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阗资有些遥远地问:“嗯?考完了?今天考得怎么样?”“发挥得还可以吧,你现在人在哪里呢?”
阗资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胡笳更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哭。
她下意识攥紧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吓我啊。”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阗资才沙哑说:“我外公去世了。”
胡笳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整个杭州风雨凄迷,柳树疲倦地打着梢,世界吸饱苦涩的水。
0121
他知道
胡笳挂了电话,木讷地坐在床头。
她手脚都有些发麻,像是被顽钝的石块给压住了,使不上力。
电话里,胡笳近乎愚笨地重复阗资的话,她说,你外公去世了,那你怎么办?阗资用他一贯克制的语气说,他已经在医院办好死亡证明,也联系了殡仪馆,今天晚上要为外公守灵。胡笳攥着电话,笨拙地安慰他。挂电话前,阗资又道歉,说他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
他们这通电话只打了三十多秒,胡笳已经笨得不会说话了。
她躺在床上,觉得她像是在啜饮着柠檬汁。
胡笳没有睡着觉。
床头电子闹钟的数字慢慢跳动,她看着窗外模糊的雨色,觉得整座城市都蘸满了水。
胡笳脑袋里想的全是阗资,她想到阗资低眉说,家里老人生病了,阗资轻声说,我在医院,阗资笑着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胡笳发现自己竟如此迟钝愚蠢,她和阗资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她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
胡笳退了下午的高铁票。
她翻身下床,简单粗暴地理过行李,打车去杭州南。她想见阗资。
冬日的杭州冷得让人牙齿发酸。胡笳看着黑咕隆咚的天空,觉得现在不是早上四点,而应说是晚上四点。高铁要六点钟才开,胡笳买了最早的硬座,她浑身板硬地随绿皮火车摇晃到上海南,再打车到龙华殡仪馆。等她拖着行李箱站到殡仪馆门口,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
胡笳手足无措地看着殡仪馆的大理石门牌,这种灰扑扑的现实感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干嘛来了。她不是阗资的家人,她也没有见过阗资的外公,她来这里只是想看看阗资。
可她没有告诉阗资她来了上海,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胡笳在门口呆站了会,觉得她变得特别傻。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了。
胡笳一晚没睡,眼睛看出去都有些模糊。
她看见那些人穿着黑色丧服,衣着得体,想来是死者家属。
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把祖母扶进车里,弯身嘱咐几句,轻轻关上车门,看车开远。胡笳站在原地,远远看他,只觉得他有些眼熟。男人身材英挺清瘦,表情静穆,鸦黑的西装将他衬得仿若冬日细雪,细腻而哀恳。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侧头看向她。
对上眼神的刹那,胡笳才发现他是阗资。
“佳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阗资接过她的行李箱,看她脸色涨红,便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她没有发烧。
胡笳的脸更红,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了蒸,她嗫嚅说:“我坐早上四点多的火车过来的,厉害吧?”
阗资愣了愣,问她:“那你睡觉没有?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胡笳摸摸鼻子,更小声说:“我没怎么睡,有点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
阗资很诧异,他近乎探究式地看着胡笳,倒让她更羞臊,满脸飞红。
她的脸红比说我爱你有用,阗资明白过来,把她拉到怀里拍抚。
“眼睛都有血丝了,坐火车过来很累吧?”他喃喃。
胡笳缩在阗资怀里,眼睛发酸。
“被冻到了吧,当心感冒。”阗资拿纸巾帮她擤鼻涕,又问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我想你这几天总归在龙华殡仪馆,就坐车过来了。”胡笳说话瓮声瓮气的,她不肯看他,半埋怨说,“阗资……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怕你出事。”
阗资隔了会笑了,拍拍她:“不要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胡笳抬头问:“那你累不累,有没有睡觉?”
他说:“我看到你就不累了。”
阗资帮她叫了辆车。
“我还要忙,你先回家补个觉,别担心我。”他帮她理理头发。
胡笳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她脑子发锈,只抗议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的。”
阗资扶着车门,对她笑了笑,温声说:“嗯,那你要说什么?我在这里听着呢。”
胡笳对上阗资英俊清朗的眉目,乱七八糟的心里话全被他腰斩了,她只能别开眼,娇矜地嘟哝道:“等你忙完再说吧,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你不开心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阗资吻吻她额头,又悄声说:“我还知道你要说什么。”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没说啊。”
“反正就是知道。”
0122
小重山
戴山月回家梳洗过,便又回了殡仪馆。
池宗豫的灵堂设在净苑厅,内有守灵休息室、卧室和卫生间。
现在九点,宾客未到,阗资劝外婆再去睡会,外婆摆摆手,低眉悄声说:“我回去吃了三杯咖啡。”舅舅眉头蹙起,责怪说:“你空口吃啥咖啡?咖啡也好瞎吃啊?等一歇心脏又要难过了。”外婆不响,过了会说:“还吃了块栗子蛋糕。”舅舅听了,方才罢休。
阗资听着他们嘈嘈切切的日常话语,内心莫名有些安慰。
外公走了,外婆和舅舅的生活还在继续。
守灵厅已布置妥帖。
两侧壁龛里是十八罗汉木雕佛像,堂中是祭奠供台,衬有白色康乃馨,另有唐菖蒲、白百合和带着茎叶的菊花。花气脉脉熏蒸,闻上去倒像是桃花心木和波斯地毯的味道,让阗资想起池韫的葬礼。
池韫在日本出事后,他们把她的遗体带回上海。
尸体就要火化了,阗培英还握着池韫的手不肯松开,两人手上的戒指紧紧贴在一起。
阗资看爸爸哭跪在地上,诧异地发现他竟在两三天里长出许多白头发,白发密密地蛰伏在黑发里,像是白天和黑夜交织勾缠。在池韫去世后的一年,阗培英都没有摘下他的戒指,阗资每去新加坡见他一次,都觉得他又瘦了几磅,到最后,戒指都瘦脱了手。
舅舅肚子叽里咕噜叫了两声。
他咳了咳,侧身和外婆嘀咕:“自己蛋糕咖啡吃好,也不给我们带点。”
外婆拿手机给他,抬高声音说:“你自己馋不说,呐,要吃啥和小杨讲呀,叫他送过来。”
舅舅摆手说,“有啥意思,我不吃了,你让阗资吃点么好了,我要去里厢眯一眯,过一个钟头再叫我。”舅舅为了外公,在医院和公司两头奔,三天没合眼,眼睛干得有了炎症,他往眼里挤两滴眼药水,泪液顺眼角滑下,他低眉拭去,眨起的眼尾像是丝绸。
舅舅睡着了。外婆没有按时叫醒他,只想他多睡会。
十点钟过后,宾客渐渐多起。
池峰成再如何好睡,也被他们嘈杂的话声吵醒,昏沉地睁开眼。
他整理过衣服,用手指梳拢碎发,再出来,全身笔挺。阗资看见舅舅干涩红胀的眼晴,便知道他在里面偷偷哭过了,舅舅对上阗资的视线,用唇语说,这是炎症。阗资点点头,不去戳破他。
前来吊唁的人里,除了他们的亲眷朋友,还有外公在生意场上的熟人。
外婆领着舅舅和阗资,哀恳地迎客。他们握着外婆的手说节哀,又拍拍阗资的肩膀。
有些宾客,外婆不认识,舅舅亦不认识,他们只能温善而客气地微笑,致谢。净苑厅很大,大到可以纳下数百人,这些人坐下就开始应酬交际,互递名片,仿佛池宗豫的葬礼是他们认识人的场所,也有人在坐下后,又细致地看过阗资、池峰成和戴山月,低声说他们可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让媒体来。”舅舅低眉和外婆说。
阗仲麟是下午过来的。
他仍拄着乌黑的金属拐杖,挺直腰背,慢步行走,阗育敏和祁振广规矩地跟在他后面。
阗仲麟沉声安慰过外婆和舅舅,顿了顿又说,“逝者已逝,还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了,还是要保重身体。”舅舅点点头。阗仲麟又侧过脸,看向阗资,发现他瘦了,担忧又苛责地说,“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也要好好休息,东西要吃,睡觉要睡,明白不明白?”阗资应声。
舅舅请阗仲麟到沙发上坐,他方把拐杖搁下,小幅度地放松病腿。
阗育敏和祁振广没话说,祁振广坐了会,便去交际了。
入夜后,厅里的人渐少。
外婆叫小杨做好饭菜送来,祖孙三人在休息室吃过饭。
在阗资去洗手间的间隙,外婆和舅舅说起阗仲麟,她想着阗仲麟肃穆的面孔,又想到他冷静寡情地劝他们不要难过,便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到底是当领导干部的,感情说抛就抛,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说不难过就不难过?”
舅舅看阗资不在,意有所指地说:“我看他是不会难过,当初培英走了他也无所谓。”
外婆只想到阗培英,又叹说:“是呀,墓地不肯买,葬礼不肯办,把骨灰在海里撒一撒就算完了。哪有这样的爸爸?近乎绝情。我都生气,不讲了,讲了难过。”
阗资出来,外婆和舅舅又安静下来,温吞地吃饭。
灯光平静地照在阗资脸上,像是细腻的盐。
0123
相思令
戴山月守了池宗豫三天,须做遗体告别了。
遗体告别式定在上午,戴山月紧张到有些嗳气,掼奶油不吃了,清咖也不喝了,人就那么低眉垂眼地坐在沙发上默读悼词,黑色直筒羊毛大衣将她罩得像是一口钟。舅舅熬了几天,胃口大增,把小杨送来的蟹粉烩裙边浇在三虾面上拌开,膏浓脂厚,金香扑鼻,他埋头吃得风生水起。阗资没胃口,喝了两口粥,再吃颗水煮蛋就对付过去了。
外婆瞥眼舅舅,“大清早就吃蟹吃甲鱼,腥气吧?”
舅舅用湿纸巾擦擦嘴,“你是紧张到开始攻击我了,读悼词有啥好紧张,照着念就是了。”
外婆把手里的A4纸仔细叠起,叹说:“总觉得写得不好,太疙瘩,读出来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老了,脸皮越来越薄,从前跑去德国开音乐会也没这么紧张。现在想想老头子不在了,讲得好与不好,他全不晓得,心里真真难过。”
舅舅安慰说:“开追悼会怎么好和开音乐会比?你只管放宽心,没人会笑话你。”
外婆不语,低头喃喃念词,舅舅又从保温箱里抽出匣桂花椰汁糕,招呼阗资一同吃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点。
戴山月在休息室细细理过着装,方才慢慢走出来。
仪式现场人头攒动,市局领导、工商代表,外有校友会都派人来了。
阗仲麟携全家出席,池家这边的亲眷都在国外,叔公一家从美国赶来,小妹妹Grace几乎困倒在凳上,表舅妈伸手去扶去搂,妹妹倒似非牛顿流体,差点滑下。戴山月同姊妹相聚,又是黯然淌泪,姨婆迅速抽了张纸巾垫在她眼下,怕眼泪水花了妆。
告别仪式开始,全场静立默哀。戴山月立定,垂眼。
市里领导穿着翻领防水夹克,手握话筒发言,介绍过池宗豫的生平。
池宗豫的昔日影像放映在阔大的屏幕上,戴山月看他背着登山包,灵活麻利地攀过近乎垂直的山峰,脸上戴的墨镜反射过酷烈的日光,池宗豫一笑,脸上就漾出顽皮的皱纹。可惜他现在已经没办法笑了,戴山月想到这里,心里油然出寂寞感。
上台发言前,戴山月又做深呼吸。
阗资看外婆缓步上台,下意识地去看她手中是否拿着悼词,可戴山月什么也没有拿。
她小声清嗓,握着话筒,压住哀切,温声开口:“各位领导,各位至爱亲朋,大家上午好。首先,请让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各位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同分担这份悲伤,向我丈夫池宗豫做最后的告别。
在二零一六年末,我的女儿池韫在日本意外离世,最开始,我无法接受这则噩耗,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场跨洋电话恶作剧,直到我丈夫将她的遗体从日本带回。在这之后的一整年里,我佯装得潇洒豁达,实际上每天都在家里对着宗豫泪如雨下。我知道有种强有力的东西将我的女儿从我身边带走了,而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宗豫担心我的状态,他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又每天拉我去公园散步。我一度嫉妒他的坚强和乐观,认为像他这样健康的人可以比我活得更久。后来有天,宗豫的医生给我打来电话,严肃地告诉我,他的各项报告指数都超标,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酗酒。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丈夫也还在为女儿痛苦,只是他在我面前从来都装作乐观。
二零一八年,宗豫第一次脑梗,出院后,他积极做康复训练,每天走路,读报,我看他把勺子拿得平平稳稳,根本不认为疾病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两年之后,宗豫动完腹部手术,再一次脑梗,住进了ICU。最开始的一年,宗豫还可以和我说话,他会问我外面的天气,问我过得好不好,第二年,宗豫说话愈来愈模糊,他慢慢从说一串话变成说一句话,再从说一句话变成说几个字,最后变成含糊的音节。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当初带走我女儿的东西,又要跑过来带走我的丈夫。
今年是宗豫住在ICU的第三年,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也慢慢失去了动手指和眨眼的能力。在女儿去世后,我和宗豫假设过彼此生重病的情景,我知道他讨厌住院,尤其不喜欢被人看护,倘若这里支持安乐死,我想宗豫肯定会在第一个年头就选择结束他的生命。我以为自己是在给宗豫活下去的机会,可现在我意识到,我只是在自私地延续他的生命。
在宗豫离世前,我坐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反复叫他的名字,向他道歉,而他很努力地睁开眼,用手指轻轻点过我的手背,随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对不起,宗豫,我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也没有办法抹除你的痛苦,更没有办法像你一样乐观坚强,你的离去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家人,我会每天去公园散步锻炼,我会尽力乐观豁达,直到我归于大海和山川,让带走你和女儿的命运也带走我。”
外婆发言完毕,舅舅早哭成了泪人。
下午,池宗豫的遗体在郊区火化。
阗资看外公被收拢在骨灰盒里,他知道他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上海下雪了,今天的雪来得特别早,细小的雪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来,阗资拨通胡笳的电话,在昏暗的天光里开口:“佳佳,我们见面吧。”
0124
小前奏
胡笳等不及要见阗资,从来只舍得坐地铁和公交的她冲上街头,拦了辆出租车。
胡笳一路对司机师傅说快快快,师傅便猛踩油门,黄油油的强生出租车差点扎进酒店门口,她推门下车,灵活地钻进慢吞吞的旋转门里,手直把门朝前拱,急匆匆走入大堂,等胡笳在亮丽的卡拉拉白云石地板上站定,看向头顶金漫漫的枝形吊灯,她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觉得自己来得太快太急,太上赶子,像是真的爱上他了。
胡笳在大堂磨蹭了会,方给阗资发微信。
阗资还在楼上陪宾客吃饭,看了微信,便找了个理由下来。
胡笳和阗资几天没见,心里有些别扭,又见他身上西装名贵熨贴,更觉得陌生。
阗资脸上都是柔软的情愫,他温柔问她:“肚子饿吧?我带你上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胡笳摇摇头,不说话,也不肯和阗资坐电梯上去,两人走入消防楼梯,四下无人,只顶上有盏射灯,胡笳比阗资站得高一层,搂着阗资,用手慢慢摸过他的眉眼轮廓。阗资是温和清隽的长相,他眉骨生得英挺,鸦黑的睫毛长而密,垂下时,脸上便有疏淡的阴翳,胡笳总觉得阗资是温润俊朗的少年,如今倒长得成熟了。阗资吻吻胡笳的手。
胡笳感慨说:“感觉你长大了哦。”
阗资淡笑着发问:“是长大了,还是变老了?”
胡笳贴在他怀里,笃定说:“当然是长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老?”
阗资轻轻揉了揉她的面颊,胡笳便贴着他掌心问:“你外公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阗资点头说,“都办好了,等吃完这顿饭就算是结束了,我待会让司机早点送外婆舅舅回去休息,他们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太辛苦。”
胡笳晃晃他,强调说:“你这几天也很辛苦,也要好好休息。”
阗资看进她清亮的瞳仁,轻声说:“好,你吃饭没有?我带你上去吃点东西。”
胡笳蹙眉,“不去,我又不认识你家里人,冒冒失失过去多尴尬,而且我最怕和长辈吃饭。”
阗资看她一会,抬眉问:“有好吃的也不肯去?”
胡笳哼哼,“有什么好吃的?你先说出来给我听听看啊。”
阗资和她比划说:“有黄焖佛跳墙,松叶蟹,鸽吞翅,还有手臂这么长的富贵虾。”
胡笳听了,心下一动,脸上露出馋色,阗资便半拉半抱地带她上去,临了,要出消防通道了,她瞥见大厅里的觥筹交错,又缩回楼梯间,不肯出去了,“不行不行,都是你家亲戚,我看了就尴尬。”胡笳这么说着,脸也红了,觉得她像是来见家长的。
她抬头对上阗资的眼神,发现他含笑看她,更羞愤。
“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的。”她锤他。
胡笳扭股糖似的缠着阗资,不肯出去,也不肯放他走。
阗资便带她去了包间,要了几样菜,表情温柔地看胡笳吃过。胡笳用勺子挖了勺椰汁冰花官燕,要喂给阗资,他摇头笑笑,说自己吃饱了。胡笳耸耸肩,像吃冰淇凌那样慢吞吞抿过燕窝,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说:“那你爸爸妈妈从国外回来没有?他们总要过来帮忙吧?”
阗资垂眼想了会,和胡笳说:“他们没办法过来。”
胡笳不自觉放轻声音:“为什么?”
安静的房间里,铂色灯光将阗资的表情照得细腻。
他半依赖地握着胡笳的手,沉思后说:“过几天我再告诉你,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笳看着阗资,她心里惴惴不安,有种水船下沉的预感,细细密密的气泡似蜂群般涌上来,四周渐暗,她不敢去看清海底的东西,也许是沉船,也许是怪兽,更也许是尸体。
胡笳不敢再去想,她靠过去抱了抱阗资。
阗仲麟觉得厅里闷热,拄了拐杖出来透风。
他不喜酒店里富丽香明的设施,沉重的手杖摁在地毯上,倒像是埋进柔软的珊瑚丛,手心便跟着酥麻无力,阗仲麟只好快步朝前走,抬眼时,他瞥见边上的包间半掩着低哑的黄铜门,屋内一对璧人相互倚靠着,再仔细一看,阗仲麟便认出了阗资和胡笳。
胡笳坐在阗资怀里,皱起鼻子,微仰着头和他说话,神情亲昵。
阗资耐心听着,低下眉头对她笑笑,胡笳勾着他接吻。
阗仲麟没想到阗资把恋爱谈到上海了。
他看阗资和女友搂抱着,两人吻得嘴角微翘,眼睛闭起,真像是吃了迷情药了。
阗仲麟真觉得阗资是个寡廉鲜耻的,外公才刚去世,他倒在这和人亲热,阗仲麟替阗资觉得羞臊,又不好走进去制止,只好不尴不尬地在露台站了会,悄然回了厅内。阗资赶在散宴前回来了,阗仲麟蹙眉,上下看了他两眼,沉声说:“你舅舅说你到年前都要住在上海?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看阗仲麟面色不悦,打圆场说:“阗资是要在上海做游戏,对吧?正好陪陪我和外婆。”
阗仲麟心里疑惑更甚,正对着阗资发问说:“游戏?你做什么游戏?”
阗资只好说:“就是款小游戏,我想赶在年前上线。”
舅舅帮腔说:“做游戏交关好,有前景啊。”
阗仲麟看着阗资,觉得他彻底失了控。
宴散,阗育敏和祁振广回了甬城。
阗仲麟还要留在上海开会,这几日都住在酒店里,暂且先把阗资的事按下不表。
阗育敏和祁振广开车回甬城,两人同车,车内开着暖风,阗育敏凝着眉,像是能把暖空气冻成霜和雪,祁振广把暖气开大些,察言观色说:“老先生在ICU里躺了这么多年,现在走了也算是解脱,我看他们家里几个人伤心归伤心,但也不至于寻短,你就不要担心了。”
阗育敏听到寻短,侧头问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振广想着阗培英,低声说:“没什么意思。”
车开上高速。
祁振广想了会说,“阗资也是可怜,没成年就碰到这么多事。”
阗育敏不响,祁振广想到池峰成葬礼的排场,又说:“他舅舅看样子是不打算结婚,池家的东西到最后都是他的,倒也算是有福气——”阗育敏皱眉打断他:“你喝酒了吗?”
祁振广诧异说:“你说什么?”
阗育敏冷笑:“一会可怜一会有福气,你要是没喝酒怎么满嘴不着调的话呢?”
祁振广收敛起表情,不再和阗育敏说话了,白色奔驰几近无声地在高速上行驶着。
0125
冬日有雪
车开到阗育敏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祁振广慢打方向盘,倒车入库,极平常地问阗育敏:“不请我上去坐坐?”
阗育敏下了车,隔着车窗对祁振广说:“有什么好坐的,我搬出来就是为了少见你,少和你吵。”
祁振广被她的话堵死,左右现在只有他和她,他便也皱眉说:“你这又是怎么了?我说几句话就能惹得你冷眼冷语。你不如把话说开,要说就说,要批评就直接批评,这样我心里倒好受点。”
阗育敏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地下车库那冷色的日光灯照在她身上,打出清素的阴影,她像是坚硬的贝壳。
祁振广拔出钥匙,下了车,两人相对站着,祁振广比阗育敏高出一个头,她讨厌被他审视和压迫的感觉,她从他手里夺了钥匙,“这车是我的,房子也是我在住,谢谢你送我回来,但我不想让你上去,你还是让小王过来接你吧。”
说完,阗育敏转身就走,她穿着线条利落的西装西裤,只露出截白皙的脚踝。
祁振广看着她,恨不得自己是猎人,把准星瞄准她的脚踝。
阗育敏回了家,心里还是惴惴的。
她走到窗边,躲在厚重的羊绒窗帘后头,看祁振广坐车出去,方才放心。
阗育敏松弛地靠倒在柔软的窗帘上,鼻腔里是淡淡的灰尘味道。这间公寓里的家具都是阗培英为她置办的,连珍珠色窗帘也是他带着她去上海选买。那时,他们的母亲已经过世,阗仲麟向来对他们关心甚少,阗培英有意识地接过了母亲的职责,照料她的琐事。
哥哥告诉她,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家,伤心了就可以过去躲一躲。
阗育敏看着这间小公寓,只觉得到处都是阗培英。
她客厅墙上挂着的包尔莱族土陶黑人面具,也是阗培英去非洲出差时为她买回来的。
黑人面具滑稽可爱,人脸窄而长,半月形的细长眼斜飞起来,长鼻梁与眉毛相连,粗圆的嘴唇朝前撅着,像是要骂人。他脑袋上另站着三个瓦黑的说唱佣,他们在上面舞龙舞凤,举槌击鼓。
那时,阗培英把面具挂到墙上,笑着问她:“像不像咱爸发火的样子?上面三个小人就是我和你,还有大哥。”阗育敏想到爸爸被他气到五官乱飞的模样,笑成一团。这是他们珠宝般珍贵的快乐时光。
在这之后,时间的流速快到像是好莱坞电影。
她和哥哥走出画面,房间日出又日落,鸢尾花墙纸飞速氧化,镜头甩到窗外,再甩回来,阗育敏已经老了十几岁,她穿着古板的黑色西装,闷声看着墙上的面具,眼睛上包着层湿亮的泪光。
送给她面具的阗培英已经不在了,他自杀在二零一七年的冬天。
祁振广和她说,自杀是对亲人不负责。
阗育敏不知道阗仲麟是怎么想的,他是否也觉得哥哥对他们不负责?
在接到阗资电话后,阗仲麟几乎是木讷到面无表情,阗育敏急得叫了他好几声,阗仲麟的眉头才慢慢松动,嘴唇跟着抿动两下,没说出话,只朝她招手,隔了会才说,“你哥哥出事了,帮我订去新加坡的机票。”阗育敏慌神,膝盖跟着发软,连眼前视野也跟着变模糊。
机票买好了,阗仲麟换过衣服,急匆匆赶下楼,脚下踩空,人骨碌碌滚下去。阗育敏从房间里奔出来,看见爸爸摔在地上,咬着牙,表情痛苦。阗仲麟摔断了腿骨,他白色的膝盖骨露出来,像是被人捅了刀子。在这之后,阗仲麟再也无法正常行走。
去了新加坡后,阗仲麟看过阗培英的尸体,也看过他的尸检结果。
他在车里烧炭自杀,吸入了太多的一氧化碳,让他的血红蛋白失去了携氧能力,以上,是阗培英生理上的死亡原因,却不是他心理上的死亡原因。法医的报告显示,阗培英在死前吸食了致幻剂,阗仲麟看了不做声,心里怒极,认定阗培英在国外几年,成了瘾君子。他不愿意给阗培英买墓地,办葬礼。阗资他们只好让阗培英海葬。
阗培英死后,阗资被他们接回来。
阗资和阗培英的性格不同,他更安静,更温和,愿意把所有事情往心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