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说:“我这儿没有醒酒汤,你喝杯水,清醒清醒。”祁振广抬眼看向她,嘴里说过谢谢,低头喝了半杯水。阗育敏不肯往沙发上坐,远远站着看他,祁振广在沙发上眯了半晌,睁眼看见阗育敏还防备性地站着看他,他笑了:“你站那干嘛?过来点,我又不会把你吃了。”阗育敏看他已经清醒,皱眉说:“刚才还醉得那么厉害,怎么这会儿又清醒了?”
祁振广不搭腔,用手朝屋里指了指说:“帮我绞把热毛巾擦擦脸。”
阗育敏在心里恨了恨,想她的毛巾都是新的。
“酒醒了,可以走了吧。”
阗育敏看祁振广热气腾腾擦了把脸,想他已经醒酒。
祁振广把手里的粉毛巾叠了叠,丢到茶几上,抬头问阗育敏说:“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你看我不顺眼?”阗育敏看着他,又晃了神,有种无来由的慌张像火山烟,慢慢熏上她的心脏。实在不想让这个人在她家里,又不好赶他,怕他生气乱来,阗育敏抿唇,沉默地拿起毛巾,祁振广看她不说话,冷冷笑了声。
妹妹玩厌了球,从灰胖的猫隧道里探出头。
祁振广听见小小的猫叫声,瞥了眼妹妹,问她说:“你现在还养猫了?”
阗育敏不说话,祁振广看着猫嘲讽说:“养孩子不愿意,养只猫倒很情愿,还买这些东西。”
阗育敏听了,心头火起,冷笑说:“孩子和猫是一回事吗?我养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家,我想养猫就养猫,你要是看不顺眼就请出去。”她说完,妹妹低低叫了声,慢慢缩回去,睁着蓝晶晶的眼,阗育敏看着妹妹的害怕样,心里愧疚。
祁振广看阗育敏动了火,放低姿态说:“又是我说错了?和你道歉行不行?”
说完,祁振广便双手合十,向她软语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和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阗育敏听了,浑身仿佛有百脚小虫在爬,恨不得把祁振广删除:“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喝醉了就发酒疯,扮给谁看?”祁振广擒着笑看她,脸上慢慢变了神色,眼神光冷下来:“我和你道歉,你也不接受,我还能怎么办?”
阗育敏闻着他身上的烟酒味,又是抗拒又是担心,只想走远些。
祁振广看着她,又说:“你坐过来,我们谈谈,好好谈谈。”
说完,祁振广拍拍沙发,她看他把小牛皮拍出凹陷。
阗育敏摇头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他缓声说:“你要给我个机会。”
阗育敏看眼手表,快十二点了。
她对祁振广叹气说:“我不和你耗了,你要走走,不走就早点休息。”
阗育敏只愿意让祁振广睡沙发,她侧过身,想翻条毯子给他,手指刚摸到羊毛毯,她心里又擦过个念头,揶揄地想她今天恐怕要锁门睡觉了,对着她丈夫,她倒要像防贼似的锁门,这是什么道理?阗育敏刚想到这里,祁振广就拉开步子,走到她身后。
他掐住她的肩,亲昵问她:“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听?”
祁振广声音听着沙哑野蛮,阗育敏闻得粗旷的酒气,吓得推他。
祁振广死拽着她的手,身体压过去,阗育敏清瘦,哪抗得住他,登时跌到地上,地板好硬,她听得肉体的闷声,整个摔得人头脑空白,只晓得背痛头痛,耳朵里像是有蝉混着海水在叫,祁振广像山,狠狠压在她身上,她看他嘴里喃喃说话,模糊知道他在说机会,我爱你,孩子,阗育敏手脚重得抬不起来,仿佛被困在水泥里,她模糊地看祁振广解开她的纽扣,扒皮般扒下她的睡衣,把滚烫的嘴唇贴到她锁骨上,妹妹急得在她耳边乱叫。
阗育敏觉得自己像被人按在铁板上炙烤。
她终于哭笑不得地想起来,几个月之前,祁振广也是这么在家里对她的。
祁振广和她求欢,阗育敏说不愿意,说你喝醉了,说我好痛,挣扎的时候,阗育敏整个人响亮地摔在地上,祁振广还把她压得喘不气,隔日起来,她看到她内裤上有干涸的血,祁振广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看新闻,阗育敏躲到浴室,在报警和洗澡间犹豫,最后选了洗澡。热水冲上身体,阗育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敢到可以报警,她心想,或许这算不上强奸,或许是祁振广喝醉了,或许她可以忘掉这件事,或许他以后不会这样了。
可惜,阗育敏忘掉的事,祁振广不会忘。
祁振广压着她,解开皮带。
阗育敏动着嘴唇,想对他说话,祁振广喘着粗气问:“你说什么?”
“强……”太害怕了,阗育敏的喉咙像被人卡住,她只能断断续续说:“强……奸。”
祁振广听明白了,他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把阗育敏的腿掰开,她要摸索着用手机报警,祁振广挥开,手机被甩到壁角,阗育敏粗着喉咙,费力说:“拍……”祁振广没心情和她说话,随口问:“拍什么?拍我和你?”阗育敏看着房顶的摄像头,声音颤起来,她抖着,却是前所未有的勇敢,“拍……下来,你强奸……我。”祁正广动作停摆,顺阗育敏的眼神看过去。
监视器亮着红光,高大地投照着他,像是某种审判。
阗育敏用力扯动嗓子:“你……完了。”
祁正广站起,要去扯监视器。
他半裸着身走了两步,又急急地扯上裤子,滑稽地往前走。
监视器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祁振广踩上沙发,也够不到墙顶的摄像头,他只好下来,抢了把吸尘器,猴子似的把监视器硬敲下来,阗育敏沙哑地笑,祁振广只急得满头汗,他慌慌张张拆了监视器,又把手机拿来,用她的人脸认证解了锁,云存储有密码,祁振广试了生日,试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都显示密码错误,“操。”阗育敏听他骂了句脏话,笑了。
她躺在地上,祁振广急得乱转,他帮她穿上衣服,嘴里说:“我们谈谈。”
阗育敏看着天花板,眼珠里是冰凉的眼泪,“给我滚。”
0150
家人的定义
祁振广说:“我喝醉了。”
祁振广说:“我们都先冷静冷静。”
祁振广说:“我爱你,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嘴里的话絮絮叨叨如唐僧念经,阗育敏不说话也不看他,她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沙哑说:“出去。”祁振广不动,阗育敏比祁振广矮许多,说这话时倒像是平视着他:“你不走是想留下来等我报警?”祁振广愣了,他端详过阗育敏的脸色,想她是真生气了,他不好再招惹她。想到这里,祁振广整理过衣服,侧身出了门,口中说:“都是我的错,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看你。”阗育敏没有理会他,她把门关上。
祁振广猜阗育敏没有报警的勇气。
他走后,阗育敏停顿半分钟,报警了,拨通电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座火山。
这次,阗育敏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没有收拾房间,警察上门了,他们开着执法记录仪,她穿着睡衣见他们,被祁振广扯掉的纽扣拖着线头,坠在她睡衣领口下头,晃来晃去,像是摇晃的桃心。阗育敏被警察带到医院取证,年轻的女医生戴上手套,让阗育敏脱衣服。大冬天的,阗育敏冻得发抖鼻塞,医生看到她背上地图大的淤青,小小地吸了口冷气。祁振广没有插进来,取不到精液,医生在她指甲缝里扫到些祁振广的皮屑。
取完证,警察要她把衣服留下。
阗育敏没有报警的经验,她知道衣服也是证物,但她没想到警察现在就要取走。
她只好借了套病号服,狼狈换上,折回家再穿衣,警察在门外等她,阗育敏急着套上种籽色羊毛衫,眼睛蹭到茸茸的纤维,刮得她心里有些想哭,不想自己报警的过程是这样的。警察问她,要不要叫你家人陪你?阗育敏想到阗仲麟,摇头说她自己可以。阗育敏凌晨被他们带进执行室,前后来了四五个民警,她磕磕绊绊把过程说了好几遍,包括被推倒,包括被扒掉衣服,包括他脱裤子,说到后来,阗育敏嗓子都干了。
到早上,阗育敏终于做好笔录。
老警察出去接了通电话,回来重新打量过她,这才给她开单子。
阗育敏心里乱得像锅粥,她迟钝又笨拙地接过单子,并未看清这是受案回执单。阗育敏觉得自己太累了,回家还是不敢洗澡,闷头在床上睡了觉,醒过来居然有些发烧。阗育敏刚喝了两口热水,祁振广就打电话给她,他听上去很生气,质问她说:“你去报警了?”
阗育敏没有出声。
祁振广又说:“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好好说?”
阗育敏反问他:“我怎么和你好好说?是求你不要打我,还是求你不要强奸我?”
祁振广已经醒了酒,他在电话那头咬紧牙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在哪,家还是学校,我过来找你,我们好好谈谈。”阗育敏捂着额头,把祁振广码赶回去:“你这么爱谈不如和警察去谈。”她挂了电话,把祁振广的号码拉黑,想到祁振广真有可能跑到她家里,阗育敏心慌起来,她强撑着收拾起包包,想躲到医院挂水,手翻动包时,回执单便轻飘飘落下来,阗育敏去捡,这才发现这是受案回执单,而不是立案回执单,前者程度轻太多。阗育敏心下轰然一响,她根本没能立案。
阗育敏戴着口罩帽子,在医院挂水。
手机又响了,阗育敏睁眼看了看,是阗仲麟打来的电话。
阗育敏不知道她爸爸是不是了解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心下发软,酸涩地说了声:“喂?”
阗仲麟听上去是难得的温和:“小敏,祁振广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现在在哪?我让小周给你煲了汤,你回来吃顿饭,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阗育敏未想到阗仲麟会这么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她嘴巴张了张,眼泪差点滚下来。
阗育敏挂好水就回了家。
阗仲麟在桌前等她,桌上果然有盅苦瓜排骨汤,他替她拉开椅。
阗育敏坐下喝汤,眼镜片被热气熏得模糊,阗仲麟仔细打量过阗育敏的神色,在心里谨慎想着措辞。早上,阗仲麟只得一通祁振广的紧急电话,电话里,祁振广说自己喝醉了酒,和阗育敏在要孩子的事上闹了些矛盾,他道了歉,阗育敏不肯原谅他,深夜跑去警察局立案,把两口子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得去警察局配合调查,只希望阗仲麟劝劝阗育敏。
想到这里,阗仲麟清了清喉咙,和阗育敏说:“祁振广被带去局里了。”
阗育敏低头抿着汤,轻声回答说:“那挺快的。”
阗仲麟出了些汗,斟酌着说:“你想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我想怎么处理?”阗育敏觉得他这话有些怪,“到时候打官司,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阗仲麟看阗育敏穿着合身的大衣,没瞧出一点不对,心里只以为她和祁振广是吵了架,缓声劝道:“我看祁振广这次是醉糊涂了,他怎么敢这么对你?你让他过去出点洋相也好,给他长点教训,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和他到底是夫妻,闹大了不好看,他想有个孩子,你也该考虑考虑,现在要个孩子是好的。这次他要是真有了点什么,对以后的事业发展,对你,都不好。待会你和我去趟警局,把案子撤了。”
阗仲麟的话说完,阗育敏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烂掉了。
她喉咙拧起来,干巴巴问:“您说什么?撤了?”
阗仲麟挥手说:“赶紧撤案。”
阗育敏发起抖,胸膛起伏地厉害,差点要吐出来了。
她丢下碗,收拾好包,“跨啦”一下推开椅子,眼睛干烧着,用力瞪阗仲麟。
她极速呼吸几下,心里的恨多过委屈,敬语也不用了,直接梗着脖子抖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案子你说撤就撤,祁振广你说原谅就原谅,孩子你说要就要,可我呢?我被人欺负还有理了?我报个警还成了罪人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爸?你不如把祁振广收做儿子算了!”
阗仲麟从没看见阗育敏这副模样,愣了半晌才怒喝说:“我看你是发疯了!”
“我发疯?”阗育敏眼泪都淌下来了,“我要是真能疯给你们看倒好了!”
她喘口气又说:“我刚才接电话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痛心!”
阗仲麟怒火也飙上来:“你现在冲我发什么火?”
阗育敏咬紧牙,扭头就往外走。
阗资刚好回来,抱着盆兰草,抬头就看见两人大吵架。
阗仲麟气得手脚发麻,撑了两次拐才站起来:“你给我回来!你敢出家门——”
阗育敏未看见阗资,她狠狠抹把泪,侧头和阗仲麟回嘴说:“回来?我还怎么回来?这还是我家吗?案子我不撤,我还要往死里告他,你不如赶紧给祁振广请律师!”阗仲麟气得骂阗育敏:“混账!”阗资听了个模糊的大概,看姑姑满脸的泪,下意识去拉她的手腕,不想正好拉到阗育敏被祁振广攥出淤青的地方,她痛地缩开身,让阗资瞧见那青黑如玉镯的淤青,僵持下,阗育敏跑也似的钻进车逃走了。
阗资也不管阗仲麟的心情了,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阗仲麟怒极不响,阗资走上去问:“祁振广对姑姑干什么了?”
阗仲麟还是不响,阗资看了眼兰草,蹙眉问他:“您刚才叫我出去买花,就是为了支开我好和姑姑说话?”
话说到这,气头上的阗仲麟冷声说:“是又怎样?你问来问去做什么?”
阗资反问阗仲麟说:“我关心我姑姑,为什么不能问?”
阗仲麟不会把事情告诉他,阗资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往门外走,他要去找阗育敏。
阗仲麟叫停他:“你去哪?”
阗资正换鞋,头也不抬说:“我去找我姑姑。”
阗仲麟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怒声说:“不准去!”
阗资看向阗仲麟,声音冷淡地问他:“我不去,难道您去?”
阗仲麟巍巍然站在客厅的灯光下,像无感情的不老松,阗资想到阗育敏手上的淤青,叹气对他说:“姑姑受伤了,我刚才拉她一把她就痛,那么黑的淤青,肯定是祁振广打的,您怎么还能帮祁振广说话?姑姑这段时间一直不开心,上次我看见她在车库里哭,包里还有治抑郁的药,这些事您知不知道?我是小辈,长辈出了事不用和我说,但您到底有没有关心她?”
阗仲麟未曾想到这些事,心里犯懵,嘴里倒质问阗资说:“你以为你比我了解她?”
阗资真恨起阗仲麟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说:“对,我比您了解姑姑。”
阗仲麟连着被他的两个孩子冲撞,愤怒说:“你存心想气死我?”
阗资眼神清黯:“我只是不想让我姑姑变成我爸爸。”
他又说:“如果姑姑出了事,我不会原谅你。
话说出来,阗仲麟心里焚然。
阗资不再看阗仲麟,出门了。
九点钟了,天冷得让人面目表情紊乱。
树落光叶子,纤细的枝条像手指,费力地往天空摸索过去,似乎是在求证什么。
阗资打不通阗育敏的电话,他坐上出租车,往她的小公寓里赶,透过车窗,他看天上荡下灰尘,灰尘拂到车窗上,原来是细雪,甬城下雪了。雪愈来愈密,强风吹拂,阗资看路灯被拉出白茫茫的光线,只觉得这里像是新加坡,当然,新加坡是不会下雪的。
0151
手掌和拐杖(上)
阗资到了公寓,恰好看见阗育敏。
准确的说,是看见阗育敏撑着膝盖,弯身呕吐。
她才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未来得及转动,胃就翻涌起来,喉咙跟着拧起,她把吃的东西全吐了,阗资忙过去拍背,阗育敏吐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喝了两杯温水也不见好,阗资收拾好东西便送她去医院,医生拿耳温枪一测,高烧四十度,所幸不是甲流和新冠。阗资陪阗育敏吊了几瓶盐水,她感觉稍好些,便让阗资回去休息,说她自己可以。
阗资坚持送她回去,照看到早上,这才回了春河湾。
阗仲麟坐在客厅,自己同自己下围棋。
阗资回来了,阗仲麟咳了声,掀起眼皮问他:“找到你姑姑了?”
阗资说:“找到了,姑姑昨天晚上烧到四十度,送去医院挂水才降下来。”
阗仲麟原是低着头下棋,听了这话,他倒是把脸抬起来,问阗资说:“她现在怎么样?”
阗资低眉说:“还是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阗仲麟正要说话,小琴阿姨倒了药过来,他便把话咽下,紧锁着眉头喝药,等到碗里只剩下些药渣子,阗仲麟才对阗资说:“那我过去看看她。”阗资回来就是为了听阗仲麟这句话,如今他说了,阗资又担心他要和姑姑吵架,惹得姑姑不快,阗仲麟瞥了两眼阗资,淡淡来了句:“你放心,我不和她吵。”
阗仲麟出了门,阗资还在沙发上坐了会。
他拨胡笳的电话拨不通,她没给他发微信,也没给他打电话,当初她说拍一星期就回来,现在时间到了,戏照理已经拍完,阗资却没有她的消息。他心里多少有些在意,只好宽慰自己说是临时加了戏,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他正想到这里,小琴阿姨走出来,收了阗仲麟的药碗。
她望不见阗仲麟的人,问阗资:“老先生呢?刚才还在这里的。”
阗资说:“爷爷出去看姑姑了。”小琴阿姨抬高眉毛,诧异说:“出去了?昨晚上急得一晚没睡,满房间走来走去,现在怎么又出去了?”两个人对看着,阗资哑巴了会儿,重复阿姨的话:“一晚没睡?还走来走去?”这时,几公里外,阗仲麟坐在车里,很没有缘故地打了个喷嚏,想是自己被冻到了。
阗仲麟有阗育敏公寓的钥匙。
阗育敏正睡着,他进了房,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她。
阗育敏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看见阗仲麟仿佛审死官般立在床头,她呛了口口水,又咳起来,脸登时就红了,阗仲麟又是拍背,又是倒水,阗育敏喘着粗气喝了水,费力咽下,嘴里半埋怨说:“爸,您来了怎么也不说句话?”
阗仲麟板着脸说:“你睡着了,我怎么好说话?”
阗育敏抿上嘴,想她爸爸果然还是那个爸爸,她心里又膈应起来。
阗仲麟帮她掖了掖被子:“手脚都伸在外面怎么能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家里这么乱也不知道收拾。”阗育敏喉咙似火烧,她蹙起眉说:“您要是过来教育我的,那您可以走了,我累了,听不了课。”阗仲麟听了不悦,拧着眉头看她,阗育敏只管闭眼睡觉。
隔了会,阗仲麟叹口气。
他让步似的说:“再乱我也帮你收拾好了,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阗育敏不响,半闭着眼,疲惫地窝在床上,阗仲麟说:“你不说我就随便做了。”
生病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阗育敏抿抿嘴,轻声说:“想吃鸡蛋羹。”说完,她又喃喃补上句:“以前妈妈做的那种。”阗育敏睡在床上,半湿润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阗仲麟看着她眼睛里的血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感情堆叠,他有些哑口无言,只好慢慢直起身,轻轻走出去,帮她带上门。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阗仲麟敲敲门:“出来吃饭。”
阗育敏挪出去,瞥见餐桌的三菜一汤,鸡蛋羹蜡黄,坑坑洼洼,明显是蒸过头了,虫草花鸡汤倒是清亮,看上去和鸡的洗澡水差不多,阗育敏挖了勺蛋羹,又喝了口汤。汤里,阗仲麟放多了老姜,阗育敏被辣得鼻尖出了点汗,鼻涕也跟着蠢蠢欲动,她吸吸鼻子。
阗仲麟盯着她问:“味道怎么样?”
阗育敏说:“蛋羹老了,汤里盐放少了。”
阗仲麟又给她盛了碗鸡汤:“生病了就要吃得淡。”
阗育敏接了汤,并不去拿调羹,她看着阗仲麟,等他把话说下去。
阗仲麟皱眉说:“吃饭就吃饭,你看我做什么?快吃,多吃点蛋和蔬菜。”
说完,阗仲麟夹了两筷子杭白菜给她,嘴里催她快吃,他自己也摘了老花镜,低头吃饭,嘴巴很小幅度地抿动着,看着像是食欲不佳的样子,阗育敏偷偷打量着她的父亲,心想他每次给她盛汤添饭,都是借着动作说出些规训她的话,这次倒什么也不说了。
吃完饭,阗育敏打发阗仲麟回去,阗仲麟说:“不急。”
阗育敏想着昨天的事,胸口还是憋闷,怕阗仲麟又是来帮祁振广求情的,她便也懒得和阗仲麟搭腔说话,只和他在沙发上坐着看了会国际新闻,想着等阗仲麟一开口,她就躲到卧室里去,不料阗仲麟什么也不说,真是让她憋得慌。
这会儿,阗仲麟咳了声,喝了口水。
阗育敏垂了垂眼,心想他肯定又要说些她不爱听的了。
阗仲麟果然用余光看着她,侧过头问她说:“是不是该吃药量体温了?”
阗育敏愣了会说:“嗳,是吧。”阗仲麟点点头,撑着拐杖,缓步走出去拿药拿水,慢吞吞给她端过来,阗育敏受不了这待遇,摇摇晃晃站起,受宠若惊吞下药,阗仲麟摸摸她额头,沉吟会,沉声说:“还有点热度,再去睡会。”阗育敏不敢反驳,回去睡了个把小时。
人发着烧,睡肯定是睡不安稳。
阗育敏觉得自己像是被块花岗岩压着,喘不过气,她竟梦见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她二十五六,母亲走了,阗仲麟对她关心甚少。有日,他安排了桌饭局,说是介绍几个长辈给她认识,阗育敏最怕和那些叔叔伯伯说话,打过招呼后,她就闷声坐在沙发上,目光错过繁繁茂茂的蝴蝶兰,逃避似的往外看,倒看见了祁振广,他走进包间,对她笑笑,嘴里轻快地说了句,这不是老同学吗?阗育敏对上父亲的眼神,方才知道这饭局是为了介绍祁振广给她。
在那日之后,祁振广就常常找阗育敏,再后来,祁振广和她求婚,阗育敏很无措,问阗仲麟她该怎么办才好,阗仲麟半阖眼下着围棋,口吻淡淡地和她说,祁振广前途光明,跟你门当户对,又都是大学同学,你们结婚,再合适不过。话说完,阗仲麟抬眼看她,整个人冷静审慎地像是在谈一桩生意,阗育敏心里空冷如庭下阶石。
再后来,她就稀里糊涂结了婚,她很不快乐。
睡醒过来,阗育敏的床单都湿透了。
她换了套睡衣,挣扎着要去洗澡,阗仲麟劝住她:“发烧不能洗澡。”
阗育敏听到了也当作没听到,她还是拧开花洒,等水变热:“身上都是汗,难受得很。”
“那也不能洗,”阗仲麟按掉水,慢慢弯下身,拿出个水盆,“实在难受,我帮你用毛巾擦两把。”阗育敏不响,阗仲麟在盆里放了些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扯了条毛巾给她,阗育敏叹口气,只好把袖管裤脚管挽起来,阗仲麟刚拧了把毛巾,抬头便看见女儿身上大块大块的黑茶色淤青,这瞬间,阗仲麟睁大眼,他的大脑完全空白,只听得耳朵里血流的潺潺声。
0152
手掌和拐杖(下)
“……都是他打的?”
灯光下,阗育敏半低着头,不声响地默认。
阗仲麟心里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沉重的石块轰隆隆滚动下来,几乎要砸死他。
他女儿被人打得这么惨也不愿意和他求救,他得是个多失败的父亲?阗仲麟对着女儿头一次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攥着温热的毛巾,嘴里干涩到说不出一句话。天气太冷了,哪怕浴室里开了暖风,毛巾还是慢慢发冷发干。阗仲麟躬着背,重又拧了把毛巾,他慢慢蹲下来,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给阗育敏擦身,毛巾刚触上她青肿的膝盖,她就拧起眉头,往后缩,阗仲麟只好动作更轻。
擦身时,浴室静悄悄的,安静到就像是有谁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哭声。
出来之后,阗育敏没有和阗仲麟说话。
阗仲麟躲在浴室里洗了把脸,戴上老花眼镜,缓步走出来。
他轻声问阗育敏说:“他们开给你的回执单在哪里?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立刻警惕地盯上他的脸,像是要从表情里筛出他的真实意图:“为什么要看回执单?”
阗仲麟瞧见阗育敏眼神里全是对他的疏远和防范,他心里又有石头滚落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拐杖握把,这是他焦虑时的一贯动作,过了半晌,阗仲麟终于说:“小敏,爸爸向你道歉,是我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恶劣程度就让你撤案,这是我的不对,对不起。现在爸爸在这里陪你,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和我讲一遍,我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不要怕,我帮你想办法。”
阗育敏看着阗仲麟脸上的皱纹,心里发酸。
父亲向她道歉了,她没有意想中的释怀,反而有些无措和难过。
她是被强奸了,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阗仲麟讲这件事。这两天,她实在有些累了,不想再和人讲她怎么被祁振广按倒,怎么被他扒光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二次伤害了,她害怕自己会做噩梦,她害怕自己梦到祁振广,她害怕自己走不出来。
想到这里,阗育敏哑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
她站起身去找回执单,借机抹掉眼泪,“单子就在这,您要看就看吧。”
阗仲麟低下头看,受案回执单上的文字简短到像是首宋词,“强奸”二字像是词里的关键字,滚烫得烙在阗仲麟的视野上,阗仲麟看着字,又抬头看向阗育敏,他脸上的表情淅淅沥沥松动着,情感从眉毛眼睛嘴角里抖落出来,又藏进皱纹里。他女儿被人打了,被人强暴了,他倒还以为是夫妻间的吵架,阗仲麟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愚蠢。
阗仲麟的太阳穴开始疼。
阗仲麟问她:“你打算和他打官司?”
她看着地板,缓声说:“我打算让他坐牢。”
阗仲麟斟酌着字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对你吗?”
她闭了闭眼睛,很吃力地回答:“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有过,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阗仲麟的手攥起来,青绿色的经脉浮出手背,“他之前打过你吗?他是不是,经常打你?”
阗育敏身上的关节又痛起来,她的背像是被祁振广压着,她只能沙哑说:“他强迫我的时候,会打我。”阗仲麟凝眉追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阗育敏难受得嗓子都要哑了:“你问得我很痛苦,我不想再说了,我累了,我和警察说过很多遍了,每说一遍我就难受一点,我真的累了,我想休息。”
说完,她不再去看阗仲麟的表情,拖着沉重的身体,碎步碎步地走回。
阗育敏痛苦地闭上眼睛,躲到被子里,藏进睡梦中。
这两日里,阗育敏都避讳着和阗仲麟交流。
他们说过两三句话,两人话不投机,说到后面,她总会生气。
阗仲麟知道自己不受女儿待见,在家也似个隐身人,安静地给她煮饭烧水。晚上睡觉,阗仲麟也不回春河湾,他把空调温度开高,盖条羊毛毯就在沙发上将就睡了,阗育敏起夜,看见父亲忍让地缩在沙发上,心里倒底很不忍心,想劝他回去,阗仲麟翻个身,眼睛迷迷糊糊瞧见阗育敏,他忙支起身,嘴里含糊地说:“怎么起来了,烧还没退,快回去接着睡。”
阗育敏不想被他看自己自己的关心,便也敛了表情,退回卧房。
这日上午,阗育敏退了烧,又看外头阳光温暖,便想下楼走走。
阗仲麟帮她裹上羽绒服,他又赶忙穿上大衣:“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阗育敏淡淡说:“还是我一个人下去吧,免得待会又吵起来,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
她话说完,看阗仲麟皱起灰浓的眉,她只好又说:“我不出小区,就就下去走两步,过几分钟就上来了。”阗仲麟听她这么说,只好放她下去散步。
阗育敏出了门,阗仲麟倒在家做起他从不做的家务。
阗仲麟帮她换了床单,又打扫过房间,吸尘器碰到床头柜,倒把它撞开了。
抽屉像狡猾的舌头,慢慢吐出来,阗仲麟顺手推回去,眼睛却瞧见里头的艾司唑仑和帕罗西汀,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阗仲麟慢慢把抽屉拉出来,手摸上药盒,那么多的药,胶囊,片剂,三角形的,圆形的,吃了会头晕的,吃了会胃疼的,吃了会想吐的,他不知道女儿是怎么依靠这些药,又是怎么忍受这些药的。
阗仲麟愈想愈惶惑,觉得女儿离他很远,像是会消失。
过了三刻钟了,阗育敏还没有上来。
阗仲麟拨她的电话拨不通,他站在窗口,俯瞰小区。
阗育敏安静地站在人工河边,她穿着鸽灰的羽绒服,几乎像是要溶到河里了。
阗仲麟真不知道阗育敏想干什么,他再不敢等,穿上件大衣就往楼下赶,关于阗培英的记忆偏在这时袭击他,阗仲麟心慌不已,他拄着拐杖大步流星地走,东倒西歪地往前跑,病腿碍事,他走慢了与常人无异,走快了就很伤风度,旁人侧目看他,阗仲麟满手心都是冷腻腻的汗,他全不管他们的目光。
阗育敏正漫漫地发着呆,骤然被父亲往后一扯。
阗仲麟瞪着她,像是有天大的怒气和担忧:“我叫你,你怎么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