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帮不了你了。”李亨重重叹了一声,说道。李景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几名太监将李亨背后的屏风搬开,现出屏风后的杨国忠与高力士二人。
杨国忠悠然道:“以这回的事儿,须得在朝上审你,殿下不愿召起朝会,让我们先作旁听,作保你绝无私心,李景珑,这可得好好聊聊了。”
“是啊。”李景珑反倒笑了起来。
任鸿俊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了,高力士开口道:“现下算是全你的面子,什么边关战死尸鬼二十万大军屠城,什么敦煌莫高窟九色鹿,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在朝廷上说的,纵然说了,想必也不会有人信。”
“朝政归朝政,鬼神归鬼神。”李景珑的语气也随之强硬了些,说道,“驱魔司与各位大人本来就隶属不同,咱们各管各的,何必多此一举?”
“好一个各管各的。”杨国忠蓦然大声道,“人命关天,玉门关下死了七百四十余将士,凉州军更是折损三千余士兵,你借‘收妖’之名办完事,拍马就走,你让陛下如何向死去将士的亲人们交代?!”
李景珑只不言语,一手按住鸿俊手背,示意切莫作声。
“把你调查所得,原原本本,从头到尾给我交代清楚。”高力士说,“至于朝中各位大人信不信,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李景珑,说话。”李亨道,“事到临头,你还在等什么?”
李景珑想了想,说:“等传信的。”
李亨眉头皱了起来,高力士、杨国忠一时表情各异,李景珑只希望自己千万别在这时候倒霉,只求天子正好在贵妃身边……只求那封折子能成功递到贵妃面前,只求这对恩爱佳偶,百忙之中还会抽空来看一眼奏折。
杨国忠又道:“罢了,我看还是先将他们押进牢里去。”
鸿俊:“……”
什么都没吃到,居然还要坐牢?!鸿俊瞬间火起。
第78章
心悦君兮
而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声:“陛下宣李景珑觐见——”
听到这声时,
李景珑便知道自己赢了。
“各位大人,
殿下,臣先告退了。”
众人:“……”
杨国忠与高力士本欲兴师问罪,没想到最后关头,
竟是天子救了李景珑!李亨一时也惊了,
李景珑一看李亨脸色,
便知道这次的事,
李隆基兴许全不知情,都被太子按下去了。
此事牵连甚广,
更涉及哥舒翰、杨国忠与李亨之间的权力争夺,
李亨不欲上报也是情有可原。若只有战死尸鬼,
李景珑说不定也就算了,然而牵扯到天魔,
一步错,
便有全盘覆灭之虞,李景珑不敢托大,
只得越级回报李隆基。
这么一越级,
太子自然是恨死了自己,李景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即启程往金花落去。
“鸿俊。”李景珑忽然在廊下停步,
朝鸿俊问:“你相信我么?”
鸿俊一怔,点头。李景珑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相信我。”
“当然,
怎么了?”鸿俊问。
李景珑沉吟半晌,而后说:“待会儿不管我在陛下前说了什么话,且记住,鸿俊……”
鸿俊:“???”
鸿俊诧异端详李景珑,李景珑只是静静看着他,最后说:“你只要记得,你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
“走吧。”李景珑脸上泛起红晕,不再说下去,催促鸿俊快走。那一刻,鸿俊明显地感觉到,李景珑有点不好意思。
他的心脏随之砰砰跳了起来,追上李景珑,来到金花落外。
冬去春来,那护国银杏神树抽出了嫩叶,四周点缀着移来的桃花,开得缤纷灿烂。
李隆基与杨玉环依旧坐在榻上,李景珑领鸿俊觐见后,乐声便停了,李隆基又吩咐人带李亨过来。李景珑刚要禀告,李隆基却云淡风轻地说:“待太子来了再说罢。”
杨玉环一袭白衣,笑吟吟地看鸿俊,说:“找到你舅舅了不曾?”
“找到了。”鸿俊接过太监递来的点心与茶,笑道:“可惜也没与他告别,就这么匆匆忙忙回来了。”
杨玉环说:“总有见面机会,不着急。”
李隆基问:“若非你递了这折子,朕还不知你往凉州走了一遭,心想这些日子怎不闻你消息了。”
李景珑汗颜道:“为殿下办事,幸而去了。”
李景珑本欲旁侧敲击一番,天子却只随口问了些风土人情之事,李景珑只胡乱答了些,待得李亨前来时,李隆基方看了杨玉环一眼。杨玉环便起身离开,金花落中的气氛复又凝重起来。
“李景珑。”李隆基遣退众人,而后冷冷道:“你奏折中所言,这可是相当的危言耸听了。”
鸿俊不料杨玉环一走,李隆基竟变了一副面孔,当即紧张起来,随之李隆基将奏折朝地上一扔,折子散了开来,鸿俊依稀看出“天魔降世,生灵涂炭”寥寥几行字,当即一惊,望向李景珑。
“绝无半句虚言。”李景珑说:“具体经过如是……”
说着,李景珑喝了口茶,从多年前的天魔开始,说到千年一轮回的浩劫,再说到这次前往河西,从战死尸鬼王处得知的详细经过,只略去了一切与鸿俊相关的内情,最后道:“而现如今,天魔种仍在世间,它的转生,已在所难免。”
鸿俊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李景珑竟是丝毫没有隐瞒!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喃喃道:“有一枚‘天魔种’,时机成熟后,便将长成天魔?”
“不错。”李景珑今日显然有备而来,不打算隐瞒天子。
“魔种在何处?”李隆基又问。
“尚在调查中。”李景珑自若答道:“但踪迹我已掌握,此刻尚不可说。”
李亨颤声道:“李景珑,你且莫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殿下。”李景珑半点不客气,说:“事情经过,可有不合理之处?”
有时候,最有说服力的话语,乃是真相。鸿俊不得不承认李景珑非常聪明,只要说出真相,哪怕这过程再曲折,内情再匪夷所思,环环相扣的真相,自当有让人相信的力量。
“我将除去天魔种。”李景珑又道:“但在这个过程中,长安必将大乱,须得先得陛下支持。”
除去天魔种,也即意味着李景珑将杀死自己,刹那间鸿俊一阵天旋地转,听到这话时,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死在李景珑手中的未来。
然而李景珑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那是鸿俊最习惯的眼神,镇定点,凡事有我。
鸿俊想起李景珑的话,最终勉强将那心里的不适按捺下去,点了点头。
“你要如何除去它?”李隆基说。
李景珑答道:“天魔种乃是妖王所寻之物,只要在找到之后,守在它身边,妖王迟早会露面,它们会不顾一切找来。届时,我将以驱魔司全部的有生之力,先将‘獬狱’彻底铲除,再以心灯净化魔种,将其焚烧殆尽。”
“只怕你办不到。”李隆基道。
“若我办不到。”李景珑说:“别的人更办不到。”
“面对妖族,驱魔司全体上下,俱愿竭力一战,正如身畔鸿俊,乃是我这一生里,至为重要之人。他们将性命交付予我,但面对朝廷与陛下,殿下,当危机来自于自己人时,我们无法违抗陛下旨意,也无法对众多朝臣非议置之不理。”
“这正是为何要原原本本,禀告陛下的原因,此事出了金花落,不可再有第五人晓得,我需要全无保留的信任。”
说着,李景珑把手放在鸿俊置于膝头的手背上,仰头,注视李隆基神情。
李隆基只沉默看着两人,鸿俊那眼神中带着悲凉的意味,虽早知如此,听到之时,却依旧心中难过。但他没有挣开李景珑的手,全因在此刻,他只有李景珑可以倚靠。
“李景珑。”李隆基说:“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李景珑答道:“臣已想清楚了。”
“如此,朕便成全你。”
“臣敬佩陛下。”李景珑最后道。
夤夜,李景珑与鸿俊在小巷里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鸿俊走在前,李景珑跟在后,两人一时各想各的,半晌无话。
“鸿俊。”李景珑终于开口:“我有话与你说。”
鸿俊说:“我好累,我不想说话。”
李景珑追上几步,解释道:“今天太子传唤,事出突然。许多话,我昨夜本想朝你解释,或是今夜……”
“我回去了。”鸿俊答道。
他仍是相信李景珑的,但金花落中那一番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令他颇有点不知所措。驱魔司大门外砖石飞开,鸿俊快步进去。李景珑在身后说道:
“你答应过,无论如何都相信我的!”
鸿俊回头一瞥李景珑,眼神中带着孤独与落寞,道理他都懂,但他只觉得此刻心里极不好受。
“你俩回来啦?”鲤鱼妖在院里问:“吃饭了吗?上哪儿了?”
鸿俊快步经过,陆许从莫日根房里探头出来,喊道:“鸿俊!”
鸿俊进了房,关上门,李景珑一个箭步追来,站在门外,说:“鸿俊,你听我解释……”
鸿俊只不开门,李景珑面对那薄薄的一扇门,也不硬闯,就这么站着。房内未开灯,他高大的身影映在纸门上。
鸿俊怔怔看着那身影,沉默不语。
阿泰、莫日根等人都探头出房,看李景珑,李景珑却朝阿泰招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阿泰哭笑不得,一手扶额回房去。
“没事吧?”莫日根以口型示意。
李景珑点了点头,陆许正要去叫门,李景珑却慌忙阻止,朝莫日根示意,五指以手势作了个‘笼子’之意。
陆许:“?”
莫日根会意,忙把陆许拉住,小声在他耳畔解释,陆许不耐挣脱莫日根,只怀疑地看着李景珑。
鸿俊躺在榻上,见李景珑走了,翻来覆去,想着今天他所说的话,他心里明白,李景珑是在保护自己,今日才有此一言。
“我知道今天所言,令你心里不好受。”李景珑的声音在门外复又响了起来。
鸿俊心乱如麻道:“别说了!你走吧!”
“……可你只听去了与天魔相关的话。”李景珑只不理会鸿俊的逐客令,又道:“我却还有一句,朝陛下说的是:你是我这一生里,至为重要之人。”
莫日根、陆许、鲤鱼妖、阿泰、阿史那琼,众人听到这话时俱一脸错愕,莫日根却现出笑容,握拳朝李景珑一挥,虽不知发生何事,仍然给他鼓劲。
鲤鱼妖张大了鱼嘴,众人像是在看热闹一般,李景珑反而不自在起来,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房内,鸿俊仍未回答。
李景珑手里拿着巴尔巴特琴过来,盘膝在鸿俊房外坐下,说:“鸿俊,你知道我敬佩陛下什么么?”
房中一片安静,月光照向纸门,照得门上雪白,李景珑又说。
“十年前,武惠妃病逝,陛下对贵妃一见钟情,将她招至宫中。贵妃曾是他的儿媳,此举无异于在朝中掀起了一场悍然大波。”
“但他力排众议,只因他相信他们会在一起。”李景珑又道:“除此之外,地覆天翻,桑田沧海,俱与他无关。”
鸿俊盘膝坐在榻上,迷茫地看着房外李景珑的身影,全然不知他为何有这么一番话。李景珑不仅没有半点赔罪之意,反而释然吁了口气。
“我弹首歌给你听,鸿俊。”李景珑说。
鸿俊:“???”
鸿俊的气已消了,想到大伙儿应该还没睡,李景珑这么在门外坐着,其他人多半以为他俩吵架了,怪不好意思的,正要上前去给李景珑开门时,却听巴尔巴特琴如行云流水般响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
李景珑的声音浑厚低沉,不像阿泰般清澈,然则那歌声一出,便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直击鸿俊心房!
“心悦君兮君不知……”李景珑脸上带着红晕,拨动琴弦,五指间现出光芒,源源不绝地在琴中流淌。鸿俊的呼吸窒住了,这是……一首……求爱的曲子!
鸿俊难以置信,四处看看,一时竟有点晕眩,又定睛看着李景珑映在门上的影子。
只听他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鸿俊:“……”
这首《越人歌》原本是越女婉转清吟,缓缓唱出,李景珑奏琴指法却很快,一连串诗歌更是被他磅礴唱出,乃至有种步步进逼,令鸿俊几乎无法招架。
刹那院内,所有人瞠目结舌,远远看着李景珑。只听李景珑再一变调,又弹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
乐声渐停,李景珑注视着那扇门,笑容英俊,像个小孩儿,说:“鸿俊,你喜欢哥哥,是不是?”
鸿俊:“……”
鸿俊坐在房内地上,不禁退后些许,李景珑在房外,丝毫不给他任何考虑的时间,又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鸿俊,你说,说你喜欢我。你说过的,你最喜欢我。再说一次,鸿俊。”
鸿俊忍不住大叫道:“你……你太可恶了!长史!你不能这样!”
“说你喜欢我。”李景珑放下琴,跪坐在地上,跪坐在鸿俊门外,两手按着膝头,认真地说:“你说你喜欢我,鸿俊,我就进来了。”
“我……”鸿俊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喘着气,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那天被李景珑抱在怀里,从曜金宫的万丈高空直飞下来。
李景珑就像一名兵临城下的大将,虽只有孤身一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朝那世上有名与无名之神,朝那苍天、大地、山川、大海,神州众生起誓,挥军而来。瞬息间便将攻破一切的城池。
“说你喜欢我。”李景珑笑道:“鸿俊,咱俩就在一起了,从此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我……”鸿俊说:“我……”
热血几乎冲昏了鸿俊的头,他不住颤抖,那句话就像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所期待的一切,就在门的另一面,他的声音变得遥远,却又真实地从他的心里涌上来。
“我……我喜欢……你。”鸿俊已快喘不过气了。
“你喜欢谁?”李景珑又在门外说。
“你这混账!”鸿俊满脸通红,朝门怒吼道:“李景珑——!”
李景珑带着笑意“哎”了一声,拉开纸门,大步走了进来。鸿俊瞬间紧张起来,李景珑上前,鸿俊大喊道:“你要做什么?!”
李景珑来到鸿俊面前,鸿俊只不住朝角落里躲,整个人都懵了,李景珑却单膝跪地,顷刻另一膝也跪了下来,将鸿俊堵在墙角。
鸿俊尴尬无比,李景珑却反手锁住他下巴,认真地端详他,小声说:“别动,听话。”
紧接着,李景珑侧头,吻了上来。
瞬间鸿俊脑海中轰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李景珑的唇灼热柔软,与他的唇相触之时,春夜刹那万籁俱寂,鸿俊感觉到一道白光,破开了漫漫长夜,照进了他的灵魂。
唇分时,两人怔怔看着对方,李景珑依旧那么跪坐着,端详鸿俊。眼里带着笑意,说:“我是什么?”
“你是混账。”鸿俊说。
“再说一次?”李景珑说。
“你是……唔……”鸿俊还未出口,又被李景珑动情地吻住,他睁大了眼睛,看李景珑,再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门外,当即满脸通红地推李景珑。
“专心点。”李景珑皱眉道。
“别看了!”鸿俊简直尴尬疯了,门外站着一大群人。
“恭喜恭喜!”莫日根忙道。
“长史散点钱吧!”阿泰说:“有喜事发红包啊。”
阿史那琼说:“就是,一人发个二十两吧。”
陆许说:“我感觉你确实挺混账的,长史。”
李景珑怒吼一声:“再说扣你们俸禄!”
于是人全散了,剩下鲤鱼妖呆呆看着鸿俊,似乎十分失落。
“门给我关上。”鸿俊忙道:“赵子龙。”
鲤鱼妖说:“鸿俊……”
鸿俊忙道:“让我自己待会儿!”
鲤鱼妖只好把门关上,跑了。
鸿俊再看李景珑时,简直紧张得快吐了,起身就想往门外跑,李景珑却说:“去哪儿?”
鸿俊说:“我……我去喘口气。”
鸿俊穿上木屐,一身单衣就往外跑,李景珑则跟在鸿俊身后,鸿俊在院里打了个转,一脸茫然,李景珑只是跟在他后头,鸿俊去哪他也去哪。
“你……”鸿俊转身时,险些撞李景珑胸膛上,李景珑说:“我抱你?”
鸿俊:“不!”
李景珑说:“他们都听见了。”
鸿俊:“……”
“跟我来。”李景珑又说,牵起鸿俊的手,鸿俊现在一接触就紧张想甩开,李景珑却紧紧攥着,飞身上了房顶,鸿俊神情恍惚,险些脚下一滑摔下去,李景珑便搂住他的腰,带着他飞檐走壁,跃过几处房檐,上了大雁塔。
鸿俊一时如置身梦中,他还无法消化这惊人的人生变故,只想速度离开李景珑,自己好去一个人静一静。李景珑却寸步不离,根本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仿佛只怕一个转身就跟丢了他。
“我……”
鸿俊转头面朝李景珑,心中情绪如巨浪滔天,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出口。
“你看。”李景珑说:“今夜的长安真美。”
第79章
卷土重来
鸿俊朝大雁塔外望去,只见月下长安,
一阵春风吹来,
晚春时桃花飞散。千家万瓦,鳞次栉比,折射着月色。远方又有笛声遥遥传来,
浸在风里。
李景珑从身后抱住了鸿俊,
鸿俊一下全身就僵了,
不敢乱动,
李景珑在他耳畔低声说:“你不喜欢我?”
“不……不……”鸿俊的心脏又强烈地跳了起来,他侧过头看李景珑,
迎上他温柔而认真的目光,
随之心中一凛。接着,
李景珑闭上双眼,凑上前,
再次吻上鸿俊的唇。
那一刻,
鸿俊才真正感觉到接吻的滋味,仿佛整个长安在月色下无数繁花一同绽放,
天地间生机盎然。
良久,
唇分,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
鸿俊深深呼吸,终于镇定下来了,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情欲在挣扎,他在李景珑怀中转过身,
与他面对面,闭上双眼,侧头吻了上去。
这个回应令李景珑呼吸急促,激起他难以遏制的感情,如千万屋宇在那震动之中崩塌,爱情山呼海啸,滚滚而来。两人都吻得起了情欲,再分开时鸿俊一张脸红到耳根,忙侧身让开。李景珑却毫不避让,看着鸿俊只是笑。
鸿俊最喜欢他的笑容,只因每次李景珑一笑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什么智计、手腕、城府,都随着他英俊的眉目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此处,鸿俊眉毛间却仍隐有怒意。
鸿俊:“你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李景珑牵着鸿俊的手,低下头,与他亲昵地摩挲着鼻梁,解释道,“对不起,鸿俊,今天这么说,实在令你不好受。唯有直面你所恐惧的,我们才战胜它的机会。”
“你说得对。”鸿俊低声答道,“这是事实,我总得去面对,也许这就是我命里的劫数。”
李景珑眉毛轻轻扬起,朝他释然一笑。
李景珑:“我陪着你,陪你一起。”
这一刻鸿俊忽然心有灵犀,明白了李景珑所言。要挣脱这一切,唯有先直面自己,直面这宿命。而李景珑在说出那句话时,同样也做了承诺——无论走到何时,走到何处,他都会守在他的身边。
“但我不是问这个。”鸿俊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是说……”
“你为什么喜欢我?”李景珑反问道。
鸿俊:“……”
鸿俊被问住了,这问题实在太尴尬,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想起这番对话,居然会与李景珑讨论这么傻的问题,每当想起时,总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事实上与李景珑在一起,经历了他人生中几乎所有的第一次。此刻的他尚不知红尘中人心等闲易变,尚不及那春风与浮云。也素不知世间有太多事毫无情理可言,譬如爱情。
他竟一本正经地问李景珑,李景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着他。
“我不知道。”鸿俊想来想去,最后有点惆怅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只忍不住好笑,李景珑又忍不住想吻他,鸿俊总有点不自在,他实在太紧张了,只想找点话来说。
“什么时候……我是说,你从什么时候喜欢……喜欢我的?”鸿俊又问。
李景珑忍着笑,装作思考了许久,说:“这可得让我想想。”
鸿俊想起了凉州风雪夜里,李景珑追了上来,扯开里衣的一幕。于是他小心地解开李景珑内衬单衣,现出他健硕胸膛,李景珑低头看,便明白了。
“想起来了。”李景珑于是说,“在你挤我奶的时候。”
鸿俊听到这话,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李景珑却笑着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强行吻他,鸿俊只觉得这样很怪,忙推开他的脑袋,说:“不要了!”
“那回去再亲……”
突然间,鸿俊睁大双眼,蓦地转头,两人都停下动作。
是时只见乌云蔽月,一阵黑气自远方山峦蔓延而来,紧接着在城外翻涌,如海浪般刷然浸没了整个长安城。
短短顷刻,长安所有屋宇中的灯光飞速暗淡下去,只在那一息间,大雁塔所有风铃无风自动,“叮”一声清响,塔中仿佛有某种法器发出温润光芒,笼罩了全塔,而那黑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无声无息地涌向西北面,就这么消失了。
“那是什么?”鸿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李景珑眉头深锁,答道:“应当是獬狱回来了……或者说,它一直都在,正在预备对付咱们。”
他攥着鸿俊的手稍紧了紧,两人望向黑气消失的方向,一时无法判断黑气消失之处在何方,兴许是兴庆宫中,兴许是更远的大明宫。
鸿俊说:“我能将魔气吸过来。”
“千万不要。”李景珑说,“哪怕这长安……”
李景珑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不安地看了眼鸿俊。鸿俊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着他。
“相信我,既能保护你,又能除去獬狱。”李景珑说,“人生在世,总得抉择,这不错,但我会竭尽全力,不再让我们面对取舍与抉择。”
鸿俊尚未听懂他的话中之意,也未明白此刻李景珑有着何等的决心,只笑道:“好。”
大明宫最深处,地宫第七层内。
一个黑色法阵喷发火焰,四面八方黑气涌来,如瀑布般涌入那法阵之中。法阵阵眼处,如禁锢了无数怨魂:
魔气聚集成的狰狞狐面、四窜的利齿鱼头、玉石琵琶妖妖娆的身形与痛苦的尖叫、雪女与瘟神身周爆散的黑气——
“我以神州大地至为古老的咒文召唤尔等……”
“于这无尽宿命与悲伤中脱离天地之脉,借魔气转生。”
“尔等须以天魔为主,永生禁锢……”
青袍男子缓步走下台阶,手中焕发出紫黑色的光芒,喃喃念诵咒文,缓缓靠近那法阵。
“心灯之主,不动明王金身。”男子面朝法阵,背对地宫入口,喃喃道,“狄仁杰,你当真选错了人……”
骊山,华清宫。
深夜里,华清池寂静无比,几名士兵抱着长戟,坐在宫廊下打着瞌睡。华清池水波粼粼,倒映着天际月色,忽然闪烁起银光。
“那是什么?”有士兵发现了,华清池竟是化作一面镜子,银光瞬间大作,其中“嗡”一声,冲出了一头蓝黑色的怪物!
水池爆发,升起,幻化作方圆近里的湖面,众士兵骇得大喊逃散,只见短短顷刻,一头庞大的怪鱼跃出湖面,展开六翅在空中滑翔,继而优雅地一转身,幻化作全身黑衣的人形。
说时迟那时快,水池中再冲出一只湿淋淋的青金色巨鸟,哗啦一抖身上水流,泉水顿时化作无数细珠,如静夜中散向四面八方。那青色巨鸟同样化作上身赤裸的青年男子,与黑衣男子一同飞往远方。
华清池的水在两名男子飞走后,“哗啦”一声崩垮下来,回到池中。
众士兵面面相觑,心有余悸。
华清宫顶,袁昆眼上蒙着黑布条,一脚垂在勾檐畔,青雄则屹立于殿顶,望向远方大明宫。
“当务之急,是找到獬狱仿制出的天魔。”青雄说。
“来不及了。”袁昆喃喃道,“我看见无数因果,俱汇往唯一的未来,一年以后,中原将成人间地狱。”
青雄沉声道:“往东面看看?”
袁昆认真道:“来不及,青雄,与其追缉魔气来源,不如召集所余妖族,鬼王已醒,玉藻云仍在沉睡,外加你我,鲲、鹏、狐、鬼,兴许在一年后,起万妖阵,祭心灯,持不动明王六器,堪与獬狱、天魔一战。”
青雄沉声道:“妖族无王日久,仅凭你我,难以号令万妖,我往洛阳,你留驻长安,我们还有重明。”
袁昆叹了口气,劝说道:“天命如斯,又何必有此不自量力之举?”
话音未落,青雄展翅,飞往东方大地。
四更时,李景珑轻轻开门,两人轻手轻脚地回到驱魔司。
鸿俊赤脚不发出声音回房去,李景珑要跟,鸿俊却仍对两人关系的改变有点儿无所适从,穿过院子时,李景珑随手折了枝桃花,递给鸿俊。
鸿俊接过,只拿桃花戳他,李景珑却一脸严肃地去扭他手腕,鸿俊闪身到得房门外,轻推李景珑,让他回房去。李景珑只不甘心,要跟着鸿俊挤进房里。鸿俊眼里现出恳求神色,以桃花戳他,李景珑最后只得让步。
鸿俊正要关门时,李景珑却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一手折走了鸿俊指间那桃花,一手覆着他的后颈,在他唇上亲吻。鸿俊满脸通红,生怕吵醒了同伴们,不让李景珑多亲,赶紧躲了进去,将李景珑关在门外。
李景珑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房。
鸿俊没有点灯,倒在榻上,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这一夜里的一切这么突如其来,就像一个极不真实的梦般,直到现在还令他无法相信。
他以手背不住按压自己的唇,回想起李景珑身体的温度、宽阔的胸膛、那炽热而毫无保留的吻……令他迷恋无比,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处,似乎咫尺可得,却又不敢太过靠近,恐怕如同扑火的飞蛾,将被那燃烧的心灯烧成灰烬。
李景珑在做什么?
鸿俊抱着被子,坐起身,才刚分开,又忍不住开始想他,啊啊啊我刚才为什么要赶他走!他这时候又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朝李景珑说。
李景珑回到房中,关上门,长长地吁了口气,失魂落魄地站了会儿,四处翻找,找出一个瓶子,躬身无声无息穿过长廊,把桃花插在瓶里,放在鸿俊门外。片刻后他想想恐怕鸿俊起床开门时碰倒了,又去把桃花拿了回来,手里玩着桃花,忍不住笑,回到房内,躺上榻去,抬眼看着手里那桃花,随手转来转去。
鸿俊抱着被子,侧身躺着,就像他们一同在外头的每个夜晚,整个人抱住李景珑的姿势,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入眠,只觉胸口闷闷的,紧张得甚至有点儿反胃,头晕脑涨,夹着那被子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又滚过去。
四更,李景珑拉开门,打着赤膊,到井边舀了一瓢水,浇在背上。
五更,李景珑又出来,舀了一瓢水,浇到背上。
晨起,白雾弥漫,驱魔司所有人都在睡觉,鸿俊睁着双眼,一夜无眠,心里翻来覆去,俱是两人在一起的回忆。李景珑则换了身衣裳,出得驱魔司去,走了。
鸿俊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筋疲力尽,从前脑袋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今天直到日光迷蒙,他仍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神情恍惚,半睡半醒间,听见陆许与莫日根在院里说话,这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阿史那琼:“长史夫人早啊。”
莫日根:“夫人早。”
鸿俊:“……”
阿泰:“夫人,长史给您买了樱桃饆饠。”
陆许一手扶额,在案前不住忍笑。
鲤鱼妖搓着手,站在门外,像只不知所措的苍蝇,说:“鸿俊……”
“不要叫我夫人!”鸿俊抓狂道。
鲤鱼妖可怜巴巴地看着鸿俊,鸿俊一眼看到井边搁着洗漱用的碗,还烧了热水,说:“还是赵子龙好。”
“老二给你烧的。”鲤鱼妖支支吾吾答道。
鸿俊:“……”
“我可以吃一个吗,夫人?”连陆许也有点架不住,案上那樱桃饆饠只有两个,但实在太诱人了,还有茶。
鸿俊边刷牙,边面无表情道:“陆许我要揍你了。揍你之前,你可以先吃一个。”
陆许欢呼,莫日根说:“你想吃多少,我给你买去。”
“你不是没钱了?”
“……”
鸿俊朝鲤鱼妖问:“长史呢?”
鲤鱼妖转告鸿俊,李景珑一早便接到案子出门去了,末了鲤鱼妖又问:“鸿俊,你和他……”
昨天李景珑那告白,众人都听见了。
鸿俊只得硬着头皮,说:“嗯。”
“嗯?”鲤鱼妖如遭雷击。
“嗯?!”
“嗯嗯嗯嗯嗯?!”
鲤鱼妖几乎要飙出泪来,却无处可去,只得扭着尾巴,朝池塘里扑通一跳,浸了进去。
“赵子龙!”鸿俊说,“出来,我觉得咱们得谈谈。”
鲤鱼妖冒出头来,鸿俊蹲在池畔,吃着樱桃饆饠,把掉下来的渣捡了点喂它,鲤鱼妖便张张鱼嘴巴吃了。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长史?”鸿俊问。
鲤鱼妖道:“他的智慧剑,是用来杀你的!那是你的劫数!”
鸿俊看着鲤鱼妖,喂给它一颗樱桃,鲤鱼妖吃了,把核“啵”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知道。”鸿俊小声道,“可我喜欢他。”
鸿俊说着这话,见陆许站在廊下,眼里带着笑意,两人对视。
“陆许说得对。”鸿俊又道,“景珑也说得对,人总要直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