的家族。他更怕……有朝一日会手刃血亲。

    现在,他最亲的亲人,却伤害了他最好的朋友。

    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注定要走向敌对之路,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痛苦和愧疚。

    ……他对不起苍哥儿。

    不知哭了多久,季鹤卿慢慢自桌面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抚平电报,电报已经被他的眼泪打湿了大半。

    他小心把电报叠起来,然后穿上外套出门叫了一辆马车。

    苍哥儿既然已经回国,阿姝和伯母就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好好照顾她们。

    这次国内传来的消息,他也有义务告诉她们一声。毕竟一切事起……是因为他的家里人,他要跟她们道歉。

    他直接去了守夜人的波士顿总部,他知道现在这个时间,颜静姝一定在那里处理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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