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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修理车辆,

    四处找回受惊奔逃的骆驼。

    鸿俊看着陈奉,

    只不说话,众人原本以为陈奉会乖乖地待在渝州,

    没想到竟还是藏身于另一行商队中,

    跟了过来。

    “你这是找死!”鸿俊教训道,

    “万一走的不是一个地方怎么办?”

    陈奉答道:“丝绸之路只有一条嘛。找不到你们,我就跟着回去的过路商队,

    回长安就是了。”

    原来这商队开拔后,

    带着陈奉一路北上,西行,

    速度不紧不慢,

    竟是一直吊在驱魔司等人一天路程之后。陈奉人小鬼大,待得发现时,

    也来不及派出人手,送他回渝州了,外加他提及李景珑,行商们便只得写信通过驿站送回商会,

    将他带着。

    裘永思却不住打量那银铠武士,似在猜测他的来历。

    “他叫禹州。”陈奉拉了下鸿俊的袍角,朝那银铠武士说,“他就是鸿俊。”

    日光下,鸿俊方得以看清此人,这名唤“禹州”的武士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材非常好,一身肌肉性感且武铠暴露,腹肌分明整齐,下身穿一条深蓝色武裤,肩宽腰健腿长,英挺俊朗。以大唐风俗,这么赤裸胸腹,走过长安的街道,定会引来无数少女频送秋波。陆许相比较瘦,裘永思相比则较壮。李景珑勉强可与其平分秋色,却少了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气质。

    这人的身材简直就如造物主刻意为他凿出来般,哪怕戴着面具,亦有种武神般的气概。

    银铠武士一直打量鸿俊,阿史那琼不乐意了,说:“你总盯着他看做什么?”

    银铠武士突然说:“我发现鸿俊长得不高。”

    鸿俊:“……”

    见面有这样打招呼的?鸿俊真是败给他了,虽然自己不及李景珑与裘永思,但也七尺有余,半点不矮好么?

    裘永思道:“既是朋友,何必戴着面具,藏头遮面?”

    鸿俊正要阻止裘永思,毕竟此人既戴着面具,便有戴着面具的原因,说不定脸上带伤,

    禹州环视众人一眼,抬起食中二指,拈着面具,摘了下来,只是随手一抖,面具便随之化作流光消逝。

    鸿俊、陆许、裘永思与阿史那琼都是一怔。常说“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正是形容此人。只见禹州眉目间锋芒毕现,肤色白皙,看模样不过二十来岁,当真让人心折。

    禹州朝他们点点头,鸿俊寻思片刻,而后道:“谢谢你照顾奉儿。”

    “不客气。”禹州只是简单答道,便即离开宿营地,到得一辆车后,坐了上去,沉默地注视远方。

    此人身份成谜,且不苟言笑,鸿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他打交道,目光投向裘永思,裘永思皱眉思考良久,而后说:“先整备启程,别的容后再说罢,长史应当也快回来与大伙儿会合了。”

    车队损失惨重,幸而无人伤亡,两队商人并作一队,尽快动身,沿着丝绸之路中后段启程,前往怛逻斯,预备抵达后再补充马匹与骆驼。队伍末尾,乃是一个巨大的麻袋,里头装着被捆妖绳束上的旱魃,裘永思更在麻袋上贴满了符咒。

    麻烦须得一件一件解决,裘永思决定让旱魃先睡会儿,待与李景珑会合后再处理,陆许用梦境之力令他入睡,裘永思再用符咒预防他逃脱,外加捆妖绳,三道锁这么锁住,就不信旱魃还能逃。

    车队起行,鸿俊让陈奉滚到车上去,正头疼这小子得怎么解决,总不能带着他去怛逻斯打仗。陈奉奔波了一晚上,正困得不行,蜷在马车最里头倒是睡了。

    裘永思低声朝鸿俊说:“你去套套禹州的来历。”

    鸿俊说:“我能套话么?我怎么感觉自己总是被套话的那个。”

    “去罢。”裘永思吩咐道,“他看你的眼神总有点奇怪,他不是凡人,你便问问他是什么。”

    鸿俊说:“也许是个妖怪吧。”

    “高手这东西,不会凭空就多出来一个。”陆许道,“会不会是哪个妖王?或者说,他才是旱魃?要么旱魃有两兄弟?”

    鸿俊想了想,便坐到车上去,其余人则各自到马车上休息,折腾了一夜,一时都累了。马车摇摇晃晃,陈奉睡得正香,禹州一脚踏着车辕,另一脚盘着,望向来时的路,见鸿俊快步走来时,倾身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马车来。

    鸿俊:“谢谢。”

    “不客气。”禹州又说。

    鸿俊发现这名侠客总是彬彬有礼,哪怕几句客气话,说出口时也让人觉得温和而舒服,两人沉默片刻,各坐车内一侧,身边堆着大卷大卷的丝绸。

    “你……在哪里上车的?”鸿俊忍不住问。

    禹州:“嘉峪关。”

    鸿俊便点了点头,禹州静静端详鸿俊,看得鸿俊有点不好意思。

    “禹兄认识我爹?”鸿俊又问。

    “不认识。”禹州答道。

    鸿俊尴尬了,只得笑笑点头。

    禹州便挪开目光,鸿俊说:“为什么救我们?”

    “你义子让我去。”禹州又与鸿俊对视,说,“小家伙挺可爱的。”

    “承蒙照顾。”鸿俊不禁汗颜,若没有禹州,尸横就地虽不至于,受重伤是一定免不了的。

    “客气。”禹州又一抱拳。

    “那人是在哪儿入队的?”

    另一辆车上,裘永思也朝商队队长问道。

    “嘉峪关。”队长答道,“他说,搭我们的车一程,还给了黄金……喏,你看,这是他付的金子……”说着朝裘永思出示几块金片,裘永思接过掂了掂,这黄金成色极好,唯有皇家人才可能得到,究竟是什么身份?

    裘永思满腹疑惑,望向另一辆车上正交谈的鸿俊与禹州,瞥见他放在一旁的钢爪,不住猜测他来历。

    鸿俊问:“你是妖怪么?”

    “是妖是人。”禹州答道,“很重要么?”

    鸿俊一想也是,便一笑置之,末了察觉不对,自己明明是来套话的,便道:“那就是妖了。”

    禹州:“你想把我当什么,我就是什么。”

    鸿俊扶额。

    “我是孔雀,你是什么?”鸿俊问。

    禹州:“我知道你是孔雀,我是禹州,我就是我。”

    鸿俊根本问不出裘永思想要的东西,只得放弃,无奈道:“好罢……我可以看看你的武器吗?”

    禹州做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举动——不等鸿俊伸手,他便拿起钢爪,继而双手捧着钢爪,稍稍倾身,两手递了过来,那动作像极了妖族成员面对高阶大妖怪的动作。

    鸿俊忙也点头,接过钢爪,只见那钢爪如龙爪一般,十分锋锐,禹州又说:“小心手别被划伤了。”

    鸿俊看过后,推测不出这武器来历,再次作罢,讪讪地想找几句话来说,禹州却道:“你困了,先睡罢,我守着你们。”

    鸿俊打了个呵欠,确实困了,一连数日他与陆许轮流照顾阿史那琼,就没怎么合过眼,昨夜又一夜奔波,便和衣倒在车里。禹州取过毯子,盖在他身上,说:“有事儿我叫你。”

    马车摇摇晃晃,鸿俊很快便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一声鸟叫,便睁开了双眼,揉揉双眼,坐了起来。

    日渐西斜,一只白隼停在车后,只见禹州戴上钢爪,警惕地面朝那白隼,不让它靠近。

    “自己人。”鸿俊忙道。

    他从白隼腿上解下一小块布,上面是一张简单的地图,绘出一个山谷。

    “是景珑带来的消息!”鸿俊看了禹州一眼,忙去喊裘永思,车队暂停下来片刻,而后众人端详片刻,裘永思道:“脱离商队行动,往怛逻斯西北面的河谷走,与他们会合。”

    商队在此处分道扬镳,裘永思朝商人们借了数匹骆驼,将装有旱魃的麻袋拖上,前往地图指定处。禹州却也下来了,站在一旁,鸿俊正想拜托禹州将陈奉带到怛逻斯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先住下,禹州却说:“我与你们一道。”

    鸿俊说:“奉儿他……”

    “一起去吧,把奉儿带着。”裘永思打断了鸿俊的话,投来一个眼神,鸿俊不明其意,事实上驱魔司大部分人总在用眼神交流,而鸿俊往往是看不懂的那个,他没有问,只得点头。

    于是陆许带阿史那琼、裘永思与鸿俊带陈奉,禹州那骆驼后则拖着沙车,车上捆住了旱魃,前往李景珑指定的会合地点。

    裘永思见鸿俊骑在自己身后,仍不住回头看,便开口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跟来么?”

    鸿俊摇头,裘永思解释道:“他怕咱们再中埋伏会有危险。白隼报信时,他一直盯着隼鸟与我手中的地图,在思考。”

    鸿俊惊讶于裘永思会想到这么多的细节,说:“应当不至于,景珑与根哥在一起……”

    “我安排过了。”裘永思说,“陆许会做好准备,随时反偷袭。”

    太阳落得很快,将怛逻斯周遭的干旱沙地染成了一片血红,李景珑所画出之地,乃是一片干涸的河谷,众人抵达时莫日根正在河谷内生火,河床两侧还有几间砖瓦房。

    莫日根身穿大食军的黑衣,佩了把弯刀,吹一声口哨,确认没有危险,众人便在篝火前集合。

    “你是什么人?”莫日根突见多了一个,诧异道,“陈奉,你是怎么跟来的?”

    陈奉忙往禹州身后躲,李景珑匆匆过来,吓了一跳,怒道:“奉儿!”

    禹州忙抱拳与李景珑见过,待鸿俊交代经过后,李景珑便朝禹州道谢,说:“先用晚饭罢。”

    莫日根打了一只野猪,鸿俊啃饼啃多了,闻到肉香,心想莫日根怎么随时随地总能猎到野猪。李景珑分过晚饭后,说:“我们找到阿泰下落了,情况非常严重,他被抓住了,被关在怛逻斯城里。”

    阿史那琼当即长叹一声,抹了把脸。

    “明天中午,安曼会回到怛逻斯城,巴思已经到了。”李景珑解释道,“我们追到此处,换了这身衣服,混进城里……”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话头,疑惑地盯着禹州。

    其时禹州正拿着盐,往鸿俊手里的一块肉上撒,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

    鸿俊:“?”

    气氛突然静了一会儿,李景珑便没事儿一般续道:“……我们看见了巴思,大日金轮就在他的手上,不过他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神火戒呢?”阿史那琼说。

    “也被一起收走了。”莫日根解释道,“明天正午,待安曼抵达后,巴思会请出圣刀,当着怛逻斯全城居民的面,毁掉你们的圣器神火戒。再将阿泰绞死。”

    “其他的东西被我们偷出来了。”李景珑揭开一个布包,内里是阿泰的飓风扇以及冰、火、雷、地四色戒指。

    “不会吧……”裘永思喃喃道,“这还被抓了?”

    “在巴津城中,安曼是不是让他喝下了什么?”李景珑朝阿史那琼说。

    “那杯酒!”阿史那琼瞬间震惊了。

    李景珑道:“他明显中了毒却没有发现,甚至一度靠近了巴思将军,就在动手抢夺大日金轮时,毒素发作,险些要了他的命。”

    众人沉默片刻,阿史那琼说:“让我亲自对付安曼,我现在好多了。”

    “别焦急。”莫日根说,“我们还有将近九个时辰,明天正午时等安曼回到怛逻斯,他们才会公然处刑。”

    抓到伊思艾家族的最后独生子,将是一件轰动大食全国的事,巴格达下了命令,打算将他在怛逻斯处决,同时也要在所有人面前,毁掉象征祆教最高权力的圣戒,让祆教从此消失。

    “那是琐罗亚斯德生前佩戴的戒指。”阿史那琼道,“不可能!”

    李景珑摊手,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争端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巴思从巴格达亲自赶来,并带来了圣刀,准备与神火戒一较高下。也许不会碎?但我想不管结果如何,阿泰都将小命不保。”

    裘永思沉吟片刻,而后说:“这就相当于佛家法器与道家法器相戕,历史上虽极少有这等情况,但最终取决于使用法器之人的力量,以及法器的来历。”

    阿史那琼默不作声,陆许道:“结果是可能的。毕竟神火戒没有戴在阿泰的手上,而巴思则手持圣刀。”

    陆许留了点面子,没有将话说得太直,李景珑又说:“白隼被我要求,前去监视安曼的队伍,在他以为解决了琼之后,他曾回往巴格达,现在又赶回怛逻斯,明天咱们兵分两路……”

    李景珑开始分派任务,一路前往巴格达与怛逻斯的大道,阻截安曼。

    另一路,则与他们秘密潜入刑场,去营救阿泰,顺便夺取大日金轮,不管是否能继承,总得抢到了再说。

    李景珑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当即不再担心阿泰,敲定细节后便各自散去。留下李景珑与鸿俊、禹州、陈奉。

    “麻烦你看下我孩儿。”李景珑起身道,“鸿俊,咱们去解决另一件事。”

    其时裘永思正等在河谷的避风处,先是撕去套着旱魃的麻袋上的符咒,再解开袋口,将旱魃倒了出来。

    旱魃醒了,睁开双目,定定看着李景珑。

    第201章

    借刀杀人

    驱魔师们各自四散,虽不在他们身周,

    却仍充满了警惕,

    预防旱魃随时暴起。陆许站在河谷畔的废弃民房外,莫日根在旁洗澡,远远地看了一眼。

    “不会有什么事。”陆许道,

    “我用梦境让他稍稍安定下来了。”

    陆许的梦是对付尸鬼一系的最好手段,

    昔时陆许被心魔附体之时,

    自战死尸鬼王以下,

    鬼族几乎毫无反抗之力,沉浸在他的噩梦里。用同样手段,

    让旱魃做了整整一天的梦,

    哪怕是这等强悍大妖怪,

    身上戾气亦被洗脱了不少。

    “谈谈罢。”李景珑认真道,“你我素不相识,

    出行前战死尸鬼王还指点我等迷津,

    抵达咸海后须得朝你求助,为何你一言不发就攻击我们?”

    鸿俊递出一片战死尸鬼王交给他的勾玉,

    旱魃只是看了一眼,

    那干枯的脸上便抽搐起来,带着莫名的意味。

    “是他?”旱魃身形极高,

    此刻被捆妖绳绑缚着,瘦削枯槁的双腿只能略略张着,胸膛漆黑干枯的皮肤贴在肋骨上,鸿俊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他没穿衣服,

    是一具裸体男尸。

    李景珑道:“鸿俊哪里得罪你了?”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旱魃恢复了冷静,兴许是知道自己眼下挣不脱驱魔师们的控制,不再像先前般嚣张。

    李景珑也不瞒他,将寻找法器之事约略交代,又厘清了阿泰与阿史那琼回往怛逻斯的经过。旱魃一语不发,只沉默听着。

    “你就是新任妖王。”旱魃沉声道。

    鸿俊点了点头,说:“前辈,我……”

    那一刻,旱魃蓦然暴起,李景珑瞬间道:“当心!”说毕如疾电般挡在鸿俊身前,说时迟那时快,旱魃露出尖锐牙齿,就要咬上鸿俊咽喉,幸而李景珑反应更快,蓦然推开鸿俊,饶是如此,旱魃的利齿仍在李景珑手臂上一划,顿时鲜血淌出。

    旱魃有数千年修为,捆妖绳竟是有些困不住它,一身尸毒更是了得,李景珑手臂见血,瞬成黑色,鸿俊这一下被激怒了,蓦然暴起,一拳狠狠揍在旱魃脸上,将他揍得后仰,摔在地上。

    “我究竟哪里招惹你了?!”鸿俊吼道。

    李景珑一时脚步踉跄,众驱魔师听得鸿俊怒吼声,瞬间围聚过来。陆许要再以梦境之力让旱魃睡会儿,李景珑却摆手示意不必,鸿俊马上给他解毒包扎,李景珑却道:“都回去。”

    旱魃竭力坐起,定定看着李景珑:“你们还想杀多少妖族子民?”

    李景珑一怔,鸿俊道:“我是妖王!怎么会杀自己的子民?”

    “当真如此?”旱魃一双眼中充满了仇恨,说,“那么巴山之蛇,又如何作解释?”

    鸿俊顿时语塞,反而是李景珑解释道:“巴蛇与鸿俊的父亲——孔雀大明王素有恩怨,这是私怨,妖族内部私斗,岂可一概而论?”

    “你是本族叛徒。”旱魃凝视鸿俊,缓缓道,“你与狄仁杰后人狼狈为奸,卖族求荣!假以时日,中原妖族势必万劫不复!”

    听到这话时,鸿俊怒意更甚,正要出言反驳,李景珑却一手按在他的膝头,示意他冷静点。

    “有人在挑拨离间。”李景珑沉声道,“谁朝你通风报信?”

    旱魃只是冷笑一声,鸿俊听到这话时,瞬间想起青雄在圣地中的态度,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青雄想趁他们离开中原时,借旱魃之手杀死自己?

    “这不可能……”鸿俊想到此处,顿时背脊发寒,一时天旋地转,无措之至,他定了定神,朝旱魃说,“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前辈。”

    “我现在被你捆着。”旱魃冷笑道,“你若当真将我视作前辈,便是如此待人?”

    鸿俊自然不可能解开他,否则后面打起来没完了。

    “谁告诉你我是叛徒?”鸿俊沉声道,“说!”

    李景珑等人常将鸿俊视作小孩儿,平日里朝夕相处,更从未把他当妖王看待,直到这一刻,鸿俊发怒时竟隐隐有股王者之威,他的气势散发开来,凤凰、孔雀的妖力竟是朝旱魃形成了压迫感!

    旱魃虽是上古时便已出现的超级大妖怪,却终究未受过天地册封,面对龙凤麟龟时仍逊了半截,尤其凤凰,那真火之力更时时压制着他的气焰,他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

    在面对比自己更高阶的妖怪时,那种恐惧纯粹出自本能,由不得修为与脾气决定。

    “不知道。”旱魃竭力控制住自己,不露惧色,然则那嘶哑声音中所带的震颤却出卖了他,“你们中原妖族派出一名信使,告诉我巴蛇已死,新任妖王与驱魔师勾结,欲将本族赶尽杀绝……”

    鸿俊沉声道:“信使呢?”

    “走了。”旱魃道,“还提醒我,若想重塑肉身,便需吞噬你血肉,只因你身上有凤凰留下的力量……”

    李景珑道:“信使是哪一族?”

    旱魃答道:“夜中我在棺内沉睡,未见其人。”

    鸿俊深吸一口气,收起威慑妖力,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已不想再多解释,起身离开。

    驱魔师们注视旱魃,便各自散了,留下李景珑与旱魃沉默相对。

    月亮升起来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河滩平原上,孤辉万里,照耀小亚细亚的大地。鸿俊坐在屋顶上,望向远方。

    能不远万里抵达此地的妖怪,唯一的可能就是禽族,禽族受青雄管辖,要将他截杀在此处……

    “其实我想过,是不是先提醒你一声。”李景珑的声音在屋下响起,继而他攀住平房屋檐,翻身上来。

    鸿俊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向远方。

    “传信的白隼都是青雄手下。”李景珑说,“我猜它们都得到了命令,在那一夜,打算将大伙儿调开,再让旱魃把你抓走。这是一个陷阱,鸿俊,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以如今的情况,我不得不说。”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一眼。

    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青雄派出的白隼速度极快,不到数日便探明情况,打算借这个机会,让驱魔师们尽数交待在此处。若非禹州突然出现,旱魃只恐怕已经成功了。

    “我是不是做得很糟?”鸿俊突然问。

    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摇头道:“不,鸿俊,你没有错,我只是想不到。青雄对我们人族竟是如此执着。都怪我,永思已提醒过我不止一次。”

    鸿俊道:“让我静会儿。”说着他跃下屋顶,离开李景珑身旁。

    “鸿俊!”李景珑正想喊他,鸿俊却已走了。

    “捅穿了?”裘永思在民房旁道。

    李景珑无奈叹了一声,裘永思十分意外,说:“没想到这么快。”

    李景珑道:“该来的,总归会来。兴许重明早已料到,当初阻拦我与鸿俊在一起,也正因如此……”

    “旧去新来。”裘永思认真道,“乃是天道,任谁也无法阻拦这点,你们不过是站在了一条岔路口上。比起这个,我更怀疑那个叫禹州的……”说着他朝篝火的方向看了一眼,陈奉已睡着了,被禹州抱着,两人靠在篝火前。

    李景珑皱眉道:“他知道不少事儿,乃是为了保护鸿俊而来。当真奇怪了,从前没见过这号人。”

    鸿俊躺在房内石榻上,发现李景珑为他们短暂休息的这一夜,显然还提前做了准备,还铺上了毯子。驱魔师伙伴们也都默契地让出了两间空房给李景珑与自己、莫日根与陆许过夜。

    鸿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青雄想杀他这一事实,对他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换作玉藻云,哪怕是战死尸鬼王下这个手,也不像现在一样让他觉得痛苦与混乱。他从小就没有亲人在身边,唯重明与青雄。重明身为养父,青雄则如同他的师父。第一次学认字、第一次讨论妖怪,经脉、武学,大多是青雄所授。人间的美好,也俱是青雄所述。

    在这个夜里,他想起了无数与青雄相伴的回忆,但现如今,他竟是想杀自己……

    平原上狂风呼号,鸿俊痛苦地闭上双眼,幸而现在天魔早已离去,否则得知这一刻的刹那,魔气定然铺天盖地,再无法抑制。真相如此残忍,甚至比揭开父母身亡时的刹那还要让他更震惊无助。

    “你是妖族的王子。”

    青雄的声音似仍在耳畔回响,鸿俊不禁蜷缩起来,在榻上颤抖,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他甚至不知道回去后,得如何去面对圣地与妖族,更无法想象现在青雄所抱的态度,令他有种被同族遗弃的无力。这房间四面漏风,到得深秋之际更是冰冷,一瞬间淹没了他。

    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响,李景珑推门进来,低声道:“睡了吗?”

    鸿俊没有回答,李景珑便躺上榻,从身后抱着鸿俊,那一刻鸿俊安稳了些许,也许心灯的力量有之,李景珑的体温有之,不再让他有孤寂之感,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很累很累,进入了梦里。

    自从三千梦魇离开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唯独在这一夜,那连心灯也驱散不尽的无力与悲伤填满了他的内心。令他梦见了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大鹏鸟,它的翅膀展开后足可遮天,滔滔不绝的魔火席卷了整个世界。

    它的双目凝视着鸿俊,而倏然间背后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李景珑出现在他的身畔,低声道:“别怕!”

    李景珑抬起手,心灯光芒喷薄而出,抵住了那惊涛骇浪般的魔火,鸿俊在一片强光下睁开双眼。

    “醒了?”

    现实的阳光照进房中,鸿俊只觉得全身酸痛,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破晓时的阳光照进房内。

    “得去救阿泰。”鸿俊道。

    “别着急,咱们还有时间。”李景珑说,“鸿俊,我有话想对你说。”

    两人还维持着昨夜的睡姿,鸿俊想起一夜前的种种,答道:“我现在不想讨论。”

    李景珑一怔,继而点头道:“好,鸿俊,无论如何,你都记得,大伙儿一直在你的身后。”

    鸿俊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眼中充满了莫名的难过,但他心里知道,纵有万千烦恼心结,李景珑都会替他解开,唯独这一件,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青雄、曜金宫、种种前因,俱是他的来处。这来处乃是铭刻在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块。

    驱魔师们已收拾行装,预备上路,旱魃被放在了路边,再次被封印起来。

    “能劝服不?”李景珑道。

    裘永思摇摇头,说:“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么?”

    众驱魔师聚在一起,鸿俊只是沉吟不语。

    “因为琐罗亚斯德。”裘永思说,“当年的旱魃,是被神火烧掉了肉身。”

    昨夜里,李景珑还抱着让裘永思劝服旱魃的想法,最初大伙儿都以为旱魃只是遭到了蒙蔽,只要将真相说开,说不定会协助己方,协助行动。但现在看来明显是不可能的,大战在即,不能在他身上耗太多时间。陆许重新以睡梦封住了旱魃,裘永思则加上符纸。

    “我要耗费部分法力来维持梦境结界。”陆许说,“会分神。”

    “交给你了。”李景珑朝莫日根说,莫日根与陆许、阿史那琼一同行动,负责阻截安曼的兵马,倒不甚危险。

    “我们仨则走另一边。”裘永思道,“这位禹兄……我看不如……”

    “你没事罢?”禹州突然朝鸿俊说。

    鸿俊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陈奉刚睡醒,揉着眼睛问道,上前抱住了鸿俊的脚。

    鸿俊牵着他的手,示意别问了。

    李景珑本想让禹州与陈奉负责押送旱魃,但陈奉执意跟着,李景珑便道:“你俩与我们一起行动吧。”

    众人议定,却都带着担忧,望向鸿俊,恐怕他状态不稳,鸿俊便强打精神说道:“大伙儿先救出阿泰,过后再说。”

    于是众人在河谷处分别,各自驰往任务地点。

    第202章

    刀剑相抗

    这天烈日炎炎,潜入怛逻斯城的分队换上黑衣大食军服饰,

    怛逻斯城外河谷庄稼地早已荒废,

    河对岸历经多次大战,已如同废墟。四面城墙残破不堪,然而城外、城中,

    却聚集了将近二十万人,

    场面一时壮观无比。

    众骑驰骋于平原上,

    不断接近怛逻斯。此处曾是祆教的圣城,

    也是先知琐罗亚斯德传道的三大区域,大唐军力至为强盛之时,

    影响力一度延伸到此处,

    而后萨珊王朝覆灭,

    唐军方不断东退。

    鸿俊已恢复了平静,将先前之事暂且搁到一旁,

    毕竟阿泰的生死对眼下的自己来说更为重要。唯独李景珑策马跟在他的身后,

    与裘永思不时交换眼色,担忧这只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怛逻斯城中,

    圣殿已被摧毁,

    足可容纳十万人的祭坛广场上,北面立着一幅巨大的壁画,

    上面是光明之神阿拉胡·马兹达授予琐罗亚斯德神火戒的一幕,壁画前是琐罗亚斯德的巨型全身雕塑,头部早已被毁去,一手前伸,

    象征万丈光明。

    李景珑等人翻身下马,望向怛逻斯中央,七天前,巴思已朝整个新月谷地发出消息,要在怛逻斯摧毁圣戒,处决妄图复辟的伊思艾家族最后一人。

    “这儿来。”李景珑已侦查过城内地形,计划出路线,城内人山人海,他们先是潜入一户民宅,内里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人,见他们入内,解下蒙面巾。

    “这是拉珊。”李景珑朝众人道,“祆教的。”

    那中年男人做了个手势,乃是火焰蒸腾之意,裘永思以眼神询问李景珑,李景珑点头示意可以相信,说:“那天就是他带我们去找阿泰。”

    “安曼还未进城。”拉珊能讲汉语,略带生硬,说,“巴思会在太阳升上天空的最高点露面,你说的那位弟兄呢?”

    “就是他。”李景珑拍拍鸿俊的肩膀,说,“你负责用飞刀斩断巴思的手臂,解开阿泰的铁链。”

    鸿俊“嗯”了声,拉珊便道:“可以埋伏了,跟着我。”

    “小孩子怎么办?”拉珊注意到陈奉,又说。

    陈奉答道:“我跟着他们,不会捣乱的。”

    “你真乖。”拉珊笑道,并递给陈奉一把匕首,说,“你能保护好自己。”

    那匕首比陈奉的手臂还大,禹州便抱起他,将皮套连着匕首系在他背后,当作短剑使用。拉珊带着他们沿市集出来,其时百姓众多,众人都身穿黑衣,像极了前来巡视的守卫,排成一列,大摇大摆,便无人盘问。

    “我看见他了。”鸿俊低声道。

    离开市集,沿着残破的石路上去,便是怛逻斯圣殿与殿前广场,广场中央,琐罗亚斯德左手持一把拄地权杖,右手虚按前方。权杖如同石柱伫立,而阿泰则衣裳残破,头发上满是血污,被捆在权杖上,垂着头,已不知死活。

    祭坛下,广场上,人头攒动,尽是前来见证历史的百姓。

    “走。”裘永思催促道,“别多逗留。”

    拉珊将他们带到偏僻处,朝鸿俊说:“请您跟我走。”

    拉珊到得圣殿一侧,甩出绳索,鸿俊、禹州带着陈奉,攀上圣殿一侧。到得一个隐蔽的平台上,众人藏身日影下,广场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祭坛前,阿泰被捆缚之地,皆暴露在鸿俊的射程范围中。

    “本来想交给莫日根。”李景珑道,“但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更安全。”

    毕竟李景珑不知巴思会带来什么武器,若非寻常法宝,只恐怕莫日根的钉头七箭难以克制,且看上去锁住阿泰的链条上刻满符纹,假设一击不断,便容易横生枝节。

    “远不远?”拉珊显然十分紧张。

    “距离正好。”鸿俊答道,“放心罢。”

    李景珑一拉裘永思,朝鸿俊点头,两人便跃下圣殿,混进人群中,禹州则与陈奉坐了下来。

    民居顶上、圣殿前、柱后、市集,全站满了人,唯独祭坛上空出一块地方,并以卫兵严密包围。空地距离最近的屋顶足有百步,箭矢到得祭坛前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巴思显然有恃无恐,打定主意要将祆教在此时此刻彻底毁灭,四面八方所站,守卫的黑衣卫兵各持弯刀,在这烈日下俱一动不动,注视着祭坛。

    鸿俊注意到圣殿废墟高处那些守卫们,心想稍后一旦事发,定会遭到围攻。拉珊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其意,说:“都是我们自己的弟兄。”

    禹州问:“你们有多少人?”

    拉珊比了三个手指,答道:“三百,原本你们不来,大家拼着一死,也要救出伊思艾。”

    鸿俊心道看来阿泰在怛逻斯还是有忠心旧部的,只奈何三百人,无法救走阿泰。

    禹州:“根本不可能。”

    拉珊说:“救不了,战死在他身边也一样。”

    李景珑潜入怛逻斯时,四处寻访阿泰下落,正因如此,才与拉珊碰上,其时拉珊若有意出卖他们,当场让人把他抓起来扣作人质便一了百了,不会大费周章地协助他们假装设圈套救人。

    鸿俊说:“谁发令?”

    “你发令。”拉珊道,“大伙儿只等你动手,就一拥而上救回陛下。”

    鸿俊点了点头,又问:“巴思有什么法术?”

    拉珊摇摇头,说:“大家都没见过他用法术。”

    鸿俊只恐怕巴思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强大能力,但哪怕他是什么大妖怪,裘永思有降魔杵,外加李景珑的心灯,倒也不怕他。他的双目紧盯着祭坛中央,手中扣着飞刀,只寻思巴思会从哪个方向过来。而拉珊以为鸿俊太紧张,便开始朝他述说怛逻斯的历史,以及唐军与吐蕃、回纥军在此处的战斗。

    自古以来,大食、萨珊、大唐,三方便在此处既联手,又对抗,斗得难分难解,一度争夺小亚细亚与新月河谷的控制权,到得萨珊王朝覆灭后,唐军已回天无力。虽然大食控制了大片的区域,但税收实在太重,少数百姓仍眷念前朝……

    “这次救出阿泰,你们打算怎么办?”鸿俊听到此处,突然问道。

    “我们再没有复国的底子了。”拉珊答道,“只要救出陛下,也许我们会离开怛逻斯。”

    “去哪里?”鸿俊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妖族圣地。

    拉珊说:“逐水草而居,建立新的圣城。”

    “那不是和咱们一样么?”陈奉突然说了句。

    禹州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陈奉不要插嘴。

    “若你们的力量足够向大食夺回怛逻斯。”鸿俊又朝拉珊问,“重建萨珊王朝,你们会战斗么?”

    “那当然了。”拉珊说,“居鲁士大帝的荣光仍在,谁愿意放弃?”

    “就不能共处么?”鸿俊喃喃道,这句话并非反问,而是问自己。

    “战争与鲜血是永恒的。”拉珊答道,“亚述人、马其顿人都统治过我们,如今又是阿拉伯人,苦难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去拯救,去解放。”

    鸿俊一瞥拉珊,目光十分复杂,拉珊道:“你们唐人没有经历这些,你不懂的。”

    鸿俊没有与他争辩,恰好就在此刻,底下拥挤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卫队分开百姓,一名身材矮小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缓缓驰来。

    “那就是巴思。”拉珊说,“随便你什么时候动手,陛下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说着,拉珊朝向鸿俊,右手持弯刀,按在左胸前。那一刻,鸿俊发现了周遭,守候殿顶的所有的大食卫士的细微动作。他们都提起弯刀,稍稍侧向鸿俊所在区域,不动声色地提起手腕,按在左胸上。

    那是萨珊人的某种礼节,乃是对他表达感激。

    鸿俊沉声道:“我知道了。”

    阿泰被捆在石柱上,听见欢呼声时稍稍抬头,巴思排开众人,已抵达祭坛前。朗声说了句话。

    “他说,伊思艾家的……”

    鸿俊摆手,示意拉珊不必翻译,只是安静地看着阿泰。突然他有种错觉,仿佛看见了绑在权杖上的另一个自己。巴思之声铿锵有力,广场一片寂静,近二十万人盯着祭坛中央,巴思身材不高,声音却十分浑厚,远远地回荡在蓝天下。显然是在历数伊思艾家族的罪状。

    到得巴思说完时,民众又是一阵欢呼。

    “你说他们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裘永思与李景珑站在一起,四处观察人快就知道了。”李景珑答道。

    数名侍从上前,一名侍从手捧托盘,上置琐罗亚斯德的圣物神火戒,此戒象征光明与烈火,在人间之中永存。

    另两名侍从手捧两个托盘,一托盘上置经书,另一托盘上置一长匕,以黄金为柄,镶嵌无数宝物,虽作刀匕形打造,却被哈里发称为“圣剑”,常说的一手持经,一手持剑传道,正出自于此。

    刹那间整个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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