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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李慧君恨得想咬人,又扑到大厅的指引牌上看,发展大厦里头统共就两三家公司,都是甬城的老企业,哪里有麦亚闻插足的地方?李慧君在发展大厦寻麦亚闻不得,又绕到他原来公司的地址,电梯坏了,李慧君只好爬楼上去,等她气喘吁吁立定,人又差点昏过去。麦亚闻的公司早就人去楼空,吊灯格子间都消失了,就连地板也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个凹凸不平的水泥面,类比她坑坑洼洼的糟糠人生。

    李慧君站着,觉得这世界在旋转。

    她立不稳,摔到地上,手被擦掉一大块油皮,眼泪跟着滚出来。

    口袋里,她的手机还在嗡嗡震动,微信群炸开了锅,牌友给她打电话,个个要质问她,李慧君躺在地上喘,天花板黑压压的,仿佛要塌到她身上来,她头脑昏昏胀胀,觉得耳道里像有小虫子在飞在撞,李慧君闭上眼,眼泪顺皱纹淌下来,她投的是两百六十万啊。

    0165

    坠鸟(上)

    李慧君的泡泡破了。

    麦亚闻消失了,王阿云也不见其影踪,李慧君倒像个蜡烛头似的杵在这天地里。

    李慧君在外头哭得眼泪都发干了,脸僵得像是从外头沙地里刨出来的,嘴唇上起了灰白的小鱼鳞片,她哭哭停停,知道这噩耗是真的,她便恨这世界没有暂停回放的功能,又恨自己太蠢太莽撞,再睁眼,她只觉得视线模糊,她的世界暗了,小了,原先的百合花也枯萎了,发臭了,花芯灰得像老鼠尾巴。

    李慧君坐公交车回了家。

    人败坏到这地步,她倒也知道要省钱了。

    李慧君走到香樟公寓,绕了两个弯子,老远就看到老李老赵那帮牌友在她家楼下气哄哄等她,人的怒气大到了这种程度,脸皮子都是红的,李慧君远远的就冒出冷汗,老李的目光似探照灯甩过来,把李慧君照了个手软脚软,他喊道:“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这瞬间,李慧君还以为自己在看警匪片。

    几个大男人冲上来摁住她,李慧君痛得大叫:“啊唷哇!”

    “我操你奶奶的!”牌友里头的北方人大骂:“老子投了八万,你把钱搞哪去了?”

    李慧君被人扭了手,整个人和油面筋似的歪过来,痛得话都说不连贯:“要死啊!我、我哪里知道哇,你投了八万,我还投了两百六十万!现在全没了,我还要找人报警……啊唷哇!痛煞人了!你放手哇!”李慧君哭叫得像是要挨刀的年猪,声音也哑了。

    那汉子骂道:“我管你投多少!我告诉你,这笔钱你找得回来最好,找不回来,我要你赔!”

    老李接话道:“当初说的比唱的好听,现在跟我们玩这套!钱要不回来就让你赔!”

    李慧君跌在地上哭得泪眼模糊,旁人都过来看笑话。

    李慧君逃命似的跑到警局报警。

    她哆哆嗦嗦说了事,小警察把头一歪,和师傅说:“又是买雷达币的。”

    老民警抬头瞥了眼李慧君,摇摇头,平淡说:“过去排队做笔录。”这帮人看过去,真看见有人在走廊排着队,脸上都是搓气,那东北大汉憋不住气,凑上去问:“啥叫又啊?这得是有多少人上当受骗啊?警察同志,那我这钱还能追回来不?总不能全给卷走吧!”

    老民警说:“你先做笔录,配合我们做调查工作,我们会尽力破获案件。”

    汉子听了,又朝李慧君发狠道:“都是你!你看这事儿闹得!”

    李慧君哭成了个泪人。

    几人到了警察局才知道麦亚闻用的是假名。

    王阿云是外省人,她对外只说她叫阿云,现在看来,她用的也不是真名。

    李慧君觉得这世界像是有了假面具,现在这面具被人揭开了,面具底下的脸爬满了虱和蛆,根本找不到五官,李慧君盼这王阿云和麦亚闻还在国内,这样多少好抓些,除此以外,李慧君也没什么好期望的了。她现在等于是害了场大病,今天哭得五脏六腑都发痛,投下去的两百六十万好比是个铁箱子,这箱子和她的心脏紧紧拴在一起,沉下去,吊住她的身体,流星似的把她飞甩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要是这钱真找不回来了,李慧君想,她对不起的就是她女儿胡笳。

    老民警惜字如金,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李慧君的牌友比她还丧气,都说这钱八成是找不回来了。

    几个人于是把怒火迁到李慧君身上,又去到她家里闹了闹,几个大男人跟悍匪似的赖在她家里不走,抽烟搓麻将看电视,吃了满地板的瓜子皮,嘴里说李慧君既然拉了他们入伙,现在就应该承担责任。老赵叼着烟,眯起眼说:“呵呵,告诉你吧,这钱一天要不回来,我们就在你家多待一天!”李慧君被他呛得直咳嗽,她心里火起,恨得打电话报警了。

    警察来了,几个牌友才收拾起得瑟表情,回家了。

    隔日,他们还是来闹事,要么过来敲她大门,要么拿大喇叭在她楼下喊。

    李慧君被他们吵得神经衰弱,实在不敢在家待了,只好在夜里收拾过东西,想出去找间宾馆住下。像有人在后头追似的,她低头匆匆忙忙拉上手提包,颈间有东西落下来,掉在地上,她朝下一看,是麦亚闻送她的梵克雅宝白金项链,这项链被吸在床底的吸铁石上了。

    李慧君慢慢蹲下来,灰暗的房间里,她眼睛里起着水光。

    项链是假的,爱是假的,被骗走的钱是真的。

    李慧君搬出去住一百块一天的快捷酒店。

    她白天晚上都睡不好,微信里日日有人催命,简直恨不得她死。

    李慧君想着丢出去的钱,想着胡笳,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这钱收不回来了,胡笳还要高考,还要上大学,她要怎么和她女儿说实话?她要怎么供她女儿上学?那帮狐朋狗友来她家里催债,她和她女儿又要怎么办?李慧君想得心也焦了,喉咙哽咽,冲到厕所吐了。

    0166

    坠鸟(中)

    李慧君还是去找胡海文帮忙了。

    他不是她的家人,可他是胡笳的家人,他是她父亲,他应该要帮忙的。

    敲门后,胡海文开了门,他还和屋里的人说话,脸上神情轻松地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看到她才诧异起来:“慧君?你怎么过来了?”门只斜斜地开了半个角,胡海文不想放李慧君进去,她下意识往屋里望了眼,阮黎和赵芬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阮黎搂着她,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拉起道警戒线。那赵芬兰拧起眉毛看李慧君,她是她从前的婆婆。

    李慧君哑了哑,像是不会讲话了。

    她顿了顿才说:“我……我买币亏了钱,现在佳佳还要上学,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们?”

    胡海文扬起眉毛问她:“亏钱?亏了多少?你买的什么币?报警没有?好好好,你不要哭,先不要着急,现在警察办案效率高,说不定下礼拜就破案了呢?”李慧君抖着嘴唇,不知道要怎么求胡海文,他紧紧把着门,和她说:“你不要急,我现在每月给佳佳三千块生活费,总够她用到高考吧?等她考上大学,我再给她包个红包,万事有我,你放心。”

    胡海文这话说出来,李慧君觉得她像是给人抛尸到了北冰洋。

    她啜泣着说:“你知道我要的不光是钱……”

    说着,李慧君又想到胡笳,她鼻孔翕动,张大嘴,终于像野兽似的哭叫说:“我该怎么办啊——佳佳还要高考,我的钱都给人骗光了,每天都有人上门讨债,我女儿要怎么办啊!她还在北京考试,她以后还要用钱,别人有的东西她都没有!你帮帮她,你帮帮她!”李慧君讲到痛心处,两眼通红,牙齿都拉出长长的唾沫条,胡海文几乎想往后躲了。

    胡海文揉揉太阳穴,问李慧君说:“你到底被人骗去多少?”

    李慧君哭着,胸膛似拉风箱般抽动起伏,哆嗦说:“两百、两百六十万全部进去了。”

    “这么多?”胡海文瞪大眼,他之前只以为她是在夸张,“你搞什么东西搞进去这么多?给佳佳知道了,你要她怎么办!高考前出事情,你投之前怎么不想想清楚?赌博又炒币,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现在出事情知道要着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是我说你,李慧君,你这么些年脑子一点不长!”说到这,李慧君大哭出声。

    赵芬兰走出来,上下看看李慧君,厉声道:“哭得吵死了!又出什么事情了?”

    胡海文被李慧君哭得头疼,低头寒冷说:“她被人家骗了两百多万,不敢和佳佳说。”

    赵芬兰听了,眉毛马上高抬起来,尖声说:“两百多万!你搞什么东西把两百多万都赔进去了?要死哦,这个时候出事情,你要佳佳怎么办?小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家里破产,你真的是捣糨糊——”讲到这,邻居把门给打开,露出半个头偷听偷看,阮黎也走过来看,赵芬兰又骂李慧君:“没出息的人就是没出息!有多少家底都被你败光!海文,你不要帮她,她就是个无底洞!之前赌博被关拘留所,现在又遭人骗,佳佳有这样的妈也是造孽!”

    李慧君心痛得仿佛要昏倒,哑声求他们说:“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赵芬兰还要骂,被胡海文拦住:“好了,不要讲了,邻居在看了。”

    胡海文不耐烦地叹口气,问李慧君说:“那你报警没有?”

    李慧君脸上全是懊悔歉疚的泪光,喘气说:“报了,警察说不一定能追回来……我怎么办?”

    胡海文只说:“还能怎么办?等警察办案吧,这么大的数目,能追回多少都是看命,佳佳那里我会替你瞒好,该给的生活费我一分不少,你现在抓紧找个工作是真,我看你就是因为不出去工作,没有钱的概念,才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李慧君被他们骂得好比是被雨淋湿的狗。

    她形容枯废着,嘴唇里已说不出话,阮黎倒问说:“胡笳这几天在北京考试?”

    胡海文唔了声,阮黎又说:“哎,她是想当明星的,出了这种事,她还怎么当明星。”赵芬兰是听不得这种话的,阮黎说完,她又惊叹说:“要死哦!佳佳要当明星?有这种妈妈,她怎么当明星?进过拘留所的妈妈!赌博赌到破产的妈妈!讲出去笑死人!有这种妈妈,我看一辈子当不了明星,想当公务员都不可能!我可怜的佳佳哦!”

    李慧君听赵芬兰讲到这里,像是被人抽了几鞭子。

    心里的铁箱往下落,哐当砸到地,她害了她的女儿,她真应该下地狱的。

    胡海文看赵芬兰来了劲,心里也烦,怒喝道:“好了!别讲了!”

    他扭过头,像是极公正地和李慧君说:“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佳佳是我女儿,我肯定会帮她,不会不管她。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有我的新家庭,我女儿马上也要高考了,我精力很有限,我能帮佳佳,但我帮不了你,你请回吧。”李慧君听到这,心像是被人切开了,尸首懒洋洋地飘在北冰洋的冰块群里。胡海文关上门,把李慧君的人和尸首隔在外面。

    赵芬兰在屋里愤愤地说:“这李慧君,真是要死!”

    胡海文挥挥手,像是要把晦气赶出去:“少讲几句好吧?你还有瘾了?”

    阮黎不说话,只拿手机对准窗外,从她这里刚好可以拍到站在楼道里的李慧李慧君把窗打开了,冷风呜呜地灌起来,将她脸上的眼泪水都吹干了,整张脸像是挂在走廊里风干,马上可以淅淅沥沥变成小碎屑,心碎成这样倒真像是将死之人。阮黎要把李慧君录下来,或许发给胡笳,或许日后发到网上,或许她自己看,想着想着,阮黎眼睛亮得像是捕猎前的野生动物。天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胡笳,天知道她们之前怎么会是朋友。

    过了几分钟,阮黎觉得李慧君状态不对。

    她直勾勾地盯着楼下看,眼珠子黑得像潭死掉的水,阮黎说:“爸爸,她——”

    话未说完,李慧君攀上窗台,动作轻松地跳下去了,像是要去楼下花园玩玩似的,阮黎捧着手机,吓得叫不出声,几秒钟之后,轰然一声巨响,满小区都有李慧君的回声,他们家在十三楼,她身体的重音弹上来,胡海文抬头看过来,惊讶说:“咦?什么声音?”

    阮黎抖着声音说:“是李慧君……她跳下去了。”

    屋里安静像是星期天的殡仪馆。

    胡海文表情变了,他慢慢站起来,走过来,往下望了眼。

    大约是看到李慧君了,胡海文吓得眉毛鼻子眼睛起了褶,拉扯着嘴型骂赵芬兰,声音里带着恐惧:“要命……我让你少说点少说点,现在她跳下去了……报警!快点报警!不对,快打电话!打120!”赵芬兰吓得不敢从沙发上起来,愣了半晌,方才哆哆嗦嗦按手机,像是不会说话似的,磕磕巴巴说:“喂,有人跳楼……从十三楼跳下去……”

    胡海文的脸变得比墙壁还白。

    他手软脚软地穿上外套,哑声对阮黎说:“爸爸下去看看,你和奶奶待家里,别下来。”

    胡海文下去了,阮黎坐着,手紧紧攥着扶手,她心跳快得像是要把胸膛给破开。李慧君跳下去了,阮黎想到的是胡笳,她会哭吗?她们是母女,她们曾被脐带拴在一起,李慧君跳下去了,她的脐带也许会把胡笳也飞扯下来,摔在地上。她妈妈死了,她应该是最伤心的那个人。胡笳伤心,她就开心。她们的友情早结束了,她还对她念念不忘,这恨类似于爱,顽固地扎根在她心里,让她想着她。

    阮黎想不清楚自己了。

    她清楚的只是——胡笳现在在北京考试,她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要把视频发过去吗?不,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要让李慧君把胡笳给砸死吗?

    阮黎的手机屏幕亮得像是夏日里的断头台,她垂下眼睛,轻轻点按过手机屏幕,那鬼头刀便落下去了,视频传给了胡笳,阮黎闭上眼睛,慢慢等李慧君身上的地心引力发作。但愿,但愿胡笳赶在考试前看到这条视频。又但愿,但愿胡笳不要看到这条视频。

    阮黎的情绪羼媾着,欢欣和痛苦交织,她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了。

    她们曾是友情上的双胞胎,现在她恨另个自己。

    0167

    坠鸟(下)

    东棉花胡同里全是人,黑压压地轧在一块儿。

    这帮子人里,自媒体博主要比考生多,他们多是把耳机线缠在下巴上,举着自拍杆,把手机扬上去,拍这些考生,那伸过来的自拍杆险些戳到胡笳,阗资挡住,责备性地看了那博主一眼,那人嘴皮子一滚,麻溜又轻飘地说了声:“抱歉啊。”尾音还没来得及从嘴里吐出来,他又说:“新进直播间的宝宝们,咱们没点关注的先点个关注,没亮灯牌的亮个灯牌,这儿是戏剧学院表演系三试现场,数不清的美女帅哥,来来来,双击点亮小红心……”

    胡笳听他念贯口似的说着词儿,侧过脸,朝阗资吐吐舌头。

    阗资问她说:“考完这场就结束了,待会想去哪儿玩?”

    胡笳没有化妆,姝美的脸庞被太阳晒得柔软明亮,她笑意盈盈问他:“去北海公园逛逛?再去什刹海转转?昨天说好的,今天晚上要吃涮羊肉,吃完去看天安门,你再陪我看通宵场电影,吃完早饭才回去睡觉,不许耍赖哦。”

    阗资应声点头,笑着说:“嗯,我舍命陪君子。”

    胡笳哼哼说:“谁要你的命。”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星探凑过来问胡笳说:“美女,签影视公司了吗?”

    胡笳收敛了表情:“不签,不感兴趣。”那人抬头问阗资:“帅哥你呢,想不想拍电视剧?”阗资礼貌回拒,等星探走远,他垂下眼眸,含笑瞧她,胡笳不解问他:“笑什么?”阗资叹说:“在算这是第几个想签你的,北京的星探很有眼光。”胡笳笑了,捉弄地捏了捏阗资的高鼻梁。

    胡笳要进去考试了,阗资握了握她的手。

    他对她说:“考试顺利,佳佳,我就在校门口等你。”

    胡笳抱着她的防水文件袋,冲他笑了笑,脸上的光明像日出:“好哦。”

    带队师姐领他们进去了,胡笳又开始等考试,在心里喃喃背着《日出》里陈白露的台词,他们的队伍里头,有三四个人化了淡妆,几个师哥师姐便用卸妆湿巾像擦灶台似的把他们的脸抹干净,湿巾多粗糙,把那白净的小脸擦得发红,像是柳絮过敏似的。他们也疑心胡笳化了妆,仔细看了她两眼,用湿巾在她脸上摁了摁,没看见粉底,方才放她过去。

    排队进了考场,胡笳看向考官。

    戏剧学院每年都会在三试安排明星考官,即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表演系毕业生。

    这趟,戏剧学院叫回来的人是汤淇。胡笳站在队列里,不晓得汤淇有没有认出她,两人对上眼神的瞬间,汤淇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她只是平静地看过他们,又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证件。胡笳轻轻做着深呼吸,她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成败在此一举,她想的是,汤淇说我有希望考上的,二十多天不见,她不至于忘记我。

    汤淇真没有忘记她。

    他们表演完,她看着胡笳,读出她的号码,语气清淡地说:“你再来个即兴吧。”

    旁边考官要摸签,汤淇抬手截住他:“我给你规定情景,就演你在前线,抢救伤员。”说罢,汤淇从考生堆里点了个演技自然的考生给她做搭档,胡笳垂下眼,心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山的片场,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前线,飞机从他们头顶轰轰飞过,大地被炮火震得像是有巨人在跑,小战士血肉模糊地躺着,她咬住牙,替他挡着风沙,手上扎紧止血带,她喊着他,要他不要睡,保持清醒,她会救他回去。

    下午三点,阳光金昏到让人膨胀,阗资想到《末代皇帝》里故宫的光。

    胡笳混在人群里走出来,远远地朝阗资笑,不知从哪里照来片光,点在她鼻尖,让她看起来像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她笑得眉眼都舒畅着,他知道她这场考试肯定表现很好,她回到他怀里,阗资便笑着对胡笳说恭喜。胡笳挑眉:“恭喜我什么?”

    阗资微笑说:“恭喜你拥有光明的未来。”

    胡笳低下头嘿嘿笑。

    他们说好要先去北海公园逛。

    阗资叫了辆车,等车间隙,胡笳手机响了。

    她划开手机,这是条视频消息,胡笳看着屏幕里的人跳下去,心跳停了几秒。

    所有人都说,现在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金香的阳光蜜在胡笳脸颊上,她的长睫毛像蛾翅般轻轻震动,手机里的视频放完又重放,李慧君在哭,李慧君爬上窗台,李慧君跳了下去。

    阗资叫胡笳,她听不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李慧君又跳了下去。

    她的世界缩水了,下坠了,没有声音了。

    0168

    那我背你上去(上)

    李慧君被石膏裹了个严实,似木乃伊般挺在病床上。

    两日未喝水,她嘴唇干得有如那用来占卜的龟壳,胡笳用棉签蘸了水,点在她嘴唇上。

    李慧君大约是要醒了,嘴唇翕动,眼珠子像小虫似的在眼皮下打转,慢慢地,慢慢地撑开那干而薄的眼皮,望出来了。她眼神里颇有种迷路的意思,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床帘,再看胡笳。

    胡笳沙哑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手术很成功。”

    李慧君看着她,眼睛里含了点稀薄的水光,眼睑轻轻颤动。

    她脖子上的肌肉绷起,灰嘴唇张开,又慢又轻又含糊地叫她:“佳、佳……”

    胡笳说:“我在呢,不要怕,都救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属于是不幸中的万幸,胫骨骨折,骨盘骨折,颈椎腰椎内脏都没事,医生说,你从十三楼跳下去,没有瘫痪实在是个奇迹,你该好好感谢五楼的软棚,再感谢楼下那辆卡车,庆幸它送的是海绵垫,不是钢刀。”

    李慧君无力气说话,嘴唇磕磕巴巴抖着,不晓得是想说什么。

    胡笳劝她:“说不动话就别说了,好好休息,人家都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慧君还是半张着嘴,不肯合上,她头撞破了,被医生包得像个菠萝,脸上的肉都被裹得坟起,热胀难过得说不了话,李慧君只好抬起手指,软软地在胡笳手背上点了点,呼着声,细如蚊呐地问她说:“考、试……”李慧君问的是北京的考试,胡笳垂下眼睫,鼻酸地像吃了芥末,叹声说:“考试都考完了,你不要担心。”李慧君听了这话,方闭上眼,眼角泌出苦咸的眼泪。

    胡笳轻轻帮她擦泪,低声说:“好了,救回来了还哭什么?”

    阗资回来时,胡笳正靠在床头柜上补觉。

    他轻手轻脚搭好行军床,手扶上她僵硬的脊背,顺了顺:“过去床上睡吧。”

    胡笳困得迷糊,只让阗资把她抱到行军床上,他才把绒毯盖到她身上,她又勉力睁开眼,嘴里喊:“你帮我看着吊瓶,挂完了让护士来换,我眯会。”阗资掖好软毯,“睡吧,这里有我看着。”胡笳倦怠地点了两下头,缩回毯子里盹着。李慧君出了事,她急得两日未睡,脸色已有些像冷瓷片,微微地发青。过了半刻钟,阗资摁铃,唤护士进来换吊瓶,胡笳又睁开眼,睇向李慧君。那李慧君脸上泪痕未干,半张嘴,颈上打着止痛泵,睡得像块木头,浑身板硬。

    胡笳看她熟睡,稍放下心,又叹说:“这么怕死,怎么敢跳楼的?”

    过了两日,止痛泵撤了,李慧君夜里睡不好,痛得咬牙。

    胡笳听见她嘶冷气,忙从行军床上起来,问护士要止痛片给李慧君吃。

    李慧君像条干硬的咸鱼,梗着脖子稍抬起头,将将把两粒药咽了,细声对胡笳说:“好了,我吃了药就好了,你去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有事摁铃叫护工。”胡笳嗳了声,静静看了李慧君一会儿,帮她把耳后的热汗擦了,又蜷回行军床。从她这里,她只能看见李慧君的侧脸线条和一点点鼻尖,她像小时候望月亮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妈妈。

    过了一个多钟头,李慧君还未睡着。

    她木愣愣瞪着天花板,轻轻咳了声,胡笳忙探身问道:“还痛吗?”

    李慧君怕闹醒病友,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不痛了,你去睡呀,快点睡。”

    胡笳支起身说:“你怎么不睡?有心事?医生说你没事的,养个半年就好下来走了。”

    李慧君听她这么说,只勾了勾嘴角,脸上不大开心。胡笳又说:“现在清醒了,心里头难过了?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呀。”李慧君抿住嘴也抿不住心事,到底叹气说:“我真是傻,做出这种事,钱没有了,人也坏了,还要害你吃苦……我真的怕,我怕影响你高考……”说到后头,李慧君抖起来,眼睛鼻头都红了,像是被人用热毛巾用劲擦了把。

    胡笳用拇指刮掉她的眼泪:“早想到这点,为什么还要跳呢?”

    李慧君叹气。

    胡笳说:“现在跳过了,知道滋味不好受了,以后不敢了吧。”

    李慧君憋着泪点点头,她鼻子堵了,鼻孔里头嘶通嘶通的,整个人被愧疚蒸得发红。

    “头发乱得好做鸟窝了,”胡笳捏起绺黑糟糟的头发,别到李慧君耳后,“骗也被人骗够了,交了这么多学费,以后不好再被骗了吧。”李慧君听到这,心软得像是雨天里的烂泥地,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哽咽和胡笳说:“不上当了,真的不上当了,钱都给你管。”

    胡笳轻笑道:“这时候倒有思想觉悟了,知道钱要上交给组织了。”

    讲到钱,李慧君又哭,鼻孔吹出鼻涕泡:“我的钱……”

    胡笳给李慧君抹了把脸。

    她安慰说:“钱么总还有点,你上次给我的二十万,我没动,正好拿出来给你看病。”

    李慧君急道:“那是给你的呀……”胡笳摁住她,轻声道:“好好好,我知道,我从你那几张卡里刮出来十三万,十三万也不少了,够用了,我们过我们的小日子,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等你好点,出院了,我拿钱给你请个护工,你好好养着,知不知道?”

    李慧君咬住嘴唇点头,又和胡笳说:“骨折不要紧的,你也不要老守着我,好回去上课了,不要耽误高考,学习要紧。”

    胡笳揶揄道:“你现在感觉好了,又开始劝学了是吧?我有数的,再陪你两天,我就走了,换护工阿姨陪你。”

    李慧君警惕问她:“这医院里的护工多少钱啊?太贵的我不要,我自己可以,蛮好的。”

    胡笳说:“一对多的一百块一天,你住半个多月,花不了多少钱。”

    李慧君叹说:“还是贵,我真的是……你就该骂我……”

    胡笳笑说:“我困了,懒得骂你,要骂到梦里骂。”

    0169

    那我背你上去(下)

    病房里起得早,李慧君只打了个盹,又被闹醒了。

    护士量过血压体温,报了声正常,胡笳咧了咧嘴,朝李慧君说:“看到没,都正常,你这个身体素质倒是蛮好的。”年轻护士接口道:“你妈妈的身体素质不是蛮好,是特别好,从十三楼掉下来,区区骨折,可以上头条新闻了。”李慧君听了,躺在床上抿着嘴笑。

    胡笳瞧着李慧君:“笑了,又开心了,回头好了是不是要去参加世锦赛?”

    李慧君笑得扯到了伤口,哎唷喊痛:“啊哇……不要讲了……”

    六点不到,阗资提着两个大号保温饭盒来了。

    胡笳收了行军床,伸个懒腰问他:“来这么早,昨天回去睡了没?”

    阗资笑笑,搁下饭盒问李慧君:“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痛得厉害吗?”

    李慧君在小辈面前抹不开面,端着脸微笑说:“好多了,谢谢你哦,小——”讲到这,李慧君想到她并不晓得阗资的名字,她有些尴尬地侧过脸,瞧了瞧胡笳,胡笳说:“他叫阗资,阗是门里头一个真,资是资本的资,好记吧?”李慧君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小阗真是好,麻烦你忙里忙外,这趟真的是要多谢你。”

    阗资温文地笑笑:“不用谢,阿姨,这都是我该做的。”

    阗资打开饭盒,里头是生滚猪肝粥,另有碟虾饺,清炒菜心。

    胡笳望了眼浓稠的猪肝粥,嘴里说:“咦,猪肝粥,蛮好的,补血的,妈妈要多吃点。”

    李慧君禁了两日食,现在就是生啃冷馒头也觉得好吃,她闻到生滚粥的香气,胃里更空虚,咕隆隆打起雷,只仰起下巴,眼巴巴望着那饭盒,胡笳笑道:“看把你饿的,馋虫都要掉出来了。”她打了碗粥,叫阗资把床摇起来,小口小口给李慧君喂下去。

    李慧君喝了两碗粥,又去看那虾饺。

    胡笳斟酌着问阗资:“这虾饺我妈能吃吗?你用的什么虾?”

    阗资笃定说:“用的青虾仁,应该没关系,我问过护士,她说阿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是要忌辛辣,海鲜少吃。”李慧君等不及阗资说完,哀声求胡笳说:“听到了吧,小阗问过护士了,给我吃两只,多的我也不吃了。”

    胡笳只好夹给她,李慧君满足地抬起眉:“味道真是好哦,这是到哪里买的?”

    阗资便说:“是我自己做的,阿姨觉得好吃,我明天再做。”

    李慧君在心里叫了声乖乖,又仔细把阗资端详过,想他一表人才,温良恭俭让,真不知道胡笳是从那里撬到他这样的宝,如此幸运,大约是外公外婆给她烧香了。可李慧君不晓得的是,在阗资这里,胡笳才是如宝似玉的明珠。

    李慧君吃过了,胡笳才和阗资吃早饭。

    病房里,桌椅板凳等物资紧俏,两人坐着矮凳,把食盒放在靠背椅的座面上。

    胡笳喝了口粥,轻声说:“猪肝好吃,蛮嫩的。”阗资夹了筷青菜给她:“是吧?我仔细处理过的。”

    胡笳闷头吃了会,问他:“中午吃什么?牛羊肉能吃吗?”阗资思索道:“阿姨刚刚动好手术,发物要少吃,我等等回去煲老鸭汤,炒两个蔬菜,蒸个蛋羹,切点水果带来。”胡笳唔了声,看了看阗资的空碗:“你最近胃口蛮好,饭量大了点哦,我要夸你。”

    李慧君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自己像在旁听他们的生活,那生活细腻如珍珠米,颗颗粒粒都折射出温吞的光,日常而珍贵。

    莫约到七点半,医生过来换药了。

    被子掀开,李慧君瞥见自己身上的石膏,脸色马上青得像那冷水里的基围虾。

    打石膏的地方倒不用去管,医生拆了李慧君头上的菠萝头套,拿碘酒在伤口上涂了涂,李慧君只觉得后脑勺有块地方胀胀的发疼,摁下去就痛,医生回头和胡笳讲:“伤口长得蛮好,没有发红,过一个礼拜拆线。”李慧君忙问:“医生,我头上缝了几针啊?”医生淡淡说:“这你不用管。”李慧君咦了声,还要问,胡笳冲她摇摇头,李慧君只好噤声,想医生或许在她头上缝了个蜈蚣。

    撑到医生走了,胡笳靠着床头柜,低头喃喃背英语单词。

    李慧君看着胡笳的认真样,轻声问她:“这里暗吧?看得清楚吗?要不要把床头灯打开?”

    胡笳沉吟了会,摁开灯:“好像是有点暗。”她背完两条英语单词,抬头看了眼李慧君,她斜靠在床上,歪头看着自己,眼里是漾漾的水光,胡笳奇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李慧君忙抬手擦了泪,嘴里说:“没什么,要么是眼睛酸了,流点眼泪润润。”胡笳把单词本放在膝上,抬起脸,看着李慧君。李慧君只好说:“我想想真难过,钱没有了,身体弄僵了,还要你来陪我,明天你好回去上课了吧?不要耽误高考了。”

    胡笳蹙眉说:“这话题我们昨天不是讨论过了么?”

    李慧君不响,胡笳又说:“你不要担心我,我比你厉害,比你想的要勇敢。”

    李慧君低着头,眼眶慢慢红了,胡笳叹气说:“出院以后,你就好好在家呆着,什么事情也不要去想,你有家人,有钱,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你的事情警察跟我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买雷达币,我无所谓你赚不赚钱,我对你没有要求,我就想你陪我好好过日子,你出事以后,我气都透不过来……别哭,我说的是真的,有些事情,你以为很重要,我未必觉得重要,国庆的时候,我和阗资去爬山,我觉得只有爬到山顶才算好,后面想想,爬到山腰也很好,在山脚底下走走也很好,这趟出事,你就当买个教训,以后不要再犯……”

    话说到这里,胡笳声音像含了块薄荷糖,温凉的,让人心碎的。

    李慧君垂首含泪:“我晓得,我晓得。”

    胡笳的眼皮像是擦了胭脂,她微笑说:“那你把身体养好,再过段时间就好出院了。”

    李慧君擦了泪,弯弯嘴角,眼神望向自己的腿,两腿打了石膏,重得像木乃伊,“家里没有电梯,到时候不知道要怎么上楼哦。”胡笳很有把握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背你上去。”

    过了两日,胡笳回学校上课了。

    李慧君这里,她请了医院的护工照看着,阗资一日三餐地送饭,李慧君倒也圆润起来,鹅蛋脸有些滴粉搓酥的意思,胡笳倒也放心。

    学校里,老师同学还是那样,有人喜欢她,有人讨厌她,胡笳不去管旁人的想法,只把自己钉在座位上,老老实实做卷子刷题听课。她的座位靠窗,课间望出去,绿茵茵的草地仿佛是牧羊犬那柔软的毛,风吹草动,胡笳看着,觉得自己像是在浪里颠簸,等她拉上窗,回头看,教室里的同学已换上轻松的卫衣,白玉兰长出了阔绿的叶子,现在是四月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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