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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这点您不用担心,我是免费教学,我会教他们一些手艺活,管吃管住,但是学生要帮我干活,听我的话。”

    李大壮恍然大悟:“你这是想收学徒?”

    乐景:“也算是吧。”

    升米恩斗米仇,免费的向来不会被人珍惜。

    所以乐景就打算以昌平村为实验点,准备按照旧社会里收学徒的模式,在昌平村进行职业教育。

    李大壮对这个提议接受良好,只是他对于乐景主动过来招人还是怀抱疑虑。

    人家拜师,那是要亲自登门带礼,说不尽的好话,有的甚至要在师傅家干好几年活,才能被师傅收为弟子,就这师傅也绝不会轻易把看家本领交给徒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谁会那么傻?

    怎么现在这个年轻后生主动上门来招人,俗话说的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年纪这么轻,看起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能教什么?

    李大壮怀疑的看着乐景:“你能教啥?”

    乐景自信一笑,“我什么都能教。”

    只要有钱,他什么老师都能请过来。

    第68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8)

    昌平村是个小村,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全村的人都能知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村长在饭桌上说起了救了李婶子男人的“神医”要在村里免费开学堂的事,等到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村长的门前立刻集满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村长,真的是免费吗?”

    “对啊,天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是不是藏了坏心?”

    “那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李大壮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旱烟,怂拉着的眼皮下面精光四射,“我也看不透啊。”

    那小子看起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可是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无论他怎么套话,都没套出来什么口风,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开口道:“这是不是他传教的手段?想让我们信他们的神?”

    村长这一说,村民们立刻被说服了,都觉得这才对。村外的洋鬼子逢年过节也会施粥,还会给人看病,就是为了笼络住他们。

    李大壮:“先看看吧,他对我们好,我们就全盘收下,如果最后发现他真的包藏坏心……”老人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以手做刀切了切,狠声道:“到时候再找他算账!”

    ……

    在全村的风言风语中,秋去冬来,鞭炮声声过大年,然后就是春风料峭,村口也多了一家学堂。

    两进的大瓦房前铺着青石板路,墙角的春雪明晃晃地泛着光,几只绿竹斜斜自屋后伸出。从瓦房的窗口里看去,里面摆了十几个条座椅板凳,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那个年轻后生笑眯眯的,点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一时间门口多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看起来就像富家公子的年轻人脸上挂着好脾气的笑容,提声对闲人们说:“从今天开始,学堂开始收学徒,十五岁以下,男女不限,管吃管住,免费教学。”

    这些日子以来,村里的人都和年轻人多次打交道,已经初步和年轻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刻嬉皮笑脸追问道:“小哥,你往外撒钱,这是图啥?”

    年轻后生笑吟吟道:“谁说我不赚钱,等学生学会手艺后,是要给我交学费的。而且平时在学校里,学生要帮忙做工。学校帮学生联系工作,学生工作所得要给学校抽成的。”

    说来也奇怪,年轻后生这么一说,围观的闲人们反而放下心来。

    他们就说嘛,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哪会真的有傻子撒钱呀!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虽然年轻人教会人再收钱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很是麻烦,而且很大可能也挣不到什么钱。但是村民们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是对他们有利的条件,所以他们才不会出言反对,也不会提醒这个傻乎乎的大少爷。

    不管怎么样,这里管吃饭!还管住宿!如此以来,能给家里省多少口粮啊!更别说这里还给教手艺活!就这一条,就能胖无数人挤破脑袋了。

    至于小哥说的干活交钱和日后交学费之类的,村民们也没在意。如果这个学堂真的能教会他们吃饭的手艺,那么交点钱也是值当的。

    乐景的提议对于村庄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民以食为天,他们在地里刨食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吃饱饭。

    所以在发现乐景真的管饭后,整个村里的人都把孩子送进了学校。甚至还有那成年汉子死皮赖脸非要进入学堂学习。

    乐景也同意了,只是言明他只能听课,不管饭。

    此话一出,成年汉子立刻退避三舍。

    如果不管饭,谁乐意再学堂里浪费时间啊!他身强体壮,帮人家割水稻一天还能得几十文,人家还管饭!

    不管怎么样,乐景的学堂就在昌平村安然落户了,前途艰难,乐景只能见招拆招,摸着石头过河。

    如是春去秋来,世间过了三个春秋。

    …………

    “顾飞鹏在吗?你的信!”

    顾图南连忙从宿舍里跑出来,从送信的商人手里接过信。

    商人因为经常给他送信,两人已经混熟了,此时笑道:“你兄弟很记挂你,怕你报忧不报喜,一直叮嘱我要我好好打听你的近况。”

    顾图南笑道:“我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缺钱花。你就这样给他说就行了。”

    等到商人离去,他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手里信封的眼神格外复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拆开这个信封。

    他拿起信回到屋,从抽屉里拿了出来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信封。

    信封的寄信人都是颜泽苍。

    不知不觉,从回国那天算起,又过了三年。

    这三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通过苍哥儿的来信,他知道他的办学事业卓有成效。

    他选中了下河乡的昌平村来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办学场所,在这里推广职业教育。

    通过苍哥儿的信中,顾图南深深明白改造那个村庄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那个村庄恶疾缠身,近乎无药可治。

    苍哥儿在信里说,在村里种鸦片的农民的屡见不鲜。

    七八岁的小孩子竟然就成了大烟鬼。

    苍哥儿问过后才明白,是这家为了省粮食,就让孩子吸大烟充饥。孩子吸了大烟就不闹了,也不吵着饿了,很省事。

    顾图南深知鸦片之害,当年他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就以禁烟做了自己的演讲主题,痛斥鸦片的危害。

    他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鸦片的危害,朝廷如何看不出?

    只是他们不想管罢了。

    朝廷能在兴办洋务的同时,还能“财大气粗”赔给外国大笔银子,靠的就是鸦片税。

    就连当年虎门销烟,也只是为了禁外国的走私烟。百姓都买“洋药”了,就没人买“土药”了,大笔白银外流,朝廷还赚什么钱?

    而苍哥儿在信里描述了村庄里老人孩子共处一室,骨瘦嶙峋吞云吐雾的场景,更是让他不寒而栗。

    长此以往,华夏人人都成了大烟鬼,军队可还有可用之兵?百姓可还有可种之田?

    顾图南不敢深思,因为那个前景如此黑暗,以至于让他心生绝望。

    而顾图南很快就知道,在村里接下来的问题中,吸大烟甚至只能说得上微不足道的一项。

    昌平村里很少有超过60岁的老人。

    人老了,干不动活了后,为了不浪费粮食,就会死了。

    这是村庄里隐而不宣的潜规则。

    有体面的人家,会在死前召集亲友,和乐融融地吃上一顿饭,第二天,就会敲锣打鼓发丧。

    不体面的人家,一夜过后,老人就突然暴毙,然后潦草地葬进祖坟。

    村里有三十六个贞节牌坊,昌平村村长骄傲地说,他们村建村以来,有三十六个“殉情”的贞节烈女。

    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后,因为没有儿子,被吃绝户,母女俩身无分文被赶了出来。若不是苍哥儿救下她们,她们只能做野妓了。

    村里男人打女人是普遍现象,偶尔会有女人被打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当地娶不到老婆,就从人牙子那里买一个老婆。

    如是种种,让顾图南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都变得麻木了。

    此时无数诗人歌颂过的悠然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化作一头可怖的巨兽,向顾图南张开了血盆大口,再也不复桃源般的美好梦幻。

    他也越发认识到,苍哥儿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透过苍哥儿信,苍哥儿所做的一切如画卷缓缓铺展在他眼前,他仿佛亲眼看到了苍哥儿的所作所为。

    他开办了学堂,重金从外面请来了手工艺人和经年老农来教学,传授给拜师的学生各种谋生技能。

    为了不让学生习惯索取,他和学生签下字据,规定了等到学生学成做工后,要分三年付给他拜师费用,否则他将报官,把他们投入大牢。

    他在学校设定严格的规章制度,苍哥儿把他叫做“军事化管理”。

    苍哥儿给他们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许辱骂、殴打同学;不可偷窃、抢劫;尊师重道,不许对老师不敬;饭前饭后必须洗手,只能喝开水等等。

    第一次违抗命令的学生,学校会三天不管其伙食,第二次再犯,一周不管伙食,第三次再犯,就会开除学生。

    每天五点,学生起床,跑操半小时,然后背诵十分钟的规章制度,让他们把规矩刻在心里。

    五点半准时开饭。上午是文化课,由苍哥儿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进行基础扫盲,下午是手艺课,将有专门的手工艺人根据学生的志愿,向他们传授五花八门的手艺。

    晚上八点熄灯,统一入睡。

    在最初,真的有人不服学校的管理,在学校带头闹事,还召集了家里十几个叔伯兄弟,要给乐景好看。还好被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给赶跑了。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从苍哥儿的信里,顾图南也可以想象这一切该有多么惊心动魄。

    可是苍哥儿在信里却笑道:“农民不傻,在生存面前他们最是狡猾不过了。我的学校,不知道帮村里节省了多少口粮,所以在我给村长说,我要停止办学后,村长立刻召集了全村人,当着所有爹娘的面,狠狠揍了带头闹事的刺头。”

    在这场风波过后,学校里的学生都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的上课,很少再出现公然违规的刺头了。

    苍哥儿的办学之路也从此走上了正轨,不像他……一事无成,这也让有点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苍哥儿的进步比起来,顾图南的失败显得那么的……无能。

    回忆起自己这三年的时光,顾图南眼中浮现近乎悲凉的神色。

    打一回国,迎接他的就是冷眼、嘲笑和咒骂。

    他们说他是洋人的走狗,是汉奸,是大清的罪人。

    铁路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排挤他,上官更是鸡蛋里挑骨头,多次刁难斥骂他。他的所学根本得不到伸展的机会。

    但是就算那样,他也没有灰心丧气。

    他还年轻,他可以忍,可以熬,为了自己的梦想,被人骂几句又算的了什么?

    那些日子,铁路局在华夏修建了唐芦铁路和津沽铁路,虽然采用的外国设计师的图纸,但是这毕竟是由中国人自己建造的铁路。顾图南虽然被排挤,但是到底还是在铁路的铺展和建造上贡献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当时他意气风发,无缘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不用外国人的图纸,他可以自己设计中国的铁路。

    然而,打破他梦想的,不过是上官的一句话。

    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指出了铁路施工阶段时一个错误”,上官把他从铁路局调到了闽州船政局,学习海军轮船驾驶。

    顾图南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铁路工程专业。

    可是在上官们的眼里,他的专业无从紧要,他身为臣子,当听命行事。

    然后就是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

    法国率先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

    今年7月的时候,法国的远东舰队开进了闽州马江。苍哥儿在信里提醒过他,要他提防法国的攻击,顾图南和朋友们也向上官多次请战。

    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命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

    他们不许请战海军轻举妄动,寄希望于祈求与法国人和谈。为此,他们在今年5月份的时候签订了《简明条约》,承认了法国占有越南。

    但是,接着法国人要求朝廷赔偿军费两亿五千万法郎,朝廷没答应,所以这次法国的船就在马江开炮了。

    再然后……

    海军官兵殉国760人,闽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而法国人,只死5个人。

    和顾图南一起回国的留学生们……四人殉国。

    顾图南……活了下来。

    充满茫然,憎恨,无奈,悲愤,羞耻、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

    他还活着。

    可是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法国人在华夏的土地上高歌猛进,朝廷战败只是时间问题,偌大的华夏,却供养不出一个有血性的政府。

    届时战败,不过是赔钱让权,说不定还要割地,横竖不过是老一套。朝廷早就习惯了,说不定还会窃喜终究江山未改,他们守住了大清的河山。

    他的同学战死了。他们花了大笔银子建造的水师没有了,他们为之效死的国家早已高举白旗,仓皇失措,拼命祈求和谈。

    顾图南和他们的出国,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他是那么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又是那么期待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他不一样,苍哥儿他在踏踏实实做了一些事,虽然很困难,但是苍哥儿的的确确改变了一些事,的的确确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了一些什么。

    顾图南眼神一暗,苦笑一声,结束了回忆,拆开手里的信,不知道苍哥儿这次在信里说了什么。

    “飞鹏,展信佳。

    “我在昌平村办学已经有了三年,如今终于站稳脚跟,给村里带来了一些变化。

    去年刘耀从美国托人送来了他们农学院最新研制出来的化肥,经过实验,在村中收获了奇效,今年村里粮食丰收,村民都说今年是个丰年,可以过个肥年了。

    我托王奇生他们在医学院偷偷研制的消炎药已经取到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具体疗效如何,还要进行长期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如果这种消炎药能够研制成功,我们国家的医学水平一定能得到显著提升,可以拯救数万万人的性命。

    现在,学校里向学风气浓郁厚重,学生们已经学会了写几百个字,还会进行简单的四位数加减法了。很多学生回家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交给了家里人,很多成年人也因此学会了写一些简单的字。

    上个月我帮村里的5个人戒了烟。

    这个月又有两个弃婴被丢在了学校门口。这些年陆陆续续加起来,学校里已经收纳了30多名弃婴。

    为此我专门建了一个育婴堂,请了村民当奶妈来照顾这些孩子,等他们记事后就把他们送入学校念书,他们和学校里一生恶习的学生不同,他们是全然的白纸,我可以在他们身上树立新的规则,教他们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今年秋天的时候,学校里毕业了两个学生,他们已经是合格的工匠了,所以正式出师了。我和他们签订了合同,他们三年内的酬劳要分给学校一部分。

    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的事吧?

    你身体如何?得知你在海战中受伤的消息,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现在身体如何?可有留下后遗症?

    我……听说了同学们的事,我尚如此难过,作为亲历者的你来说,痛苦只会超我百倍千倍。我不会劝你节哀,因为这份哀伤和愤怒如此庞大激烈,无法抑制,也无须抑制。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现在一定很伤心自责,颓废,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也曾经像你这样迷茫过,易地而处,我不敢说,我能做得比你更好。

    你们都说我选择一条最困难的道路,但是我要说在我眼里我选择的远远不是最困难的道路。和你们相比,我才是那个逃兵,我狡猾地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条路——办学。

    因为这是最安全最不容易出错的一条路,我不必像你们那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也不必经历政治上的刀光剑影,更不必为民族的出路而殚精竭虑,我只要当一名老师,教好我的学生就够了。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几个村庄,所以我很容易做出成效,但是你们的世界很大,你们的战场是整个国家,你们的努力对于四万万人的顽疾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因此,你们的失败是正常的,应该说成功才是罕见、稀少、偶发的。

    你们现在就宛如愚公,挡在你们面前的是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你们竭尽全力可能也撼动不了一块石头。但是难道你们就要就此放弃了吗?难道你们就要选择止步不前了吗?

    如果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的话,那么你们的梦想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梦幻空影。

    愚公移山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你们现在的道路也并不是一蹴而就走到终点的,所以,飞鹏,你不要急,慢慢来,走的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走的更稳。

    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路,但是我的路不一定适应于你们,而且就算我说出来我的路,此时的你们也不会接受。

    所以你去找自己的路吧。在经过痛苦思索后,肩负着死去同学的信念和抱负,去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马革裹尸,你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若山挡了你路,那就平山;若海挡了你的路,那就填海;若天空让你看不到太阳,那就捅破天:若大地断开露出巨大的沟壑,那就架桥铺路。

    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顾图南,是飞鹏,是我信赖的大哥。我相信你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我等你乘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那一天。

    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天光大亮,鸟兽齐鸣,日出东方,崛起中华。人民幸福安康,国家有尊严,民族有希望。其乐也,壮哉我大中华!”

    顾图南颤抖着放下信,思绪万千,心里很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澎湃沸腾的热血在他血管里奔腾,发出不甘的咆哮。

    他不甘心,他真的好不甘心。

    可是若朝廷在一日,他的不甘心就是无用的,他的才华也得不到施展的机会,他的同学只会白白牺牲,横在他面前的山太过庞大,终其一生他可能也无法撼动一隅。

    但是他却无法后退,因为700多具尸体在深海之下幽幽望着他。

    那年出洋留学之前许下的誓言,一直横在他的心头,不敢忘怀。

    他平生最恨懦夫,所以自己绝不能做懦夫。

    所以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革命。

    这个词在他的嘴里咀嚼了无数遍,没咀嚼一次,都让他热血沸腾,让他胆战心惊,让他浮想联翩,让他不知所措。

    他要做什么才能移开山?他要怎么样才能杀死这一个垂垂老矣的巨兽。

    ……他要如何才能屠龙?

    他想,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苍哥儿有他的答案。他也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6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9)

    收到顾图南的回信时,乐景正在办公室写教学日志,行商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颜先生,您的信!”

    乐景连忙放下笔,从屋里走了出来,迫不及待地从商人手里接过信,却不拆开,追问商人:“我大哥看起来如何?身体怎么样了?”

    商人说:“他看起来还好,我打听过了,他伤的不严重,我去见他时,他走路如常人一般,就是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乐景叹了口气,“毕竟刚从战场上下来……”他又问:“他有没有话转交给我?”

    商人说:“他让我转告你,他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缺钱花,让你不必担心。”他笑道:“他还年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乐景点点头,温声道谢,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了商人。

    送走商人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眉头紧皱,隐有愁容。

    如此罕见的表情自然引来了学校里同学们的异样的眼光。

    打他们从与先生见面的那天开始先生就永远是笑容满面的,天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就算学校里的学生调皮捣蛋了,他也是温声细语的处罚他们,亦或者是笑容满面地把他们逐出学校——当然这有点可怕就是了。

    所以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露出这样忧愁的表情。

    一名女学生犹豫了一下,怯怯问道:“颜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乐景这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笑了笑说:“没什么,快去上课吧。”

    他拿起信,走进办公室拆开,映入眼帘的是顾图南沉郁顿挫的笔迹,从他的笔迹就可以看出他此时苦闷迷茫的心情。

    顾图南在心里先恭喜了乐景在昌平村取得的成就,然后对他的鼓励表达了感谢,最后说自己会好好思索下自己未来的路,让乐景不用担心,在昌平村好好发展自己的事业。

    信中对自己的苦闷迷茫悲愤只字不提。

    乐景知道,以顾图南骄傲的性格,能写出这样一封回信已经是极限了。他是绝不肯给乐景添麻烦,让乐景再来安慰他的。

    因为这对他来说……是无能的表现。

    乐景再次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来,他不知道已经叹了多少气。

    他越发觉的知道未来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诅咒,他就算知道未来,也什么也无法改变。

    早在顾图南被上官调到闽州海师里的时候,乐景的心就提了上来。

    中法海战这件事在乐景的时空中也有发生。他知道这场战争会收获如何惨烈的结局,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闽州海师近乎全军覆没的命运。

    而他……无能为力。

    乐景只是一个人,他左右不了战争的局势,他无法让法国退兵,也无法让朝廷突然拥有血性。

    他同样也无法让自己的同学远离战场。

    少年们何其骄傲,他们远渡重洋归来的目标不就是为了振兴这个国家吗?如果在强敌面前为求生而逃,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懦弱的逃兵,那么一开始他们就不会选择出国。

    所以乐景是注定说服不了他们的。如果他真的要说服他们从战场上不战而逃,恐怕下一刻包括顾图男在内的同学们就要与他割袍断义了。

    他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已经回国的季淮璋写封信,在信上痛斥法国人的狼子野心,希望朝廷能够强硬回击法国的侵略,不要寄希望于和谈能解决问题。

    那封信送出去后,就石沉大海。

    在乐景的焦急的等待中,一个月后,他终于收到了季淮璋的回信。

    季淮璋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打不过,如何能打?”

    “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再询问。”

    乐景的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他甚至无端的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打不过。

    好一个打不过。

    看来这些主张洋务派的官员心里也门儿清,知道他们所谓的洋务运动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以清政府大小官员贪污腐败、欺上瞒下的风气来看,这所谓的水师能有几分实力?

    如果他们但凡能把朝廷拨下来的银子的110用于水军建设,但凡能够制定严明的纪律,甲午中日海战清国又如何输得这般彻底和凄惨?若没有甲午海战的战败,列强又如何能够发现这所谓的天朝上国的虚弱本质——大清已经虚弱到连一个小小的日本都抗衡不了的地步了,这样虚弱的大清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有这么一块肥肉,都在嘴边了,张嘴就能吃,那么为什么不张嘴呢?

    由此,掀起了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清政府由此成为了列强统治中国的工具。

    在明白了朝廷的态度后,乐景立刻给顾图南写了一封信。为了不给顾图南惹火上身(他不知道水师会不会搜查信件),他在信里丝毫没敢提清政府的退避和软弱,他只能暗示顾图南,和谈无望,早做打算,要提防法国的率先攻击,让他以保全性命为要。

    信寄出来后,乐景枯坐了一下午,他的脑子里回忆起一幕幕往事。在美国的那几年竟然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早在踏上国土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流血和牺牲将和他终生相伴,谁都会死,包括他。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临近的时候,乐景却发现,太痛了。

    他明明知道战争会失败,他们会死。

    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甚至他只能眼睁睁的目睹他们走向那必然的死亡。

    知晓未来对他而言,不是金手指,而是残忍的诅咒。

    顾图南这次侥幸没死,但是……焉知他接下来会不会死?

    只要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梦想,只要他一直在不停探索未来的出路,那么他的未来……九死一生。

    乐景合上顾图南的信,慢慢趴在桌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很快浸湿衣袖。

    七百多条性命啊。

    还有他亲爱的四位同学……

    他们也曾有远大抱负,他们也曾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他们也曾勇敢热烈的活着。

    ……

    第二天的早上,乐景走进学校前面的小广场,登上主席台,深深凝望着安静排成方队的密密麻麻的学生们。

    学生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五岁。

    这三年时间,学生们来来走走,最后留在这里的共有153名学生。这么多学生,乐景一个人,即便只对他们进行最基础的扫盲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说这在这三年里,学校里陆陆续续增添了三名教师。学校也经过了几番扩建,修了一个小广场。

    虽然没有五星红旗,但是乐景每周周一清晨,乐景都会在广场上发表讲话,这也是塑造校风校纪的好场合。

    “今天,我讲话的主题,和以往都不一样。”乐景说:“我们来聊一聊最近的事。去年的时候我应该跟你们说过,法国在跟我们国家打仗。上个月的时候,法国人的船开进了闽州马江,向闽州水师宣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在学校里讲这些事。

    学校应该是纯洁的,孩子们的课桌也应该是干净不见血腥的。他希望孩子们学习,是因为向学之心,是因为学习的乐趣,而不是为了国仇家恨,为了杀人。

    那样的人生,太狭隘,也太痛苦了。

    可惜,时代的浪潮越来越近了。

    乱世……就快来了。

    乱世中,很难容得下一张书桌。

    他这个当老师的,很快就要护不住他们了。

    也许在这个时代,学习这件事……根本无法保持最初的纯粹。

    乐景敛去心中的种种忧思,淡淡问道:“你们猜一猜,谁赢了?”

    台下学生面面相觑,最后,前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举起了手。

    “李洋,你来说。”

    李洋不假思索回答:“肯定是我们的水师败了。”

    乐景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会从李洋嘴里得到如此回答。

    他没有在课堂上提及过战事结果,他不想用这些事来打扰学生平静的学习生活。这里消息闭塞,闽州的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传过来才对。

    乐景问:“你这是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吗?”

    李洋摇摇头,理所当然回答:“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只是我觉得应该是朝廷输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朝廷和洋人打仗就没赢过。”

    一口气就这样梗在了乐景心口,让他几乎说不出来话。

    应该是朝廷输了。

    应该。

    这么多年对外战争的失败,导致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丢掉了心气,觉得“应该”了起来。

    毕竟,这个朝廷,只会镇压国内的农民起义,对同胞举起刀子毫不手软,对洋人就先软下膝盖。

    内斗高手,外战菜鸡。

    “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的!”乐景第一次对学生冷下脸,他大声说道:“一次两次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永远会失败,我们也能打胜仗,我们也可以打败洋人。”

    赤旗招展之下,到处是不愿做奴隶的人。

    “战争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心气输了,没打之前就觉得我们会输。我们为什么输?我们凭什么输?这些你们想过没有?”

    李洋受到了惊吓,他近乎恐惧的看着台上的校长,此时的校长脱去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变成了一头咆哮的狮子。李洋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在这次的闽州海战中,我们的水兵和法国人死战到底,最后共有七百多人殉国,其中就包括我的四名同学。可是战争还是失败了,我们输了,他们的挣扎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死亡也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乐景望着台下的学生,满含热泪,身体轻轻颤抖,从未这么脆弱,也从未这么悲愤,他近乎声嘶力竭大声质问所有学生,“你们说,他们的死,有意义吗?”

    台下学生惊恐的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高台之上的男人,他此时面目狰狞的模样看起来是那样可怕,也是那样的悲伤。

    “对、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李洋下意识道歉,望着老师悲伤的模样,他的内心也终于浮现真切的难过起来,他大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有意义!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

    于是乐景就问这个小个子的少年,“你说,他们的死有什么意义?”

    李洋绞尽脑汁,断断续续回答:“我、我也说不出来有什么意义,但是……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死亡是有意义的,他们是不会白死的。”

    未来的李洋将军,永远不会忘记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把今天视作一切的起点,若干年后,还能清晰回忆起先生给予他的回答,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路:

    “你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肉体,但是你绝不能毁灭他的精神和灵魂。”

    “只要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巍峨中华,崛起于四海,那么一切的失败,一切的死亡就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对你们来说太过深奥难懂,你们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话,甚至觉得我发了疯,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番话,在今后的人生中做一个勇敢坚强,对国有用的人。”

    乐景最后对上李洋们迷茫的目光,然后沉默着转身下了主席台。

    主席台下方,是和他一样红着眼睛,满眼是泪的三名教师。

    孩子们茫然诧异的看着他们哭得泣不成声的老师们。

    此时的他们无法理解校长话语中深沉的感情,他们也无法理解校长背后的深意,但是这不妨碍他们看出来他们的老师很难过,这种奇异般的光景烙印在他们的记忆里,化作无形的洗礼。

    “真好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留着八字胡的先生泣不成声,抖着嗓子问乐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的。”乐景坚定回答:“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山河太平,海晏河清,孩子们都在读书,老人们也可以无疾而终,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的烦恼都无关乎国仇家恨。”

    “是个好梦啊。”又一位先生深深望着茫然无措的孩子们,“希望他们可以替我们看到。”

    “他们会看到的。”最后一名先生笃定说道:“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梦想,来到这里的吗?”

    这三位教师,都是海外华人。

    在知道乐景在国内办学,缺少老师后,他们就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间小小的乡村学校,将自己的学问播撒在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从此以后,乐景的梦也是他们的梦。

    ……

    在让学生自习后,乐景和这三位先生一起在办公室开了一个小会。

    乐景说:“这三年来我们在昌平村的试验收获了良好的效果,我认为是时候将昌平村的经验向海州其他乡村进行推广。”

    “太好了,我早就想在其他村里普及教育了。”

    “我希望每一个乡村都有一所学校,每一个学生都能念书识字,到那时候,我们中华将拥有多少人才,何愁国家不兴,民族不盛?!”

    这份理想太过璀璨耀眼,这份未来也太过梦幻美好,让乐景都暂时忘记了心中的悲痛,开始期待那光明的未来。

    他说:“我们需要去招更多的老师。”

    八字胡中年人说:“我回去就给朋友写信,把他们都叫过来!”

    “对,把他们都叫过来,现在终于轮到他们贡献力量的时候了。”

    乐景感动他们赤诚的热情,“那就麻烦你们了。”

    ……

    有守夜人源源不断给乐景输入金钱,一年里,乐景就在下河乡所在的青县里兴建了十所学校,聘请了200名老师。

    200名老师中大半是海外华人,他们在国外旅居多年具有广博的视野,对西学有一定的造诣。

    然后就在乐景的乡村教育如火似荼地开展这一年时间里,他的财大气粗,也终于进入了当地县老爷的眼睛。

    于是他就被敲诈勒索了。

    起初是衙门里的衙役,恨不得一天三次来学校收税,乐景初时还交,两个月后,实在忍无可忍,拒绝交税。

    他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办学,而不是为了填满这些贪官污吏的钱袋子的。

    衙役疾言厉色:“颜泽苍,你抗旨交税,是想被关进大牢吃板子吗?”

    乐景冷笑连连,扯虎皮做大衣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把我关进大牢吃板子,我和内阁大臣季淮璋季大人是旧识,这次过来办学也是得了他的应允!你们这样徇私枉法,就不怕我告诉季大人把你们关起来吗?”

    乐景这番话其实也没说错,他来这里办学计划是知会过季淮璋的,要不然他很难在当地打开局面。所以这几年来他在当地一直平安无事,就是因为有季怀璋打过招呼。

    结果今年海州新换了一个县令,不知道是不是交接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这个县令似乎不知道乐景背后的人,所以就把乐景当做了软柿子,派衙役多番过来敛财。

    只是之前他想着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跟这里的地头蛇一般见识,却没想到青县县令却变本加厉起来,此时只能搬出季淮璋这尊大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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