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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我、不、要!”陆许怒道,“你自己留着罢!”

    莫日根彻底没辙了,说:“你扇我耳刮子,来,扇我吧。甩几下。”

    陆许说:“你以为我不敢?”

    陆许骑在莫日根身上,正手、反手两下,当真甩了他两巴掌,莫日根也毫不反抗。

    “好了吧?”莫日根说,“够了?现在还气不?”

    陆许只不说话,盯着莫日根看,眼眶红了。

    莫日根又指指自己胸膛,示意陆许拿东西。

    “真的不要。”陆许说,“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确实在听见李景珑的计划时,陆许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鸿俊,虽然鸿俊完全不知道,原本计划里引动地脉能量的人,是莫日根。

    但这样一来,莫日根很可能会被强大的能量烧死,而且对安禄山还无济于事。由李景珑去,则是最好的结果。

    陆许离开莫日根,转身走在街上,莫日根一打挺,立了起来,伸手进胸膛,摸出一个锦囊,拿在手中,追了上去。

    “你又怎么了?”莫日根说。

    “如果长史不来。”陆许竭力让发抖的声音平静下来,说,“去刺杀安禄山的人,就是你了,对吧?”

    “是。”莫日根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陆许转过身,看莫日根。

    “本来是。”莫日根说,“长史如果关在塔里没出来,明天我就去了,去之前,还想与你好好谈谈。”

    陆许看见黑夜里,莫日根明亮的双眸,那双眸却带着几分落寞滋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谈什么?”陆许说。

    “谈咱俩的事。”

    莫日根朝陆许递出那锦囊。

    陆许抬眼看他,再看那锦囊,再抬眼看他,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洛阳城,一阵风吹过,乌云散了,月光照耀着洛阳城。

    街道两侧尽是死尸,陆许落步,在尸体间穿行,走向莫日根。那场面犹如血海炼狱,鲜血沿着长街的尸砖漫开,每一步下去,都带着紫黑色的脚印。

    “长史教我。”莫日根说,“只要说‘今夜的长安真美’,你就懂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

    陆许突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额上现出鹿角,一身长袍抖开,在空中挥洒而出,带着月的光芒。

    突然间,月光犹若银瀑,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阵阵黑气,升往天空,汇入滚滚乌云中。

    陆许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话音落,陆许双手合十,刹那间银月之辉洒开,满街尸体上的黑气尽数化作光点,升上天际。

    莫日根忙随同陆许,同样双手合十,长身而立,苍狼与白鹿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晨昏之力环绕流转,将战争中冤死的凡人灵魂一并超度,送往夜暮中的天脉。

    陆许在那漫天光华中,睁开双眼,朝莫日根轻轻一扬眉,却什么也没说,那眉眼间一动,胜似千言万语。

    末了,四周恢复静谧,上千人的冤魂已被陆许以化除噩梦之力就此超度,乌云掩来,月晖再次暗淡下去。

    莫日根明白了,注视着陆许的双眼,答道:“你是有灵性的,你是佛陀座前的鹿王,我不过是山野里的一只野兽,跟着我,糟蹋你了。”

    “你知道就好。”陆许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莫日根再次递出那锦囊,说:“你若不嫌弃我,就收下罢,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

    陆许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抬眼看莫日根,那一刻他仿佛有许多话想朝他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接过那锦囊,莫日根指指自己侧脸,示意他看脸上那道伤口。

    “好了好了。”陆许说,“我都收了,还要怎么样?”

    “打开看看?”莫日根说道。

    突然间大地震荡,一声咆哮传来,长街诡异地倾斜,莫日根一个站立不稳,顿时朝陆许滑了过去。

    “当心!”陆许喊道。

    莫日根飞速揽住陆许,朝街道旁一跃,伸手抓住一户民宅的门框,两人就这么吊在那门框上,而整条长街的倾斜度越来越陡峭,如同大地深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地面推得立了起来!

    陆许眼中充满震惊,莫日根马上道:“别说话!看下面!”

    陆许低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妖兽伏身长街尽头,张开巨口,“闯——”地一声叫,那妖兽长着狮一样的头颅、狗一般的身躯,眼睛就像车轮般大小,又“闯”“闯”地叫了几声,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满是利齿。

    随着长街倾倒,满街尸体不断下滑,接二连三地滑入了那妖兽的口中,妖兽的大口一张开竟覆盖了街道横宽,它越吞越多,将上千具尸体全部吞了进去。

    紧接着妖兽闭上嘴,转身离开,长街再次倾斜回来,恢复原状。

    陆许与莫日根相对,眼中满是惊诧之色。

    “跟去看看。”莫日根说,继而摇身变作苍狼。陆许收起那锦囊,骑上苍狼背脊,随同那妖兽而去。

    妖兽每到一条街的街口,便“闯”地叫几声,每条街道都随之倾斜,尸体滑下,被那妖兽悉数吞下。且妖兽还不止一只!夤夜间,出外吞食尸体的妖兽竟有八只,分别吞下了全城近十万具人尸,它们在主街上会合,排起队伍,一蹦一跳,前往城北明堂。

    苍狼翻过明堂外围墙,到得高处,陆许伏身在它耳畔小声道:“你看。”

    明堂中央,站着三名妖将,分别是朝云、梁丹霍与安禄壮,而三人身后,则是全身腐烂、散发出阵阵黑气的安禄山!

    苍狼耳朵动了动,抬起前爪,示意陆许不必多说。

    八只巨口妖兽分居明堂殿外广场八个方位,又开始“闯”“闯”地叫,接着将尸体一口接一口地喷了出来。

    人尸越来越多,不住朝外喷射,混合着被压断的四肢,甚至头颅,堆在明堂殿外,哪怕是常年在西北与胡虏打仗的陆许也没见过如此众多的尸体。

    其时洛阳共有二十万户,近百万人口,战事开始前逃掉了将近一半,却仍有四五十万人被堵在城中无路可逃。李景珑所救的终究是少数,城内烧死的、遭射死的、受凌辱而亡的、自相践踏而死的百姓少说也有三十来万人。

    这八只妖兽四处寻觅人尸,每只吸入了将近两万的人口,再喷出来后,明堂前广场上堆了足有十六万人的尸体,那场面简直击穿了陆许与莫日根的认知。

    这场洛阳城的大屠杀后,十六万尸体堆叠在明堂外,几乎将整个广场彻底堆满,四面围墙内摞起了近一丈高的血池,铺开时足足已成为了尸海!

    在三名妖将眼中,这就像倾出了一个装满鱼的巨池,抑或是其他动物。

    “要活的!”梁丹霍哭笑不得道,“死的有什么用?”

    安禄山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说:“活的让儿郎们抓去了,已抓回了不少,正在后殿内,明早再供你们享用。今夜先替我完了这事,李景珑不是这么容易跑的,定会再来,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说着,安禄山缓步走下台阶,张开大口,那肉身比一年前莫日根与陆许所见,腐烂得更厉害了些,已近乎不成人形,活脱脱是只烂泥般的妖怪。

    只见安禄山口中爆发出黑气,那尸海中的无数尸体便在这黑气中融化,化作淤泥与腐肉,被安禄山不断吸入。

    三名妖将则各自释放出内丹,在安禄山头顶旋转,内丹发出阵阵光芒,将法力输入安禄山全身,帮助他维持这烂肉一般的形态。

    陆许轻轻扯了下苍狼的耳朵,让它转头。

    苍狼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看见梁丹霍脚边,有着一个极小的黑影。

    鲤鱼妖正坐在台阶高处打瞌睡,不片刻,一条扭动的蚯蚓从房顶掉了下来,打在它的头上。

    它左右看看,见安禄山涨大了不少,正在贪婪地吸食着那尸海中的肉身。越吃越多,尸体则散发出怨恨的黑气,尽数被安禄山所摄入。

    “好恐怖……”鲤鱼妖自言自语道,又注意到脚边的蚯蚓。

    “咦?”鲤鱼妖马上伸手去抓蚯蚓,蚯蚓却滑不溜手,在地上扭得几扭,便爬进了殿内。

    三名妖将都在聚精会神地释放内丹,帮助安禄山修炼,无人得暇管它,鲤鱼妖追着蚯蚓,翻过门槛,进了明堂殿内。

    刚进殿内,便有一个布袋兜头罩了上来,紧接着隔着布袋一闷棍,打在它的鱼头上,鲤鱼妖顿时昏死过去,被抓走了。

    第149章

    老大归队

    临近天亮时,十里河汉。

    “长史早。”

    “早,

    找来这么多吃的?”

    “打仗总得吃饱才有力气。”

    “哟!这鱼怎么也长脚?”

    “那是咱们驱魔司的老大赵子龙。”

    “……”

    房中阴风惨淡。“哗啦”一声,

    鲤鱼妖被扔到了一个装满碎冰的木盆里。

    “好冷!”鲤鱼妖瞬间蹦了起来,哆嗦着就往外爬,却被一根木棍戳了回去。

    “还记得我吗?”女声幽幽地说道。

    “哇啊——鬼啊——”鲤鱼妖定神一看,

    简直被骇得魂飞魄散,

    一个浑身白衣的女人,

    满脸是血,

    面目狰狞,盯着鲤鱼妖。

    鱼没有眼睑,

    闭不上眼睛,

    鲤鱼妖直朝那水盆里钻,

    奈何水又实在太冷,冻得它直打颤。

    “你你你……你是谁?”鲤鱼妖颤声道。

    “你们的叛军打进了洛阳城,

    害我一家四口死于非命,

    我夫君被你们妖族吸干了精血,死得好惨呐——”那满面流血的女子慢慢走上前,

    鲤鱼妖已经被吓疯了,

    跳出木盆便朝女子一跪,求饶道:“大妈!女鬼大妈!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你叫谁大妈!”女鬼陡然尖叫道。

    “大姐!大姐!”鲤鱼妖浑身直哆嗦,

    腿毛上还挂着冰块,说,“我真不吃人!”

    “我要找安禄山报仇——”

    “快去快去!”鲤鱼妖忙喊道,“我支持你!安禄山已经烂了!从里到外全烂光了!”

    “他为何要杀我夫他要成魔!”鲤鱼妖说,

    “成魔就要吸食戾气!先吃死人的,再吃活人的……你得当心梁丹霍,梁丹霍是个画皮妖,能变成凡人。还有朝云!朝云是好的!他没杀过人!那头灰熊最是难搞!”

    “还有还有,他们的妖怪还没全进来!人族打头阵,妖族在后头吃人,好的都归梁丹霍他们,将军们先挑,挑完走了,那城才轮到小的们……”

    “来了多少……”

    “就一百多!”鲤鱼妖说,“不不!不到一百!都是些杂兵!安禄山每天有一个时辰,会让李猪儿给他洗澡,午时!那个时候将军们都不在!”

    鲤鱼妖不待女鬼逼问,几句话就将安禄山的兵力布置,全部透了个底朝天。又说:“他们说驱魔师们来了洛阳,他还在明堂里头布了陷阱,就等着抓李景珑……不对,李景珑?”

    鲤鱼妖说到这里,突然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事儿。

    只见那女鬼在脸上一抹,柔声道:“这样行了么?”

    “行了。”李景珑在屏风后说。

    鲤鱼妖听到这声音时,更是惊骇,瞬间喊道:“老二!”

    女鬼抹去脸上血迹,乃是牡丹花妖香玉,径自走到一旁坐下。鲤鱼妖怔怔看着李景珑,说:“老二,果然是你们……”

    鲤鱼妖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却始终不蠢,当初鸿俊下山时全靠它指点,方知人间人情世故,进了洛阳后,鲤鱼妖便总是心中惴惴,只想通知驱魔司,安禄山针对李景珑等人设下陷阱一事。它被抓回来后突见面前女鬼,一时忘了这茬,慢慢地想起来以后,便联想到了李景珑。

    李景珑本意也是套话,并非不相信这厮,奈何它有过前车之鉴,万一自己与鸿俊出面,鲤鱼妖为了回归驱魔司,夸大其词,反而影响他的判断,于是便先让香玉前来审它。

    “是啊。”李景珑漫不经心道,“这可好久不见了。”

    鲤鱼妖张了张口,想问鸿俊,鸿俊却在它背后道:“赵子龙,我在这儿。”

    鲤鱼妖蓦然转头,鸿俊竟是一直坐在这酒肆二楼,黑暗里的栏杆上,于背后安静地看着鲤鱼妖。

    鲤鱼妖顿时惨嚎一声道:“鸿俊——!”

    鸿俊此刻心情极其复杂,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却说不出口,只是别过头,眼眶里眼泪滚来滚去,不欲让鲤鱼妖看见自己流泪。

    “鸿俊……对不起。”鲤鱼妖说。

    这话出口时,鸿俊便想起了从前在曜金宫时,鲤鱼妖陪自己下棋、抓蚱蜢、于雪山下清冽泉水中游泳、进溶洞探险……等等往事。

    他总习惯了身边有它,仿佛只要有它在,那段回忆,便永远不会消失。

    “道歉的话,等下再说吧。”李景珑沉声道,“把安禄山的布置都给我说说清楚。”

    鲤鱼妖等的就是这一刻,事实上一年前,它主动朝陆许与莫日根投诚,唯一的愿望也是想回到驱魔司中,整整一年间,它备受良心的谴责,内心愧疚无比。每夜在水潭里对月眺望,它总忍不住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鸿俊与驱魔司的伙伴们。

    鲤鱼妖接过李景珑递来的笔,凭印象在地图上标了几个地方,此刻外头天色已大亮,阿泰等人也陆陆续续地醒了,打着呵欠下来,一见鲤鱼妖,便道:“啊?老大回来了?”

    鲤鱼妖更是愧疚不安,紧张无比,抓着笔的手都在发抖。本以为再见到伙伴们时,大伙儿得将它装布袋里,拿擀面杖往它鱼头上捶一顿。孰料众人却丝毫不在意先前背叛之事,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各忙各的。阿泰帮特兰朵做饭,阿史那琼蹲在外头洗漱。

    “你确定他们的行军路线是这儿?”李景珑问。

    “非常肯定!”鲤鱼妖抓着笔,朝李景珑说,“我一直陪着梁丹霍,他们在府上商议,我都听见了。”

    莫日根与陆许也醒了,众人开了早饭,时值战乱,百姓拖家带口逃得不知所踪,稍一搜罗,遗下吃的倒是不少。昨夜莫日根与陆许出去搜刮了一番,特兰朵便做了满满一桌菜,腊肉、鸡蛋、鱼、鸭子、鸡、鹅、猪、寒冬腊月,这么多吃的,足可吃将近半个月,端上来后,鲤鱼妖说:“你们这是在过年吗?”

    李景珑本想说这是断头饭,下午就要去杀安禄山了,然而这么说来未免不祥,便打住,说:“喝一杯罢,庆祝赵子龙归队。”

    鲤鱼妖若非没有眼泪,此刻定将热泪盈眶,它听到这话,赶紧端着酒碗,跳上桌面,说:“这些日子里,当真对不起大伙儿,我诚恳地、认真地,给……”

    “好了好了。”莫日根说,“别败兴了,赶紧吃罢。”

    鸿俊这才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时席间气氛轻松不少。

    “你后来怎么过的?”特兰朵忍不住打趣问道,从前鲤鱼妖是驱魔司的大厨,常指挥特兰朵做这做那,操心鸿俊爱吃的菜,一人一鱼,也较熟稔些。特兰朵更很少随同大家行动,对鲤鱼妖的背叛也未感同身受,见它归来,心情便十分愉悦。

    鲤鱼妖想了想,说:“挺好,挺好。”

    虽说鲤鱼妖曾经背叛过驱魔司,众人却也早已看在眼里,反而利用了它,若被它害死了人,此刻定是不能原谅的。然则过去的事,也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它,没有遗下多少血海深仇,余下的,便只看鸿俊了。

    众人吃饱喝足,各自倚着,莫日根说:“突然就不想打仗了。”

    李景珑说:“打罢,打完了,天天吃好吃的。”

    李景珑铺开地图,开始计划,根据鲤鱼妖的情报,安禄山麾下军队,分为三大部队。

    “前锋是史思明与安庆绪的部队。”李景珑说,“全是凡人,负责攻城。”

    “嗯。”莫日根沉吟道,“若出动妖怪屠城破城,恐怕招来天谴,凡人相杀,对他而言,确实安全得多。”

    前夜洛阳城破,史思明与安庆绪的部队稍作休整,便离开了洛阳,扑向下一个城市。紧接着,安禄山则带领中锋部队,施施然进入已攻陷的城市,进行接收。接收时,将吸食这座城市被屠后产生的戾气,壮大自身魔气,沿途每过一个城市,安禄山的天魔之力,都更增强一分。

    待得安禄山采够戾气后,便再离开,往下一个城市去,余下的妖怪大部队才随之抵达,接下来,就是一场群妖乱舞的狂欢了。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阿泰皱眉问道。

    “函谷关。”李景珑沉吟道,“叛军昨夜大批离开,现在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擒贼先擒王。”陆许说道,“安禄山一死,叛军自然作鸟兽散。”

    “但千万得当心。”莫日根道,“别被敌人擒贼先擒王了。”

    李景珑说:“现在他们已经逼近函谷关,函谷关不过两千人守卫,根本不是史思明五万铁骑的对手;凡人之战的决战战场,照我看来,只能在这儿。”说着,李景珑拿笔在潼关处画了个圈。

    潼关是长安的西大门,自古有“天下第一关”之名,依崇山峻岭,邻黄河天险,波涛汹涌,飞鸟横绝,仅凭凡人军队,十天半月绝不可能攻陷。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洛阳情况呢。”鸿俊说,“得送个信过去。”

    先前洛阳卫带出的百姓已往函谷关去,但李景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不保险,然而大计在即,此刻每一名战斗力,都显得弥足珍贵,派陆许出去送信,决计得不偿失。

    “两位。”李景珑考虑良久,朝香玉与文滨说,“麻烦你俩去送个信,成不成?”

    香玉与文滨留守洛阳已久,鸿俊于文滨更有救命之恩,这短短数年间,两人驻守洛阳,早已将自己视作驱魔司的一员。前夜叛军攻进城后,李景珑并未担心两人安危,毕竟香玉再怎么说也是妖怪,自保的能力总是有的。

    果然到得外头暂时平静后,两人安顿了香玉的牡丹姐妹们,便径自来到十里河汉避难。

    “骑我们这儿最快的马。”莫日根朝二人说,“不眠不休,两天一夜可抵达潼关。”

    “你替侯爷去走一遭罢。”香玉想了想,朝文滨说。

    “好嘞。”文滨说,“这就去。”

    李景珑朝香玉道:“你也去。”

    “我留下。”香玉答道,“多个人,总多点办法,不能帮着打仗,替你们跑跑腿,也是好的。”

    李景珑也不勉强,便修书一封,交给文滨,令他火速赶往潼关,朝封常清阐明此地情况。

    “接下来。”李景珑朝众人说,“就是各自守好地脉法阵了。”

    说着李景珑又铺开了洛阳城城内的地图。

    “龙门山天阙、十里河汉最深处定鼎门地下的天街、应天门、天津桥、颂德碑天枢、通天浮屠天堂,以及安禄山所在的含元殿‘天宫’。”李景珑指向这几个区域,说,“永思没来,咱们正好七个人。”

    莫日根将符咒全部排开,李景珑说:“我负责明堂处的地脉,我先领了。”

    说着李景珑将明堂处的符咒领了。

    余下阿泰、莫日根、特兰朵、阿史那琼各拿了一张。

    “我选个离你近点儿的。”陆许朝鸿俊说,“有事儿也方便支援。”

    “不打紧的,有我陪着鸿俊呢!”鲤鱼妖又说。

    “弟妹没问题吧?”李景珑朝特兰朵问道。

    “没问题。”特兰朵笑道。

    特兰朵自幼便天赋异禀,曾被祆教圣女视作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然则其父不愿将她送到圣殿中研习法术,最终方作罢。阿泰说:“交给我们,放心好了。”

    李景珑又望向鸿俊,鸿俊始终未能真正地释怀,他要亲手协助同伴们,将地脉内的能量引出,再注入到李景珑身上,让李景珑除掉安禄山。再眼睁睁地看着李景珑全身经脉尽断,修为尽焚,从此成为一个废人,怎么会“没问题”?

    “别忘了,昨天晚上咱们怎么说的。”李景珑道。

    鸿俊点了点头,领了最后一张符。

    莫日根斟了酒,说:“我敬长史一碗。”

    “敬长史!”众人纷纷道。

    “敬你一碗。”李景珑朝鸿俊笑道。

    鸿俊仰脖喝了,李景珑说:“按计划来,大伙儿动手吧!”

    众人便纷纷起身,莫日根再次朝鲤鱼妖说:“赵子龙,今天我最后问你一句。”

    十里河汉出口,众人围着鲤鱼妖,莫日根问:“安禄山究竟知不知道地脉法阵之事?”

    鲤鱼妖既是赌咒,又是发誓,安禄山从未来过洛阳,怎么可能知道?

    然而莫日根仍然隐隐约约地担心,毕竟毕思琛前头在明堂见过两人,只恐怕他将内情泄露给安禄山,这么一来,便前功尽弃。也正因此,莫日根与阿史那琼商议后,最后才决定在城门处将投敌的毕思琛灭口。

    “你们真想着偷袭。”鲤鱼妖说,“那天就不该出现。”

    “毕思琛一定交代了。”阿史那琼道,“城守都投降了,还怎么瞒得住?”

    事实上,驱魔司的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但千算万算,无论如何都算不到唐将会投降之事,是以李景珑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决定带着一众下属参战。否则按他的计划,这次伏击安禄山,完全志在必得。

    “罢了。”莫日根说,“人算不如天算,冒险就冒险吧。”

    众人离开十里河汉,到得天街上,按李景珑的计划,第一步是先佯装偷袭失败,被安禄山抓获之后,翌日才开始第二步计划。若安禄山不知众驱魔师在城中,那么骤然遭到偷袭后,抓住了李景珑,定将麻痹大意。

    天街前,大伙儿各自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鸿俊与李景珑面对面地站着,彼此不发一言。

    李景珑伸手,摸了摸鸿俊的脸。

    鸿俊:“你答应我……”

    李景珑:“嘘……别说话。”

    他低下头,亲吻了鸿俊的唇,唇分时,李景珑专注地看着鸿俊的双眼。

    “你回来以后。”鸿俊低声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一定回来。”李景珑端详鸿俊,眉目间带着一抹心痛之色,突然道,“你说,鲲神能看见今天么?”

    鸿俊不明白李景珑所言,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爱你。”李景珑说,“行动罢。”

    第150章

    人间炼狱

    洛阳天色晦暗,全城早已近乎鸡犬不留,

    明堂前所有的尸体都被安禄山吸食殆尽,

    那黑熊妖安禄壮推着一个铁牢车,车里关着二十名百姓,推到了明堂大殿的台阶前。

    一群乌鸦不请自来,

    在明堂殿顶一字排开,

    目光炯炯,

    盯着下面的安禄山。

    洛阳百姓各自表情麻木,

    注视着台阶高处的安禄山,安禄山浑身漆黑,

    皮肉开始溃烂。

    安禄山贪婪地盯着笼子里,

    如同看见了美味的食物。

    熊妖取来一杆枪,

    朝笼子里狠狠地戳了进去!

    被戳中的是一名孩子,遭到长枪贯体,

    登时毙命。其后乃是他的母亲,

    当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又有小妖打开笼门,

    将那妇人直拖出来,

    拖到安禄山面前。

    安禄山发出一声狂吼,整个脑袋爆开,

    化作滚滚黑气,缠住那妇人,紧接着妇人连声惨叫,一身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干,

    被吸摄而死!笼中百姓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当即骇得狂叫起来,紧接着安禄山贪婪地扑向那大铁笼,黑气蓦然席卷了整个铁笼。

    阴风鬼嚎,明堂前的广场上一时如同人间炼狱!

    底下叫声不绝,明堂的四面偏殿上,所有人听得心底发毛,鸿俊双目通红,愤怒简直要从心底炸开。

    李景珑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说:“准备动手,去罢。”

    “鸿俊,走。”陆许一个闪身,埋伏到鸿俊身边,明堂东殿的殿顶上,“救人要紧。”

    鸿俊望向伏在殿椽上的李景珑,恰好此刻李景珑也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

    李景珑指指自己胸膛,再指指鸿俊,比了个大拇指。

    鸿俊知道那意思是:我们互相守护着。

    李景珑的心上有孔雀纹身,鸿俊的心脉上则有心灯。

    然而鸿俊也知道,李景珑支开他,是因为他即将踏入安禄山的陷阱,身陷敌手,为免他一时冲动,必须让他离开此地。

    鸿俊朝李景珑一点头,与陆许翻下了明堂东殿,展开手臂,飞檐走壁地离开。

    鲤鱼妖正转过身要跟着鸿俊离开,李景珑却一手将它按住。

    “你给我留下。”李景珑沉声道。

    “我又帮不了你们打架!”鲤鱼妖想到要去招惹梁丹霍,顿时骇得魂飞魄散,“饶了我罢!”

    李景珑注视鲤鱼妖,鲤鱼妖瞬间感觉到了危险,只得说:“好罢。”

    “必须选边站好。”李景珑说,“如果你还想回驱魔司的话。”

    鲤鱼妖知道李景珑的意思,只得乖乖点头。

    安禄山吸完笼中所有人的性命后,大铁笼便被推走,去运载下一批百姓过来,事实上从进城到现在,每一刻钟二十人,安禄山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吸收着戾气,从未停过。

    梁丹霍打了个呵欠,朝云蹲在殿门外打着盹儿,安禄山与熊妖说了几句话,熊妖便谄媚地呵呵笑了起来。

    鸿俊与陆许在长廊顶上紧张地盯着那铁笼去处,只见铁笼推出了东殿,来到明堂最北边的地宫入口前。那时已有看守依次拖出二十人,让他们挨个进入铁笼内。

    有人见看守只有寥寥四名,当即拔腿就跑,那看守却是只黄蜂妖,轻轻一动,口中便射出毒刺,将逃跑者立毙当场。

    鸿俊忍不住想动手,却被陆许按住。

    “这一批救不了了!”陆许低声说。

    鸿俊要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死于非命,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办不成。

    逃跑的人被杀害后,看守进去再拖了两个人出来填数,在妖怪眼中,这个过程不过是在清点供应饮食的鸡鸭鹅。把全部人拖上铁笼后,小妖又一脸无聊地将大铁笼车推走。

    四名看守则席地坐下,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

    铁笼车走远,陆许与鸿俊一左一右下来,鸿俊四把飞刀齐出,同时钉中四名看守,陆许则挥匕掠过,顿时将看守一匕封喉。

    两人几乎无声无息,便摆平了四名看守,陆许还在找钥匙,鸿俊已抖开陌刀,朝着紧锁的地宫大门一斩,铜锁应声而落。

    两人躬身推开那巨大铜门,进得地宫,鸿俊释出火焰,惊慌叫喊声不绝于耳。

    整个地宫中密密麻麻,挤了将近一万人,人头攒动,渐恢复肃静。

    与此同时,明堂前。

    铁笼车推过来,妖将们还在打盹,这次安禄山选中了一对小夫妻。那男的挡在妻子面前,竟是毫不畏惧,怒骂安禄山。紧接着熊妖直接进笼,引起一阵惊慌大叫,再一巴掌将那男人拍倒在地,将那女孩拖了出来。

    女孩大声尖叫,梁丹霍听得不耐烦,抽出佩刀,上前捅进了她的腹部。

    那男的挣扎,抓着铁笼门,发狂般的怒吼,安禄山哈哈大笑,头颅化为黑气,扑向那男子,缠住他,开始吸收他的怨恨与痛苦。铁笼中众人看见安禄山顿时变成了一个只有庞大身躯,没有头,脖颈处化作滚滚黑气,吸攫血肉的怪物,当即吓得狂叫。

    眼看那铁笼将再次化作炼狱时,一箭刷然冲过近百步远,拖着璀璨的白光,射中了安禄山!

    “敌袭!”梁丹霍怒喝道。

    朝云顿时一个激灵,被吓醒了,左看右看,熊妖瞬间一声咆哮,掀翻了笼子,平地化作庞大怪物。

    莫日根、阿泰、特兰朵与阿史那琼先冲到,莫日根钉头箭飞旋,射向那熊妖。熊妖快步冲来,如同山峦一般,妄想抓住莫日根。众人在空中各自一个旋身,阿泰抖开飓风扇,将驱魔师们吹飞出去。

    众人根本不惧熊妖,毕竟熊妖虽悍勇,却只有一身蛮力,真正难对付的是后面的梁丹霍。是时只见梁丹霍怒目圆睁,吐出一口血雾,只见那血雾之中幻化出无数血似的厉鬼,朝众人扑去!

    李景珑已从鲤鱼妖处得知梁丹霍手段,提前做好了准备,当即喝道:“撒网!”

    驱魔师们留特兰朵对付那黑熊,同时欺身上前,阿泰展臂一旋转,平地飞起,两手一上一下结烈火印,念诵咒文,持飓风扇一抖——

    ——飓风席卷火焰爆开,广场上顿成火海,阿史那琼与莫日根放出了铁笼中百姓,喊道:“快逃!”

    梁丹霍释出的血炼厉鬼被那烈火一卷,尽数葬于火焰,她当即升空而起,追着阿泰而去!

    梁丹霍刚一升空,阿泰便朝她猛地抛来一物,直接摔在了她的脸上。飞过来的东西竟是一条鲤鱼,不住扑腾,喊道:“救命啊——”

    梁丹霍:“……”

    梁丹霍从脸上抓下鲤鱼妖,鲤鱼妖喊道:“真不关我事!”说着手上拿着把匕首,朝梁丹霍脖颈上比画,不住发抖,却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梁丹霍瞬间明白了,怒吼道:“你这个叛徒!叛徒——!”

    “救命啊!救命啊!”鲤鱼妖被梁丹霍抓住,尾巴不断扑腾,吓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最终无计,只得将那匕首朝梁丹霍脖上一插。

    “叮”地清响,匕首断折,梁丹霍气不打一处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叛徒——!”紧接着她将鲤鱼妖狠狠一掌打了出去,阿泰飞来,抬手接过,笑道:“这可是我们老大!尊敬点儿!”

    接着阿泰又抓着鲤鱼妖,瞄准梁丹霍扔了过去,鲤鱼妖业已昏迷,“咻”一声划出弧线,又砸在了梁丹霍胸脯上。

    梁丹霍怒吼道:“混账!”

    鲤鱼妖往梁丹霍身上一砸,又醒了,梁丹霍抓住它的腿,阿泰又在四周飞旋,折腾得她头昏脑涨,一时已不知这场仗要怎么打,阿泰还朝她做了个鬼脸,梁丹霍的怒火已无法遏制,直接将鲤鱼妖朝阿泰砸了过去!

    阿泰却身手敏捷,再次抓住,又把鲤鱼妖扔了回去,砸中梁丹霍臀部,两人把一条鲤鱼扔来扔去,梁丹霍终于忍无可忍,抖开长剑,吼道:“玩够没有!”

    阿泰见梁丹霍出剑,便一扇将鲤鱼妖送了出去,开始正正经经打架了。

    而地面上,特兰朵手持长鞭,面对那虎视眈眈的黑熊。

    “来啊!”特兰朵甩开长鞭,“啪”的一声抽在地上,那黑熊咆哮着手足并用,朝特兰朵冲了过来。

    特兰朵长鞭挥得噼啪作响,将那黑熊一路引到广场角落,翻身跃起,黑熊埋头冲去,顿时撞得围墙坍塌。尚未转头,特兰朵已一鞭抽了下去。

    那鞭子名唤“痛不欲生鞭”,乃是西域的一件神兵,其杀伤力较之钉头七箭等法宝自然不及,对于心智坚定、持有心灯的李景珑来说更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凡人、妖怪只要被抽中,虽不至于丧命,顷刻间便将痛不欲生。

    这鞭子简直就是为熊妖虎妖等大块头妖怪量身定制、特约准备的,众人讨论都觉得让特兰朵出马,绝对事半功倍。果然那熊妖仅挨了一鞭便狂叫起来,转头冲向特兰朵,特兰朵又是兜头盖脸地一鞭抽去。

    熊妖冲来冲去,身上挨了特兰朵十来鞭,当场眼泪狂飙,痛嚎不休,终于心生畏惧,特兰朵鞭影一抖开,瞬间铺天盖地,连躲都没处躲,熊妖再这么被抽下去当场得痛死。

    只听它狂叫一声,恐惧顿生,调头从围墙缺口处冲了出去。

    “怎么跑啦?回来呀!不是嚣张得很吗?”特兰朵盈盈笑道,抖开长鞭,又是“啪”的一声,竟是追着那熊妖,冲出了明堂!

    火海中,惊惶百姓四散,莫日根与阿史那琼一左一右,弯弓搭箭出飞刀,瞄准了台阶上的安禄山。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踏过火海走来。

    安禄山头颅恢复原状,在那火海中昂首咆哮,伸手抓住钉在心脏上的箭矢,狠狠拔了出来,扔在地上。朝云守护在安禄山身畔,警惕地盯着台阶下三人。

    安禄山嘶哑的声音道:“你对付他们,李景珑留给我!”

    朝云化身化蛇,朝阿史那琼与莫日根冲去,陷入搏斗之中。

    李景珑双手持剑,与安禄山遥遥相对,安禄山道:“总算又见到你了——驱魔司长史。”

    李景珑沉声道:“那天被你侥幸逃得一命,今日不会再放过你,伏诛吧!安禄山!”

    李景珑勃然怒吼,安禄山却发狂大叫,将面前人尸抛到一旁,跃下台阶,朝李景珑冲来!这一着大大出乎李景珑意料,本以为将是魔气与心灯的互撼,没想到安禄山竟是与他肉搏!

    安禄山浑身抖动,嘶吼着与李景珑撞在了一起,一拳揍向地面,顿时砖石破裂、四溅。李景珑在安禄山手臂上飞速一踏,冲上他的肩膀,飞身到他后背,以智慧剑朝他体内狠狠一插。

    智慧剑登时沿着安禄山后颈瞬间没入至剑柄,李景珑爆发一身心灯之力,注入剑中,安禄山不断颤抖,全身透射出白光。

    魔气蓦然爆散,席卷了整个广场,心魔再次现身,脱离安禄山的肉身,仰天嘶吼。李景珑咬牙拼尽全力,浑身光芒万丈,那强光不断提升,眉目间喷射出炽热的光火……

    “愚蠢的凡人……妄想驾驭神灵之能……”

    心魔缓缓开口,那声音惊天动地,只见浮现于广场的心魔影子张开手臂,整个广场上所有砖石同时轰然崩碎!

    地面现出奇异的法阵,开始转动,李景珑蓦然睁大了双眼,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坍塌下去。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挤压他的全身,仿佛重量刹那被加了十倍百倍。

    天空,大地,在那法阵上空的阿泰与梁丹霍身不由己,猛然下坠。莫日根与阿史那琼,以及化蛇搏斗间,只觉突如其来的压力传到,全身轰然贴住了地面!

    “动不了——!”阿史那琼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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