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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陆许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多问了。

    “且先烤火吧。”陆许说,“珍惜大伙儿还在的每一个日子。”

    莫日根低下头,沉默片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是那天在洛阳被陆许短暂接过的那个,他摊开手掌,递给陆许,陆许伸出手。

    “接了它,就表示你愿意嫁给我了。”莫日根说,“不管未来怎么样。”

    “我还没想好呢。”陆许抬眼,注视莫日根。

    “那你再想想?”莫日根说。

    “但世上有许多事,还是别想得太通透的好。”陆许最终还是微笑着接过了那锦囊,答道。

    锦囊里是苍狼往昔换下的,一枚根部还带着血丝的狼牙,与李景珑分付于众人的那片龙鳞。

    鸿俊回到房中,李景珑依旧这么静静地倚在榻前。

    “不必特地去找鲲神。”李景珑突然说,“如果这一切他都预见了,那么他一定会来找咱们。”

    李景珑虽然心情变得颓丧了许多,但鸿俊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半点也没有丢失。

    “那咱们在村子里头等着?”鸿俊说,说着,他凑上去吻了吻李景珑,李景珑被他吻过后,眼神似乎有了些许光彩。

    “刚刚你生气了吗?”李景珑说。

    “没有。”

    “你生气了。”李景珑有点固执地说,“我感觉到了。”

    “真的没有。”鸿俊听得只想笑,李景珑又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说:“方才在他们面前,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没有、没有、没有。”鸿俊认真地回答道,“起来走走,莫日根说你要稍微动一下,否则怕得褥疮。”

    “我能恢复。”李景珑又说。

    鸿俊便伸手到他肋下,把他扶起来,李景珑痛得五官有点儿扭曲,鸿俊知道他一定很难受,却假装没看见。李景珑好不容易站直,鸿俊便扛着他的手臂,小心地迈出一步。

    “骨折处已好得差不多了。”李景珑说,“来日生活自理,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李景珑翻来覆去地说太多次了,鸿俊却仍然耐心地答道:“记得你爬上太行山,带我走的那天吗?”

    “嗯。”李景珑忍耐着全身的剧痛,额上汗水涔涔,再走了一步。

    “那天我就在想。”鸿俊低声说,“这一生,我们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在一起的。”

    李景珑突然说:“哪怕发生过什么事,也不要紧吗?”

    鸿俊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景珑不自然地说道:“没什么。”

    鸿俊心道李景珑莫非都想起来了?他最近实在是太不对劲,仿佛有着太多的心事,此刻两人神色各异,却都想起了同一段记忆。

    两年前,在西北的广袤大地上,鸿俊策马离开敦煌之时,李景珑追上来,骑在他的身上,狠狠地锁着他的双手,朝他大吼:“你究竟怎么了!”

    “来,再走一步。”鸿俊说。

    李景珑便又迈出一步,而就在此刻,天光随之暗了下来,鸿俊蓦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冷涌入房内。

    “你先坐会儿。”鸿俊马上说,紧接着快步出门外去。

    莫日根站在房顶,眺望远方,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一片茫茫荒原,远处探鹰飞翔,天空中乌云滚滚,朝这僻静村落的方向涌来。

    第156章

    西行潼关

    “是人还是妖怪?”鸿俊道。

    “人。”莫日根道,“叛军!走!离开这儿!”

    鸿俊说:“未必就……”

    莫日根注视鸿俊,

    短暂沉默后,

    鸿俊道:“算了,还是撤罢。”

    让他动手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鸿俊确实做不出来,

    他当即与莫日根跃下房顶,

    通知众人准备撤退,

    朝云一听便道:“我去喷死他们!”

    “别!”鸿俊道,

    “不要杀凡人!”

    陆许拉出一辆简单的雪车,苍狼抖擞一身毛发,

    让众人将车套在身上,

    鲤鱼妖还要收拾东西,

    苍狼却低吼道:“来不及了!别收了!”

    鲤鱼妖喊道:“不收你吃什么!”

    马蹄声已接近村落,大地开始震动,

    叛军声势,

    竟比在凉州所见的战死尸鬼军团还要浩大。朝云扛了一袋面粉出来,扔在车上,

    鸿俊抱着李景珑放在车上,

    苍狼吼道:“再不走不管了!”

    鲤鱼妖喊道:“马上!”

    鲤鱼妖又提了一袋米,急匆匆地往车上扔,

    还撒了不少,鸿俊抓住它往车上一扔,朝云说道:“我还能收……”

    “走!”鸿俊不由分说,将朝云按着头扔上了车,

    与陆许一人一边,跳了上去。苍狼躬身拉车,四个爪子用力,刨出来的雪喷了众人一脸。

    “怎么这么重……”

    “别变大!”陆许喊道,“会翻的!”

    苍狼体形只能保持适中,否则一旦大了就会带着车辕朝后翻,它拼了命地使劲刨地,刨半天只前进了几丈,背后马蹄声震荡已到得近半里外。

    所有人:“……”

    “我还是下去跑吧。”陆许扶额道。

    “不用……”苍狼吃力地说,“跑起来就快了。”

    那雪车一丈一丈地前行,速度渐渐变快,鸿俊回头时,只见千军万马一刹那涌进了村庄,有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吼道:“那是什么!”

    “有人!抓住他们!”

    紧接着叛军朝他们冲来,然而苍狼拖车速度一起,便在平原上飞驰起来,背后叛军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分出近百人的小队,在雪原上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还有人吗?!”苍狼喊道,“放倒吧!烦死了!”

    “太远了!”陆许说,“没法用法术!”

    追兵越来越多,在雪原上追着众人冲了过来,其时平原上偶有裸露石地,雪车磕磕碰碰,速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李景珑被颠得全身剧痛,转头看了一眼,说:“往矮坡上的林子里冲!”

    远处有个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树林,苍狼便掉了个头,李景珑朝鸿俊道:“捆妖绳扔出去!”

    鸿俊:“???”

    “快!”李景珑喝道。

    紧接着,苍狼冲进了树林,无数灌木乱撞,鸿俊说:“怎么用啊?”

    “就像用法宝一样!”李景珑喝道。

    鸿俊道:“真的可以吗?”

    陆许喊道:“你就照着做吧!”

    李景珑大声道:“没时间了!”

    “你吼我啊!”鸿俊怒道。

    李景珑忙抬手告饶,鸿俊心思忐忑,自己怎么看怎么与这法器没缘分,怎么可能驱使得动?!但李景珑既然说了,他便只得抽出捆妖绳,犹如驭使斩仙飞刀般将法力注入这法器中。

    刹那间捆妖绳光芒万丈,“唰”一声亮起金光!

    鸿俊:“……”

    鸿俊傻眼了,这……怎么可能?!

    “扔出去!”

    这结果证实了李景珑的猜测,鸿俊下意识地将捆妖绳甩出,眼前只见金光一闪,捆妖绳缠住两棵大树,竟是随着苍狼不断奔跑,越拖越长。下一刻,追兵冲进树林,顿时人仰马翻,撞成一片。

    后来的追兵越来越多,全部撞在那翻倒的骑兵队中,苍狼一声长啸,冲出了树林,冲下矮坡,背后则是连人带马滚起的巨大雪球,上百人惊天动地地滚了下来。

    众人嘴角抽搐,苍狼回头道:“甩开了?我的妈!你们搞什么!雪崩了!”

    苍狼被那数十个巨大雪球吓了一跳,当即没命狂奔,背后无数雪球车轮般滚滚而来,那场面煞是壮观,鸿俊还在不时挥捆妖绳,恐怕绊着雪球。

    “你跳绳吗?”李景珑大声道,“把法宝收了!”

    鸿俊一想也是,便将捆妖绳收了回来,雪球在平原上渐渐深陷雪地,终于甩开了追兵。

    雪又下了起来,苍狼却不停下,身上冒着热气,众人挤在雪车上,鸿俊将凤凰羽毛放在李景珑怀中,众人便围着他取暖。

    “你好聪明。”陆许说。

    李景珑知道驱魔师们这些日子都生怕他太颓,便变着法子来安慰他,这话自然是不领情的,只是黯然道:“捆妖绳认你为主了,鸿俊。”

    “不至于吧?”鸿俊十分诧异,说,“为什么?”

    孔雀大明王与不动明王素来是对头,自己体内更有天魔种,捆妖绳居然会认自己为主?

    “你试试看?”陆许说,“确实是的。”

    鸿俊试着驭使捆妖绳,心念所到之处,它便伸展开,又缠上手臂。鲤鱼妖说:“哇,宝贝啊——”

    “小殿下是神魔一体。”朝云说,“能用这法宝不是挺正常吗?”

    鸿俊心想一点也不正常吧,望向李景珑时,李景珑那眼神极其复杂,说:“恭喜你,鸿俊。”

    “可这……”鸿俊心道,不动明王传人的任务是驱魔,自己如今是不动明王传人,便要驱魔,不就是自己驱自己么?

    “把智慧剑取来给他试试?”李景珑吩咐道。

    “在行囊中。”苍狼拉着雪车,答道,“这当真是太扯了。”

    鸿俊要接智慧剑,李景珑却说:“先给我。”

    陆许将智慧剑递给李景珑,李景珑勉力抓住,一手不住发抖。朝鸿俊说:“鸿俊,我将驱魔司这传承交给你了。”

    鸿俊静静注视李景珑,他知道这对李景珑意味着什么。

    “你们谁拿不是一样的么?”朝云又说。

    众人心想这化蛇妖怎么这么多嘴,不过这句倒是说得不错。

    “不一样。”李景珑答道,“鸿俊,接着罢。”

    鸿俊有点紧张,事情的发展直到如今,已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认知,不动明王与天魔合而为一,这意味着什么?!

    李景珑说:“我没力气,快拿不住了。”

    鸿俊两手伸出,欲一手接过剑柄,另一手捧过剑刃,但触碰到剑身时,他突然改变了念头,说:“不,我不接。”

    不动明王法器当初杀死了他的爹娘,如果有选择,那么鸿俊决计不会继承。

    “它如果选定了你。”李景珑说,“你纵使拒绝也没有用。”

    “我碰过它不少次了。”鸿俊说,“它从来没有承认过我。”

    鸿俊不是没碰过智慧剑,从李景珑刚进驱魔司时,这把剑便在众人手上传看过一轮,要认主早认了,想到这里,鸿俊倒是大方接过,说:“你看,没有用。”

    “法力驭用呢?”陆许皱眉道。

    鸿俊先朝这剑注入法力,毫无动静,再用五色神光时,直接就在剑身上涣散了。

    智慧剑哪怕未认李景珑为主,却仍然能破开五色神光,不动明王法器是克制孔宣的道法的。

    “这就奇怪了。”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说,“莫非除了剑器之外,还有剑魂一类的东西?需要一起得到?”

    众人猜测半天,鸿俊不愿多拿智慧剑,便将它还给了李景珑。

    “也许是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解封过程。”陆许推测道,“中间欠缺了一环,没关系,阿泰和嫂子已经找到当年藏有智慧剑的水道,咱们还可以再去一次。无论怎样,余下四件法器,只要挨个找到,让鸿俊去解封就行了。”

    李景珑松了口气,鸿俊眉头深锁,竟有些不安,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不动明王会选择了自己。但至少这一关被解开后,所有人仿佛都有了希望,毕竟,只要找齐余下各器,至少是可行的。

    “喂。”苍狼脚下不停,回头道,“现在去哪儿?就去鄱阳湖?”

    李景珑道:“只恨没有早点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苍狼说,“老大,快下决定,上哪儿去?”

    “回长安吧!”鲤鱼妖大声说,“我想回家了!”

    众人齐声道:“没问你!”

    鲤鱼妖:“……”

    李景珑说:“往官道上去罢,先过潼关再说,设法与余下人会合。”

    “我猜他们也会往潼关去。”苍狼答道。

    河北、河南全面沦陷,家园覆灭的百姓们尽数朝着西面撤,欲经过潼关往长安去,河洛大地尽是四处劫掠的叛军,处处黑烟,村庄十有九座被付诸一炬。官道上尽是尸体,苍狼拖着雪车,在官道前驰骋。

    若自己是阿泰,也会撤往潼关,毕竟,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苍狼沿着官道跑了一夜外加半天,拉着车体力不支,已无法再像凉州时奔波起来便是三日夜,便找了个树林进去休息,化作人形。傍晚离开村落,至今已十二个时辰未吃过东西,众人既渴又累,莫日根则一屁股朝石头上一坐,说:“给点吃的,不行了。”

    “你们看,还好我带了米面。”鲤鱼妖爬下去,说,“否则吃什么?”

    方圆百里,尽是人尸,飞鸟野兽已全跑光了,鸿俊说:“是了是了,你最聪明。”

    “那是当然……”鲤鱼妖说,“朝云,化点儿雪,煮吃的罢。”

    朝云:“没带锅。”

    莫日根服气了:“怎么没带锅?”

    “我说回去拿你不让啊。”鲤鱼妖说。

    众人面面相觑,陆许说:“我去找找什么能替代的罢。”

    朝云朝树林外看了一眼,说:“有人来了,我去抢一个。”

    “不不。”鸿俊忙道,“我去买个,不行拿点儿粮食换。”

    鸿俊示意众人先歇着,与陆许前往官道上,后头来了一批人足有近千,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难民们在路边支起了锅煮吃的,鸿俊便与陆许过去。

    “还是偷一个吧。”陆许说,“这时候万一被抢就太危险了。”

    鸿俊说:“做了饭便送回来,他们一时应当也不会走。”

    这时候,鸿俊便甩出捆妖绳,绳索如同有生命般,一头抓在鸿俊手里,另一头窸窸窣窣,穿过雪地,缠住百姓板车上的一口锅,拖了回来。众人躲在树林里,各自狼吞虎咽地吃过一顿,各自瑟缩在风中,睡了一会儿。

    夜半时有百姓进来想躲雪,朝云正要赶人,却被鸿俊制止住。

    “让他们进来罢。”鸿俊说,“东西看好。”

    挤进树林避寒的人越来越多,外头太冷了,百姓们实在受不了。夜半还有人生火,不留心将树点燃了,紧接着邻近的一大片树林全烧了起来。

    陆许吓了一跳,怒吼道:“有病啊你们!”

    “走吧!走吧!”莫日根催促道,出外化作苍狼,拖着雪车,复又离开了那熊熊燃烧的树林。

    “真是走到哪倒霉到哪。”李景珑哭笑不得道,“还有一天路程估摸着就能到潼关了,坚持会儿。”

    苍狼说:“沿途还得找个山洞歇歇。”

    腊月廿九,官道沿途全是冻死的百姓,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更冷,战乱时逃难的凡人几乎没能等到进潼关,便饥寒交迫,死在了路上。鸿俊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觉得这惨烈状况,就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噩梦。

    “好累……拉不动了。”苍狼吐着舌头说。

    “坚持一下。”陆许说,“快到了。”

    远处崇山峻岭绵延,苍狼将车拉上山道去,众人从山腰上朝下望,下面官道的百姓越来越多,相互扶持着行走。

    苍狼说:“饿死了。”

    “想点好的。”陆许不停地给苍狼鼓劲,“快过年了!到了潼关就有吃的了!”

    鲤鱼妖说:“我给你们做腊肉炒蛋吃……”

    “更饿了!”苍狼咆哮道,“闭嘴!”

    本来一天只吃一顿,还要拉车,野味都打不到,连树皮也被逃难的百姓吃光了,苍狼简直饿得头昏眼花,勉力带着众人走。

    “下来走吧。”鸿俊也有点不忍心。

    众人能走的便都下了车,留李景珑坐在车上,朝远处看。

    “去年咱们在哪儿过的年?”李景珑说。

    “敦煌。”鸿俊答道。

    “去年你们在塔里过的。”苍狼说,“我与陆许在许昌,凑合过了个年。阿泰和嫂子在彭泽,倒是过得好。”

    “今年看样子得在潼关过年了。”李景珑长叹道。

    “都上来。”苍狼见前头是段斜路,回头吩咐道。

    众人便都跳上了车,苍狼竟也扒了上去,那雪车直似要散架般,伴随着数人的狂叫,沿着曲折山路一路滑向山下官道。

    “好多人!”鸿俊说。

    “不管了!”苍狼答道,到得雪车快冲到百姓们近前时,便翻身跳了下来,抵着那车,减缓冲势,稳稳落在官道上。难民一见这么大头狼,瞬间惊叫起来,引发了骚乱。

    陆许示意苍狼别说话,再套上车,苍狼便飞也似的拉车,将车拉近了潼关。潼关前简直人山人海,雪车无法再进一步,苍狼便“嗷呜”一声,跳上高处,没入了山林之中。

    余下的路只能用走的,潼关前还下着大雪,近十万人挤在一起,却暖和了些,鸿俊便与陆许跳下来推车,眼看那人群极慢地往前挪。

    莫日根越过人群回来了,坐在车上,一手搭着李景珑肩膀,说:“让我也歇会儿。”

    “那前头没动。”朝云说,“我先去探探路?”

    鸿俊忙摆手,这里一旦出现妖怪只恐怕百姓会互相践踏,万一害得踩死人就不好了。

    “在动。”鸿俊站在雪车上,发现潼关下有两个很小的门,正在检查,并分批放人进去。

    “守潼关的人是谁?”李景珑问。

    “高。”陆许眯起眼眺望,说,“谁?”

    “高仙芝。”李景珑答道,“说不定我表哥也来了。”

    “慢慢等罢。”侧旁有人说,“指不定十天也进不了城。”

    人实在太多了,鸿俊说:“我去探听下消息罢。”

    华北大地陷于战火,现下也不知道安禄山的叛军到哪儿了。天寒地冻,鸿俊便与陆许分头,前去朝人打听情况。

    第157章

    安营扎寨

    鸿俊将凤凰羽毛留给了李景珑,自己则在外围走动,

    见潼关下起了几口大锅,

    香气扑鼻,想来是唐军临时在施吃的,让百姓不至于饿死,

    便赶紧过去给伙伴们讨点吃的。

    挤到近前,

    见不少百姓端着破碗在喝汤,

    煮肉的人却是个精壮大汉。

    “给一口吃的呗。”鸿俊说,

    “能买么?”

    “钱?”那壮汉说,“钱抵得过这天寒地冻的一点吃的么?能赎得清我的罪么?”

    鸿俊怔怔看着,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壮汉又道:“大唐亡了!亡了!”

    四周百姓表情麻木,

    再不说话,壮汉说:“你要吃吗?拿碗来!来罢!碗!”

    鸿俊四处看看,

    不知其何意,

    捡了个碗,壮汉便从锅里舀了吃的给他,

    里头载浮载沉,

    装着几块连皮肉,鸿俊看到那碗里吃的,

    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将那碗连着吃的一同扔了,转身就走。

    背后壮汉还在喊他回来,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嘲讽似的大笑。

    然而鸿俊已听不见了,

    脑海中俱是自己与陆许从洛阳城火海之中,救出的那婴儿,以及婴儿胸膛上,陆许所烙下的符印。

    他脑海中一阵晕眩,只在人群里盲目地走着,天地间的戾气翻涌着,嘶吼着朝他冲来,近十万人死里逃生的噩梦、失去亲人的惨痛,官道上百万人浩浩荡荡的尸体,萦绕在这世上,久久不散的怨恨,尽数涌入了他的胸膛中。

    鸿俊顿时心脏疯狂抽痛,仿佛不能呼吸,走着走着一个踉跄。

    “鸿俊……”

    陆许发现了他,一阵风般冲了过来,只见鸿俊一身黑气散发开去,四周百姓惊惧大喊。

    “他怎么了?!”

    陆许额上光角顿时出现,以手飞速按上鸿俊额头,黑气顺着他的手臂不断往上蔓延,陆许吼道:“鸿俊!”

    刹那间,鸿俊眼中恢复片刻清明,心脏又是一阵抽痛,跪在地上,抱住陆许一腿。陆许忙将他搀扶起来,带到一旁,无视了周遭人等恐惧的眼光。

    “鸿俊,听得见我的话么?”陆许说,“清醒点!鸿俊!”

    鸿俊竭力镇定下来,抬头看陆许。

    “坚持住,坚持。”陆许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靠近,鸿俊脑中天旋地转渐止,他努力调匀呼吸,总算按捺下内心的那痛苦与悲伤。

    “我……”鸿俊颤声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陆许低声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死亡一来,受苦也就从此结束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内心便稍稍好受了些,陆许又说:“执念,归根到底不过是对活着时欲望的执着,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谁告诉你这句的?”鸿俊昏昏沉沉道。

    “你说的。”陆许答道。

    他听鸿俊讲述过,青雄用这一法术封印他体内魔种的记忆,这一刻似乎起到了奇效。

    鸿俊又歇了会儿,说:“好多了。”

    陆许便带着他,回往雪车上去,众人见鸿俊脸色都不太好,李景珑问:“怎么了?”

    鸿俊摇摇头,说:“饿着了。”

    “方才有人来抢吃的。”莫日根说,“都被朝云赶走了。”

    老幼妇孺已有不少冻死或饿死在了路上,此刻潼关前逃难的,尽是些青壮年,这群百姓早已饿得眼睛发绿,再来两场雪,恐怕撑不到进关。刚刚竟是动手抢夺他们的食物,所幸朝云大打出手,将他们统统揍了一顿。

    众人又等了会儿,只见天色渐暗,看样子今天铁定进不了关。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莫日根皱眉道。

    百姓逐个逐个地盘查,耗时甚剧,关大门不开,只开两侧小门,每个人说上几句话,一个时辰也只能放七百人入内,一天十二个时辰,盘查官轮班,放入内的不到一万人。

    关外则黑压压地聚集了十来万人,那放行速度简直如乌龟一般。

    “就不能开大门么?”鸿俊皱眉道。

    “不可能。”陆许说,“大门一开,百姓便一拥而入,万一有奸细混进去怎么办?”

    从前陆许驻守凉州时,在嘉峪关下便碰上过这等情况,塞外胡族派出年轻力壮的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混在入关的百姓中。入关后夤夜里应外合,将守城卫兵全割了喉,嘉峪关是以惨遭血洗。

    眼下难民足有十余万众,又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人,混个五千名奸细进来,根本发现不了。

    “慢慢等罢。”李景珑答道。

    被朝云揍完后,周遭百姓自觉让开些许,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车上虽然都是年轻人,却都不大好惹。

    更有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鸿俊歇了会儿,缓过来后问朝云:“情况怎么样?”

    李景珑答道:“他们找巡逻卫兵告状去了,等罢。”

    陆许说:“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令牌全丢了。”莫日根说,“有谕旨没有?”

    众人翻了半天,竟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待会儿只能随机应变。

    潼关守卫却也并非完全的不作为,派驻了不少人四处巡逻,预防出现混乱,只见刚被揍完,尚且鼻青脸肿的中年人带着两名潼关卫过来。

    “哎!”守卫过来便道,“方才接到……侯爷?”

    那守卫竟是先前追随李景珑征战的洛阳卫!两名守卫忙上前行礼,惊讶道:“侯爷怎么变这样了?”

    “说来话长。”李景珑苦笑道。

    “快快!将侯爷迎进去!”守卫忙在前头开路,众人都道谢天谢地,总算能告别这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原来洛阳城破之时,余下的数十名洛阳骑兵带着百姓,连夜逃出城去,先行得一时,便带着百姓们顺利进关。

    关内如今早已翻了天,沿途大小县城全是征兵的,高仙芝接管了潼关,众人一合计,便暂且在潼关驻留,以备随时出战,为战死的袍泽们报仇。原本他们当了逃兵,按军法论,理应斩首,但高仙芝念在洛阳城守官员战死的战死,投敌的投敌,这群士兵战到了最后,并保护百姓撤离,便网开一面,让他们带罪立功。

    “封常清大人将我们编入了守城队伍……”

    那守卫引他们进了潼关,解释道。

    “太好了!”李景珑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说,“马上带我去见他。”

    封常清正与高仙芝等人在开会,得知李景珑来了,却不先召见,只令他们在潼县中尽快歇下,换了一拨卫兵,带他们前往落脚处时,却见阿史那琼正坐在院外玩飞刀。

    “老大!”阿史那琼一见众人便惊道。

    “哎!”鲤鱼妖激动万分。

    “没叫你!”阿史那琼朝李景珑道,“你们逃出来了!”

    阿泰听到响声,也快步冲出,众人久别重逢,瞬间热泪盈眶,鸿俊见到他们,总算安下了心,只道:“太好了……大伙儿都还活着。”

    潼县小雪飞扬,这座关下的小县城一时热闹非凡,逃难的百姓、运送物资的军队、打铁的、贩夫走卒、征调来修建防御工事的劳役,将近四十万人,全部聚集在了此处,令道路泥泞不堪。

    先前阿泰与阿史那琼、特兰朵前来,找到守关的封常清,封常清便特别拨了一间大屋,供驱魔司临时使用,让他们等候李景珑。毕竟此地听说安禄山西来,大户人家早已逃得不知所踪。

    众人郁闷的郁闷,激动的激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嫂子呢?”鸿俊又问。

    “动了胎气。”阿泰说,“正养着,你快来给她看看。”

    那天洛阳法阵崩毁时,地脉能量肆虐,特兰朵一感觉到不对便马上撤出,但遭到那能量一冲,仍动了胎气。幸而一路无事,逃到潼关后阿泰哪里也不敢去,只得天天陪着。阿史那琼则出去找过几次,问过沿途百姓,都不知李景珑去了何处。

    余人在院外整顿,鸿俊进得房内,特兰朵刚睡醒,笑道:“你们都没事呢!我还说让泰格拉和琼哥去找你们,总算来了,太好啦!”

    鸿俊不谙妇科,只能先给她把过脉,幸而脉象平稳,无甚大碍,答道:“大伙儿能保护好自己……才最重要,是我的错,对不起……”

    特兰朵笑吟吟地说:“怎么说这话呢!你本来也不欠这世上的,反倒是世间欠你的,还朝我们道歉做啥?”

    鸿俊一想也是,叹了口气,特兰朵已有些显怀,鸿俊看过大夫开的药方,觉得无甚大问题,便道:“放心吧,没事儿。”

    特兰朵拍了拍肚皮,说:“小家伙儿就是不安分。”

    鸿俊第一次近距离与孕妇接触,好奇道:“他听得见咱们说话么?”

    特兰朵说:“不知道呀,你凑过来试试?”

    鸿俊朝特兰朵的肚子说:“喂。”又贴上去听了听,没甚动静,两人相视,又笑了起来。

    “可惜我们不会有孩子。”鸿俊答道,他还挺喜欢小孩儿的,突然想到许久前看见的未来——李景珑在那孩子的耳畔说着话,又抱起了他。他们终究会分开的,就像李景珑曾言,失去对方的日子也许会很痛苦,但那只会持续数年或十数年,最终仍会走进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鸿俊便按捺不住地生出一股绝望,他甚至感觉到,内心的重重魔气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但又有种更奇怪的力量,正在与它剧烈斗争着,那不是心灯,也并非不动明王的金光。这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拉扯,魔气令他产生怨恨,犹如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说“为什么我要接受这宿命?我做错了什么?”

    另一股力量则在告诉他,为了李景珑,为了大家,这是值得的。

    “俊啊?”特兰朵担忧地看着他。

    鸿俊惊醒过来,特兰朵怀疑地问:“你没事儿吧?”

    鸿俊定了定神,忙道:“你说宝宝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要个像泰格拉的男孩儿。”特兰朵笑道,“可他想要个小公主。”

    这生下来可当真不是王子就是公主了,毕竟是萨珊王朝继承人的孩子。鸿俊道:“我猜是个男孩,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

    特兰朵说:“那可太好啦,就可惜,嫂子以后不能帮你们打架了。”

    鸿俊忙道身体要紧,让特兰朵好好休息,心中许多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回到正厅中时,两名仆役摆开了筵席,众人都在等鸿俊前来才动筷子。一时厅内,大伙儿都忘了先前的狼狈逃亡,也忘了在洛阳城中是如何惨败,只有重逢的欢喜与谈笑风生。

    “他们是咱们在洛阳救的百姓。”阿泰说,“要过来朝长史报恩,我说不必了。”

    鸿俊看到吃的早已眼睛发绿,忍着扑上去大吃的冲动,忙道:“大伙儿吃吧!”

    众人一声欢呼,便开始动筷。鸿俊拿了碗,坐在李景珑身边喂他,李景珑说:“你先吃,我自己可以。”

    李景珑连抓筷子都在发抖,鸿俊便说:“我还不饿。”

    最饿的是莫日根,恨不得烧菜的能上一群烤全羊,他告罪以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大吃大嚼,还不忘给鸿俊夹菜,这群逃亡的都跟饿鬼一般。鸿俊用个调羹,拿着碗,给李景珑喂饭吃。

    吃到一半,李景珑突然叹了口气,望向鸿俊时,眼中充满了愧疚眼光。

    “你动作好熟练。”陆许说。

    陆许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众人险些笑喷出来,沉重的气氛复又变得轻松了不少。

    “小时候,重明偶尔还得追着我喂饭。”鸿俊答道,“赵子龙那会儿还没来呢。”

    众人忍不住想起鸿俊小时候满山跑,重明追在后头,拿着个碗让他吃饭的景象,终于一起爆笑。

    “你养父不是凤凰么?”陆许问。

    “对啊。”鸿俊说,“其实是家里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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