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只有一名驱魔师。”梁丹霍说。“再探。”安禄山说。
梁丹霍说:“我要进关去,将那条鱼与朝云一同抓回来。”
安禄山放下人腿,朝梁丹霍走来,梁丹霍让开身体,让安禄山往帐篷外走,他走得十分费劲,身上还有腐烂物不时滴落下来。
梁丹霍跟在他的身后,与安禄山来到另一个巨大的帐篷中。
帐篷没有铺上毯子,中央只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放着一具近丈高的鸟骨。身上有六道翅膀,高高张开。
“这个给你。”安禄山嘶哑的声音说道,“用人皮与人肉将它糊上。”
四周的猴子们来来去去,抱着骸骨、肉块往上拼凑。一侧还堆放着风干的人皮。
“这是……”梁丹霍走近那鸟骨,喃喃道。
“精卫遗骨。”安禄山说,“它将成为你的坐骑,助你攻入长安,为我……杀掉獬狱。”
梁丹霍沉默地仰头,注视那鸟骨。
“我马上就要脱胎换骨了。”安禄山嘶声道,“届时,你必须守在我身旁,不可离开半步。”
梁丹霍转头望向安禄山,这一路上,安禄山吸食的冤魂、戾气已逼近临界,只要冲破那阻碍,他便将彻底转化为强大的魔体,抛弃肉身,化身这天地间独一无二、至为强大的存在。
“还有多久?”梁丹霍问。
“快了。”安禄山的声音喑哑,就像个风箱在响,答道,“丹霍,这些年里,我待你如何?”
“您待我如同女儿。”梁丹霍沉吟道。
“为我血祭。”安禄山说,“将他们全部杀掉,将李景珑带来我的面前,我要让他,成为我突破肉身,成魔的最后一人,不必再理会化蛇,他们都会死的,谁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
第165章
魔气脱体
破晓时分,石堡内渐亮起来,
外头杂声大作,
鸿俊手中五色神光笼罩莫日根全身,收回后,莫日根发出喘息,
睁开双眼。
“这是……”莫日根审视周遭。
“你需要休息。”鸿俊将他抱到床上,
说,
“你怎么会被抓了?”
莫日根抓着鸿俊的手腕,
说:“我醒来以后,四处找你,
碰上一伙卫士……”
外头室韦语不住叫喊,
脚步越来越近,
鸿俊转头望向大门,朝莫日根道:“你能行动吗?”
莫日根竭力坐起,
却说:“我心脏……疼得很。”
莫日根运起法术,
强光闪烁,化作苍狼,
两腿不住发抖。
搜查声已越来越近,
鸿俊说:“你中毒时间太长,余毒未除,
先歇会儿。”
鸿俊拖过床单,盖在苍狼背上,苍狼欲再说,鸿俊已摆手,
转身将窗户拉开,闪身翻了出去。
走廊尽头,卫兵正在挨间踹开石堡各个房门,寻找莫日根与鸿俊的藏身之处。女萨满紧随其后,以室韦话四处吩咐。
鸿俊在石堡外翻过几个房间,听到声音渐近便进了其中一间,拉开捆妖绳,面朝房门,等待室韦卫士进来。
果不其然,鸿俊刚一露面长廊前便有人发现了他,朗声大喝,意为别让他跑了,鸿俊马上转身逃去,卫士们瞬间一窝蜂涌过走廊,反而忽略了莫日根的房间。紧接着捆妖绳亮起光芒,从地面倏然弹起,缠住卫士们脚踝,绊倒了一大群追兵。
这法宝实在太好用了!鸿俊奔跑中心念电转,将捆妖绳收回来,再放出去,又放倒一大批人。他只想赶紧将追兵引开,冲出长廊后,一跃上了连接石堡两端的长廊顶,月黑风高,鸿俊飞檐走壁,有多远跑多远,距离莫日根所在之处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苍狼侧躺在地上直喘息,它的心脏处透出一道金光,仿佛刺穿了它的身躯,安禄山曾在它内心最深处种下的一缕魔气,正在熊熊燃烧,被那金光焚烧殆尽。
它发出“呜”“呜”的吼声,一度被安禄山的魔气染为灰黑色的狼毛再次渐渐褪色,化为淡苍蓝色。深夜中,那狼吼低沉,如同风声席卷在草原上,远远传出了石堡。
黑暗的森林中,顷刻亮起无数绿光,在灌木丛内纷纷闪烁,如同星河,包围了整个石堡。
石堡顶端,到处俱是呼喊,手执火把的室韦卫士包围了中央高塔,鸿俊在高塔上长身而立,四面八方全是卫士。鸿俊聚起陌刀,右手持陌刀,左手将捆妖绳绕在手腕上,寻找适合的区域以便荡过去。然而深夜中,四周一片漆黑,室韦卫士们已纷纷弯弓搭箭,指向高塔顶端孑然一身的鸿俊。
只要祭起五色神光,寻常箭矢根本奈何不得自己,但鸿俊的念头是离开石堡,尽快出城去,带着这伙人兜个圈子,消失在黑夜中,再趁机回来带走莫日根。
就在此刻,他看见远处长廊一闪,那里是一截木桩,借着木桩荡出城去,落在城墙上,就能甩开追兵了!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抛出捆妖绳,“唰”一声飞过夜空,以木桩为支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身到最高点时,将捆妖绳一收,凌空扑向城墙。紧接着,空中飞来一人,与鸿俊打了个照面。
那是抖开一袭黑色乌鸦翅膀的女萨满,刹那间鸿俊躲闪不及,直接撞了上去!
“乖孩子,跟我走吧。”女萨满用汉语低声道,接着,伸出食中二指,在鸿俊额上一点。
巨响声中,鸿俊全身黑火爆散,一身魔气竟是疯狂溢出,四处爆散。如同一枚被魔火燃烧的流星,轰然坠落。坠落之地,民宅瞬间坍塌,内里室韦百姓尚未逃出,便已被那黑火点燃,皮开肉绽,化作肆虐横行的怪物!
女萨满莫罗缓慢降落,嘶吼的怪物冲上前来,仅仅被她一掌,便摧到一旁,化作齑粉。四周室韦卫士迎上,莫罗只是冷冷抛下一句话。
“把他带回去。”
鸿俊痛苦不堪,在那黑火煎熬之中,陆许的封印已全面失控,无数悲恸的控诉几乎要撑爆了他的胸膛,而昔时在敦煌吸摄到的噩梦也逐一涌现,疯狂肆虐。
卫士们不敢碰鸿俊,在他的坠落之地,方圆数丈内已被彻底污染,正如安禄山所过之境,那是魔气的腐蚀。室韦卫士只得用铁链与铁钩锁住鸿俊手腕,将他拖向石堡。
莫罗来到一处暗室之中,双手释放法术,喃喃念诵咒文,一个阴影在墙壁上浮现,缓慢盘旋。
“抓到了。”莫罗说。
“人算不如天算。”低沉的声音缓缓道,“竟在此时落入了我的手中……让我看看……”
长安,大明宫。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满城笼罩在不安与恐惧的氛围中。大明宫地宫中,黑雾弥漫开去,杨国忠站在一团火焰前,身后则是四名魔气聚成的妖怪。
“让我看看……”杨国忠喃喃道。
火焰分开,现出鸿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景象,莫罗稍稍侧身,让杨国忠看个究竟。
“还有一名呢?”杨国忠问。
莫罗答道:“慢慢拷问,总能问出来。”
杨国忠走进了火里,火焰溃散,石堡之中,那蟠龙般的阴影化作人形,竟是从墙上直接走了出来,魔气聚集为杨国忠的身体,却显得十分虚弱,随时将散开。
“獬狱大人?”莫罗不禁退后半步,刹那震惊了,这尚且是獬狱第一次受到召唤,亲自降临。
“你是我们最终的埋伏。”杨国忠说,“记得我说过什么?”
“如非必要,绝不可暴露行迹。”莫罗低声说。
杨国忠走近莫罗,相隔数千里之遥,他的力量已近乎无法再支持这场对话。
“听着,莫罗。”杨国忠将黑气缭绕的一手放在莫罗脸畔,在她耳边小声说,“安禄山势大,我急需魔气,现在,最终时刻已近,将三千世界梦魇,与整个室韦族的戾气,一并为我带回来……我需要确认你是安全的,同时,瞒过所有的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说话间,杨国忠再次化作黑雾散尽,回归暗室内的墙壁。莫罗抬头,注视墙上。墙面赫然是一幅壁画,上头是一条黑色的巨蛇,缠绕着一只通体白色,身上布满花纹的奇兽。
莫罗转身走向鸿俊,鸿俊的呼吸声一时变得粗重无比,趴在地上昏迷不醒。莫罗喃喃道:“那就……来吧。”
旋即,莫罗伸出一手,鸿俊随之凌空飘浮起来,胸膛现出浓重的黑气,被莫罗吸入体内。鸿俊刹那醒了,发出痛苦的大喊!
喊声近乎撕碎了室韦的夜空,黑暗中,苍狼听见那痛喊,竭力支起,胸膛上金光则飞速驱逐着它的魔气。
鸿俊睁大双眼,只感觉到附着于身上的魔气与噩梦被面前这女萨满飞速抽走,他尚不知发生何事,艰难抬手,奈何法宝都已被搜去,莫罗面目狰狞,似乎正承受着魔气的侵袭。
“你是……”鸿俊看见莫罗背后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光影,那光影轮廓,依稀间竟在《伏妖录》上见过。
“你为什么能……”鸿俊颤声道。
“别动。”莫罗沉声道,“别动……乖乖的,一会儿就好……”
“你是……貘。”鸿俊陡然睁大双目,想起了上古时的一个传说——食梦之貘!
魔气从鸿俊身体被飞速抽离,最初的痛苦过去后,鸿俊竟感觉全身一轻,抬起双手,手中焕发出五色神光,取而代之,身体经脉中竟是变得澄澈明净!
“为什么?”鸿俊感觉到噩梦被不断抽离,体内魔气尽数被那貘妖吸走,说,“为什么你要舍命来救我?”
莫罗:“……”
莫罗已近乎无法控制这魔气,发出痛苦嘶吼,鸿俊大喊道:“快停下!你会死的!”
莫罗咬牙切齿,注视鸿俊,下一刻,噩梦全部被抽走,鸿俊面前轰然出现一只漆黑的巨兽!那巨兽如猪又如象,吞噬了他所有的噩梦后,发出一声令人战栗的狂吼!
石堡一角,砖石刹那崩塌,现出盘踞其上的黑化巨貘,鸿俊险些被甩出来,召来捆妖绳时,巨貘已冲出了暗室,沿途冲垮石堡长廊,冲向主堡。
黑暗里,那巨貘释放出浓重的黑气,化作千万蠕动的黑蛇,阵阵狂吼,石堡之下却如同死城般,近乎无人醒来。鸿俊倏然想起,那是被梦魇彻底控制时的举动!他不住回忆当初在敦煌时,究竟是如何从心魔身上吸走这噩梦力量的,然而当他一路追去,尝试着捕捉那黑气,却无从出手。
在敦煌获得三千世界梦魇之后,陆许先是以梦境封印短暂地封住了噩梦力量,而后李景珑又以心灯强行加固了封印,如今食梦之貘毫无来由地就这么吞噬了他所有的噩梦,哪怕妖力强大,亦一时无法承受梦魇的控制。
只听梦貘惨叫声凄厉无比,鸿俊追到石堡正殿前,正殿近半墙壁已轰然垮塌,梦貘高居室韦王之位,凝视鸿俊,双目黑火滚滚。
“你不能这样!”鸿俊情急道,“你会被这魔气控制的!”
鸿俊直至如今,还未明白梦貘究竟为何这么做,但这妖怪业已失控,释放出的黑蛇弥漫全城,随时可能展开一场大屠杀!
鸿俊运起体内魔种,欲与它争夺魔气,梦貘却纵声嘶吼,释放出冲击波,将鸿俊摧得朝后摔去!
城内一片死寂,室韦人皆已入梦,黑蛇潜入千家万户,缠绕着置身梦乡中的百姓。苍狼踉踉跄跄,挤出房外,来到垮塌的长廊前,呜咽着发出狼嗥。
“呜——嗷——”
平原大地上,狼吼声近乎此起彼伏,声浪越来越大,紧接着苍狼全身毛发颜色已褪,化作闪烁着绸缎光芒般的靛蓝。它猛吸一口气,从胸腔出发出一声震彻夜空的狂吼!
狼嗥震响,鸿俊挣扎着站起,甩开捆妖绳,注视那梦貘,只见天地间四面八方的黑气不断聚往这梦貘身躯,鸿俊驾驭体内魔种,想将其吸过来时,梦貘则蓦然扑上,疯狂攻击,令他无法集中精神。
“莫日根——!”鸿俊破声喊道,“快来帮忙!”
苍狼瞬间掉头冲来,与此同时,群狼纷纷冲进了室韦石堡城中,如潮水般散入挨家挨户,冲过街道,按住四处游移的黑蛇,低头啮咬。
鸿俊双手操控捆妖绳,奈何那梦貘速度竟如闪电一般,越来越快。紧接着,鸿俊抬起陌刀,抵挡梦貘,梦貘朝他扑来之际,鸿俊背后大门一声巨响。近两百斤的木门被莫日根一脚踹倒,随即莫日根吼道:“躺下!”
鸿俊当即仰天一式躺倒
,莫日根左手一抖,金光绽放,现出蚀月弓,紧接着空拉弓弦,扣弦,“嗡”一声弹弦,射出一道气劲,背后钉头七箭刷然破开箭囊,朝那黑色梦貘射去!
梦貘被钉头箭射中,顿时一声狂吼,滚到一旁,鸿俊再翻身跃起,抖开陌刀,莫日根追来,喝道:“这是什么?!“
“那是什么?”鸿俊却注意到莫日根所用的金弓。
“别问了!”莫日根喝道,“怎么办?”
“抓住它!”鸿俊说,“它把魔气全部吸走了!”
鸿俊自己一时也是云里雾里,未明白前因后果,但这家伙吸走了魔气,明显不知道怎么用,也未变成多强大的妖怪。
“什么?”莫日根见那梦貘再次破墙,撞出了石堡,便疾追而去,朝鸿俊喝道,“哪来的魔气?!”
“我身上的!”鸿俊说,“我的噩梦全被它吸走了!”
莫日根:“……”
鸿俊:“……”
短暂错愕后,两人似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这么好的事儿?”莫日根难以置信道,“那你的魔气,岂不是没了?”
“对啊……”鸿俊还想着要怎么用魔种将噩梦重新吸回来,说,“我不知道它想做什么……”
莫日根瞬间仿佛想起了无数前因后果,短暂沉默后,鸿俊道:“得将魔气取回来,否则被带给安禄山就糟了!”
“杀了它。”莫日根说,“无论如何,不要将魔气再吸回你的体内了!”
鸿俊:“可是……”
莫日根:“没有可是!这里我说了算!”
莫日根旋即出手,摸了摸鸿俊的头,转身一跃,化作苍狼,载着鸿俊朝梦貘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166章
听天由命
黑暗里,城外,
梦貘撞塌了城门,
群狼从四面涌上,来到平原上,四处张望,
狼群则越来越近,
包围圈不断收缩,
南面让出一缺口,
苍狼载着鸿俊走进平原,梦貘仿佛十分痛苦,
已快不能控制一身魔气。
“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梦貘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鸿俊跃下狼背,
苍狼在他身后化作人形。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鸿俊说,
“是……安禄山让你来的?!”
一句话刚完,鸿俊后颈突然挨了一掌,
眼前发黑,
倒在地上。
“我这小弟脑子直。”莫日根冷淡地说,“不会拐弯,
只怕他待会儿又要将三千世界梦魇重新吸回体内,
先让他睡会儿。”
莫日根半抱着晕倒的鸿俊,让他躺在草地上,
同时手中亮出蚀月弓。
梦貘身上,兽皮已被灼烧成干枯树皮状,正在不断剥落,内里现出殷红的血肉。
“你在室韦潜伏多久了?”莫日根沉声道,
“我记得你。”
“我也记得你。”梦貘沉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莫日根说:“安禄山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回来的?说!”
梦貘嘲笑道:“你所不知道的真相,还有很多、很多……”
莫日根拉开长弓,梦貘释放出一身魔气,魔气中绽放出一幕幕景象,年轻的猎人与村庄中的女子相伴,女子守在月下,送别那猎人。室韦族占领了村庄,室韦王子无意中发现了那女人……村庄毁于战火,小时候的莫日根冲到村前,却被室韦卫士带走……老萨满面朝火焰,说出那个预言……
莫日根顿时剧震,放下了长弓。
“这是……”
“撒阿图拉让我将这个秘密守住一辈子。”梦貘低声道,“但任凭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你竟是南下成了驱魔司的走狗……可以这么说吧?我的小师弟。”
莫日根昔日由老萨满撒阿图拉照料,读书识字,俱是他亲自所授,平日却极少与萨满的弟子们接触,偶有碰面,顶多亦点头为礼。
他的修长手臂不断发抖,蚀月弓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安禄山让你来的。”莫日根颤声说道。
“你既然说是,那就当是罢。”梦貘又说。
莫日根想起昔时在安禄山身边卧底时,安禄山曾以室韦全族安危要挟自己。那时候,多半便布好了棋子。
“给你两条路走。”梦貘说,“一是留下我,让天魔种将梦魇再带走;二是放我离开。我看,你的心里,早就做了抉择。”
莫日根怒吼道:“还有第三条路!”
梦貘咧开嘴,像是在凄惨微笑,说道:“你将天魔种击昏,乃是最愚蠢之策。真以为凭你手中那法器,能击散梦魇?”
莫日根拉开蚀月弓,弓上霎时光芒万丈,钉头七箭飞起,悬浮在弓弦前。
“与其考虑如何杀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究竟是谁?你的父亲来自何方?”梦貘陡然发出凄厉的笑声,刹那间黑气蓦然爆散,全身肌肤炸裂,犹如蜕茧一般,从中钻出一只诡异恐怖的怪物!
莫日根想也不想便瞬间放箭,箭矢如金光流星般飞去,然而伴随那凄厉笑声,梦貘瞬间炸作黑雾,正如昔时敦煌战心魔般,流星箭所到之处,梦魇力量消散,然则黑火升腾而起,在更远处聚集成形。莫日根追出几步,空中发出猖狂笑声,梦貘就此消失。
余下莫日根与昏倒的鸿俊,以及群狼簇拥。
莫日根看着西面梦貘消失的方向发呆,良久,化身苍狼,到得鸿俊面前,低头嗅了嗅,再昂头朝向远方石堡,发出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狼嗥!
群狼齐鸣,东方露出鱼肚白,照耀石堡,暗夜过去,白昼到来,室韦醒了。
鸿俊醒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混乱,自己位于石堡后的花园中,莫日根坐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鸿俊的飞刀。
鸿俊疲惫道:“发生了什么事?”旋即蓦然想起,最后关头,竟是莫日根背后一掌,打昏了他!
莫日根抬眼一瞥鸿俊,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恭喜你,梦魇已除。”莫日根如是说。
鸿俊皱眉道:“那怪物呢?”
“被我放跑了。”莫日根答道。
“你怎么能就这样把它放走?!”鸿俊回过神来,如果敌人是安禄山派来的,这么一来,它夺走了三种魔气的最后一种,万一交给安禄山,该怎么办?
“我们只有蚀月弓与捆妖绳。”莫日根随口道,“消灭不了魔气。”
“可我能……”
“你不能。”
“我可以……”
“你、不、能。”莫日根认真说道。
鸿俊瞬间沉默了。
莫日根说:“哥哥们不会让你再牺牲自己,去承受任何你不该承受的东西。”
鸿俊实在无法接受莫日根所为,几乎是朝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莫日根答道。
鸿俊说:“梦貘它带着三千梦魇,回去交给安禄山后,一旦被吞噬,安禄山就会成为天魔!我们一路上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安禄山只要成魔,这天地间……”
“连自己人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保护这天地?”莫日根手指挟着飞刀,捏住刀锋,将刀柄那头往鸿俊一递,又说,“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阿泰、永思、琼、陆许、景珑,每一个人,都会和我做一样的决定。若因为我的决定,害死多少人,引发多严重的后果,都朝着我来。”
鸿俊安静地注视着莫日根,泪水近乎夺眶而出,莫日根只是抬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地勾着。两人正对视时,莫日根的弟弟乞罗儿来了,到得两人身前,突然说了声室韦话。
昨夜梦貘横冲直撞,导致石堡多处垮塌,卫士们正在进行修缮,室韦王昨夜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白天第一件事,自然是将莫日根召去,问个究竟。
“我不去。”莫日根却以汉语答道。
鸿俊:“……”
乞罗儿又说了句话,想必是“那是你爹”之类的话,莫日根却仰头,眼里带着一丝迷茫,说:“他不是我爹,你也不是我弟弟。我不是室韦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乞罗儿瞬间被吓了一跳,鸿俊那时是听见女萨满与室韦王对话的,心想他都知道了?
“天地逆旅,我只是石堡中的一名旅人。”莫日根起身,朝乞罗儿说,“回去告诉他,不必担心室韦族归于苍狼,也不必担心我会朝谁报仇,收养我的恩情,我始终铭记……”
乞罗儿不住后退,眼中带着恐惧,却没有多少惊讶,显然在莫日根离开室韦前往南方时,这传言散播已久。
“若为了全族平安。”莫日根说,“便不要再加入安禄山的南征军队。来日若沙场相见,我仍将手下留情,鸿俊,走了。”
鸿俊:“……”
鸿俊随莫日根出来,方知莫日根在石堡花园中的耐心等候,并非想给谁一个交代,而是单纯地等待自己醒来。
他骑在苍狼背上,苍狼缓步离开城门时,忍不住一回头。
霎时石堡城墙上的士兵纷纷弯弓搭箭,紧张起来。苍狼再不留恋,载着鸿俊,正如来时一般,驰向烈日万丈的远方。
鸿俊一直等候着陆许再进入自己的梦里,朝他们传达这一消息,然而陆许始终没有出现。
“我们必须尽快回去。”鸿俊朝苍狼说,“根哥,你往哪儿去?”
苍狼在平原上飞驰,中午时分,上了一个小山坡,眺望远方。那里是它母亲的故乡,以及那座藏有蚀月弓的孤峰。
“鸿俊,你记得咱们认识的那一天吗?”苍狼忽然说。
“记得。”鸿俊不安地说,“怎么了?”
“最先进入驱魔司的人是我。”苍狼说,“是不是?”
鸿俊“嗯”了声,问:“你们是商量好,先后进来的吗?”
鸿俊之后听李景珑说过,莫日根、裘永思与阿泰其实在进入驱魔司前,早已碰过一次头。
“也不算。”苍狼望向孤峰,出神地说,“我们只是在巷外偶遇了。”
那一天里,莫日根背着箭囊,朝路人打听驱魔司的下落,正巧经过食肆,食肆里,阿泰正与裘永思喝着饭后茶。
“嘿,你看那瘦高个儿。”裘永思说,“莫不是又来一个?”
裘永思的眼力是驱魔司中最厉害的,阿泰刚抵达长安,满手的法宝戒指便被裘永思盯上了。待得见莫日根前来时,这话亦是刻意说出,音量大了不少。莫日根从嘈杂市井中辨认出了食客所言,转头一瞥裘永思。
是时,他便来到两人桌前,坐下。
“啊……”鸿俊想起来了,说,“那天下午,我和赵子龙在书店里看书……”
“天黑以后,你才经过小巷,正从我面前走过去。”苍狼沉声说,“我们仨跟在你后头,见你进了驱魔司里。”
鸿俊惊讶道:“为什么不叫我?”
苍狼道:“我们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呢。第二天他们让我先进去,试试你深浅……”
鸿俊怒道:“你们心眼儿怎么都这么多?”说着便伸手去揪苍狼的狼耳朵,苍狼也不躲,任他抓着耳朵,稍稍朝下耷了些许,温顺地贴着头。又说:“前来报到的通知,是老萨满留下的遗书,被我爹找到了,我爹再转交给我的。你的报到信是从哪儿来的?”
“青雄交给我的。”鸿俊说。
“狄仁杰的亲笔信。”苍狼说,“很有些年份了,还带着么?”
“交给长史了。”鸿俊道,“应当在长安罢?”
苍狼又说:“记得咱们见面第一天,我问过你的话不?”
鸿俊实在记不清楚了,摇摇头,苍狼便又道:“狄仁杰死了这么多年,这封信是由谁发出来的呢?”
这是自打驱魔司成立那天,所有人便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然而随着他们渐渐生死相依,并肩进退,这个似乎没有结果的问题,也被逐渐淡忘,不再有人执着地去寻找答案。鸿俊有时想起来,仿佛冥冥之中,乃是宿命使然。
苍狼又望向远方孤峰,仿佛窥见了其中的某种关联,沉声道:“我有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将被揭晓。”说着它转身,载着鸿俊下了山坡,朝南方飞驰而去。
潼关,黑云压城。
初春后河流破冰,春寒化作细雨,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道路一片泥泞,官道两侧被雪掩盖了将近两个月的尸体随着冰雪消融现出残躯,冻成一片黑色与路泥无异,偶有雨水冲刷,现出其身上衣物,方能辨认出是人。
潼关大军在边令诚再三逼迫之下发兵出关,李景珑已能勉强骑马,却依旧无法上战场作战。
阿史那琼、阿泰与陆许跟随在后,特兰朵已有八个月身孕,李景珑要求她提前撤往长安,毕竟路途颠簸,有孕在身还须缓行,驱魔司唯四人能出战,跟随在潼关大军背后,连渡数河,开往陕郡。
“这是一场注定赢不了的仗。”行军歇息时,李景珑在溪边朝一众下属说道,“关键在于怎么打,能撤得漂亮。”
阿泰与阿史那琼俱皱眉不语,陆许说:“不能等大狼与鸿俊回来么?”
李景珑没有回答,陆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蠢话,驱魔司哪怕有千般本事,也拦不住凡人军队作死,而凡人军队作死,则是背后的凡间天子李隆基在作死。按封常清计划,坚守潼关不出,尚能抵得数日。然妖怪袭城,关内一时人心惶惶,必须马上迎战,除去妖怪,方有胜算。
“想想怎么对付那血妖吧。”阿泰掏了掏耳朵,说,“是血妖不?”
“画皮。”鲤鱼妖答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阿史那琼说,“快去啊。”
“为什么又是我啊!”鲤鱼妖狂叫道,“我现在回去会被丹霍杀掉的吧!”
“让你搜集情报。”陆许面无表情道,“不会当心点吗?”
“搜集什么情报?”鲤鱼妖讨饶道,“妖怪本来就没什么情报。”
“那就去捣乱吧。”李景珑说,“把梁丹霍杀了,给你记首功。”
说着,李景珑一脚将鲤鱼妖踹下了河,鲤鱼妖一边哀嚎好冷啊,一边潜入冰水下,沿河顺流而下。
鲤鱼妖简直是吵死了,没贡献不说还老爱拆李景珑的台,原本不想带它出来,让它与特兰朵回长安,它却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等鸿俊,只得一路带着。李景珑正烦躁,也没鸿俊那耐心听它啰唆,趁机打发过去刺探敌情,落个耳根清净。
第167章
灯明灯灭
众人议定,这次搦战的主要目的,
乃是解决掉梁丹霍,
至于安禄山,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能力范围,然则到得如今,
至少就驱魔司所知,
心魔还从未有过真正出战的机会。
往昔全是化蛇、熊妖、酒色财气与梁丹霍等妖怪,
为他搜罗粮食也即活人或死人进贡,
安禄山不曾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战场上,大张旗鼓地抓住人大嚼。李景珑也曾思考过这问题——为什么安禄山不出战?
其中定有原因,
只因内情他们尚不清楚,
曾经李景珑在洛阳驱魔司中翻阅古代文献时,
倒是从中得到了某种可能的解释:天劫。天地间的冤魂变化,死一个,
活一个,
生灵诞生,死去,
转化,
化妖,成魔,
都与天地脉息息相关。
传说妖怪大肆杀戮,将引来上天降罚,也即雷劫,若无法渡过雷劫,
将灰飞烟灭。而蛟欲成龙,突破了某种禁制,也将引来天劫。曾经獬狱在长安谨慎布局,步步为营,亦正因此。
但谁也没见过天劫,不知要怎么做,才将逾越雷池,于是李景珑据此推测,獬狱也好,安禄山也罢,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在不断地尝试,尽量不去触碰到某根线。
这根线就是:直接杀死大量的凡人。
至于大量是多少,无论驱魔司还是敌人,乃至狄仁杰,都无法估出准确的数字。于是安史联合叛乱,利用凡人屠杀凡人,再吸食戾气,总是安全的。换言之能让凡人去杀的,就绝不会让妖怪杀。妖怪能杀的,安禄山就绝不会亲自动手。
“我们的目的是逼和安禄山。”李景珑分析良久,最后说,“除掉梁丹霍,大军撤回潼关,叛军能撤往洛阳更好。”
“梁丹霍的弱点是什么?”阿史那琼望向阿泰,数人中,只有阿泰算正式与她交过手,而且,这家伙当真是最难搞的,画皮就画皮吧,还会释放血雾杀人,杀人也就算了,还会飞,哪怕当年对乌绮雨也未曾这么棘手过。
“当年血池是怎么破的?”阿泰突然想起了过去,制服乌绮雨的战争中,琼与陆许都未参与过。
李景珑突然从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奇怪的联系,乌绮雨制造出的血池,会不会与梁丹霍有关?眼下之事,仿佛成为了无形的一张巨网,错综复杂,彼此关联。
“五色神光。”李景珑答道,“后来用心灯破的。”
“绽放为血雾时,她就隐藏在雾气里。”陆许说,“如果能觑见她的本体,配合法宝也许能给她致命一击。”
“希望赵子龙能带回有用的消息。”李景珑无奈道,“就这样罢。”
李景珑始终想等待夜晚的来临,好让陆许将自己带往塞北,但高仙芝下令急行军,他们若不跟上,很快便要掉队,外加李景珑身体仍未康复,骑马速度本就落后。
“心灯能除掉它。”陆许说。
黑夜里,大部队经过短暂歇息,再次开拔。
“对。”李景珑已十分疲惫,连日行军,令他全身疼痛难忍,缺乏睡眠更让他心情烦躁。陆许策马,与阿泰跟上,一左一右地保护他。
陆许忽然说:“心灯还在你的身体里,景珑。”
李景珑苦笑道:“陆许,不要再安慰我了。”
陆许又忽然道:“为什么不相信呢?因为你内心的动摇么?”
驱魔司中,唯有陆许知道李景珑心中藏着的一切,阿泰听在耳中却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跟着。
“不是我不相信。”李景珑突然说,“就算我现在相信,对咱们打胜仗,又有什么用?你告诉我心灯还在我身上,我连弓也拉不开,拿着这把破剑,冲到安禄山面前去送死,那个时候,心灯就会出来守护我了么?”
陆许不吭声了。
“我也希望奇迹会出现。”李景珑说,“但事实上,每一次当我寄希望于奇迹来临时,它从来就不会眷顾我。后来我想,不奢望有奇迹了,我靠自己总行了罢?”说着苦笑道:“但哪怕该算的全算了,终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遭到最致命的一击。”
黑夜里只有马蹄声响,阿史那琼突然说:“我去前头探下路。”
阿史那琼远去,暗夜里,阿泰慢悠悠地说:“说到血妖,又说到血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李景珑沉默不答,阿泰又道:“心灯第一次释放时在的人,现在都不在这儿,但我记得,过后你们都说起,当初脱困,都靠你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
陆许曾听鸿俊约略提及,却不详细,闻言便屏息静听。
“是的。”李景珑沉声道,“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他纵马不疾不徐地前行,望向黑暗的远方,那仿佛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通往无边的绝望与深渊。
他想起那一天,心灯突然爆发的原因,心下明了。
鸿俊当时被妖怪扼住了后颈,一把匕首架在他的耳朵上,自己则沉入血池之中,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妖怪割开鸿俊的耳朵。鸿俊痛苦无比,眼里带着泪水,似在求饶,又似在呼唤着他的守护神,回想起当时的情绪,李景珑只觉得有股力量在内心深处爆发。
“我只有一个念头。”李景珑说,“守护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许迟疑道:“那……让他回来以后,耳朵再被割一次?”
“这能一样吗?”李景珑忍无可忍道。
阿泰道:“有一天夜里,特兰朵告诉我,她猜测心灯之所以不再出现的原因……”
李景珑不住回想血池中的一刻,鸿俊在他面前受苦之时,最终唤醒了心灯,但就在获得这力量之前,电光石火的短短数息间,他仿佛默认了某个事实,即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鸿俊的守护神。
仿佛宿命注定了他正是某个神将,来到凡尘间的目的则是为了保护鸿俊,然而他们未曾见着彼此,所有的记忆都被封印住了。当某一幕呈现于面前时,这封印终于被彻底冲破,心灯也因此成为自己灵魂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李景珑答道。
心灯出现的刹那,乃是因鸿俊而生;心灯消失的刹那,也因鸿俊而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