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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通天塔刚在地平线上冒尖的时候,老鸽子落到了地上。

    这回,是它的心脏不行了,小破烂急着拆零件修补,老鸽子摇摇头,告诉他,鸽子的心只能用鸽子的心救,小破烂救不了它。真想再看看通天塔啊,老鸽子说完这句话就像是睡着了。小破烂和狐狸哭着把老鸽子埋了,没了鸽子,他们望着通天塔,脚上却走了不少错路,秃鹫常在他们头顶转悠,小破烂和狐狸只躲在高草丛里偷偷赶路,偶尔,他们抬头看看远处的通天塔。

    有时候,小破烂还是会落下泪。

    他现在没了壳,又没了脚,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嫌弃自己。

    小破烂对狐狸说,要是我聪明点,高一点,父亲也许就会喜欢我了。

    狐狸叹气道,也许吧,可是我也喜欢这样的你呀,你有脚的时候我喜欢你,你没有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你。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小机器人听完又哭了,泪水爆出漂亮的闪电光,狐狸笑说,真是个傻瓜!两人说笑完,又沿着草丛里的道走,他们离钢铁城越来越近了。

    小破烂和狐狸走进漂亮的荒草地。

    这儿常有猎人打猎,小破烂抱着狐狸小心翼翼地走夜路,生怕被他们猎了去。

    可狐狸的尾巴红得像团火,它太漂亮,太惹人注目了。傍晚,小破烂和狐狸正放松戒备,钻来钻去找浆果吃,狐狸的脚刚踩上枯树枝,猎人的捕兽夹就猛的夹住了它。猎人们笑着从草丛里钻出来,商量着要先把狐狸的皮拔了,再吃它的肉。

    小破烂哭了,求猎人放开他的小狐狸,他们让他做什么都好。

    猎人看小破烂的脚灵活又有力,便说,那你就拿你的两条腿来换吧。

    狐狸拼命挣扎,呲牙咧嘴地朝小破烂摇头,小破烂为了朋友,终是摘下了他的两条腿,给了猎人。

    猎人哈哈大笑,把狐狸丢给小破烂。小破烂抱着狐狸,发现锋利的捕兽夹早就刺穿了它,温热的血液顺着狐狸的四肢流淌下来。小破烂的眼泪往它身上砸,狐狸摇摇尾巴说,我不痛。小破烂还是哭,狐狸又骂他,不要哭,吵死了!小破烂憋住声,狐狸在他怀里一点点冷掉。

    小破烂还是大哭了,这回没有人问他,嗨,你到底怎么啦?

    小破烂没了腿,只能用两只手慢慢撑着地,往钢铁城慢慢挪去。

    还好,他离钢铁城不远了,小破烂每天走走又休息。他含着草叶子安慰自己说,我还有手,我的手又结实又强壮,可以带我去找我父亲。小破烂就这么鼓励自己,摇摇晃晃地磨蹭到钢铁城的城门。门口守卫看了他,不肯放小破烂进去。小破烂急了,嚷嚷着问为什么。高大冰冷的机器人守卫嫌弃说,我们城里没有你这样丑的机器人,不过嘛,守卫又说,你要是肯把你手上那铂金做的伸缩杆送给我,那我就让你蒙混过去。

    小破烂只能拆了右手臂的伸缩杆送给他。

    这下,小破烂真成小破烂了。

    进了钢铁城,小破烂发现全城都是他的寻人启事。

    小破烂被哥哥姐姐找回,他们看着他残破的身体,哭着问小破烂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破烂想用手捂住自己丑陋的身,可他只剩下一只手了,想捂也捂不住。小破烂想了想,便挠头说,嘿,没事儿,我还有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活泼又坚韧,我还能好好活下去。说完这句话,小破烂便问哥哥姐姐说,父亲呢?

    哥哥姐姐不回答,只先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几日,这才带他去看他的父亲。

    父亲躺在病床上。

    原来他为了找小破烂,早就急生病了,心脏只能虚弱地跳动。

    医生告诉小破烂,他父亲的心脏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心脏在小破烂这里。小破烂刚出生,心脏便虚弱不堪,是父亲把他的心脏割出一半,移给小破烂。小破烂天生淘气,父亲怕他出去乱闯乱撞,再把身体弄坏了,这才不许他出门,也很少带小破烂出去见人。

    小破烂趴在父亲的病床上哇哇哭,掉下来的眼泪水又炸出花。

    我要把我的心脏还给他,小破烂偷偷对医生说。

    就这样,当小破烂的父亲睁开眼睛,他便是带着小破烂的心跳,可他再也看不见小破烂了。

    小破烂的父亲带着他的心脏,去看通天塔,通天塔真高啊,在天空下白亮地闪着光,像是看不到尽头似的。

    “我操。”

    胡笳把眼睛哭成桃子,合上书,大骂,“这什么狗屎情节?”

    胡笳猛擤鼻涕。陈麦叫他们去练功,她只能把书放一边,等晚上再和阗资吐槽。

    0112

    循环

    下了课,胡笳坐地铁回去。

    她拉着扶手,看大屏广告飞速涮过去,拉出残影,心里便想到小破烂躺在百花里,被火焰烧成金粉金沙四处飞散的样子,胡笳喉间又紧涩起来。等回了家,阗资看她垂眼低头的,问她怎么了。

    胡笳干脆往他怀里倒,把腿缩起来,阗资像扶手椅那样圈抱住她。

    “你还问!”胡笳把书还了他,努努嘴,“我看伤心了。”

    阗资笑笑,将书搁远些:“那就不要去想了,做点开心的。”

    他说完便低下眉,吻吻胡笳,脸上表情是照常的温柔和寂寞,长睫毛收敛着心事。

    胡笳把手伸进阗资发间,轻轻揉弄他的黑发,阗资的头发又顺又亮,让胡笳想到温驯的犬,抑或是漂亮的骏马。阗资解了她的纽扣,慢慢舔吻她的锁骨,眼神低沉沉地看着她,在欲望里头,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深黯的湖,胡笳抚抚他的眉。

    “又想做了?”胡笳对他调笑。

    阗资把躺椅放低,让她岔开腿,跨坐到他身上。

    “天天都跟我发情,说好了,不许啃脖子,擦遮瑕很烦的。”胡笳嘟囔。

    搬到上海后,阗资常向她求欢。胡笳几次打趣他是不是有了性瘾,阗资臊红脸,手却不忘把胡笳的腿抬高,好把鸡巴插得更深些,他吻着她,眼睛却暗沉沉地看着他们相结合的泥泞地方,他想和她交融在一块儿,怎么做都不够,换多少种姿势都不够。

    这边,阗资把她的小裤扯下,手刚摸上蜜穴,便沾了些粉红的血丝。

    胡笳本来还扭着娇软的身,眼下倒没了兴致。

    “又来了?真烦。”她皱眉起骂了句。

    阗资半跪着,要帮胡笳舔穴。

    他抿了抿她的花瓣,用舌头慢慢舔过鼓起的花核,还嘬了口。

    胡笳抖了抖,差点叫出声,她抬脚踩在他肩上,把他硬生生推开点儿,“别弄了。”

    有种奇怪的快感在她身上流窜,胡笳不敢看阗资,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她身下的花穴又咕咚吐出汪水,不知道是经血还是爱液,胡笳咬住嘴唇,别开眼,只感觉阗资的手还把在她大腿根上,五指分明地掐着她,他沿着穴口轻轻爱抚,她软贝似的穴肉就跟着翕动两下,把他手指往里吃。

    “你是想要的。”阗资温声说。

    他低下去用嘴巴帮她。这次的感觉和之前都不一样。

    胡笳仰头叫出来,她推不开阗资,只好顺着他手上的动作,把小腿挂在他肩背上。

    阗资把她的血和水都吞了咽了,吮着她的花核,还把舌头伸进去,往逼里绞弄,胡笳被他逼得把玉粉的脚尖都绷紧了,含糊地娇声哼哼。阗资完全没了羞耻心,只想让她更舒服,他唇舌之间啧啧有声,光听声音倒以为他是在吃什么,喝什么。

    她穴上的肉珠越发肿大。

    阗资用了牙齿磨蹭,他做着这样放浪形骸的事儿,偏还眼神柔软地看着胡笳。

    她哭出来,扭着腰和阗资说受不了,要去了,阗资便有些野蛮地吸着她,用唇舌把她包紧了往里抿,又咬又亲,胡笳抬起屁股乱颤,泻在他脸上。事后,阗资洗脸刷牙,胡笳看他漱口还吐出些血丝,想想便觉得恶心,不知道他抱着什么心态做这种事的。

    阗资帮胡笳洗过澡,换上身宽松衣服,又抱了抱她。

    她陪他在书房坐了会儿,靠着他。

    电脑屏上,小机器人和狐狸躺在亮晶晶的垃圾堆上。

    狐狸红亮的绒毛跟着夜风扬起,像是稻草田,小机器人微微发着光,他身上铁皮剥落,纤细的金属线滋滋冒着电。它们都睡着了。易拉罐和残破的黄铜喇叭在边上叮叮嗡嗡。胡笳看了会,发现底下还有物品栏、生命值和存活天数之类的小框。

    她忽然醒悟,猛站起,指着小破烂和狐狸问阗资说:“这是《通天塔》吗?”

    阗资笑笑,回她:“是啊。”他没有胡笳这么激动,只安静看着屏幕。下雨了,小破烂身上跑了电,把狐狸的毛都刺激得竖起来了,两个小家伙在澄亮的电光里乱窜,阗资操纵着小机器人跑下坡,带狐狸避雨。

    胡笳目瞪口呆看着,问阗资说:“《通天塔》还出游戏了?我怎么不知道?”

    “嗳。”阗资和她解释说,“它没出游戏,这是我自己做的。”

    胡笳更诧异:“啊?你啥时候做了个游戏出来?”

    阗资说:“去年就开始做了。”

    胡笳懵懵地坐下。

    她看着阗资操纵小破烂跑跳,又喃喃说:“你居然做了个游戏。”

    阗资笑着摸摸她:“是做了个游戏,你怎么迷迷糊糊的,身体不舒服?”

    “我很好。”胡笳把他的手扯下来握着,“是你把我给吓到了。大哥,你闷声干大事啊?”

    “这算是大事吗?”阗资问她。

    胡笳瞪眼说:“怎么不算?高中生做独立游戏,说出去吓死人!你游戏什么时候上线?”

    阗资答说:“年底吧。”胡笳愣了愣,又拍手说:“好好好,我等你做大做强。对了,你买了《通天塔》的版权没?到时候可别被告侵权!”

    阗资摇头,轻声笑说:“不会被告的。”

    胡笳皱眉:“怎么不会呢?你没有版权意识啊。”

    阗资垂下眼,犹豫了会才告诉她,“《通天塔》是我爸爸画的。”

    0113

    冷空气

    胡笳对着阗资愣了会儿,他捏捏她的耳垂。

    她反应过来,心里又闷了闷,笑着推推他说:“那你快点把它搞完,让我玩玩。”

    阗资说好。两人说话时,《通天塔》就默默然地横边上。阗资想着爸爸,心里发涩,像是被石头给压住了似的。晚上,两人又抱在一块睡去,胡笳肚子疼,手心冒着冷汗,布洛芬的药效还没上来,她在阗资颈上蛮咬几口,抬头却对上他温顺的目光。

    阗资慢慢抚着她的背,胡笳叹出好长的气,吻吻他喉结,睡了。

    隔天是周末,阗资又要回甬城。

    高领毛衣洗了没干,他只好往脖子上贴了条创可贴,盖住吻痕。

    胡笳撑在边上玩味看他,阗资笑笑。她又腻过来,蜜糖似的在他身上黏了黏。

    等他阗资了阗仲麟在春河湾的居所,房中只有小琴阿姨,不见阗仲麟。

    阗资问她,“爷爷呢?”周月琴盯着瓦罐里咕嘟的中药,低声回:“在书房里呢。”

    阗资点点头,两人泡在苦涩木辣的药气里,他看着深漆漆的陶黑瓦罐,低眉问她:“他腿疼得厉害么?怎么又喝药了。”周月琴看眼外头的雨,只说:“最近天气坏,老先生腿又疼起来,昨晚痛出一身汗,偷偷起来吃止痛片——”话说到半,书房传来阗仲麟一声怒喝:“胡闹!”

    阗资和周月琴安静了,只听得瓦罐里的沸声。

    “你姑姑也在里面。”

    周月琴掀开瓦罐盖,轻轻说了句。

    阗资想着姑姑和姑父的关系,又问她:“那姑父也来了?”

    “就你姑姑来了。”周月琴看药熬得差不多了,关了火,侧头和阗资说:“两个人吃过中饭,就进了书房,说到现在也有三四个钟头了。”讲到这里,周月琴不好再说什么,阗资也明白了,他到外头沙发上坐了会,看电视新闻,把声音静着。

    到饭点,阗育敏和阗仲麟都没有从书房出来。

    阗资又等了一个钟头,他们还辩着。

    阗育敏在书房里梗着,不肯退让。

    阗仲麟被她气得左腿越发酸胀疼痛,又不好锤,只得忍耐。

    他身后的八仙八宝珐琅自鸣钟倒仍打着轻慢的拍子。七点了,珐琅钟打点报时,钟楼上金玉雕成的蓬莱山慢慢转开,山石退却,露出内里华彩光焰的仙台楼阁,机械骨碌碌转动,琉璃浪花拍岸,灵石异草闪动,八仙拜寿。

    阗仲麟瞥了眼钟,烦得恨不得立刻把它掐掉。

    这钟还是阗培英当年从法国拍回来的,与阗仲麟朴素的书房极不搭调,他等退休了才肯摆出来。

    阗仲麟喝了口茶。

    他厉声说:“我看你就是抗压能力太差,忙昏了头,你今天说的事,我全当没听到。”

    阗育敏紧攥着手,声音是装出来的平稳:“您没听到,那我就再说一遍,我和祁振广分居这事谁来劝都没用。他在电话里跟您说的那些话,都是春秋笔法,我不想听,也不在乎。您要是想亲眼看我们离婚,您就再劝下去。”

    阗仲麟被她噎得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书房就他和阗育敏两人,阗仲麟说话也不绕弯了。

    阗仲麟叹说:“好端端的,闹成这样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平时不好跟我说?非要在今天爆发出来?你不要跟我讲什么爱情,这都是人造出来的概念,人能为了爱情结婚,就能了爱情离婚。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有点感情——”

    阗仲麟说到这,又看看阗育敏,她脸颊消瘦着,他的心提起来,蹙眉问她:“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打你了,骂你了,还是在外面偷偷有人了?”

    “他没打我,没骂我,也没出轨。”

    “那你在瞎闹什么?”

    阗育敏苦笑,反问他:“难道非得是他打我骂我,再婚内出轨,我才能离婚?”

    阗仲麟一时说不出话,阗育敏又说:“我和他生活不下去了,有些事情我说了,您又要生气,批评我敏感多思,所以我也不想说。现在我们只是分居,离婚的事情我还没想清楚,等我想好了,就来通知您。”阗育敏用了通知两个字。

    她说完,便要拎包走出去,阗仲麟喊她回来,她也不听。

    阗育敏的手抖着,她觉得和父亲在书房里对峙的这几个小时已经耗光了她的力气。

    前几日,她和祁振广就学生跳楼的问题吵了一架。祁振广笑她同情心泛滥,直说现在的学生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个个心脆,后来,他甚至说到她哥哥。她再受不了,出去住了,祁振广表面上淡淡的,回头就给阗仲麟打了通电话,旁敲侧击地说她这几天压力大,和他有矛盾。

    阗仲麟皱眉听了,便趁周末把她叫来,又是批评,又是劝诫。阗育敏只觉得疲惫。

    阗资看姑姑脸上神情不明,到底还是问阗仲麟说:“姑姑怎么了?”

    阗仲麟拄着拐杖怒喝:“你随她去!”

    阗资不放心阗育敏。

    他想着盛家望说她去看精神科的事,担心她的心理状况。

    眼下,阗育敏还未开车走,他便跟着进了车库。暗里,阗育敏犯了夜盲,摸不到灯,她焦麻着手心,站在车边低头翻钥匙。阗资按开灯,灯光太刺目,阗育敏畏光,太阳穴抽疼,翻着包的手跟着往下一扯,包里东西噼里啪啦掉出来,炸在地上。

    阗育敏还未反应过来,只抱着包,看满地狼藉。

    “没事的。”阗资轻声说,弯下腰去捡。

    从她包里掉出来的,除了日常杂物,还有盒压扁的盐酸帕罗西汀。

    阗资看见药,收拾的手顿了顿,轻手轻脚把东西捡起来,帮她归拢到包里。

    他又问她:“找到钥匙了么?”阗育敏点头,阗资看她紧紧攥着钥匙,又看她手心冒冷汗,脑内便联想到他爸爸生病时的模样。他们两人隔着辈,阗育敏觉得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不肯再多说多留,匆忙坐进车里,开车走了。

    阗资从车库回来,正好对上阗仲麟的视线。

    他独自坐在桌前喝中药,小琴阿姨在厨房里收拾东西,屋子像被调了静音。

    “姑姑开车回去了。”在压抑干巴的空气里,阗资只能不轻不淡地和阗仲麟交代说。

    “你对你姑姑倒是积极,还出去送她。”阗仲麟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阗资笑笑,不说什么,走到他对面坐下,小琴阿姨静悄悄上了菜。阗仲麟喝药,阗资吃饭,两人无话。

    冷空气在他们之间酝酿着。

    阗仲麟想着阗育敏的事,心里愠怒,又想到阗资近来的神情举止,只觉得他们个个都有事瞒着他。等阗资吃净饭了,阗仲麟支开阿姨,拿眼睛睇着阗资,冷声问他:“你谈恋爱了?”

    阗资万没想到阗仲麟问话如此直接。

    阗仲麟肃冷着脸看他,深灰色的眼珠凝着,没有人情味。

    阗资想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又正在气头上,只能点头承认说:“是谈了恋爱。”

    阗仲麟问:“既然谈了女朋友,为什么瞒着不告诉我?这女孩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谈了多久了?”阗资答说:“是学校里认识的,谈了两个多月了。”阗仲麟听了,心里暗想他们恋爱时间短,真要拆开也容易。他又看了眼阗资喉结边上的创可贴,不咸不淡问他:“脖子是怎么弄的?”

    阗资说:“打球刮开的。”

    “哦。消过毒没有,我这里有碘伏。”

    阗仲麟说着,拄着拐杖翻出医药包,把棕色的碘伏瓶推给他。

    阗资看了看药瓶,笑说,“小擦伤而已,哪就那么麻烦了,贴个创可贴就过去了。”

    “严不严重,我说了算,你把创可贴摘了我看。”阗仲麟站在他前面,挡住光。阗资不出声,也不动手,阗仲麟就明白了,把医药包往边上一搁,笑着说:“上次是打球扭到了,这次是打球刮到了,你往后还要打多少次球?你也不用再说了,早我知道是她弄的,我看你谈了个几个月恋爱,电话也不给我打了,谎也会说了!”

    正说着,阗资手机响了。这个点,八成是胡笳打来的。

    冷亮的灯光里,阗仲麟对他说:“接电话。”

    0114

    细雪

    阗资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不是胡笳,是舅舅。外公出事了。

    阗资坐了最近一班高铁回上海,阗仲麟要同去,阗资看他腿脚不便,劝下来了。

    高铁上,阗资垂着眼,心情杂乱。天愈来愈冷了,临到虹桥站,还下起雨,列车慢慢往前推近,将车窗上的雨珠斜拉成纤细的撇捺。阗资不由自主地想起电话里舅舅焦灼的话语,外公不好了,你快点过来。真正到紧要的关头,人能说的话总是很少。

    阗资到了医院。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来了,舅舅和外婆看上去孤零零的。

    阗资问舅舅:“外公怎么样了?”舅舅看着抢救室,朝他摇摇头。

    “昨天还能跟我用手指比划,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外婆嘴里轻轻念着。

    舅舅听了外婆的话,眼圈又红了红。外婆头发未束好,额边垂下软软的一缕,耷拉着。她往常出门总是爱抹桂花油,要把头发盘得又顺又亮才肯见人。有次,外婆大闸蟹吃多了,半夜要去看急诊,她也要把头发梳拢,涂个口红再去。相比之下,她今天实在憔悴。

    医生出来,找舅舅谈话。

    舅舅给阗资使了个眼神,让他陪着外婆。阗资握住外婆的手,她手心冰凉。

    医生和舅舅在走廊尽头低声说话,阗资只模模糊糊听到,年纪太大,动不了手术,保守治疗这几个关键词。舅舅站在暗光里,神情不明,只是点头,很少说话。两人谈好,舅舅回来,和外婆说:“坚强点,做好心理准备,不管救得回来还是救不回来,眼泪水憋牢,不要在这里哭册乌拉,不好看,老头子知道了也要生气的。”

    话音刚落,外婆就掉下眼泪水。

    舅舅的话等于白讲。

    三个人等到早上三四点钟。

    外公救回来了,外婆捂住脸哭出声。舅舅抱住她说:“好了好了,救回来了还哭什么。”

    过了几天,医院才准阗资他们进ICU探视外公。对着病房里显示器上的数据,阗资忽然明白救回来是什么意思,医生只是把外公的脉搏救了回来,他人还是昏着的,外公失去了所有的动作能力、表达能力,他只能睁着昏黄的眼,无表情地看他们。

    按着格拉斯哥昏迷评分表,外公的得分在最低档。

    医生说,他是被自己的身体关住了。

    外婆去拉外公的手。

    外公无表情,眼睛还是看着天花板。他太瘦了,眼珠都要瘦脱出眼眶。

    回家后,外婆就把自己锁在浴室里不出来。舅舅在外面敲门,喊,外婆都不应。舅舅实在害怕了,喊阗资帮忙,把门撞开。外婆缩在浴缸里不响。舅舅说外婆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他白天要去公司,阗资便又住回外公家,陪外婆。

    胡笳打电话问了阗资几次,阗资说都他家里没事,只是老人身体不好。

    阗仲麟来了趟上海,看过外公之后,他脸上表情不大明朗,温声对外婆和舅舅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语。

    后来,阗仲麟又在电话里问过阗资,问他舅舅和外婆打算怎么办。阗资知道阗仲麟说的怎么办的意思是怎么办后事。在电话里,阗资含糊过去,只说他们打算保守治疗。

    晚上,舅舅和外婆又吵起架。

    外婆把她在网上读到的论文翻出来,说要让外公做开颅手术。

    舅舅几乎恳求:“不要折腾了,人老了,睁睁眼睛都吃力,你还要他怎样?放过他,好吧。”

    外婆的声音高起来:“什么意思,什么放过他,我又怎么了?我就是想要我老头子好,我有什么错,再讲他可以动手术的呀,你看报道上动手术的人跟他年纪一样大,他怎么不好动手术?你就是不想继续在他身上花心思了,我看见你跟墓园的人联系——”说到这里,舅舅更要和外婆吵了。

    “我怎么了?我早点准备起来也有错?再讲我有没有给他中止治疗,没有呀!”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外婆气得病倒,卧床。

    阗资忙着照顾外婆,只抽空陪胡笳看了场电影。

    出了电影院,胡笳伸个懒腰说:“拍得真好看。”

    阗资笑笑,“是么?”胡笳闷了会,侧头问他,“我觉得里面那只小狗很可爱,你觉得呢?”

    他应声点头,胡笳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阗资,电影里根本就没有狗,你最近怎么了?”

    阗资淡笑着说:“没有小狗么?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快点回去上课吧。”

    周末,外婆和舅舅仍冷战。

    阗资陪舅舅去了趟陵园,带着花。

    陵园修得很漂亮,有松树,有梅花,有桑竹,远远看过去,像是别墅区。

    外公的墓地在六七年前就买好了,模样安静肃穆。墓碑上只刻了他的名字,还未喷漆。舅舅蹲下去,把墓碑上的落叶轻轻摘了,按着刻字的沟壑,用手指把外公的名字很慢很慢地写过,又很慢很慢地站起来。外公边上的墓碑,已经喷漆,地下睡着他人的灵魂。

    舅舅仔细擦过那块碑,把金字上的灰尘抹开,显出池韫二字。

    “以后外公又可以和你妈妈住在一起了。”舅舅说。

    阗资点点头,把花放在池韫墓前。

    今天是小雪。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雪。阗资和舅舅还未走出墓园,雨夹雪就落下来了。

    今天是池韫的忌日,细碎的小雪珠温柔地飘落到他们身上,阗资忽然觉得,是他的妈妈回来看他了。阗资和舅舅走得极慢,他们下了假山,透过湿漉漉的松针叶,偏看见熟悉的人——外婆将头发梳得温婉,抱着花束慢慢往山上走。她到底还是来看她最爱的小女儿了。

    0115

    心软

    雪融成了雨。

    舅舅从大厅借来两把伞,奔到假山头,撑开伞,罩住外婆。两人无话。

    回去路上,舅舅和外婆还是疙瘩着。在外公的事情上,外婆是手术派,舅舅则是保守派,两人咬紧牙,针锋相对。阗资谈起天气,外婆说一句,舅舅说一句,两个人要是对上了,就都不响了。车里的空气紧绷着,像外婆系在颈间的爱马仕丝巾,吃了些雨,湿牢牢贴着皮肤。

    快到家了,舅舅才问外婆:“身体好点了吧?”

    外婆坐在后头,舅舅把着方向盘,后脑勺一点不肯往后面转动,他只看看后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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