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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青雄沉声道:“玉藻云,

    你究竟想说什么?”

    “鬼王让我来问问你。”玉藻云柔声,

    扬眉道,“就这么把獬狱扔在地底,

    不必派人看着么?”

    “不归你管,

    狐狸。”

    玉藻云端详青雄良久,而后又叹道:“好罢,

    好歹兄妹一场,

    我还寻思着死前是不是与他聊聊。”

    “这要问驱魔师们。”青雄答道,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又道:“你的兽族手下呢?”

    “路上。”玉藻云淡淡道,“想必也快到了。”说毕正欲离开,青雄又道:“替我吩咐鬼王一声,这里的事,

    不必他操心。”

    玉藻云娇哼一声,似在嘲讽,又似带着嗔意,青雄起身道:“我一直记得,会替你求情的。”

    玉藻云淡淡道:“谢了。”旋即也离开了大殿,唯余青雄在那空空荡荡的殿内坐着,仿佛许多年前,重明孤零零坐在曜金宫中央的身影。

    鸿俊被关进了洛阳的牢房内,手上、脚上都被铐了手铐脚镣,这脚镣他认得,曾是曜金宫中专铐飞鸟的铁链,上头刻有奇异纹路,当他一运劲,镣铐便闪烁着光芒。

    但这已无必要,鸿俊发现他稍一提气,全身便气息受阻,胸口气劲只堵着上不去。凤凰真火尽数凝聚在丹田中,无法散向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专治禽族的毒药,令他头晕目眩,竟难以凝神思考,他尝试着掰开手铐,全身却使不上劲。

    “能逃掉么?”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鸿俊马上转头,窥见暗处一双闪烁的碧蓝色双目。

    “玉藻云!”鸿俊忙爬向角落,两只狐狸从黑暗里出来,一只正是玉藻云,另一只白狐则避开了鸿俊的视线,“呦呦”地叫了几声,尝试着以爪子掰开他的手铐。

    “它是我部下。”玉藻云说,“不打紧。”

    鸿俊忙道:“你都知道?”

    玉藻云抬头,望向鸿俊,再转头凑到那小白狐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声,小白狐便从牢里钻了出去。

    “打不开。”鸿俊尝试了几乎所有的办法,都挣不脱那手铐,说,“我中毒了,青雄不知道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

    “巴蛇毒牙。”玉藻云低声答道,“你们离开后,我看见他在搜集毒液,蛇类的毒素对你们禽族有着强烈的抑制作用,当初重明就是被黑蛟咬中,才长期身带毒性……”

    鸿俊:“青雄他究竟为什么……”

    “嘘。”玉藻云转头,以毛茸茸的狐耳侧着倾听,似在判断动静,“我们长话短说,孔鸿俊,青雄与袁昆是一伙的,你知道罢?”

    鸿俊当然知道,他将若尔盖圣山之事告诉了玉藻云,刚说到袁昆突然出现,玉藻云便打断了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了,实话告诉你,自打你们离来圣地后,我便时时注意着那俩家伙,早在将曜金宫搬过来时青雄那混账就感觉不对。你们一离开,青雄就让袁昆将你绑回来,不让你再与驱魔师们一伙了。”

    “他没想着杀我。”鸿俊喃喃道。

    “我想没有。”玉藻云低声说,“但这也够呛了,你是妖王,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谋反!”

    “我本来也不想当……”鸿俊说,“为什么要这样?”

    玉藻云突然屏住呼吸,浑身毛发仿佛都竖立起来,鸿俊感觉到了,与玉藻云静静对视,玉藻云身上所散发出的狐威顿时充满了整个牢房。

    “你再说一次?”玉藻云冷冷道。

    鸿俊知道它发怒了,原因正是他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鸿俊说,“我收回我的话……只是……”

    玉藻云威严渐收,盯着鸿俊双目,鸿俊沉默片刻,避开它的目光,却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它的笼罩之下。

    “是青雄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鸿俊无奈道。

    “是重明将妖王之位赋予你。”玉藻云的语气复又柔和下来,说,“这是你爹与你养父予你的期望。你以为妖王是他想当就当的?”

    鸿俊转头,注视玉藻云双眼,玉藻云又说:“我们——我与战死尸鬼王认可你,但绝不认可金翅大鹏鸟。这点,今天必须朝你分说清楚。否则在圣地里,我们兽族不会朝你效忠。”

    鸿俊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又说:“对不起。”

    第一次的“对不起”是为他的失言而道歉,第二次,则是他真正明白到了玉藻云的期望。

    “为什么?”鸿俊说。

    “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力。”玉藻云低声说,“能让妖族更好地延续下去。”

    说话时,那只小狐狸衔着一个木碗,行走颠簸,洒掉了大半碗水,只剩下个碗底,放在地上,以爪子从牢外轻轻地推进来。

    鸿俊道:“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想过。”

    “喝罢。”玉藻云说。

    鸿俊捧起碗,仰头喝下小狐狸带来的水,那水带着一股咸涩味,却让他舒服了不少,这时玉藻云又说:“你愿意以一己之身,忍耐魔种的折磨,为天底下的人、妖受苦,不过你这性子实在是太软弱了。”

    “我这是……没办法。”鸿俊抬手,擦了下嘴角,苦笑道,“魔种就在我身上,从前我注定必死,又能怎么办?话说……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那小狐狸始终仰头看着鸿俊,明亮的双目倒影出鸿俊的面容。

    “废话少说。”玉藻云待鸿俊将那碗水喝完,低声道,“得想个办法,先帮你逃出去,那俩混账现在计划好了,要召集全天下的妖族,指你与人族驱魔师勾结,杀掉李景珑等人,再将你封在法门寺下……”

    鸿俊心中一凛,他知道李景珑一定会来救他,天魔据说还在洛阳,而青雄一定布下了陷阱,他忙道:“青雄也就算了,鲲神能预知未来,非常危险!你来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的!”

    “恰恰相反。”玉藻云说,“袁昆自视甚高,我试过他好几次,他对未来的预知不是完全准确,且想啥就知道啥的……”

    鸿俊:“!!!”

    玉藻云始终十分警惕,与那小狐狸都在不停地往外头看,只听它低声解释道:“袁昆能看见未来不错,但他预知的力量,仍然会遭到干扰。大妖怪的妖力、不动明王的神力、燃灯的力量……全搅和在一起,都在不停地干扰他的判断。”

    “还有,他得动用法力,对一些细节情况产生洞悉,譬如说如果他所想的是明天,那么他就会全神贯注去预测明天的事。而今天,这个时间里,他也许不会注意到,咱们可以在这个缝隙里,趁机设法将你救出来。”

    鸿俊道:“只要解开链条,我就能出去。”

    玉藻云说:“这是你们曜金宫的法宝,我解不开,必须等青雄来,注意了,鸿俊,青雄才是最危险的。”

    鸿俊眉头一蹙,望向玉藻云。

    “鲲神预知未来,鹏王洞察人心。”玉藻云极低声道,“青雄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读心,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动念就将知道你想什么,一切思考都瞒不过他……待他来找你时……”

    突然间,玉藻云与那小白狐同时转身,藏进了黑暗,鸿俊感觉到危险,马上转头。

    脚步声传来,鸿俊果断躺下,两只狐狸在黑暗里闭上双眼。

    牢房门被开启,一个身影推门入内,蹲在地上,以尖锐的手爪捏住了鸿俊的咽喉。鸿俊瞬间无法呼吸,连人带镣铐被拖了起来。他睁大双眼,想喊却喊不出声,看见了一张干涸近乎漆黑的脸——旱魃!

    它回来了!这也意味着它挣脱了捆妖绳!鸿俊瞬间心脏剧烈跳动,想到在咸海圣山中的伙伴们,不知他们是否还安全,还是已经被青雄……

    此时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他们还活着,我偷听见了,别担心,镇定。”

    那声音甚熟悉,鸿俊想起那小狐狸模样,再听到这少年声线,刹那一凛。那是杜韩青!科举案中被自己救出来,并让李景珑放走的小狐狸!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又碰上了它!

    鸿俊心中百感交集,那声音微弱了少许:“王,您喝下的水里有我的眼泪,我能短暂让您听见我的声音,但在青雄面前,千万不要想到我……”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微弱,旱魃的妖力太强,拖着鸿俊穿过牢房走廊,杜韩青的声音如同游丝般彻底断开。

    渝州城,驱魔司临时驻点。李景珑策马狂奔,数日未曾合眼,进得厅堂内便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莫日根忙上前扶住李景珑。

    “鸿俊被……”李景珑正说话时,骤然瞥见案几上放着的捆妖绳。陆许、裘永思与阿泰早已回来。

    “爹——!”陈奉从走廊一侧跑来,抱住李景珑的腿,说,“我娘呢?”

    李景珑长叹一声,跪坐在地,裘永思提壶为他倒了杯水,禹州这时才拴住了马,从外头进来,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必多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渝州的春天十分阴冷,星星点点的小雨在巴山蜀地四处横飞,卷来卷去。李景珑裹着厚厚的裘袄,连喝三杯水,而后道:“得准备动身,往洛阳走一趟。咱们能赢的,大伙儿相信我,我也相信大伙儿。”

    “青雄?”裘永思只问了这两个字。

    “鲲。”李景珑答道,且闭上了双眼,朝旁一倒。

    “长史!”

    “爹——!”

    众人忙上前去,裘永思摆手示意不妨,摸过李景珑额头,说:“病了,染了风寒,抓副药煎了喝下去,一夜就好。”

    “我去收拾,准备启程。”莫日根说。

    特兰朵起身去抓药,众人便纷纷动身。

    洛阳城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距离他们上一次离开,已过了足足一年。明堂遗址成了个露天的大殿,覆满了白雪,坍倒的柱子、破碎的龙椅、翻侧的案几,无数旧物上都盖着一层雪粉。这座死城静谧无比,唯独鸿俊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

    殿中央所坐的青雄依旧是那身装束,他赤裸着古铜色的胸膛,下身仅着一条长裤,袒露出肩背暗棕色的纹身。

    旱魃将鸿俊带到青雄面前,一语不发便转身离开。

    “我让你当妖王,不是教你与人族相亲相爱,宛如一家。”青雄在这寂静里开了口。

    “所以你为了这个,想杀了我?”鸿俊喃喃道。

    “真想杀你,就不会把你带回来。”青雄答道。

    小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飘飞时唯独让开了青雄身前,鸿俊眉毛上、头发上都是雪粉,他抬眼静静注视青雄,胸中有许多话翻涌着。

    “你一直都会读心吗?”鸿俊说。

    “是的。”青雄冷淡地答道。

    鸿俊只觉得这时的青雄,与从前教他读书、写字,教会他狩猎,告诉他红尘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那么,我无论回答什么,都没多大意思。”鸿俊答道,“你想知道的,自取就是了。”

    “你的心是清澈的。”青雄说,“你想什么,便说什么,这很好,不过,读心读多了,难免也知道了一些龌龊的念头,包括你那龌龊的爱人。”

    鸿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打量青雄。

    “他不龌龊。”鸿俊道。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青雄说,“就在圣地落成那天,李景珑,蜀侯,正在想一个用法术将天罗山封起来,化作巨大熔炉,用心灯火、明王火、抑或什么别的火,将我妖族全部烧死在里头的念头。”

    鸿俊没有答话。

    青雄沉吟片刻,悠然道:“可惜我无法将他的念头投进你脑子里,否则真该让你看看他畅想的那一幕……”配合着他细微的动作,青雄喃喃讲述道:“兽族、禽族、大家在金色的火海里挣扎,被烧成焦炭,当真精彩。”

    第211章

    叔侄反目

    说着,青雄从王座上走下,

    走向鸿俊,

    充满同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还相信他么?”青雄道。

    “你能读出他的心。”鸿俊认真道,“这不错,但我无法读出你的心,

    如何证实他当真这么想?”

    青雄一怔,

    鸿俊却又道:“而且,

    ‘想’这个行为,

    也是可以撒谎的。青雄,拥有洞察人心的力量,

    你这一生,

    一定过得很无趣罢。”

    青雄瞬间被激怒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喝道:“愚蠢!”

    鸿俊反而丝毫不惧,

    认真道:“回头罢,

    青雄,现在还不晚。”

    这一刻他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

    青雄拥有窥伺内心的强大力量,

    这些年里,竟是从未在他面前提及,

    多多少少有些令他不寒而栗。然而在重明面前,甚至当年自己父亲孔宣,他是否也会窥探他们的内心?

    联想到重明的态度,言辞中似乎对青雄并不……

    “够了罢。”青雄冷冷道,

    “鸿俊,回想这些,对你有什么意义?”

    鸿俊收起了这念头,这时候他反而觉得青雄有点可悲——别人骗他,他一直知道,却从不说破。别人内心待他是畏惧还是厌恶,他也总是一清二楚。

    “该回头的人是你。”青雄沉声道,“知道我现在看着你,觉得你像什么么?”

    鸿俊站直了身体,他拖着链条,戴着脚铐,一身破烂的武服。

    鸿俊:“像什么?”

    “像一把铸废了的剑。”青雄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你爹交给我一块凡铁,我为他铸剑,重明燃起烈火,我们都期望,将你锻成一把利刃,用来插入我们敌人的胸膛。”

    “……可我却到了李景珑的手里。”鸿俊接口,喃喃道,“而掉头用来对付自己。”

    “是的。”青雄认真道,“让我非常意外,你太像你爹了,每次看着你,就像是我那兄弟还活着,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你这身衣服,则令我充满了厌恶。”

    说着他走下王座,来到鸿俊身前,以手指插入他残破的衣领,指间带来一股寒意,紧接着裂帛声响,青雄猛地将鸿俊外袍撕扯下来,再一耳光,打得鸿俊一阵天旋地转。

    鸿俊原本便内力虚弱,挨了这么一耳光,顿时眼前发黑,险些跪下来,他勉强撑着,赤裸上身,不住发抖。

    “你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把剑。”鸿俊擦去嘴角血迹,抬眼望向青雄,缓缓道,“你需要一盏灯。”

    青雄冷笑道:“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正是死在你要的光明里!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这个畜生——!”

    青雄怒不可遏,几乎是朝鸿俊吼道:“你背叛了你的父亲!你将仇恨忘得一干二净——”

    “那不一样!”鸿俊毫不留情地以咆哮打断了青雄的斥责,同样朝他吼道,“我爹若还在,他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那一刻,鸿俊突然感觉到青雄的眼神变了,若说先前还是带着怒意,此刻则是透露出厌恶感的冷静,冷静得非同寻常。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鸿俊朝青雄扬眉道,“罢手,青雄。”

    “永远不会结束。”青雄回到王座上,冷冷道,“该说的话还是要朝你说,鸿俊,我的小侄儿,我再给你第三个选择,接受妖族的放逐,让出王位。”

    鸿俊静静立于殿中,哪怕手脚被上着镣铐,这一刻,他的眉目间隐约现出一股威严,如同凛然不可冒犯的王者。

    “想都别想。”鸿俊道,“这位置是重明传给我的,就凭你?你觉得自己能当妖王?”

    青雄突然笑了起来,说:“你该不会觉得,一个空有头衔,没有追随者的妖王能号令得动谁罢?”

    鸿俊认真道:“这与谁相信我、谁背叛我、谁追随我、谁离开我,全无关系。哪怕你将我关上千年万年,你也永远不会是王。”

    青雄突然道:“谁教你的?李景珑?”

    鸿俊原本身穿驱魔司官服,被青雄悍然扯破后,如今打着赤膊,一身白皙瘦削肌肉,站在这满是覆雪的明堂废墟殿中,那身装束,竟是与袒露半身的青雄相似,隐隐如曜金宫王服,而这衣着残破的少年,更有股真王的气概。反而青雄踞坐王座,更像名伪王。

    “那么我就只好当着大伙儿的面处决你了。”青雄轻松地说,“除了你,还有你那伙弟兄们,一个与驱魔师们勾结的妖王,我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质疑我的决断。”

    “处决之前,你最好问问你的老朋友。”鸿俊冷冷道,“万一把自己搭上去了可不好。”

    “早就问过了。”青雄说,“你的伙伴们打算在处决当日来救你,正好踏入了我的陷阱……然后呢……”他悠然道:“他们自然是全部伏诛了,就这样,恰恰好佐证了我的话,驱魔司,是妖族最终灭亡的原因。”

    说着,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鸿俊,平静地说:“孔宣死于人族之手,尚不是促成我最终想杀他们的理由。而是因为李景珑这厮,开了一个谁也不想看见的头……鸿俊,我想你不会知道,在我们死后的未来里驱魔司会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也不会有兴趣,你就是那种呐,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也不会管的人!”

    “驱魔司会做什么?”鸿俊微微皱眉。

    “你相信你所相信的。”青雄以他熟悉的语气结束了这场谈话,“我也相信我所相信的,各走各的路,仅此而已……来人,带他下去。”

    鸿俊被带走了,而明堂废墟的断梁上,一只小白狐伏身,静静地窥探着这一切。

    天明时分,战马备齐,一字排开,特兰朵带着陈奉前来送行,李景珑刚睡醒,骑在马上出神。阿泰与特兰朵低声告别,阿泰摸了摸特兰朵的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陈奉来到战马一侧,顺着李景珑踩在马镫的战靴,抬头望去。

    “爹。”陈奉说。

    “你总是不听话,爹不疼你了。”李景珑随口道,朝马下望了一眼。

    陈奉泪水在眼里打滚,李景珑又说:“你若再擅自离开,你娘也不要你了。”

    “我不走了!”陈奉忙道。

    “我答应你。”李景珑说,“会把你娘带回来。”

    陈奉忙不迭点头,又问:“啥时候?”

    “很快。”李景珑说,“蝉一开始叫,我们就回来了。”

    陈奉:“说好的。”

    李景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陈奉便退后些许,莫日根、裘永思、陆许翻身上马,阿泰最终道别了特兰朵,上了马去,战马驰出渝州,在黎明中前往关中大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李景珑自打与众人会合后,便显得心事重重,不再说话。他们走陆路绕过长江三峡,取道先往汉中,再入长安补给,经太行八径,进入洛阳。

    晚春时节,蒙蒙小雨下万物复生,李景珑这一路上出乎意料地没有催促,白天赶路,夜里在驿站留宿。中原大地经历了安史之乱后,沿途尽是被烧得焦黑的村庄废墟,十里之后又十里,大片大片的荒地入春后无人耕种,尸体早已腐朽,乌鸦时而掠过。

    入夜,驱魔司抵达村落,在一处废墟里点起篝火过夜,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伸手不见五指。

    “走多远了?”陆许道。

    火石声轻响,莫日根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陈仓。”

    “现在得叫宝鸡了。”裘永思的声音说。

    他们在黑暗里交谈,却看不见对方,莫日根只一下一下地打着火。

    “给我。”李景珑的声音响起。

    莫日根摸索着将火石放在李景珑的手指间,李景珑接过,莫日根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个微小的动作让李景珑一顿。

    火石声再响,李景珑道:“怎么叫这个名字?”

    禹州答道:“因为那两只鸡救了你们的皇帝。”

    李景珑打了两下,火就亮了,照亮了他英俊而执着的脸庞,陆许认为莫日根简直是废物点心,连个火也打不着,莫日根则辩解火石潮湿,不是自己摩擦这么久,李景珑怎么可以点着?

    两人争执片刻,李景珑最后说:“一道光出现前,总得艰苦地打上半天火,睡罢,保留体力,明天还得赶路。”

    赶路对驱魔师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莫日根甚至少有活动身体的机会,都情知李景珑这么说,不过是自己不想说话而已,众人便默默地各自找地方躺下。

    篝火很小,远处仿佛有什么在哀嚎,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距离那场天翻地覆的伊始,已过了足有一年。战乱为这片大地带来了几乎无法弥补的创伤,沿途一片荒凉。

    但它们就像春天的田野,一切总会再长出来的,区别只在于长出来的是麦子还是杂草罢了。

    “哎。”陆许侧着身,却没有睡着。

    “嗯?”莫日根从身后抱着陆许,问道。

    “袁昆能预知未来,对不?”陆许出神地说。

    众驱魔师都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睡着,李景珑则睁着双眼出神。

    禹州插话道:“鲲神很强,他知道几乎所有的事。”

    裘永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陆。”

    陆许仍然忍不住要问:“那么我们的生死,不就早已注定了?就连这次去救鸿俊,他也早就知道了。”

    “线索。”李景珑沉声道。

    驱魔师们便静了,一致聆听他的看法,但李景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没有继续下去。

    许久后,禹州道:“什么线索?”

    裘永思道:“不要问,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禹州:“???”

    陆许马上明白了,答道:“一旦说出口,就会被他知道?”

    “说了也无妨。”李景珑道,“不过是我的一个揣测。”

    事实上自从他回到渝州后,便始终没有开口与部下们沟通这次行动的任何细节,只是让他们随自己一同出发,前往洛阳。以驱魔司众人对他的了解,通常行动前李景珑都会有一整套详细的方案,并朝他们讲解。不讲解的原因自然是与鲲神有关。

    “若说了反而坏事,就不必说。”裘永思道。

    李景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仿佛在考虑,袁昆预知未来的能力如同一个鬼魅,眼下他不在这里,他的探知能力却几乎无所不在,遍布每一个角落。

    “你们觉得……”阿泰也十分疑惑,眉头深锁道,“鲲神早在几年前,就能预见到今天咱们在这里的谈话么?”

    李景珑喃喃道:“使用这种能力,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否则他不会等到现在才发难。”

    裘永思“嗯”了声,众人复又陷入沉默。

    禹州又说:“他还能让人在梦里回到过去……”

    “对。”李景珑淡淡道,“更能以这能力去改变因果,各位觉得,咱们这次的行动,是不是毫无胜算?”

    众人都没有说话,李景珑却微微笑了起来,说:“我却觉得不然,占据了上风的一方,现在其实是咱们。”

    余人不禁动容,陆许皱眉道:“什么意思?”

    李景珑沉声道:“鲲神不辞千辛万苦,找到流落人间的心灯,其后青雄让鸿俊离开太行山,种种经过,将心灯交给我。再在长安沦陷当日,以庄周梦蝶之术,让我回往过去,改变因果……”

    “为的就是现在。”裘永思说,“以及他之后的目的。”

    “嗯。”李景珑寻思道,“但就在庄周梦蝶之术结束后,我知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鸿俊本来注定会成魔,但在这错综复杂、鲲神亲自干预后的因果影响下,我改变了天宝十五年七月十三日的历史。”

    “对。”莫日根答道。

    “所以之后的历史也将产生一系列的变动。”李景珑喃喃道。

    裘永思刹那明白了,说:“鲲神在安史之乱前所预见的未来,是鸿俊成魔的未来,但这个未来被他改变了,并衍生出不一样的道路,所以他在几年前,根本不会知道咱们现在在做什么!”

    陆许说:“但就在长安之乱后,他可以重新再看一次,因为已经确定了。”

    “不错。”李景珑坐起,侧靠在篝火前的一块石头上,注视篝火,说,“一个微小的改变,譬如说鸿俊没有成魔,也没有被净化,势必将引发一连串变动,他第一件要确认的事,就是某个他非常执着、注意的点是否不一样了。你们觉得那个点是什么?”

    众人各自纷纷坐起,围着篝火,裘永思皱眉思考,摇头。

    “事实上我一直不清楚鲲神想做什么。”裘永思认真道,“妖族与人族相安无事,千年太平,不是很好么?”

    阿泰低声道:“两族之事,不是能以愿望来寄托的。”

    禹州道:“他不像有多大野心,哪怕是现在,也只是让青雄当王,自己又不当。”

    李景珑喃喃道:“那么,我想,也许这个诱因,在于咱们。这次我从怛逻斯之行里也受到了些许启发,创造历史,促使鲲神发动第二次战争的,也许正是咱们自己。”

    “什么?”陆许有点糊涂了。

    莫日根想了想,突然道:“你在李亨面前说的那番话?”

    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说:“还有关于未来的决定。”

    第212章

    偷天换日

    李景珑这些日子里始终在思考袁昆行为的动机,阿泰所在的祆教与伊斯兰世界的战争突然就启发了他,

    那天他面见李亨,

    更与众部下谈及,将建立起一个千秋万载的驱魔司,成为人间政权的影子,

    永远藏身于中原大地民间。也许这就是历史诞生之初。

    “现在,

    驱魔司不对妖族构成任何威胁。”李景珑朝众人说,

    “那么一百年、两百年、八百年甚至一千年后呢?”

    裘永思表情凝重,

    沉声道:“你也许找到答案了。”

    李景珑说:“我想鲲神意图改变未来,最初并非为了救鸿俊,

    更不是为了成全我们,

    他的目的,

    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消灭驱魔司!”莫日根瞬间懂了。

    “他要行动,有的是机会,

    为什么这么大费周折?”陆许皱眉道。

    “太早消灭咱们。”裘永思反问道,

    “谁来对付天魔?獬狱连他们自己也战胜不了,终究还得靠咱们。”

    李景珑点了点头,

    众人隐约感觉到,

    这也许是唯一的真相。

    “所以。”李景珑手指打了个响指,说,

    “线索就在这里,鲲神改变未来之举,乃是明知不可为仍为之,要逆转未来,

    就需要非常复杂而慎密的设计。从鸿俊身上着手,是最快的,因为其中协力之人太多,他只需要进行推动,这一切自然有人来完成,譬如说我。”

    “那么容我们来猜猜。”李景珑说,“在长安之战后,他在意的更远的那个未来,妖族的命运,是否被改变了?”

    “我猜没有。”裘永思狡猾地笑道。

    “我也觉得没有。”李景珑一扬眉道,“因为他若不朝咱们下手,结果就是顺理成章的,咱们找齐不动明王法器,再彻底净化掉已经残废的天魔……”

    “不错。”陆许喃喃道,“所以他现在才是最焦急的那个。”

    李景珑点头道:“越是长远的未来,要改变起来就越困难,你可以强迫我明早早饭吃什么,吃或者不吃。却不能决定我三年后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因为涉及到这一结果的‘因’,比决定吃一顿饭更复杂。”

    裘永思说:“假设驱魔司确实将千秋万载传承下去,从此妖族在世间了无声息,鲲神要做的,就是除掉咱们,或者说,他最想除掉的人,是长史。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势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李景珑点头道:“但袁昆所恐惧的那个未来,便注定了我们赢面很大。”

    他凝视着篝火,仿佛从那篝火中能看见千秋万载后的驱魔司与妖族的命运。

    “只要他不来。”玉藻云低声说,“人族就赢了。”

    鸿俊在牢房里小声答道:“他一定会来的。”

    玉藻云抬眼注视鸿俊:“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为什么他不来就赢了?”鸿俊皱眉问道。

    “你太笨了。”玉藻云说,“和你解释不清楚,待会儿我就去通知鬼王,再派人与驱魔师们接头。”

    鸿俊道:“你说鲲神会不会连咱们的计划也料到了?”

    玉藻云摇头答道:“他带着一身伤回来,法力一定遭到减损,还要应对接下来的大战,如果此时必须去‘看’什么未来,他的注意力一定全集中在你相好的那边,驱魔师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

    鸿俊似乎懂了什么,却更迷糊了,玉藻云又说:“把计划缩小范围,正是避免他太快起疑心。”

    “好罢。”鸿俊说,“我这脑子,简直是在拖累大家。”

    “挺好的。”玉藻云淡淡道,“我可不想侍候太有心计的顶头上司,太累了。”

    说毕,玉藻云悄声离开,跃出牢内天窗,回到地面。天亮了,外头传来几声鸟鸣,阳光从天窗下照了进来,鸿俊扒在天窗前往外看,只能看见巴掌大的灰蒙蒙的天空。

    “睡会儿罢。”杜韩青在牢笼外低声说。

    鸿俊既累又渴,倚着潮湿的牢房墙壁打吨,杜韩青从牢门缝隙内钻进来,在鸿俊怀里蜷成一团,闭上了双眼。

    不多时,轻微的铁链声响起,伴随着玉藻云的声音。

    “就怕解不开,总不能连墙壁一起拆走呢,除非青雄,无人能解这镣铐……”

    鸿俊蓦然睁开双眼,发现竟是战死尸鬼王!鬼王一改以往全身铠甲的装束,而是穿着身轻便易于行动的夜行服,蒙面巾下露出灰蓝色的上半张脸与双眼。

    玉藻云拖着一道铁链进来,一爪子拍醒了鸿俊怀里的杜韩青,说:“干活了!”

    杜韩青睁开双眼,看看玉藻云,又看鸿俊。鸿俊望向玉藻云怀中的铁链,说:“你想做什么?”

    那链条与拴在他手上的一模一样,连符文位置也分毫不差,鬼王小心地抓住牢房手臂粗的铁栅,伸手用力,将它掰开一个弯,现出容人通过的缝隙,再钻了进来。

    “试试。”玉藻云凝视鸿俊手上连在墙上的锁链,十分紧张,“有三根是寻常锁链,最麻烦的只有左脚上这根。”

    鸿俊回头看那铁链所拴之处,鬼王伸手拉扯,玉藻云说:“速度快,鬼王!”

    上一次旱魃摘下那铁链,是从墙中拔出来的,墙上有一道稳固的锁,须得非常大的力气才能掰开,鬼王两手齐上,只见那闭合处慢慢被打开,锁链得以抽了出来!

    鸿俊忙接住落地的铁链,说:“可我走了,青雄一定会发现的!”

    “没关系。”杜韩青低声说。紧接着它原地一转,躬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幻化作另一个鸿俊。

    “鸿俊,把你衣服脱了给他。”玉藻云说。

    鸿俊:“……”

    鸿俊上衣已毁,唯一条长裤,还赤着脚,只得脱下来给杜韩青穿上,自己赤着身体。

    半晌,杜韩青所幻化出的“鸿俊”将锁链扣好,鬼王把锁链重新拴上,鸿俊道:“我很快回来救你。”

    另一个“鸿俊”笑道:“你去罢,不会有事的。”

    鸿俊平时很少照镜子,顶多就正正衣冠,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与真实看见另一个自己时终究有所不同,见杜韩青所幻化出的这少年一笑,突然就感觉到了李景珑看他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

    “快走!”玉藻云催促道,“韩青,你千万当心金翅大鹏鸟,别露了破绽。”

    那“鸿俊”点头,鸿俊拖着脚镣出去,回头看了杜韩青一眼,两人互相告别,战死尸鬼王将牢栅掰回去,抖出一袭披风,包住鸿俊,鸿俊一身锁链解不开,鬼王便将他横抱起来。

    鸿俊忙道:“我自己能走。”

    玉藻云已往前面探路,鬼王没有回答,只顾抱着鸿俊往前走。

    鬼王就这么横抱着鸿俊,飞速离开了牢房,鸿俊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赫然正是当初他们搭救洛阳百姓,充当安禄山食粮的活人待的地方,出得地道后乃是宽敞的地宫,再往地面去,鬼王在阴暗中如同魅影,“唰”一声便到了墙边。

    只差一步就能逃出洛阳宫,其时竟有鸟类扑打翅膀之声飞过,鬼王马上单膝跪下,不敢妄动。鸿俊欲探头看,鬼王却腾出一手,按住他的头,让他别乱动。鸿俊被按着侧靠在他的胸膛前,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曾经李景珑也这么抱过他,但他的心跳是有力的。

    而鬼王就像一尊雕塑,毫无动静,四周充满了一股死气。

    不知过了多久,玉藻云从高处跳下来,低声说:“鸟儿被我们用吃的引走了,你有一炷香时间,必须在它们吃完前……”

    鬼王不等玉藻云说完,纵身一跃,带着鸿俊翻出宫墙,沿着护城河快速撤离,鸿俊遥遥望了一眼,只见昏暗天空下,整个明堂废墟中黑压压的全是停驻的飞鸟,当真是插翅难飞,哪怕自己成功脱困,只要一回到地面,也会被青雄派出监视的鸟儿们发现。

    他十分疲惫,倚在鬼王身前睡着了,感觉到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地翻过了不少地方,许久后终于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黑暗,继而亮起了灯光。

    “陛下?”一个声音焦急道。

    鸿俊睁开双眼,面前乃是头上缠着一层纱布的男人,把他骤然吓了一跳。

    “朝云?”鸿俊说,“你没事吧?让我看看?”

    朝云要避,鸿俊却拉住了他,不料被朝云拉了个趔趄,朝云这才意识到鸿俊法力尽失,十分虚弱,反倒将他扶住。

    鸿俊解开他头上的绷带,发现朝云头部皮肉腐烂,却已变得十分像个人了,他几乎是裸着全身,身上全是药纱与白布,简直是伤痕累累。

    “这是……”鸿俊说,“皮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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