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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否则待你我身死,

    定将洪水滔天。”

    鸿俊看着李景珑,

    突然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了,这令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驱魔司当着李隆基的面,

    烧死那群作乱长安的妖狐的一刻。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意识到,

    李景珑的想法一直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令他心情非常不好。

    “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鸿俊说,

    “景珑,我得走了。”

    李景珑怒道:“鸿俊!你能做什么?”

    鸿俊说:“不必驱魔司出手,

    我会制服青雄,鬼王与狐王会协助我。”

    李景珑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鸿俊道:“这是妖族内战!驱魔司不能插手!妖族是我的家!李景珑!”

    “你的家是我!”李景珑倏然喝道,“清醒一点!鸿俊!你是我的人!这辈子,你永远是我的人!”

    鸿俊听到这话时,

    心里瞬间就软了下来,自从相识以来,这是李景珑第二次这么吼他,他的怒意在这月色下竟是带着些许扭曲与狰狞,他的双目发红,止不住地喘着气,鸿俊却感觉到了一股情绪在彼此的灵魂中激荡,犹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抵挡。

    那是源自于他们灵魂与身体最深处的,彼此相伴而生的力量在共振,心灯辉照,透彻心灵,凤凰真火涌动,冲刷经脉。他们就像从同一块云里彼此分离,并追逐彼此,就像两股融汇的江水,彼此相融,再不分彼此,浩浩荡荡,奔腾入海。

    “我爱你,景珑。”鸿俊突然说。

    李景珑霎时平静下来,注视鸿俊,低声道:“我爱你比你以为的更多。”

    鸿俊上前一步,埋在李景珑肩前,继而抬起头,揽住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你是我的一部分。”李景珑低头说,“你的三魂七魄是我为你而铸,过去的你早就死了,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

    突然间,鸿俊给了李景珑后颈一掌,李景珑万万没想到鸿俊竟会在此刻突然动手,瞬间一阵晕眩,扑在鸿俊怀里,莫日根欲跃下,裘永思却在暗处抬手,阻住了莫日根。

    禹州从黑暗里走来,鸿俊绕过李景珑,朝禹州道:“赵子龙,跟我走!”

    禹州道:“鸿俊,你……”

    鸿俊一转身,已飞上天际,禹州忙跑出两步,随之飞身而起,追着鸿俊而去。

    李景珑在大地上怒吼道:“鸿俊!”

    鸿俊转头,望向圣殿。

    这时间驱魔师们才从四处奔出,莫日根扶起李景珑,李景珑挨了鸿俊那一记,竟是未曾晕过去,勉强挺住了。

    裘永思道:“猜对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李景珑挣开莫日根,踉跄出圣殿,朝裘永思说:“按原计划,交给你了,我去追他。”

    裘永思说:“长史。”

    莫日根、陆许、裘永思、阿泰四人站在圣殿前,李景珑翻身上马,回头一瞥,裘永思点点头,说:“靠你了。”

    李景珑拨转马头,一抖缰绳,喝道:“驾!”继而冲出圣殿,追着鸿俊离开的方向而去。

    月下西山,鸿俊与禹州在空中飞行,禹州跟在身后,喊道:“鸿俊!你怎么知道是我?”

    鸿俊没有回答,禹州飞近了些,鸿俊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禹州说,“骑我吧?”

    鸿俊无法变为妖身,长途飞行确实消耗甚剧,他略一点头,禹州便在空中化作三丈来长的银色长鱼,飞到鸿俊身下,让他骑上。

    “我答应过你。”那长鱼朗声道,“哪天变成龙了,就带着你去遨游天地山川的!”

    鸿俊看向胯下这家伙,一时不禁感动,拍了拍它的背脊,倏然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只说不出口,末了,化作一句:

    “你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禹州:“……”

    鲤鱼妖吃了巴蛇内丹之后,确实变得很奇怪,身体被拖得老长,拥有了一副龙的长身,双手双脚却还是人手人脚,鱼头变宽扁了不少,而且还变方了,两条鱼须在风里摇曳,没有角。

    更奇怪的是,它的尾巴还是鱼尾。

    鸿俊说出这话时,仿佛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忙安慰道:“你人形其实挺帅的。”

    禹州这才好过了些,说:“我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要喷薄而出,就变了下,被奉儿看见了,说我变成人了,我才有了人样。”

    鸿俊“嗯”了声,鲤鱼妖化形这件事对他来说,倒不如何惊讶。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鸿俊便觉得这是鲤鱼妖必然的未来之路。换作其他小妖怪,定是震惊无比,想方设法上来抱鲤鱼妖的大毛腿,但鸿俊终日打交道的不是凤凰就是金翅大鹏鸟,哪怕见了镇龙塔里的龙王,亦是不卑不亢。

    “鸿俊。”禹州突然说。

    鸿俊忍不住回头望,心不在焉道:“怎么?”

    禹州说:“你想我了吗?”

    鸿俊:“……”

    天已近全黑,鸿俊飞在空中,辨认不了丝绸之路商道,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禹州在说什么,随口道:“赵子龙,咱们下去吧。”

    禹州便缓缓降落,与鸿俊降在山道上,接过鸿俊的包袱,背着走在后面,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人。

    “真好啊。”禹州有感而发道。

    鸿俊诧异道:“为什么?”此时他一颗心全在李景珑身上,不禁想起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还记得咱们离开太行山的那天么?”禹州跟在鸿俊身后,说,“咱们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鸿俊想起太行山,无数往事已如同隔世,禹州提起曜金宫时,鸿俊便想起青雄,当初他会对人间产生如此向往,俱因青雄朝他讲述的一个花花世界。但现如今,他们之间已形同陌路,他甚至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青雄打算杀他的事实。这让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眼前是茫茫黑夜,而在这黑夜中独行的,唯有自己。

    “谢谢你,赵子龙。”鸿俊如是说。他们在路边生起了一堆火,禹州抱着树枝过来,放在地上,看了会儿鸿俊,鼓起勇气说:“要抱抱吗?”继而伸出一手臂,拍了拍自己胸膛,背靠在石上。

    “不用了。”鸿俊面无表情道,赵子龙无论再怎么英俊,在他眼中,本质上仍然是那条鱼。

    “好吧。”禹州略有点儿失望,到一旁去,安静地坐着。

    鸿俊叹了口气,躺在火堆旁,背靠一块大石,思考起来。禹州忽然又问:“你在后悔吗,鸿俊?”

    “不。”鸿俊说,“我不后悔,我只能这么做。”

    禹州:“你打算回去做什么?”

    鸿俊答道:“朝青雄问清楚。”

    “然后呢?”禹州又问。

    “揍他一顿,让他当着妖族所有成员的面,臣服于我。”鸿俊说。

    禹州吓了一跳,说:“你要揍青雄?!”

    鸿俊道:“有什么不可以?”

    禹州略张着嘴,完全无法相信生性温和的鸿俊,居然会下这样的决定,而且毫无征兆。“你打得过他?”禹州又问。

    “我相信我可以。”鸿俊答道,“一对一单挑,就在圣地。”

    “可是……”禹州说,“那是青雄啊!”

    在禹州眼里,青雄与重明积威极盛,但对鸿俊来说,要让整个妖族真正的臣服,这是唯一的办法。阿泰那句“如果是你的父亲,他会如何选择”突然让他豁然开朗,窥见了另一个可能。

    换作孔宣尚在,他会怎么做?

    “如果我爹还活着。”鸿俊朝篝火中添了少许树枝,在那噼啪声中自言自语道,“他也会与我做一样的事,我娘是人,他爱上我娘,只要他继任妖王,一定也希望能消弭两族的嫌隙。”

    说着,他抬眼望向禹州,又道:“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打架,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的决定。”

    “万一输了呢?”禹州说。

    鸿俊终于忍无可忍,一路上鲤鱼妖哪壶不开提哪壶,平日心情好也就罢了,现在离开李景珑与驱魔司,本来就丧得要死,他无奈道:“赵子龙,你能说几句好听的吗?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禹州马上不敢说话了。

    鸿俊也知道禹州是在关心他,忽然轻轻地说:“输了的话,妖王让给他,但我相信重明既然选择了我而不是他,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雏凤还在渝州,陪伴在特兰朵身畔,鸿俊突发奇想,兴许应该先回去一趟,带上重生后的凤凰。

    “睡吧。”鸿俊说,“从今天开始,我要一个人好好的,直到办完这件事,才回到景珑身边。”

    “你还有我呢。”禹州不甘心地说。

    鸿俊朝禹州笑了笑,侧躺在地上,闭上双眼。这是他自从长安之战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李景珑分开,正如第一天他离开太行山,走进红尘时,他又恢复了往昔的自己。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已有所不同。

    黑夜里,咸海畔圣殿内,一头巨大的毛发柔顺的狼将全身赤裸的陆许稍稍压在身下,陆许伸手,捋着苍狼的茸毛,莫日根换过一次毛,狼毫不似夏季时粗锐,腹部的茸毛反而十分细腻,拂在陆许肌肤上时有种舒适的触感。

    陆许从它坚实的胸膛一路摸到脖下,苍狼舒服得低声哼哼,与他交缠在一起,末了体形缩小,恢复健硕男子身形,压在陆许身上。陆许正要说句什么时,倏然间花园内传来响动。

    莫日根蓦然抬头,声音是从花园内传来的,当即一个翻身,陆许下榻,莫日根警觉地做了个“嘘”的动作。

    花园内,黑影矗立,轰然间昏鸦飞起,冲向天际,旱魃站在地下密道的出口处,不住喘息,刹那间一道金光破窗而出,旱魃抽身飞起,发出一阵怪笑,翻出墙壁,消失在圣殿外。

    莫日根化作苍狼,载着陆许跃起,立于露台,紧接着数道黑影消失在黑色的石山下与夜色中。

    “糟了,被他跑了!”陆许道,“这厮是怎么挣脱捆妖绳的?”

    阿泰与裘永思这时方匆匆赶到,裘永思道:“有妖族接应它,大意了,马上发信,通知长史!”

    翌日清晨,鸿俊在阳光下睁开双眼,禹州似一夜没睡,望向鸿俊。

    “你醒啦?”

    鸿俊点了点头,已有许久未曾这么露宿野外,天气渐凉,路边结了一层霜。洗过脸后,禹州忽道:“鸿俊,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往若尔盖去一趟。”

    鸿俊十分意外,说:“若尔盖?”

    禹州在地上画出地图,那是曾经李景珑与裘永思商量并标记了不动明王六器的地点,现在六器已得其五,还差最后一件。

    “我觉得……这一件不一定是我的……”禹州说,“但我总想上去看看,说不定我的家就在那儿,如果我能得到它,好歹有件法宝傍身,回圣地的时候也能保护你……”

    “最后一件法宝是什么?”鸿俊忽然问。

    “金刚箭。”禹州答道,“或者你先回渝州等我,我找到以后就与你一同……”

    “走吧。”鸿俊笑道。

    禹州从鸿俊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信心,于是点了点头,鸿俊道:“先飞到最近的城镇去,找两匹马,入关以后翻过祁连山,前往若尔盖。”

    禹州当即启程,奈何丝绸之路上没有补给,长途飞行十分疲惫,两人便飞飞停停,直到碰上一个西来的商队时,禹州马上掏出珍珠,购买了两匹骆驼。这是最后一队前往西域的胡商,中原大地已全面入冬,阳关处更是迎来了初雪。如此将近十日,鸿俊与禹州日夜赶路,进入阳关,抵达瓜州时,总算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第206章

    兵塞除夕

    其时阳关守备空虚,鸿俊朝城中守将询问,

    得知贾洲已率军离去,

    与郭子仪会合,配合回纥军三路进攻长安,压制史思明的队伍。

    鸿俊换了马匹,

    与禹州沿凉州南下,

    预备翻过祁连山,

    进入青海境内,

    沿途乃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入冬之际寒流汹涌,

    暴雪封山,

    鸿俊仗着有凤凰真力守护,

    与禹州顶着风雪,不断前行。此处曾是吐蕃辖区,

    昔年吐蕃与大唐征战旷日持久,

    最后唐军认败,不得不嫁出文成公主和亲,

    两族才战事渐平。

    过祁连山后风雪汹涌,

    曾经的大唐治城大多已空,留下荒无人烟的兵塞,

    鸿俊还记得在成都草堂那日,杜甫请他与李白赏鉴诗句,便有一句“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与禹州宿祁连山下之夜,鸿俊只见荒废要塞后尽是坟包,内里收殓了征战远方、不得归乡的战士白骨。

    天宝十五载最后一夜,狂风呼号,暴雪飞扬,鸿俊与禹州找到一处无人兵塞,守着篝火,禹州在地窖里找到了当初守护此处的唐军藏酒,边喝边聊起昔时曜金宫往事,鸿俊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而就在进入青海境内后,他的心情也逐渐转好。

    “如果当初让你知道这些,你还会下山么?”禹州问。

    鸿俊笑了起来,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这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会的。”鸿俊喃喃道。

    禹州又道:“我还记得鸿俊你答应过我,等打败天魔以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陪我修炼,看我跳龙门。”

    鸿俊已忘了,一瞥禹州,说:“记得么?”

    禹州说:“我修炼得差不多了呢。”

    说着他变回鱼身,在兵塞的砖地上爬来爬去,鸿俊看到那模样不禁笑喷,变长了的鲤鱼妖也哈哈哈地笑。

    “鸿俊。”禹州说,“等我变成龙了,就带你玩去好不好?”

    鸿俊倚在兵塞的墙上,听到这话时,他想起的却是李景珑。

    “是啊。”鸿俊悠然道,“我们约好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醉意就像这夜的雪花一样,窸窸窣窣地洒在大地上,李景珑的话犹如仍在耳畔,等这一切结束后,他答应带他走遍神州大地,去看遍天底下的美景,去吃遍天下好吃的。

    “你还记得?”禹州顿时心花怒放,白皙英俊的脸连着脖颈、赤裸的胸膛也一同发红起来。

    鸿俊却没听见禹州的话,只喃喃道:“所以我不会输的。”

    禹州道:“你不会,鸿俊,我……”

    禹州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间鸿俊眉头一拧,说:“什么声音?”

    马嘶声传来,鸿俊转头望向兵塞外,只见一匹无人控制的战马抵达了兵塞外,冷得瑟瑟发抖,马鞍上、马头上、马腹还包着棉袄,一侧拴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马镫上还有一只单薄的皮靴。

    “是谁?”鸿俊忙起身出去。

    风雪之中,战马一行足迹沿着来时的路通往远方,鸿俊追了出来,禹州道:“是这儿的守卫吧?”

    鸿俊道:“你把马牵进去,我去救人!”

    鸿俊沿着足迹追赶,马匹上显然曾有人,想必耐不了风雪,才会在祁连山下倒地,被马匹拖行良久,最后靴子被拖掉,倒在雪地中。若不尽快,这天寒地冻的,只恐怕要冷死在雪地里。

    果然,山下隘口处,初出峡谷之地,趴着个男人,男人仍未完全失去意识,在雪地里慢慢地攀爬,身穿黑袍,半身已被冰雪掩埋,鸿俊加快脚步,只见那人现出赤脚,被冻得通红。

    “喂!”鸿俊喊道,“听得见吗?快醒醒!”

    那人听见声音,知道来了救兵,终于放弃挣扎,不动了。

    鸿俊将那人翻了过来,突然间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昏暗的天空往下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风停了。李景珑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脱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冻得通红,嘴唇青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飞扬,唰唰地落在鸿俊身上,犹如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将岁月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珑的脸庞、脖颈上。

    他俯下身,紧紧抱着李景珑,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埋进自己身体里。天长地久,那年的雪夜与如今的雪夜,沧海桑田,这一切似乎如此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从未有所改变。

    李景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热。

    他在冰雪之中不断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极致,身体所产生的必然反应,幻觉里,他拥抱着一具熟悉的身躯。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温暖的唇贴了上来。

    火焰覆盖了他的身躯,令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怀中的鸿俊软白的肌肤,与匀称瘦削的少年裸体。

    李景珑:“……”

    鸿俊双目近在咫尺,只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滚动。

    “哭什么哭……”李景珑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抱紧了鸿俊的腰,两人缠绵在一处。

    兵塞后,禹州守着那扇门,面前则是李景珑骑来的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给战马少许干草。

    “过年好啊。”禹州朝战马说,仰脖大吞了几口酒,长长地“嗳——!”了声,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泪,哽咽道。

    篝火燃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鸿俊敞着怀,将李景珑一脚抱在怀中,催动凤凰真火阳元,注入他的身躯。李景珑总算缓过来了,静静地看着鸿俊。两人都没有说话。

    末了,李景珑注视鸿俊双眼,说:“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脸,说:“我还不能……”

    李景珑打断了鸿俊的话,说:“我答应你,鸿俊,我不插手你们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旁。”

    鸿俊望向李景珑,说:“我答应你,打败青雄与天魔后,就跟着你回家。”

    “一言为定。”李景珑伸出手掌,鸿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珑握紧了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再走了……”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我错了,你不能总是这么对我……我会疯的……”

    鸿俊怔怔地睁大了双眼,感觉到李景珑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坚定、炽烈。

    翌日清晨,鸿俊与李景珑依偎在一处,外头禹州随手敲了敲门,说:“鸿俊,起床了。”

    鸿俊枕在李景珑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珑一夜后业已恢复过来,他的体内既有心灯又有凤凰之力,原本当不至于如此狼狈,险些被冻死在祁连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连着数日夜未合过眼,到得山脚时,已近油尽灯枯。

    “谢谢了,赵子龙。”李景珑语带双关地朝禹州说。

    禹州百无聊赖地答道:“不客气。”

    “去若尔盖看看,若能找到金刚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李景珑简单地收拾了行装,鸿俊打着呵欠从兵塞内出来,见李景珑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来。

    禹州的表情十分复杂,仿佛遭到了重大打击,只得作罢,翻身上马去。三骑离开祁连山下,驰入青海腹地。

    鸿俊本想自己骑一匹马,李景珑却坚持带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前。这半个月里,鸿俊与李景珑分别后,心里始终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觉。他知道人总要长大,须得背负起自己的责任,有些事,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

    但当他与李景珑重逢时,整个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气了,情感一瞬间便驾驭了理智,面对茫茫雪原,与李景珑相倚马上,他便顿时有种近乎放弃一切的冲动。只想抛下一切的烦恼与责任。李白所述“愿同尘与灰”,大抵如此。

    鸿俊不禁叹了口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乐意。”李景珑带着笑意在身后说,“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给个痛快。”

    “别说了!”鸿俊郁闷道,李景珑便笑了起来,环过鸿俊腰间的双手控缰,紧得一紧,喝道:“驾!”

    继而战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赵子龙!”鸿俊忙转头看,李景珑却从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

    鸿俊:“……”

    唇分时,李景珑说:“鸿俊,这一切就快结束了,我们会好好的。”

    青雄带给鸿俊的惆怅与悲伤,终于在李景珑再出现在面前时一扫而空,鸿俊从雪地中将他抱起来的一刹那,已不再惧怕什么。

    “每当在你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鸿俊出神地说。

    李景珑笑道:“所以我当上了驱魔司长史,命中注定,专收你这小妖王。”

    鸿俊本该发怒,却忍不住爆笑,李景珑又一抖马缰,带着他风驰电掣,奔往天地尽头。

    洛阳城,十里河汉,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你们蛇是要冬眠的。”袁昆冰冷的声音说道。

    獬狱紧闭双眼,身体已十分虚弱,传出隐隐约约的声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败将。”獬狱缓缓道,“可笑你妖族已获得全胜,若一鼓作气,想必连这最后一点魔气亦可剿灭……如今却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岂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狱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狱睁开双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两眼,乃是两个黑黝黝的深洞,洞内空无一物。

    “给我怨恨与不甘……”獬狱嘶哑着说,“我快死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

    “还没到时候。”袁昆喃喃道,“让我看看……”

    他来到獬狱面前,獬狱仿佛十分恐惧,不住震颤,袁昆却抬起一手,按在獬狱头上,顷刻间獬狱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气爆散。袁昆蓦然收回一手,转身离开,临走时,他冷冷道:“等着罢。”

    袁昆离开,十里河汉的黑暗里,一双狐眸正在闪闪发亮。

    洛阳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发着那场屠杀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毁的正殿王座,一脚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着下巴。

    “你看见了什么?”青雄朝走进殿内的袁昆道。

    “你看见了什么?”袁昆沉声道。

    青雄稍稍闭上双眼,说:“我看见蝼蚁们正在反击,河间、陕郡,唐军正与史思明的部队激烈交战,他们回到了长安,正两路包抄,预备前往洛阳。”

    袁昆沉声道:“正主儿还没有来。”

    青雄稍稍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袁昆,袁昆说:“我透过獬狱仅存无几的魔气,看见了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青雄说。

    “下一次转生的景象。”袁昆道,“天魔将在圣地里诞生。”

    “什么时候?”青雄沉声道。

    “两百四十七年后。”袁昆说。

    “这时间足够了。”青雄缓缓道。

    袁昆又道:“魔种将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过巫山神女,诞下魔胎。”

    “巴蛇已经死了。”青雄缓缓道,却将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鸿俊什么时候回来?”青雄沉声道。

    “快了。”袁昆沉声道,“最迟不会超过一个月。”

    “把他抓回来罢。”青雄道,“不能再让他在外头了。”

    袁昆说:“总会自投罗网,何必心急?”

    “你告诉过我,旱魃会将他带回来。”青雄沉声道,“现在!”

    袁昆没有再争辩,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207章

    前嫌尽释

    若尔盖高原,风雪圣山,

    九曲黄河的源头,

    马匹到得此处已寸步难行。鸿俊、李景珑、禹州三人跨越了整个青海,来到巴蜀北面,这天梯一般的高原尽头,

    竟还有零星村庄。

    李景珑见代步的马匹不能再行,

    便寄在村中,

    与村民们购买了食物与饮水,

    三人裹着厚厚的裘袄,徒步沿冰河走向黄河最上游,

    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

    以鸿俊提议,有凤凰真元护体,

    禹州又会飞翔,

    原本不必负重前行。但李景珑坚持徒步行走,节省一点法力,

    很有必要。

    “又不会遭到袭击。”禹州道,

    “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难说。”李景珑也懒得与禹州争辩,随口答道。

    禹州百无聊赖,

    只得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往前,根据村民所述,远方风雪圣山便是黄河的发源地,而在堪舆师们口耳相传的古老传闻中,

    此处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龙脉,素有万龙之龙的称呼。

    “赵子龙!”李景珑在风雪里牵着鸿俊的手,好整似暇道,“还记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紧了紧外袄,加快步伐,说,“我在五十岁前,都不怎么记事呢!”

    鸿俊回头道:“当初你是怎么认识獬狱的?”

    禹州寻思片刻,在雪地里说起自己的身世,当年它不过是黄河里的一条鲤鱼,多年灵智不开,及至懂事时,已在人间活了将近五十载。说也奇怪,寻常水族活个数十年,身躯定将长得惊人地长大,但唯独它没有。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了一环又一环,如年轮般的印记。

    树木与带鳞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认自己年龄的,每活过一年都刻在身上。鲤鱼妖自打有了灵智之后,便四处徜徉,虽无法力,却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长,对于一只妖怪来说,总免不了会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鲤鱼妖希望修炼为人、再进而鱼跃龙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更得窥天道。

    于是它开始使劲憋,最后憋出了双手与双脚。

    李景珑:“……”

    鸿俊:“这段我似乎以前听过。”

    李景珑说:“靠憋就能憋出手脚,这么厉害?”

    禹州显然不太想多提往事,毕竟这手脚也不大好看,但鸿俊问到,也只能如实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

    没等懵懵懂懂的它拥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渔网抓起,迄今他仍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渔夫的声音响彻耳鼓。

    “三斤二两半!”

    于是鲤鱼妖被送到长安的市集,悬挂售卖,不久后被一家食肆买了回去,这家食肆,就是鱼跃龙门的前身。而不久后,玄奘来到鱼跃龙门的后厨……

    李景珑道:“玄奘法师,会到一家酒家后厨里来?”

    “因为他有个小徒弟来了。”禹州解释道,“是来找人的。”

    接着,鲤鱼妖看见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杀生的,自然马上叫救命,玄奘见这鲤鱼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将它买了回去,养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钟暮鼓,佛号声声,玄奘诵经译经时,鲤鱼妖便在旁听着。

    后来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鲤鱼妖很是无所事事了一段时候……

    “也即是说,你在长安住了数十年之久?”李景珑问道。

    三人抵达圣山,天色渐暗下来,鸿俊在背风处找了个山洞,预备暂栖一夜。禹州瞥了眼牵着鸿俊的李景珑的手,随口道:“我不想说了。”

    李景珑放开鸿俊,示意他烧水,又朝禹州道:“这些年里,你名义上总是驱魔司的老大……”

    禹州听到这话时,心情变得十分复杂,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李景珑忙摆手谦让道哪里,解释道:“大伙儿都非常尊敬你。”

    鲤鱼妖平日里对许多事都抱着看破不说破的态度,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不可能不懂,奈何一来自己是妖,二来更背叛过鸿俊,只恐怕驱魔司再赶它走,气势先就弱了,乃至如今已修炼成人,面对李景珑时,仍带着当年鱼身的心情,不免惴惴。

    “你知道吗?”禹州突然说,“那天我逃回长安,我以为驱魔司会开门的。”

    李景珑听莫日根与陆许转述过,说:“大伙儿都不在家,有什么办法?”

    禹州看着李景珑很久,鸿俊感觉到气氛有点异样,抬头望向禹州。

    “老二,这些年里,你当真把我视作家人?”禹州在这静谧中开了口。

    鸿俊正要说话,李景珑却抬起一手,阻住他。

    “实话说。”李景珑答道,“没有。”

    禹州本以为李景珑会哄他几句,没想到李景珑竟是丝毫不做半点掩饰,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戳破了真相。

    “因为我背叛过你们。”禹州说。

    鸿俊:“赵子龙,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禹州突然倔性子上来,只盯着李景珑看。

    “那不过是小事一桩。”李景珑轻描淡写地说,“不相信你,一来因为,你不是人。你是妖族。”

    鸿俊:“……”

    “不仅对你。”李景珑道,“只要是妖族,朝云也好,青雄也罢,重明、玉藻云、鬼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除了鸿俊,我对你们妖族的每一个成员,都不能完全相信,这是我身为驱魔司统帅的职责。”

    鸿俊没有打断李景珑,他非常惊讶,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听到李景珑说出真心话,并表明立场,这相当难得。毕竟李景珑是个极少一抒胸臆的人,哪怕在与同僚议事时,机锋来去,立场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鸿俊自己,更是十分小心,带有过度的保护,避免让他接触到过多的心计与城府。

    此时他隐约能理解为什么李景珑会在此刻提起往事,与禹州把话说开,也许归根到底,仍是因为最后一件法器获得在即,若这件法器归属于鲤鱼妖,李景珑便须得保证,得到法器后,禹州将尽心尽力,与大伙儿配合。

    “你不用这么说我也会帮你们。”禹州说,“我只是为了鸿俊,不为别的。”

    “这就是我想说的‘二来’。”李景珑背对鸿俊坐着,隔开了两人,不动声色说道,“鸿俊,你找点儿柴火?”

    鸿俊皱眉,他哪怕再笨也知道李景珑有话想单独与禹州说,虽不太喜欢李景珑这样,但他仍起身,走出了山洞。

    “二来。”李景珑直视禹州,说,“你喜欢鸿俊,从一开始就喜欢。”

    禹州顿时方寸大乱,满脸通红,说:“我……”

    李景珑说完这句后,淡淡道:“所以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禹州从最开始被戳破的慌乱过渡到逐渐镇定,只经过了短短的数息,最后他说道:“不错,你凭什么?你也配?”

    李景珑只是一笑,诚恳道:“对不起了,子龙。”

    禹州:“……”

    禹州的双眼却是慢慢地红了,许久后,他出神地说:“那年我被獬狱抓住……让我到太行山里去……一头熊险些就吃了我……”

    李景珑没有打断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禹州,禹州突然哽咽起来,断断续续道:“是鸿俊救了我的性命,他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儿,是凤凰的养子,那么光鲜,那么漂亮……”

    “……可他从来没把我当作过……寻常妖怪,呼来喝去……”

    “他还给我起名字……他说‘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变成龙的’……”

    “你会活很久。”李景珑说,“他只有一辈子,你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你。”

    禹州怔怔看着李景珑,说:“我知道。”

    李景珑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禹州叹了口气仿佛死了心,说:“从看见你追到祁连山脚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希望了。”

    李景珑一时心中竟是百感交集,沉声道:“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拼了老命也要追来的缘故。”

    “罢了。”禹州拍了拍李景珑的肩,转身出去,喊道,“鸿俊!”

    鸿俊抱着柴火进来,看了眼禹州,又看了眼李景珑,目光中隐隐带着责备之意。李景珑起身,接过柴火,升高了火焰。

    那气氛十分诡异,谁也没有开口,鸿俊在两人脸上瞥来瞥去,最后忍不住说:“你不要欺负他。”

    “我没有。”李景珑无辜地说。

    “他没有。”禹州反而帮着李景珑说道,“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

    鸿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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