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头痛欲裂,低头时发现全身被脱得赤条条的,身上瘀青处处,稍一动便止不住地疼痛。他全身滚烫,似发着烧,衣服叠在榻畔案上。“有人吗?”鸿俊呻吟道。
他看见案上有水,伸手拿了就喝,那水十分冰凉,灌下一大碗后,总算好过了些,起身穿了衣服出来,刚下榻就是一个踉跄,忽听外头有响动。鸿俊正推开门,寒冷气息涌入,令他喉头紧缩,无法开口。
房外,陆许正在劈柴,听见响声,忙进来,两人怔怔对视片刻。
“你醒了。”陆许竟是有些紧张。
“这是哪儿?”鸿俊头又开始疼了,记忆里最后的一幕,乃是法阵中发生的变故。
“陕郡西北。”陆许忙扶着鸿俊进去,说,“你发着烧,再歇会儿,大狼上山给你找药去了。”
鸿俊点了点头,又看着陆许。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鸿俊说。
“李景珑没事。”陆许让鸿俊躺回床上,看了他一眼,说,“受了点伤,正在养伤,方才睡了,先别吵醒他。”
鸿俊知道陆许从来不骗他,便点了点头,复又躺下,呻吟道:“我好难受……”
陆许眉头深锁,试了下鸿俊额头。
“成功了么?”鸿俊问。
“失败了。”陆许低声道,“但所幸,大伙儿都还活着。”
鸿俊听到这话时,终于松了口气,再次疲惫睡去。
这一睡,仿佛比先前昏迷时还漫长,鸿俊隐隐约约又听见莫日根与陆许在交谈,陆许说:“他醒过来一次……”
莫日根:“喝过这药就好了……叫他起来喝药,再吃点东西。”
鸿俊迷迷糊糊睁眼,莫日根撑着他,陆许拿着碗喂他喝药,两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鸿俊把药喝完了,鲤鱼妖的声音又问:“鸿俊醒了吗?”
“嘘。”陆许说,“让他再睡会儿,吃的放这儿罢。”
鲤鱼妖说:“另外那边……”
“小声点儿。”莫日根低声道。
鸿俊复又无力躺下,莫日根则起身走了。
喝过药后,鸿俊出了一身汗,烧渐渐地退了,只觉有点虚。陆许在一旁打了个地铺睡着,鸿俊睁开眼,清醒了些,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吃东西。
桌子上是鲤鱼妖做的一碗蛋粥。
“李景珑在隔壁。”陆许翻了个身,说,“好了就去陪陪他吧。”
鸿俊“嗯”了声,收起碗筷,走出卧室,发现此地是个民宅,夜里北风呼号,世界漆黑一片,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两间房,墙脚还溅着不少血迹。
他在血迹前短暂停留片刻,到得隔壁房里,轻轻地敲了敲门。莫日根赤着上半身出来开门。
“好了?”莫日根低声问,却没让鸿俊进去,鸿俊朝里头看,莫日根还想说句什么,里头却问:“是鸿俊吗?”
“景珑!”鸿俊忙从莫日根身畔闪过,一阵风般地冲了进去,莫日根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鸿俊点上灯,油灯照得室内一片昏暗,这房里比自己与陆许的房间冷多了,柴火似乎都拿到了隔壁去用,下雪天里既潮又冷。李景珑躺在榻上,转头怔怔看着他。
鸿俊扑到榻前,摸李景珑的额头,李景珑疲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又失败了。”李景珑说。
鸿俊没有说话,把手伸进被中,握住了李景珑的手,李景珑的手只是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抬起手指已用尽了他的毕生力气。鸿俊顺着他的手掌摸到腕上脉门,轻轻按着,李景珑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鸿俊,气息十分虚弱。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沉默着,但鸿俊已经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李景珑废了。
他的经脉被地脉的能量尽数摧毁,一身武功已散,此后终日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一个无法自主生活的残废。
“能坐起来吗?”鸿俊低声说,“我看看?”
他掀开李景珑的被子,见他赤着上半身,肩上打了夹板。
“吃过药了。”李景珑说,“陆许从你药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鸿俊说,“你这是第二次吃火转丹。”
李景珑苦笑道:“他全给我吃下去了。”
李景珑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尽数骨折,被化蛇救回来时,还有极其严重的内出血,陆许与莫日根想尽办法,才将他治过来。鸿俊摸过李景珑身上,莫日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谙医道,有几处肋骨没接好。
但这已经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断再来,鸿俊无论如何不会再让李景珑受这苦,便说:“你会好的。”
他的药囊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了麻药,安禄山破城时,为了救士兵,鸿俊的麻药都用完了。想到莫日根为李景珑硬接上折断的腿骨时,鸿俊便一阵心绞。
“我感觉不到心灯的力量。”李景珑平静地说,“我怕以后不能保护你了。”
鸿俊说:“没了么?”
“没了。”李景珑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儿了。”
鸿俊强忍住了埋在李景珑身前,大哭一场的冲动,勉强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牵起。
李景珑看着鸿俊,怔怔不语,眼里带着一丝鸿俊从来没见过的神色,那是绝望。
“还在的。”鸿俊说,“只是你现在……经脉毁了,感觉不到。”
“你试试看?”李景珑又燃起些许希望。
鸿俊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旦将五色神光注入经脉尽断的李景珑身体,会让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是我的错,对不起,鸿俊,把你带来的心灯也弄丢了。”
鸿俊听到这话,终于再忍不住,抱着李景珑,眼泪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颤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大雪如鹅毛一般下着。
陆许与莫日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莫日根说:“你们房里可真暖和。”
陆许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低声说:“他们可得怎么办?”
莫日根没说话。
陆许又说:“驱魔司以后……怎么办?”
莫日根说:“会好起来的。”
陆许道:“心灯的结界消失了,鸿俊身体里的噩梦,正在滋养他的魔种,这几天里,我越来越没法控制住他……”
莫日根转过身,从背后搂住陆许。
陆许:“……”
莫日根:“……”
陆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
“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根说,“我也没办法,憋太久了。”
莫日根那物顶着陆许,陆许简直哭笑不得,莫日根问:“会怎么样?”
“入魔。”陆许说,“从现在起,鸿俊体内的魔种会开始生长,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状况,天地间的戾气,都会朝着他的身体汇聚,每过一天,魔种便将愈发壮大……”
莫日根“嘘”了声,让陆许别再说下去。
“小时候,沙卡那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莫日根说,“有一个人,他在夜里,被群狼追着奔跑。”
陆许沉默了,莫日根在他的耳畔说:“你知道大漠上驱狼用什么办法么?”
“用火。”陆许答道。
莫日根说:“旷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树。于是他放火烧掉了这棵枯树。火光照耀四野,狼群便退走了,但这棵枯树风朽多年,只能支撑一小会儿。很快,火焰越来越小,只剩下一点点火苗。”
陆许说:“他能等到天亮么?”
莫日根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陆许耳边说道:“夜空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会来,火苗渐小下去,借着黑暗,他看见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陆许说:“于是他守在快熄灭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来,火苗一灭,群狼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莫日根“嗯”了声,又说:“他开始找一切能烧的东西,但是烧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最后呢?”陆许问。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莫日根说,“视乎于你相信什么。黎明也许先来,火焰也许先灭。但你说,那个人在烤火时,心里想的什么?”
陆许:“家人么?”
莫日根没有回答,陆许又说:“想活下去?”
莫日根还是没有回答,陆许又猜:“想回家。”
莫日根说:“他在想,这火焰真暖和。”说着手臂稍一用力,抱紧了陆许,说:“睡罢。他们能撑过去的,这火先烧完也好,黎明先来也罢,都是命的事儿,烤火的时候就认真烤火,别想这么多了。”
陆许闭上双眼,没有再说话。
第154章
坦诚相对
“阿泰呢?”鸿俊睡在李景珑身边。
李景珑的身体不再如从前般温暖,像个火炉,
虚弱的体质令他手脚冰凉,
而这被窝里就像个冰窟一般。
“逃出洛阳时走散了。”李景珑道,“想必正在找咱们。”
鸿俊便不再多问,李景珑一夜里只睁着眼发呆,
鸿俊不敢问以后要怎么办。
怎么办?已经变成这样了,
安禄山的部队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洛阳城里,
李景珑功亏一篑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在引动地脉时,
为什么会出现不动明王……这一切,鸿俊都不敢多问。
他抬眼看着李景珑,
他甚至没法像以前一样,
枕在他的手臂上,
因为他肩膀上还缠着夹板。
“暖和点了么?”鸿俊问。
“好多了。”李景珑答道。
鸿俊轻轻地抱着李景珑的腰,把凤凰羽毛放在他的胸膛上,
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等你好点儿,
我带你回曜金宫去。”鸿俊说,“重明与青雄,
一定有办法的。”
“我没脸上去。”李景珑低声答道。
鸿俊说:“我也没脸回家。”
上次离开时,
鸿俊也知道自己伤透了重明的心,这下要带着李景珑回去求重明为他设法医治,
多半更让他气愤。再说起来,平日里跟着李景珑,对养父不闻不问,现在爱人伤得这么重,
又要回家求重明……鸿俊自己忍不住都恶心自己。
“可我不后悔。”鸿俊又说。
“对不起。”李景珑低声道。
“别说了。”鸿俊道,“景珑,振作起来啊!你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李景珑缓缓闭上双眼,疲惫吁了口气。鸿俊正以为他要振作时,李景珑却说:“这些天里,我想了很多,你觉得,这不像我么?”
鸿俊皱眉,诧异端详李景珑,李景珑说:“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我从来不曾朝你提起过,获得心灯后的那一刻。”
鸿俊诧异道:“什么意思?”
“那感觉很难形容。”李景珑闭着双眼,喃喃道,“仿佛我的整个世界,都随之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鸿俊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了。
“你觉得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景珑忽然问。
鸿俊说:“你是最好的。”
李景珑沉默不语,鸿俊确实觉得,李景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善良、勇敢、聪明、果断,且坚信理想,在鸿俊眼中,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李景珑低声说,“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鸿俊蓦然想起了某件彻底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事。
果然,李景珑说:“那是我得到了心灯以后。确切地说,是在遇见你之后。”
鸿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李景珑又说:“以什么时候为界限呢?也许在平康里睁开眼,看见你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模模糊糊,有了这种感觉。直到领命入驱魔司,又见到你时……”
“……就像心里照进了一束光。”李景珑说,“曾经所计较的、所在乎的,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鸿俊听说过不少李景珑从前的事,除却驱魔司的成员外,任何人看见他与李景珑在一起,眼中都带着某种奇怪的神色,似隐约在嘲笑,又似心下了然。而且,他还知道李景珑从少年时代得罪的人就不少,哪怕面对皇帝、贵妃、宰辅、官员,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才混得如此落魄。
但在他开始带领驱魔司后,又显得十分官运亨通,仿佛自己听闻的,与真正见到的李景珑,不是一个人般。
“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李景珑说,“沉甸甸的,压在了心上。”
心灯的力量,能这么强烈地改变一个人吗?鸿俊从未听青雄说过,那么心灯如果消失了,它去了哪儿呢?他皱眉,看着李景珑。
“所以心灯消失了,你觉得……有点难受吗?”鸿俊不解,看着李景珑。
“我又成为了一个凡人。”李景珑朝鸿俊小声地说,“你所看到的,曾经的我,都是心灯所赋予我的假象,那不是真正的我。”
“那……真正的你,是怎么样的呢?”鸿俊疑惑地问道。
“懦弱、自私、好色。”李景珑沉声,“半途而废,好大喜功,无能……唯一引以自傲的,不过是一个出身,外加一手箭术。现在连一身武功也没了。”
“所以呢?”鸿俊说。
李景珑艰难地稍稍侧过头,看着鸿俊,眼眶发红。鸿俊却凑上前,吻住了他。
李景珑:“……”
李景珑蓦然睁大了双眼,这是鸿俊第一次如此主动、如此炽烈地吻他。李景珑被吻上时,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心脏狂跳起来。
李景珑:“唔……”
李景珑本意也许是想说,现在的我配不上你,抑或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抑或其他什么丧气的话,然而鸿俊那个吻犹如狂风暴雨,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以一种强悍而霸道的方式侵犯着他。
李景珑:“好了你听我说……”一句话未完,鸿俊不敢碰上他的胸膛,只是以手撑着枕畔,虚虚压在他身上,只让李景珑喘了口气,又是一轮深吻。
李景珑常常宠着鸿俊,却未曾想到,这家伙一旦固执起来,是会毁天灭地的,他要抬手推开鸿俊已是力有不逮,甚至连别过头亦是困难,鸿俊唇舌挑逗,如入无人之境,他强行挽着李景珑的脖颈,吻了足足将近半刻钟。
李景珑快喘不过气来了,脑海中一阵眩晕,他在这毫不留情的吻前心情复又转好,正要努力推开鸿俊时,鸿俊却半点不留情,堵着他的唇,直到李景珑意识一阵阵模糊。
鸿俊一边吻他,一边伸手往他身下摸,摸了黏糊糊的一手,吓了一跳。
“你……”鸿俊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李景珑实在是憋得太久了,全身无法动弹,感觉却还在,被鸿俊吻得意乱情迷,再被那么一摸,几乎是被碰上的瞬间就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
李景珑:“……”
李景珑满脸通红,脸上总算有了点儿血色,仍在微微喘息。
鸿俊说:“不管你变成啥样,那啥的功夫还是很好的,那话儿也还是好大。”
李景珑正无奈时,突然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地笑了几声,顿时牵动骨折处,呻吟道:“好痛。”
鸿俊跳下床去,烧了热水,揭开被子,为李景珑擦身,他的身躯依旧一如以往,健硕胸膛上,那孔雀刺青仍在。鸿俊低头,亲吻了下那刺青,再亲吻李景珑的唇。
“你要么?”李景珑问道。
“待你好了再来。”鸿俊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在李景珑全裸的雄躯上瞥来瞥去,看得李景珑不由得涌起一阵羞耻感。片刻后鸿俊仍是按捺不住,将自己衣服脱了,躺在李景珑身边,以手自行解决。
“鸿俊。”李景珑轻声说。
鸿俊将两人擦干净了,拉过被子盖着,像个乖小孩。
“以后我来保护你吧。”鸿俊如是说,“别再东想西想的了。”他说着打了个呵欠,以手指分开李景珑的大手,十指交扣,进入了梦乡。
厨房里头,朝云小声说:“喂,赵子龙,小殿下好像醒了。”
鲤鱼妖侧躺在尚有余热的灶台上,翻了个面,说:“明儿我帮你说说。”
朝云说:“你说,他会接纳我们不?”
“会的啦。”鲤鱼妖答道,“他连我都原谅了,怎么可能不接纳你?”
朝云还是有点不放心,鲤鱼妖又说:“你立下大功,把李景珑救了出来,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何况当他的下属?”
朝云又反复确认了鸿俊的性格、脾气,以及爱听什么话,鲤鱼妖一再安慰,我们家不像安禄山这么多事儿,朝云这才心思忐忑地躺在灶下睡了。
腊月廿七日,陕郡酷寒近乎滴水成冰,外头北风呼呼大作。翌日清晨,数人挪到李景珑房中,就着一片凤凰羽毛烤火,在外围的陆许还有点儿哆嗦,苍狼便伸出爪子,把他拢了过来,拢到面前。
“你一定要变成这模样么?”陆许一脸麻木地说。
“御寒啊。”苍狼低沉的声音说,用满是软毛的胸膛抵着陆许。
“好冷啊这儿。”鸿俊说道。
“方圆百里主要是没人气。”李景珑虚弱地说道,“长安繁华,人多了,便不觉得冷。这村庄又是在平原上,连遮挡物都没有。”
鸿俊努力地将李景珑抱起来,将被褥与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坐好,鲤鱼妖进来,摆开菜。
“还有鱼!”鸿俊说。
“你不是不让吃鲤鱼的么?”陆许朝鲤鱼妖道。
“没办法啊。”鲤鱼妖说,“特殊时期,外头连吃人的都有了。”
众人:“……”
鲤鱼妖朝鸿俊说:“有个妖怪,救了老二,想进来认识认识你,可以吗?”
这么一说,鸿俊便想起来了,昨夜还听陆许说过,关键时刻,是那条化蛇妖将李景珑救了回来,他忙道:“恩人呢?”
“恩妖。”鲤鱼妖纠正道,“正在外头等着呢。”
鸿俊忙道快请,朝云在外正吹着冷风,闻言进来,朝鸿俊就拜,鸿俊慌忙道:“我该谢您才对!”
鸿俊也向朝云跪拜,朝云这一下魂飞魄散,惨叫道:“使不得!小殿下!折我修为的!”
“好了好了。”鲤鱼妖说,“这怎么看上去像拜堂?”
两人这才起来,鸿俊又朝朝云千恩万谢的,朝云忙不住谦让,说:“应该的应该,王子妃有难,合该相助!”
鸿俊正喂李景珑喝粥,李景珑闻言瞬间喷了出来。
原来朝云曾是汨罗江中一化蛇,原本也是想修炼作龙的,没想到吃错了东西,修炼出了翅膀,水族不似水族,翼族不似翼族。湘江中有小蛇数十条,得了他的妖力之助,是以纷纷修炼成了翼种,但自古以来,修炼成龙,便需是水族,正规路子是先修炼成蛟,再渡天劫。
这俩翅膀杵着,朝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蜕也蜕不掉,又不能自己给斩了。
“我看看?”鸿俊好奇地检查了朝云的翅膀,翻开《伏妖录》对照,书上确实记载了朝云的化蛇一族。
“你们到底吃了什么才长的翅膀?”李景珑问。
朝云摸摸头,一脸“你问我,我问谁去”的表情,年代久远,早就想不起来了。
“不会吧!”鸿俊惊吓道,“你吃了屈原啊!”
书上说的是屈原投汨罗江后,被蛇所食,吃了屈原的蛇就成了化蛇……朝云忙澄清道:“没有!都是穿凿附会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的!今年我也就四百多岁……”
鸿俊答应道:“我到时带你去见重明吧。”
朝云说:“就怕他们都是鸟儿,我们……”
“没事儿。”鸿俊说,“如果他不要你,你们就跟着我吧,别的弟兄呢?”
朝云如释重负,眼中总算燃起些许希望,说:“弟兄们有六十几名,都分散开,去引开追兵了,我让大伙儿待此间事儿结束后,到泾水等去。”
鸿俊点头,接纳了朝云,朝云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着,争取表现好点。
李景珑看了会儿鸿俊,眼中带着笑,鲤鱼妖便给众人分了吃的,全是朝云去找回来的粮食——米粥与红烧鲤鱼,还有几样炒野菜。李景珑喝过粥,力气恢复了些,朝鸿俊说:“我自己来罢。”
“你能动么?”莫日根说。
“勉强。”李景珑的手不住抖,捏住了调羹,那调羹直似有千斤重,他竭力将它凑到唇边,米粥已洒得剩不下多少了。鸿俊要喂,陆许却说:“让他活动活动,慢慢就好了。”
鸿俊便担心地看李景珑,一时众人都注视着他用饭。
“你们吃你们的。”李景珑说。
火转丹的作用下,李景珑全身经脉正在修复,但哪怕修复完毕,也无法再回到过去的身体条件了。
这顿饭里,众人一时都各想各的,室内十分安静,鸿俊只想找几句话来说说,陆许却看出来了,便开口道:“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等景珑再恢复点儿罢。”鸿俊说。
“不如你们先回曜金宫一趟?”莫日根说,“正好朝云能飞……话说你能飞吧?”说着他又朝朝云问道。
“勉强可以。”朝云答道,“我不像龙,飞不了太远,飞一个时辰,须得歇一歇。”
化蛇终究不像龙与鲲、金翅大鹏鸟等妖王位阶,龙腾云驾雾而起时,身周会辟开一道狂风结界,足可日行两千里,但化蛇办不到,骑着它飞回去,只能被冷风狂吹,天寒地冻的,反而折腾。
“我不去。”李景珑朝鸿俊说,“至少不想用这种方式上去。”
众人复又沉默,一时也不勉强他,鸿俊只得点头道:“好,那以后再说罢。”
陆许似有话想说,被莫日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鲤鱼妖收了碗盘,竟还有茶喝,寒风怒号中,众人分坐长案畔,各自手捧热茶,一时间未来的绝望、担忧,便随之减轻了不少。
陆许凝视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汤,想起了莫日根所说的,那个冬夜里烤火的故事。
第155章
法器入体
“想想接下来怎么办罢。”李景珑总算说道。
莫日根说:“先得将之前的事儿理清楚,否则云里雾里的。”
李景珑“嗯”了声,
一直听鲤鱼妖转述,
此时恰好朝云也在,且目睹了整个过程,便从鸿俊开始,
根据记忆,
将通天浮屠中产生的变故从头到尾,
复原了一次。
“那时在我身上,
心灯的封印破了。”鸿俊说,“我还看见了……不动明王。”
李景珑眉头深锁,
注视着鸿俊,
通天浮屠引动地脉法阵时,
不动明王突然现身,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况且,
还从鸿俊体内抽出了金色的捆妖绳!鸿俊说着便去翻找李景珑的包袱,
然而那法器始终在李景珑的身上,那天自己体内出现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做的?”陆许却是被岔开了话题,
说,
“这么多年也没坏。”
“蛟筋混合昆仑的天外精金制成。”朝云答道,对着昏暗的日光朝众人展示,
捆妖绳上出现了奇特的纹路。
被问起捆妖绳所得,鸿俊便又解释了一番,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先前在洛阳匆匆一面,
未及细谈,现在想来,竟是所有人都震惊了!
“怎……怎么了?”鸿俊带着不安,说道。
李景珑喃喃道:“捆妖绳进了你体内。”
鸿俊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也明白了。
“是……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毁掉了地脉法阵吗?”鸿俊隐约有着不安的预感,如今终于证实,竟是因为他出了岔子,才导致这法阵功亏一篑。
“不。”李景珑说,“不是你,而是因为我。”
众人诧异道:“什么?”
李景珑说:“这次的失败,缘因我有……我……我……总之,我运气不好,阴差阳错,心灯……其实也并不认同我,所以地脉法阵被毁,反而救了我一命。”
李景珑听到此处,已近乎全明白了:在释放出心灯的威力,降神之时,排山倒海涌来的强大威力,瞬间冲破了他体内的某个禁制。而这个禁制,则联系着他彻底遗忘掉的过去——那段与小时候的鸿俊相识的两年光阴。
孔宣与贾毓泽之死,鸿俊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他不愿眼睁睁看着鸿俊离开自己。而在那场悲剧之后,青雄赶来,用法术分别封印住了他与鸿俊二人的记忆。
也正因为此,李景珑总算知道了为何青雄每次与他见面时,总有股熟悉感,对着鸿俊,更总发自内心地生出了补偿之情。甚至在重获智慧剑后,总有股力量在冥冥中驱使着他,去修仙,去遍访名川大山,去寻找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去收妖,去驱魔,这一切,都是他命中注定的赎罪。
就在禁制破碎,令他想起了往事的刹那,内心一旦动摇,心灯便察觉了他的执念,反而脱离了他的身躯,审判他所犯下的罪行。
被带出来的这些天里,李景珑始终在回想,那两年间的点点滴滴,随着青雄的禁制破碎后,变得愈发清晰起来。阴雨绵延的那一天,他阴差阳错地踏入了废弃的驱魔司中,面朝不动明王像,法相出现时,他为了让鸿俊留下来,不惜设下陷阱,引着鸿俊,踏入了这最终的结局。
“为什么?”莫日根将李景珑从回忆中叫了出来,不安地问道。
李景珑说:“因为我不是……不是心灯承认的人,心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没有这回事。”鸿俊打断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与任何人无关。”
众人都看着鸿俊,鸿俊又道:“但错已经铸成了,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要回去找安禄山,再封印他?”
“怎么封印?”李景珑说,“没有了不动明王六器,也没有了心灯,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倚仗了,只能逃。”
鸿俊想了想,说:“鲲神说不定会有办法,他一定预见了这一刻!毕竟咱们在洛阳行动时……”
“不要提他。”李景珑眉头深锁,语气里带着忿然,答道,“我不想再听他对未来的高谈阔论了!降神之术是他教给我的,可是又有什么用?”
“咱们在洛阳行动时,鲲神没有出现!”鸿俊不顾李景珑所言,说,“也就意味着,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是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我不相信宿命!”李景珑说。
“我相信。”鸿俊答道,“如果最终像我所见到的那样,只要大伙儿能活下来,没有关系。”
“你看到了什么未来?”李景珑突然问道。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鸿俊不想再说下去,房中气氛一时便有点僵,陆许突然说:“鸿俊。”
莫日根道:“长史,你累了,先休息会儿罢。”
李景珑深深呼吸,陆许便推门出去,莫日根朝众人说:“大伙儿先散了罢,这几天,咱们再慢慢地想办法。”
鸿俊感觉到李景珑的精神很不稳定,失去了心灯的他确实变得有点暴躁,或许让他静一静会好些,便朝李景珑说:“我出去吹会儿风。”
李景珑坐在角落里,似在思考,默不作声。
“你最近做梦吗?”陆许来到后院里,朝鸿俊问道。
雪停了,风也停了,整个世界异常寂静,午后苍白的日光投下,照在两人头上。
“做。”鸿俊平静地说,“心灯结界碎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梦。”
陆许的心顿时便揪了起来,他怔怔看着鸿俊,从前尚未发现,直到李景珑这次受伤之后,他发现失去了心灯守护的鸿俊,竟是有着如此强大的定力。
“景珑先是失去了心灯。”鸿俊说,“再影响了他施加在我身上,封印住我梦魇的心灯结界……是这样吧?捆妖绳从而感应到在我身上的梦魇,于是,不动明王出现了。”
“不错。”陆许注视鸿俊双眼。
鸿俊说:“心灯去了哪儿呢?昨夜睡着时,我始终在想这个。”
陆许对心灯了解不多,也是一筹莫展,但以鸿俊的认知,心灯应当不会自己跑了才对,根据李景珑的描述,当时它脱离了出来,就在他昏倒之后,是否还会回去?
他记得青雄第一次将这光芒交给他时,是用一个法器装着的,理论上应当有承载之物,运气好的话,多半还在李景珑的身上。
“你还是别跟他提运气了。”陆许说。
鸿俊一手扶额,无奈道:“好吧,当务之急,是先将心灯找回来,我觉得鲲神多半知道它去了哪儿,哪怕不用预知,他也是这世上对心灯最了解的那个。”
“找回来以后呢?”陆许说。
“按原计划吧。”鸿俊答道,“景珑既然已经失败,只能靠我了。”
陆许与鸿俊相对沉默了很久,很久,陆许说:“你就这么……你……”
鸿俊微笑道:“你傻的,让大家都能活着,多好啊。”
“不,我是说……”陆许眉头深锁,最后放弃了说服鸿俊的念头,只开口道,“哥哥。”
“嗯。”鸿俊答道。
“从现在起。”陆许说,“我已经不大能抑制你体内的梦魇了。”
“我知道。”鸿俊昨夜也做噩梦了,他在梦里看见了世人的无数痛苦,那些战死尸鬼的过往,以及他们曾经杀戮过的凡人,诸多因果,不受控制地涌向他。
从最初的梦中惊醒,鸿俊已变得逐渐能承受,而那噩梦渐渐不再带给他惊吓与痛苦,取而代之的,则是梦醒时分,让他感受到无尽的悲哀与怜悯。
“天魔种正在缓慢觉醒。”陆许极低声说,“接下来,天地间的戾气,都在魔种的吸附之力下,朝着你聚集。”
“我感觉到了。”鸿俊喃喃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难受,只觉得很悲伤,我想,孔雀大明王之所以是神魔一体的原因,我渐渐地明白了……”
他抬起头,遥望天地与群山,这座村子里死去了太多的人,醒来以后,每个灵魂仿佛都在朝他哭诉生的悲痛与死的惨烈,挣扎着进入他的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某种既定的、宿命所安排好的救赎。
“……带走世间不得解脱的戾气与怨魂。”鸿俊说,“回归天地脉中,兴许就是当年孔雀大明王与不动明王的约定,这是我命中注定要去做的,谁也无法帮助我逃避。”
其时莫日根从李景珑房内走出。
“他一时半会儿的,有点受不了。”莫日根朝鸿俊说,“脾气不好,你别放心上。”
鸿俊说:“我爱的既不是心灯,也不是有心灯的他,我爱的是他。”
“可你认识长史时,在心灯的影响下,他就是……”莫日根也看出来蹊跷了,不过他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许说:“你们脑子怎么这么轴?鸿俊喜欢李景珑的时候,心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鸿俊笑了起来,莫日根则一头雾水,他并不知道鸿俊与李景珑小时候的事,只担心他俩吵架。但对鸿俊来说,他对李景珑的爱足以支持这一切。他既接受他的完美与智慧,同样也接受他的一切缺点,就像他曾经包容他的所有一般,现在鸿俊也会自然而然地包容他。
“三天前自从他醒来以后,就一句话不说。”莫日根说,“昨夜你进去以后,他才真正开口说话。”
鸿俊才知道有这事,便点了点头,说:“我陪着他罢。”
鸿俊进了房中,莫日根与陆许对视片刻,莫日根稍一扬眉,陆许便点了点头,意思是全告诉他了。
莫日根说:“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