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的身上有股自然而然的邪气,就像一名阴冷的死神。从平康里出来吃夜宵的堂客、买热食的小厮、擦拭桌子的小二,都莫名地避开了他,躲得远远的,乃至他的桌前独自一人。陆许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起这家羊汤是他们刚到长安时,莫日根带他来吃的第一间店。他告诉陆许,他很喜欢这家的味道,以全羊入锅煮得绵软糯烂,汤作乳白色,荆芥清香调味,让羊汤变得鲜美无比。烤饼焦黄,掰碎后十分入味……长安只有这一家羊汤里放了荆芥调味,而室韦族过丰收节时,煮一只全羊,也放荆芥。
那是家的味道,不过陆许并无这记忆,也就无法理解莫日根对这美味的迷恋……
……但他现在感觉到了。
他闭上双眼,尝试着介入那瘦削邪气青年的记忆中,他看见了莫日根坐在室韦王族的最边缘处,参与他们的丰收大会。草原上载歌载舞,莫日根则无聊地以手指摆弄着案上的几块小石头,端详跳丰收舞的人群。
一只癞皮狗四处闻嗅,来到莫日根脚边,寻觅食客们施舍的残羹冷炙,莫日根突然抬脚踩了下去,一脚踩在那狗身边,小狗被吓了一跳,赶紧地远远逃开。
“你变坏了。”陆许自言自语道。
莫日根扔下铜钱,起身离开,沿着漆黑小巷走去,陆许转身下楼,一路跟在他的身后。
暗巷安静无比,莫日根一身黑衣,隐没在黑暗里,陆许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渐渐地失去了他的方向,思忖片刻,想必是回安西卫府去回报。正要转身抄近路去看看时,蓦然间背后一阵风起——
陆许瞬间警惕,回身格挡,一身黑衣的莫日根左拳右掌,两下拆招,切向陆许手腕,陆许伏身一个回旋,从莫日根肋下钻出,两人在空中换掌。
刹那平地扬起一阵风,气劲相撞,陆许原以为自己速度占了上风,莫日根那速度却蓦然比自己更快,化作一道虚影,拳脚交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再次贴了上来!
这家伙速度怎么变得这么快了?!陆许震惊了。
“从前都是让你的。”莫日根冷冷道,俯身到他耳畔,霎时陆许出腿,被莫日根一掌拍开,陆许借力翻身一招回旋,踹在他肩头!说时迟那时快,莫日根一记勾掌,将陆许脚踝锁住一拧。
陆许被拧得凌空飞起,在空中转圈,紧接着被莫日根摔向巷墙,背脊狠狠一撞,五脏六腑气血翻涌,险些吐出血来,暗道不好正要逃离时,莫日根却一手撑着墙,整个身体伏了上来。
同时间,钉头七箭离开箭囊,刷然指向陆许。
“还来。”莫日根带着危险的气息,低低说道。
陆许:“……”
陆许感觉到莫日根在这黑影里如同一只嗜血的狼,全身毛发竖立,几乎就要择人而噬。
“还什么?”陆许冷冷道。
“箭。”莫日根沉声道。
陆许沉默地打量他,心中猜想,天魔究竟如何影响着他的心智?眼前的莫日根仍记得自己,记得所有的事,那么,是不是也记得他自己先前所制定的计划?
“交出来……”
莫日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睁大了双眼,而陆许一手覆在他的侧脸上,侧头已吻上了他的唇。
莫日根万万没料到陆许竟会做出如此举动,然而陆许那动作却简直是水到渠成,闭着双目,专心吻住了他。
莫日根:“……”
“对不起。”
唇分时,陆许面无表情道:“一时没忍住。”
说毕,陆许趁着莫日根这么一失神,“唰”一声离开了他手臂的牢笼,以最高速度贴着巷壁一纵身,顷刻间竟是产生了虚影。莫日根还没反应过来,倏地抬头,陆许已消失在头顶。
莫日根两步跃上对面墙壁,再一翻身跳上另一堵墙,几个纵跃上了房顶,只见一轮明月高悬,陆许已消失无踪。
莫日根半晌不得言语,片刻后表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陆许则藏身错落屋椽间,在莫日根的视线死角下,不住喘息,直到脚步声远离,消失,他才吁出一口气,缓缓爬向屋檐尽头,安静坐着。
乌云再次卷来,挡住了月亮。
黄豆大的雨水落下,继而哗啦啦地全城下起雨,铺天盖地。
兰陵琥珀正打烊时,阿史那琼扛起门,封了酒肆前门,陆许浑身湿透,从缝隙中闪身进来。
“正要出去找你呐。”阿史那琼说,“又跑哪儿去了?”
陆许没有说话,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不理会阿史那琼,径自进了后间。屏风后点着一盏灯,裘永思、阿泰与翰国兰正在桌前商议。
“李景珑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从前你连见他一面也懒得见。”裘永思笑道,“现在倒是关心起他来了?”
翰国兰重重地“嗳”了一声,答道:“我又怎么会知道这家伙身为一介凡人,能走到如今这位置上?”
翰国兰自打驱魔司成立伊始,便与他们这伙人打了不少交道,狐妖案时他恰恰好不在京城,本以为李景珑不过是个寻常凡人,没想到现在竟是成了驱魔司的领导者,不由得感叹人不可尽信传言。
“你就把话说清楚了……小陆?”阿泰见浑身湿透的陆许绕过屏风,朝后院去。
“嗯。”陆许答道。
“你过来看看。”裘永思说。
陆许也不答话,更对翰国兰所言毫不关心,只是回了房,阿泰朝裘永思使了个眼色,裘永思只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太担心他。
翰国兰续道:“当初我不知道那金剑是不动明王宝物,若知道了,还会卖给他?”
“你就省省罢。”阿泰说,“除了他,还有谁会来买?又有谁会用?”
“说说说。”裘永思提笔蘸墨,又说,“这就记下了。”
翰国兰迟疑片刻,说:“这可是说好的……”
“知道了。”阿泰与裘永思又一齐答道。
“你就住兰陵琥珀。”阿泰说,“待我们完事儿了再送你出去,这次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人知道你下落。”
翰国兰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说:“好罢,这把剑,其实是个小偷,从洛阳通天塔内偷出来的……”
这话一出,阿泰与裘永思顿时坐直了身体。翰国兰在从前始终不知“智慧剑”来头,只知其是狄仁杰生前佩剑,而传说狄仁杰穷其一生,亦在搜寻与这把剑配齐成套的其余武器的下落。
但直到他死,亦只有这把剑,且锈迹斑斑,未随他下葬,而是被送入通天浮屠的塔底,后来中宗李显继位,浮屠再无人管,时有小贼前去偷掘,便从塔底偷出了几尊玉雕与这么一把狄仁杰的生前武器。
随之存在的,还有一封遗书,翰国兰也曾动过心思,寻找这诸多武器,却渐渐地发现,这剑毫无神通,不过是一把废铁,于是就不再记得,一次商会拍卖时,翰国兰授意手下,将这把剑取出,猝不及防在李景珑面前拍出了一个天价。
其后翰国兰惊诧不已,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稀世奇珍,着实暗中观察了李景珑一番,却见他只是将剑重新打磨抛光,成日带在身边,更无惊人之举,这点重新燃起的新鲜感,便也渐渐地淡了。
“遗书呢?”裘永思说。
“烧喽。”翰国兰无奈道,“有一夜过大漠,着实太冷,为了生火御狼……”
阿泰无奈,抬手示意说重点:“余下五把武器在何处?”
翰国兰想了想,说:“都是遗书上的猜测,我还以为狄仁杰编了几个故事,来哄着后人……”
遗书上并未指明确切的地点,而是绘出了五个符号,分别是……
“你这鬼画符的!谁知道是啥啊!”裘永思看着翰国兰随手画的几个圈,抓狂道。
鲤鱼妖扒着案几边缘,好奇地朝上看,想了想,指着其中一个,说:“这符号好像在哪儿见过?”
阿泰与裘永思马上看着鲤鱼妖,紧张起来,鲤鱼妖想来想去,实在记不得。
翰国兰画完,一摊手,说:“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再问我也没辙。”
纸上绘着五个奇怪的符号,一个也没见过,阿泰与裘永思苦想半天,都猜不出是什么意思,鲤鱼妖则认为是建筑上的某种花纹,猜测良久后,裘永思宣告放弃,说:“不管怎么样,现在咱们已经有了第一道线索,这是个好的开始。”
阿泰原想天魔既然如此忌惮翰国兰一个商人,极有可能是因为翰国兰知道某些至关重要的消息,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灭口。而翰国兰在此之前,连天魔都没听说过,更遑论掌握它的什么软肋。法宝商人既对法宝熟悉,那么便应有某些法宝克制天魔……联想到翰国兰是智慧剑的曾经一任拥有者,唯一的可能就着落在不动明王的六器上。
现在终于有了端倪,裘永思更提议不如先去找到,交给李景珑,结果却出乎意料的,得到了一个如此模糊的线索,只得待李景珑归来再行下一步商议。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响着,敲打在屋檐下与天井中的池塘。
陆许躺在房中,辗转反侧。
风雪中关城下,无数飞雪交织错落,一刹那散开,如同创世时混沌初辟所爆发的群星,光芒之中,现出莫日根英俊的容颜。他的口中,念诵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语,那眼神就像温柔的……
“……大海。”
那是鸿俊告诉他的,陆许这一生从未见过海,鸿俊也没有,但他曾听说过,人间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海洋。并约好这一生,总得去看一次海。
听说它广博无际,在多少个夜里,总让陆许想起莫日根蓝黑色的双眸。
那家羊肉汤其实挺好吃……胜过他在凉州吃过的许多菜,陆许初来长安时,总习惯了看着莫日根的后背,他的肩膀因常年拉弓而宽阔有力,背脊就像山峦般给他在这陌生之地,寂寞思绪中的安全感。
陆许叹了口气,侧过身,闭上双眼,吻过莫日根的嘴唇还在微微发热。
安西卫府中,莫日根将箭囊扔在地上,踞坐于角落里,像头不甘心的狼。
“任务完成了?”万丰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滚。”莫日根冷冷道。
万丰沉声道:“大人令你前去回报……”
“滚!”莫日根运足真气,充满暴戾的一吼,整间房都在随之震动,外头随之静了。
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一圈嘴唇,闭上了双眼。
第111章
寒冰飞匕
黑暗里,他的思绪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暗巷之中,
在陆许吻过他后,
莫日根伸出手,锁住了他的喉咙。令他稍稍仰起头,与他对视。
陆许的眼中充满了自然而然的紧张与惊恐,
紧接着,
莫日根低下头去,
轻轻咬住了他的脖侧。那一刻他仿佛再度化身为狼,
尖锐的犬齿瞬间刺破了他的皮肤,穿透了他的血管,
一股香甜的血液迸爆出来,
源源不绝地注入了他的口中。
陆许仰起头,
瞳中倒映着乌黑的天际,弥漫的阴云退开,
漫天星辉“唰”一声洒了下来,
银河恰巧从这狭窄的巷顶穿过,映得巷中犹若白昼,
星光奇异地旋转,
银辉飘荡。
莫日根吸吮过他的血液,意味未尽地离开他的脖颈,
轻轻一吮,令伤口合上,再沉默与他对视,那眼神专注而野蛮,
仿佛看着一只备受自己掌控、不得脱逃的猎物。
陆许冷不防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一道闪光贯穿了暗巷,“唰”一声莫日根消失了。
他蓦然睁开双眼,醒来,雨已停,外头传来鼓点与乐声。他抬手摸自己的脖颈,某一处略有些异样,当即翻身起床,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跪倒在榻下。
“小陆?”裘永思在外头问,“生病了?”
陆许艰难起身,只觉晕头转向,似踩在棉花上,他对着镜中看,发现脖颈一侧竟是出现了红色的印痕,裘永思推门进来,忙试他额头。
“糟了。”陆许说,“他顺着进我梦里来了。”
当天午后,陆许喝过药,证实昨夜淋雨得了风寒,神情委顿地坐着,朝众人说:“他的第二个目标,是哥舒翰。”
“这不好搞。”阿泰眉头深锁,说道,“哥舒翰绝不像翰国兰般易与。”
陆许与阿泰、阿史那琼都是见过哥舒翰的,众人商议片刻,最后敲定今夜细节。然而,最重要的情报,他们始终未曾获得——安禄山并未让莫日根知道他的神火在何处,而距离杨玉环寿诞,还剩下六天。
夕阳西下,陆许仍吸溜着鼻涕,热得头晕,寻思着今夜若再碰上那家伙该怎么办,以及昨夜那一场梦,莫日根究竟有何用意。
裘永思担心陆许,一度让他今夜别再出任务,陆许却坚持与大家一同行动,两人在将军府外等候之时,陆许突然说道:“你觉得哪个才是他?”
裘永思一怔,在这没头没脑的话前思忖片刻。
“两个都是他。”裘永思说,“传说女娲娘娘造人之时,从日出造到日落,从白昼到黑夜,人的三魂七魄中,便有光,也有影。”
陆许沉吟良久,又说:“若给驱魔司里,大伙儿排一排,你觉得谁是最聪明的?他排第几?”
裘永思笑而不语。
陆许追问再三,裘永思方道:“最聪明的,自然是长史,我自愧不如。”
陆许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裘永思又说:“最笨的,想必在你与鸿俊之间产生了。”
陆许:“……”
“人生来就有聪明的,有笨的。”裘永思又道,“世间最难得之事,不过是返璞归真,大智若愚嘛,太聪明,反而活得累,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简单一点,活得更逍遥自在些,是不是?”
陆许说:“我不是鸿俊,不吃你这套,只想问,在你眼里,大狼的计划仍有破绽,对不?”
裘永思摇了下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说:“不必担心,这不还有我么?”
陆许不像鸿俊般总是懵懵懂懂,既来之则安之,有饭吃,有床睡,有李景珑谈情说爱就行。他始终观察着驱魔司中的每一个人,平日里,他们似乎各有各的心计,耍起手段谁也不让谁,但实际在智谋这一块上还是有分工的。
哪怕是李景珑在时,偶尔也会征询裘永思的意见,这家伙似乎是除了李景珑之外看事情看得最透的一个。
而莫日根则在李景珑离开时,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大伙儿的头儿。陆许始终怀疑裘永思仍作了一手准备,只因他既不对这过程进行评价,也不曾主动去做什么。只见裘永思神情微微一动,朝陆许道:“小陆,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裘永思朝陆许挤了挤眼睛,神秘地笑了起来,又道:“你觉得……长史始终不在,獬狱就这么相信咱们?他难道不着急么?”
“不着急。”陆许答道,“这都好多天了,除却那夜现身后,他再没有过问整个计划。”
“嗯。”裘永思若有所思地答道,“你说他,知不知道咱们正在做的事?”
陆许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裘永思又是神秘一笑。
入夜时将军府中十分安静,厅内摆放着哥舒翰从凉州带来,奉予杨玉环的寿礼——一件霓裳羽衣,乃是西域众匠人巧手织造,足足用了三年之久。羽衣分为七层,层层错落,金银丝在灯下如同流瀑般光华旋转。
“一定喜欢!”杨国忠点头道。
哥舒翰便让侍婢将羽衣罩了起来,朝杨国忠道:“老夫为了买这件羽衣,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杨国忠啧啧赞叹片刻,哥舒翰又请他到书房中喝酒,两人对谈近半个时辰后,杨国忠方从书房中出来,哥舒翰则表情十分复杂。
“也是时候了。”哥舒翰叹道。
杨国忠最后说:“为了来日的大唐。”
哥舒翰一把年纪,胡子、头发都已花白,年前西凉中了瘟疫后大病一场,竟已有苍颓之感,唏嘘不胜,点了点头,杨国忠径自离开,也不再多说。哥舒翰回转,在书房内看着杨国忠送来的文书。
“老爷。”婢女在外道,“夫人请您。”
“稍后。”哥舒翰拿着那信纸端详,仔细对照笔迹。
外头便不作声了,不多时,管家又说:“老爷。”
“知道了,这就过去。”哥舒翰不耐烦道。
“大唐驱魔司莫日根求见。”管家说。
莫日根?哥舒翰依稀记得此人,凉州尸鬼之乱时,莫日根着实在府上养了好一会儿伤,过后李景珑前来禀告,更告知长安有妖潜伏。便吩咐让他入内。
莫日根两手空空,身无兵器,入得房中,先是四处打量,并不朝哥舒翰行礼,哥舒翰将信扎压在一本文书之下,抬眼朝他望来。
“怎么?”哥舒翰相对而言,待驱魔司中人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李景珑救过他的性命,且这伙人个个身怀绝技,直接听命于皇帝,乃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杨国忠说了什么?”莫日根上前一步,仿佛改变了主意。
哥舒翰眉毛一竖,便即大怒,要斥“大胆”之时,突转念一想,沉声道:“你不是莫日根,你是何人?来……”
莫日根色变,万万未料哥舒翰阅人无数,竟是一眼看出自己破绽!当即顾不得再套话,倏然出指,六杆钉头箭刷然破开窗口,屋顶瓦片,一齐射向哥舒翰!眼看箭头从六个死角飞来,疾取他全身各处要害,哥舒翰再无逃生之路,偏生就在这时候,“唰”一声白影出现!
陆许快得无以伦比,破窗而入,一脚踏上案几,手中现出短匕,一匕挡开最接近哥舒翰的箭矢,将它击飞,紧接着翻身上房梁,转身挡开第二箭,再飞身与箭矢落下,挥匕挡开第三箭!
“叮叮叮”三声作响,陆许在空中飞旋,那速度竟是比箭更快,再挡开两箭,最后一箭从他手臂划过,破开他的衣衫,鲜血在空中飞溅。
莫日根飞身后跃,陆许冲了上来,以肩一撞莫日根胸膛,莫日根本可调齐钉头飞箭,将陆许格毙当场,却起不了杀心,只是侧身避开陆许,不欲与他交战,再以两手手指朝身前一并,被挡开的箭矢集合,旋转着掠过陆许,朝他身后的哥舒翰飞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哥舒翰刚吼完“……人!”,话音一落,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同时破窗冲入,阿泰手执飓风扇,冷冷道:“玩大了,兄弟。”
紧接着阿泰一扇挥去,刺骨寒风卷起满房书卷,裘永思以笔锋一挥,房内山水画内,一座巨山顿时脱开画纸飞出,狠狠砸向莫日根。
是时只见假山飞来,莫日根暗道不妙,被结结实实地砸在胸膛上,背脊在房门处狠狠一撞,顿时撞塌木门,直摔出去,阿史那琼六把飞刀出手,迎上莫日根钉头箭。
“陆许!”裘永思大喝道,“动手——!”
陆许两手不断发抖,片刻后痛下决心,一声狂喊。
“啊——!”陆许两匕划出弧光,带动阿泰挥出的寒锋,尽数汇聚于那匕首上,随着那痛彻心扉的喊声,贴身撞进了莫日根怀里。
莫日根:“……”
陆许:“!!!”
只见陆许两匕直出,一匕捅莫日根腰畔,另一匕直取他肋下,刷然捅了进去!
莫日根万万未料陆许竟是如此绝情,一声狂吼,当即任凭那匕首卡在肋中,狠狠挥手,将陆许一拳扫开,陆许只觉那拳力重逾千斤,被扫得脑海中“嗡”的一声,摔在墙角。
与此同时,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三人冲来,护住了哥舒翰,莫日根再不言语,半空中一个翻身,上了房顶,一阵杂乱脚步声带着瓦片横飞,逃跑了。
哥舒翰瞪着双目,一脸震惊,待得手下卫士上前来,正要捉拿三名“刺客”时,哥舒翰却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阿泰与裘永思、阿史那琼则一起转身,朝哥舒翰行礼。
“事有仓促,诸多冒犯。”裘永思说,“还请老将军见谅。”
“你!”哥舒翰一指阿泰,说,“告诉我发生何事!”继而让进来的卫兵全退出去,阿史那琼上前扶起陆许,裘永思则躬身捡起房内飞扬的纸,放回哥舒翰案上。
阿泰正要开口解释时,哥舒翰却一声冷笑道:“李景珑手下,个个精明得很呐!”
裘永思嘿嘿一笑,停下动作,不再捡地上的散乱纸张。陆许则靠着墙坐下,气喘吁吁,被莫日根那一拳打了,整个脑子里仍在嗡嗡作响。
安西卫府中。
赤膊只穿一条黑色武裤的莫日根躺在榻上,不住抽搐,睁着无神双目,冷得直打颤。安禄山检视他的全身,一声冷笑,被匕首所扎之处已结冰,这层冰霜正在慢慢化开,蔓延到他的身体,肋下连着胸膛尽变成蓝色。
莫日根的胸肌上,还纹着一只鹿头的形状。
蛊虫从窗缝中飞入,变换为万丰身形,沉声道:“大人。”
安禄山缓缓道:“他们为何会知道目标是哥舒翰?!”
万丰摇头,目中满是惊疑,安禄山一脸横肉,尽现戾气,盯着莫日根看,再看万丰。
万丰说:“救他么?”
安禄山终于出手,左手带着红光,按向莫日根胸膛,右手则将匕首猛地拔了出来!
莫日根一声狂吼,全身犹如遭到火焰焚烧,瞳孔瞬间放大。几乎是同时,就在安禄山拔出匕首时,匕身符纹随之一亮,寒气冲向安禄山全身!
将军府内,阿泰解释到一半,陆许猛地一抽,双目空洞。
那一刻,他的视线透过莫日根双眼,看见扔掉匕首、双掌作火焰形祭在身前的安禄山!安禄山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那金扳指不易察觉地一闪。
紧接着,梦境化作另一番场面,黑狼按着白鹿,在冰冷的荒原上不住撕咬,陆许马上知道莫日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在那垂死之际,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一切温暖之体,吸收热量。
“陆许——!”
“小陆!”
暗夜冰原上,寒风凛冽,绝望与死亡的旷野中,黑狼按着白鹿,不住狂咬乱抓,白鹿滚烫的血液几乎是爆破开去,洒了满地。它的全身发出强光,黑狼龇着牙,愤恨的双目中只有嗜血的意味。
然而那白光收拢,化为全身赤裸的陆许,他不仅没有逃离,而是紧紧抱住了黑狼,黑狼在此刻只有凶恶气势,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了陆许的肩膀上!
陆许忍着钻心般的剧痛,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失去神识前,他抬起另一手,抱住狼头,全身贴在黑狼的毛发上。
黑狼的咬合力几乎让他肩胛随之粉碎,肌肉、血液,尽数模糊一团,然而就在陆许做出这个举动之后,黑狼倏然慢慢地松开利齿,迷茫地仰起头。陆许则仅仅抱着狼头,侧脸贴在了它的下颚上,不住颤抖。
蓦然一切景象崩坏、破碎,陆许睁大双眼,回到了现实中。
房内,所有人都怔怔注视着他。
阿史那琼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吧?”
“找到了。”陆许颤声说道。
所有人瞬间色变。
天亮时,李景珑与鸿俊牵着手进城,鸿俊仍有些魂不守舍,李白则懒懒散散,一天没喝酒,什么力气都没了,一路上还东张西望。李景珑无奈,一会儿将李白拉回来,一会儿还得照顾鸿俊,还得提防自己被通缉,如同一个人身后带了两只尸鬼。
兰陵琥珀刚开张,客人们便一拥而入,李景珑从后门进去,鲤鱼妖正在打鸡蛋面浆做早饭,骤然一见李景珑,骇得“哇”一声大叫,自己把面酱洒了一身。
“可以下锅了。”李景珑面无表情道。
鲤鱼妖:“这不好玩!鸿俊呢?你们啥时候回来的?”
鸿俊与李白进来,李白说:“酒呢?”
“待会儿给你找去。”李景珑推着李白往前走,鸿俊则一副失神模样,前去换衣服。
第112章
将计就计
“鸿俊?”李景珑说,“待会儿过来,
大伙儿碰头。”
鸿俊只应了声,
有气无力地回房,鲤鱼妖则跟在他身后,焦急问道:“怎么样?鸿俊?救下鲲神了么?”
鸿俊将一路上的事儿朝鲤鱼妖转述,
鲤鱼妖只是听着,
问:“你怎么啦?”
鸿俊想了想,
叹了口气,
说:“我梦见未来了。”
鲤鱼妖张着嘴,怔怔看着鸿俊,
说:“我会变成龙么?”
“没梦见你。”鸿俊拿着衣服,
出去摇水冲澡,
无奈笑了笑,说,
“我和景珑,
不会在一起。”
“哦。”鲤鱼妖又问,“那天魔呢?”
“被除掉了。”鸿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也好,
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切都会来,
也都会过去。”
鲤鱼妖说:“可是未来是不一定的,传说哪怕鲲神,也不能完全预见。”
“嗯。”鸿俊举起一桶水,沿着头顶冲下,
哗啦啦冲得全身湿透,答道,“但至少是一个可能。”
鲤鱼妖说:“没关系,鸿俊,不管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鸿俊苦笑,他的身体如同汉白玉所琢,一头湿发搭着,拿着皂荚,在身上搓了几下,身上搓了些泡,背对鲤鱼妖站着,腰线、背肌的轮廓充满了少年感。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是死是活。”鸿俊转头道,“也许我也死了呢?我猜说不定真是我猜的那样……景珑继承了不动明王的法力,把我杀了……”
“不会的!”鲤鱼妖瞬间喊道。
鸿俊又朝自己身上浇了桶水,擦干后心中一动,问:“他们怎么样了?”
鲤鱼妖说:“我不知道,他们都鬼鬼祟祟的,出去也不叫我,总瞒着我,让我在家做饭。”
鸿俊近来也觉得有点奇怪,众人似乎不怎么给鲤鱼妖戏,也许也是嫌它戏实在太多了,也或是没有用到离魂花粉的场合。以前李景珑常常都会叫上鲤鱼妖,甚至连做制服都给它单独做一份,后来两人在一起后,确切地说,是从长安去西凉时,李景珑就开始嫌它碍事了,缘因鲤鱼妖偶尔会开口损他,或是看他与鸿俊亲热,突然就说话拆台。
毕竟谁也不想亲热的时候,旁边盆子里躺着个絮絮叨叨的岳父,想调调情时这岳父又要突然大喊大叫,简直吓死个人。但后来鸿俊也特地朝鲤鱼妖解释过,自己是真的喜欢李景珑,鲤鱼妖便只好吃醋归吃醋,不再干涉两人,大多数时候,则自动避开。
鸿俊心里却还装着鲤鱼妖,陪伴了这么多年,赵子龙就像家人般,总有一席之地,也始终记得它要跳龙门当条龙的夙愿。
“我去看了三门峡。”鸿俊朝有些无精打采的鲤鱼妖说,“等天魔抓到以后,我就带你跳龙门去。”
鲤鱼妖稍一振奋,迟疑道:“那好啊,可是……万一我跳不过去呢?”
鸿俊说:“那咱们就在三门峡边上,搭个房子,我陪你修炼吧。”
鲤鱼妖刹那就傻了,不住发抖,一声“真的吗?”竟是半晌问不出口。它仿佛感觉到鸿俊未曾宣诸于口的某种惆怅,半晌后只是问:“鸿俊,你怎么啦?”
鸿俊穿上衣服,笑着摆摆手,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会儿却也说不清。曾经他对这红尘世间眷恋无比,如今却隐隐约约,生出了疲惫之意。仿佛天底下的繁华,归根到底,并不属于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也将就此结束。
“我去找陆许。”鸿俊朝鲤鱼妖说,“我想吃蛋卷,软软的。”
“行。”鲤鱼妖说,“给你煎个一面带点儿焦黄的,裹着豆腐丝和卤排肉条吃!”
鸿俊快步上二楼,只见屏风后众人正在商议,李白正倚着栏杆喝酒,陆许神情委顿,在角落里躺着。鸿俊见他受伤,当即大叫一声,怒道:“你怎么了?!”
陆许有气无力道:“头痛得很,撞了下……你弄点止痛的汤药来……”
鸿俊见陆许手臂那伤口只是外伤,头痛却是危险,忙翻开他眼皮看是否有后颅瘀血,又按他穴位,问长问短了一番,陆许却怔怔看着鸿俊,眼中竟是有泪。
“怎么了?”鸿俊跪在陆许身边,陆许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让我抱一会儿。”陆许低声说,“好累……”
鸿俊沉默片刻,看屏风后众人议事身影,见没有莫日根,心中隐约便有不祥预感,但没有问,只是反手抱住了陆许。
李景珑探头看了一眼,也不打断他们,朝裘永思续道:“……我认为不要立即动手,还剩几天?”
“三天。”阿泰说,“我们的时间还比较充足。”
李景珑沉吟不语,裘永思说:“我就怕拖得久了,迟则生变,万一安禄山横竖无事,左猜右猜,回过神来,知道那寒冰匕首是个引蛇出洞的陷阱……”
“圣器下落已经查明。”阿史那琼说,“他还能把戒指吞肚子里去不成?”
“还真有可能。”裘永思笑道,“万一他猜到咱们的计划……”
李景珑:“再给他个将计就计如何?我们还有诱饵呢。”
说着李景珑扔出一个瓶子,在桌上当啷啷地转,内里出现了一只奇怪的虫子。
“抓到了?!”裘永思惊讶道。
“就一只。”李景珑说,“另一只被错手杀了。”
裘永思说:“太好了!我正犹豫着是不是把冒充翰国兰那只也抓回来……”
“太容易惊动他了。”李景珑说,“且容我安排,先按兵不动,过两天,待他们找上门再动作。”
“就怕不来。”阿史那琼说。
“我有把握,寿诞之前,一定会来。”李景珑说。
鸿俊先是以混合的油为陆许推拿后颈,再熬了浓浓的一大碗疏风活血的药给他灌下去,陆许问:“要开颅么?”
鸿俊哭笑不得:“我没这本事。”说着以法力注入陆许经脉中,为他疏通脑中瘀血,愤怒地说:“怎么都没人管你?”
陆许一半是因莫日根之事难过,另一半也是受伤了草草包扎了事,竟未有人关心,最后驱魔司里只有鸿俊紧张得要死。
“是我没说。”陆许道,“不想让大伙儿担心。”
鸿俊心想陆许这人有时候也真够纠结的,喜欢莫日根吧,不说;受伤了,也不吭声,总是冷冷淡淡的,又似乎对这被抛弃的孤独感乐在其中。
“是莫日根动的手吗?”鸿俊突然问。
陆许“嗯”了声,鸿俊顿时大怒问:“人在哪儿?反了他!”
鸿俊以为莫日根只是单纯与陆许吵架打起来了,没想到陆许解释完后,鸿俊一时脑子竟有些不够用,说:“等等,我不大明白……”
“简单地说。”陆许说,“他当卧底去了,而且为了杜绝一切露馅的可能,他彻底入魔了。”
鸿俊道:“可他是知道你们先前计划的……”
“我用了一个梦。”陆许说,“把他关于这点的记忆抹掉了,他只以为我们当天晚上就去动手……”
鸿俊震惊了,问:“还能这样?”
陆许说:“当然,梦的力量能改变人心,打个比方,如果我为你编造了一段身为凡人,生在长安的记忆,注入你的梦里,一夜间驱魔司的所有人都随之销声匿迹,醒来时,你会以为自己是谁?”
鸿俊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庄周与蝴蝶的预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陆许又道:“你呢?路上怎么样?”
鸿俊搭着陆许的肩膀,小声与他道来,李景珑与众人谈过,一起看着鸿俊与陆许两人重逢后又是嘀嘀咕咕的,聊了许久,直到深夜时,李景珑将一切安排停当,方回房与鸿俊睡下。
“快结束了。”李景珑在后院洗过澡,穿着单衣短裤进来,朝鸿俊说,“又有什么心事?”
鸿俊低声答道:“没有。”
他想起陆许告诉他的经过,想起那个梦,那时他劝说陆许的,则是“来日方长”,至少你们命里不会注定分离,只要他在,你也在,未来总有机会。
他怔怔看着李景珑,伸手去抚摸他的侧脸,李景珑抓着他的手,低声说:“永思找到了不动明王六器中,其余五件的下落,大伙儿都商量好了,先是除去天魔,再让獬狱短暂地逍遥一阵,待我集齐六器,会解决掉它。”
“我们不会分开。”李景珑又认真道,“不管你在鲲神的法术里看见了什么,相信我,鸿俊,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没做到的?”
这句话出口,鸿俊仿佛又看见了一道光,确实如此,每一次,李景珑答应他的事最后都办到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李景珑坐上榻来,笑着朝鸿俊说。
鸿俊有点紧张,担心地问:“什么条件?”
李景珑搂着鸿俊,低头就要来亲,一本正经道:“昨夜没有‘那个’……一整天不曾亲热了。”
鸿俊笑道:“你要就来啊,不是才三天三夜了一次……”
李景珑认真道:“我反思了下,咱俩总是不定时,这样不好,你得答应我,以后每天都至少两次,按时,睡醒一次,睡前一次,中午若条件允许,也得一次……”
鸿俊抓狂道:“这不可能!”
李景珑一次就要将近一个时辰,鸿俊得累死,李景珑一边与他耳鬓厮磨,一边说:“那两天三次?”
“一天最多一次!”鸿俊说。
其实想想一天一次,鸿俊便忍不住吞口水。李景珑便道:“若错过了,可是要存的。”
鸿俊哭笑不得,说:“万一太累了就不成……”旋即被李景珑按在榻上。
“对了,赵子龙它……”
鸿俊想了想,开口道。
李景珑一怔,眉头皱了起来。
鸿俊只觉得李景珑与自己在一起后,刻意冷落了鲤鱼妖,希望执行任务时,尽量还是将它带上,李景珑简直对鸿俊突然开启的这话题莫名其妙,听了半晌,说:“媳妇,这是床上,我都硬得不行了,你现在跟我说一条鲤鱼?”
鸿俊哈哈笑,抱着他,李景珑便扯开两人衣服,不搭理他逗自己,直接压了上来。
黑夜里,莫日根一身戾气变得更重了。
他无声无息地潜入漆黑一片的兰陵琥珀,所有房间都熄了灯。陆许解开绷带为自己换药,起身时骤然看见房内角落里站着一个黑暗的人影,蓦地一震。
“我现在只要喊一声。”陆许在黑暗中说,“他们都会过来。”
“你不会喊。”莫日根的声音同样在黑暗里回应道。
陆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到莫日根正在缓慢靠近,但他没有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