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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明站在曜金宫池畔,与青雄低头看池中。

    “不过如此。”重明冷冷道,转身离开。

    青雄则化身金翅大鹏鸟,展翅飞往空中,一个盘旋,投往西面。

    鸿俊在峰巅的亭内听到鸟鸣声,倏然抬头,喊道:“青雄!青雄——!”

    金翅大鹏鸟飞来,那个头足有三丈高,翅膀一展,顿时笼住了亭子,狂风吹起,鸿俊不断拉扯那铁链,生怕金翅大鹏鸟看不见他,喊道:“我在这儿!”

    光芒一闪,大鹏鸟身形收拢,化作青雄伟岸身躯,落下时踏上亭台栏座,躬身蹲下,目不转睛地打量鸿俊,眼中似有怜悯之色。

    “带我离开这儿!”鸿俊说,“青雄!”

    青雄没有回答,鸿俊知道他一定已从重明处得知前因后果,心头瞬间就凉了半截,说:“重明都告诉你了?”

    青雄低头,点了点头,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鸿俊的脸颊,继而以手掌覆着他的侧脸。

    “在人间受苦了吧。”青雄的语气异常平静。

    鸿俊怔怔看着青雄,继而摇了摇头,青雄坐在了栏杆上,双腿略分,依旧低着头端详他,鸿俊则背靠对面栅栏,疲惫地吁了声。

    “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人间很好。”鸿俊答道,“可它好在哪儿,和你说的,又不一样。”

    “人间之所以好,”青雄答道,“想来是因为那儿的人。相比之下,曜金宫反而如一个笼子般,你现在应当明白我为何总是不愿回来了。”

    鸿俊还记得昨夜李景珑问自己,愿意陪他回长安不,而他想也不想便答道:“会。”

    “嗯。”鸿俊点了点头。

    说话间青雄又叹了口气,说:“重明孤独得太久了,别恨他才是。”

    鸿俊反问道:“李景珑呢?”

    “走了。”青雄说,“我们告诉他,让他别再等你,回长安去。”

    鸿俊蓦然抬眼,看着青雄,青雄又说:“后悔去了一趟人间么?”

    鸿俊答道:“不后悔。”

    风流云散,夕阳西照,云海推开,现出神州大地。

    青雄低声道:“鸿俊,其实你比谁都明白,是不是?”

    “小时候,我与李景珑认识吗?”鸿俊反问道。

    青雄端详鸿俊,彼此一问一答,甚至不必说出口,便都了然于心。

    许久后,青雄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眼中俱是不忍之色。

    这一路上,鸿俊几乎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答案,一个又一个答案,也都将他的希望彻底粉碎。

    “青雄。”鸿俊反而十分平静,低声说,“当初封住我记忆的,是你,对不对?”

    李景珑、狄仁杰、废弃的驱魔司……那场家破人亡的噩梦之后,第一时间赶到的,正是青雄。

    鸿俊仍留着模糊的印象,青雄单膝跪地,注视他的双眼,说了句什么话,手掌按上来,于是白光闪过,他便忘了曾经的苦痛。

    “是的。”青雄没有再瞒着他,说,“你与李景珑的记忆,都是被我所封印……因为我不想你再带着苦痛活下去。心灯是鲲神给我的,他说‘解铃仍需系铃人’,我便隐约有了预感。兴许回长安时,你会遇见李景珑。却未料心灯会阴错阳差,进了他的体内。”

    鸿俊说:“也想不到你的封印消失了。”

    “是个意外。”青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封印乃是一句咒文,是在你小时候,我教你读的诗……闻过离魂花粉后,这句对你来说最重要的话,被你忘了,过往的回忆方渐渐浮现。”

    鸿俊沉默不语,注视青雄双目,眼眶发红。

    青雄又说:“忘了罢,留在曜金宫,人生在世,唯有苦痛。”

    鸿俊的呼吸顿时窒住了,青雄抬起左掌,掌中发出温润的白光。

    “等等……”鸿俊颤声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青雄。”

    青雄看着鸿俊,鸿俊全身都发着抖,说:“青雄,你不可能直到最后一刻,才来救走我……为什么你不早点来?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一切……只想……想等我死在他们手下,再带我爹……回曜金宫?”

    青雄侧头,避开鸿俊的目光,泪水淌下,哽咽道:“鸿俊……对不起。”

    鸿俊:“……”

    刹那间,鸿俊得到了最后一个答案,内心的悲愤瞬间如决堤的洪水般狂涌而出!

    然而青雄的左手已蓦然一撒,按上了他的双眼!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封!”

    顷刻间鸿俊脑海中瞬息闪过一段回忆。

    “什么意思?”小鸿俊问。

    “这是一句封魔咒。”青雄解释道,“记住,切不可忘了。”

    星崖玉璧,青雄斜斜躺在那光滑的斜壁上,小鸿俊则躺在青雄的身上,一齐望向灿烂的星穹。

    “天地间戾气不散,超过了天地脉所能负荷的极限,便散落人间,积怨成魔。”青雄如是说。

    “戾气又是什么?”小鸿俊又问。

    青雄:“是执念。”

    小鸿俊:“什么执念?”

    “千万执念所生,无非生死。”青雄喃喃解释道,“妖也好,人也罢,众生魂魄,俱是这苍茫天地间,碌碌往来的过客。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过是路上的风景。勘破生死后,便无执念,也再无心魔。心魔不生,天魔不现。记住了?”

    “记住了。”小鸿俊自言自语道,继而转过身,趴在青雄胸膛上,闭上双眼睡着了。

    孤峰之巅,青雄背后展开遮天双翼,“呼啦”一声铺天盖地抖开了去,身周白光与气流飞速旋转,鸿俊痛苦大喊。

    “放开我——!”鸿俊不断挣扎,青雄左掌中却光芒万道,白光循着他的额头,朝他赤裸的上身、腰际,在全身飞速流淌,鸿俊抬起双手,紧紧抓住青雄的手腕。

    “你们都在骗我——”鸿俊的声音变得嘶哑而诡异,双目喷出黑气,背后瞬间也抖开了黑色双翼,青雄被那黑气一冲,竟是架不住,怒吼道:“给我封!”

    眼看鸿俊即将冲破青雄的封魔咒,背后那凤凰符纹发出强光。

    曜金宫主殿内,重明蓦然睁大了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孤峰亭台上,柱子已在青雄与鸿俊体内魔气的冲击下崩塌,砖瓦四飞,魔气顺着青雄手臂不断蔓延,轰然卷向他的脖颈。

    魔气如同荆棘,纵横交错,令青雄全身金血飞溅,鸿俊的双目喷出熊熊黑火,以诡异的声音狂吼道:“我要杀了你——!”

    刹那间背后一道飞火狂卷,凤凰在那金火中现身,一声长鸣,重明抖开几可遮天的凤凰之翼,喝道:“破!”旋即双手引领火羽,往中央一收,千万火羽全部贴上了鸿俊身躯,烧成一团火球,将魔气全部逼回了他的体内!

    轰然巨响,山峦上亭台坍塌,鸿俊再次昏迷,倒了下去。

    青雄不住喘息,重明单膝跪地,一手按上鸿俊背后的符文,沉声道:“从前魔种尚未如此猖狂,绝不能让他再去人间。”

    第74章

    千峰万仞

    黑夜中,李景珑从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走出,

    背着智慧剑,

    躬身如猎豹般敏捷地奔过溪流。

    远处孤峰上红云爆发,伴随隐隐雷声。

    李景珑借着夜色,先是望向东面山巅,

    那是上回鸿俊带他攀爬之处,

    也是曜金宫所在的山脉。

    太阳下山,

    太行山入夜,

    百鸟归巢,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

    不知有多少张牙舞爪的怪物藏身黑暗之中。李景珑屏息静听,

    辨认风声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断接近山峦。

    鸿俊用过的钩索还在李景珑身上,爬上曜金宫时,

    曾被他收了起来。

    黑夜里,

    他仰头望向万仞高山,深吸一口气,

    这恰好是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应当没有鸟儿注意到自己……

    ……好,

    动手!

    他将钩索旋了几圈,凭借记忆,

    将它甩上高处,一声轻响,挂上了一棵树,李景珑飞快地攀爬而上。

    曜金宫主殿前。

    “他吸入了不少天地戾气。”青雄疲惫地躺在台阶上,

    重明站在他身后,以药酒从高处浇下,浇上他浑身伤口,青雄忍着痛,望向重明。

    “若听我的,”重明冷淡地说,“当初不派他下山,便不会有今日。”

    青雄苦笑。

    重明将酒罐扔在台阶上,罐子摔得粉碎。

    “还需等多久?”重明又道。

    “明天天亮。”青雄答道,“我再封一次,这次应当能封住了。”

    重明走到殿内榻畔,双手将鸿俊抱起来,抱在身前,转身往主殿去。

    鸿俊的睡容十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明抱着他,穿过主殿,来到殿外的那棵梧桐树前,将他轻轻放在树下。

    他背靠梧桐树,沉默地望向天际,鸿俊则躺在一旁,脚踝上的链子拴在了重明的手腕上。

    明月朗照,云海银光滚滚,太行千万峰峦,如海中孤岛林立。

    “爹,你在看什么?”

    “太阳。”

    “还没升起来呢。”

    “快了。”重明沉声答道。

    那时,小鸿俊坐在重明身畔,看着东天鱼肚白渐显,夜半他做了个梦,醒了,四处找重明,便找到了平台上。

    在他的记忆里,重明总是沉默地坐着,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出神。他也曾摸过重明身上的刺青疤痕,问是哪儿来的,重明只回答是蛇咬的。

    “爹,你在看什么?”小鸿俊跑过平台,从柱子后探出头,好奇问道。

    “月亮。”

    “爹,我可以去人间吗?”

    “不行。”

    “青雄说他愿意带我……”

    那是小鸿俊见重明发怒最狠的一次,他只不过问了一句,重明便与青雄一场大吵,最后青雄飞走了,留下小鸿俊还呆呆地等着。过后重明竟是残忍得一句话也不与他说,足足过了三个月,小鸿俊的道歉才得到了回应。

    从此他再也不敢在重明面前提起“人间”,只能望眼欲穿地等青雄来看他,幸而后头重明渐渐地不再发怒,反而朝他说:

    “雏鸟离巢,天经地义,但世上之事,万难两全,想去人间可以,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爹,你看,我救了条鱼……”

    “给我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爹!我会好好养它的!”鸿俊长大了不少,少年眉目越来越像孔宣,鲤鱼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说:“恩公,我看还是算了……”

    “别怕。”鸿俊转头朝鲤鱼妖说,“我爹只是看起来凶。”

    重明:“……”

    “选你的红尘,还是选我?”

    “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选……”

    重明却已竖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带上的长翎一划。

    一声焚烧响,腰带裂为两半,重明侧身朝着悬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轰然照耀了夜幕,抖开翅膀,化作一只光芒万丈的烈炎真凤,鸣叫声响彻群山,拍打翅膀,飞往天际。

    “爹!”鸿俊险些冲出悬崖,却被李景珑紧紧抱住。

    李景珑紧紧地抱着他,望向飞往远方的重明。

    那天夜晚,鸿俊从榻畔垂下一手,李景珑便握着他的手,沉沉入睡。梦里驱魔司梧桐叶影婆娑,将灿烂的炽日切成流星般的光点,纷纷洒将下来。

    “长史……”

    “长史,你在做什么?”

    “长史?这是什么?”

    “孔鸿俊!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

    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冰冷的雨淅淅沥沥从头顶坠将下来,李景珑口中咬着一截木榫,在漆黑一片的岩壁上缓慢攀爬。他不敢使用心灯,生怕横生枝节,全凭记忆,寻找崖壁上的落脚点。

    “你怎么总是口不对心,这样不好……”

    “不是口不对心,真的不吃!”

    李景珑抬头望向山崖高处,黑暗覆盖了大地,仿佛没有尽头,他咬着木榫不住喘气,两脚险些打滑,钩索收到一半,他疲惫地贴在岩壁上,出了口长气。

    阳光灿烂,他挥手甩开鸿俊,想拍他脑袋,却见鸿俊一脸茫然,嘴里塞满了糕点,拿着一块糕让他吃。李景珑既好气又好笑,既想揍他,又想把他按在巷子里,低头去亲他嘴角。

    李景珑休息片刻,蹬着山岩一掠,踏上岩壁,朝着头顶不住攀爬。

    鸿俊躺在池畔,微风吹来,吹起满池涟漪,他的睡容稚嫩平静,月光粼粼,如温暖的池水,覆盖了他的身躯。

    “怎么都化脓了!”

    两人肌肤相贴,李景珑认真地给他耳朵上药,眉目间满是心疼之色,鸿俊还笑呵呵的,侧头枕在池岸上,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李景珑,俊脸发红。

    “待它自己结痂就好了。”

    李景珑眉头深锁,看着鸿俊,鸿俊只是看着他笑。

    世界一片黑暗,李景珑的右手不住发抖,越抖越厉害,他以左手死死按住右手,在凸起的岩石上歇了会儿。

    “长史,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要拉拉扯扯,这儿是官府!成何体统?”

    李景珑甩开鸿俊,快步出了官府,站在墙后,面红耳赤,哭笑不得,随口骂了句,整理武袍,匆匆往大理寺去。

    剩三个时辰的路……李景珑暗自估量,那天两人一起攀爬多少拖慢了速度,拼一把,还能再快些,必须在天亮前抵达曜金宫。

    他甩出钩索,往高处一勾,搭上岩壁。再爬上去时,已无处可站,便将咬着那木榫钉进岩缝,一手抓住挂着。他朝下看,一片漆黑,无法判断攀了多远,往上看,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敢再托大,只得以右手将心灯之力注入那钩索中,将钩索甩过头顶,朝高处飞去,钩索照亮了岩壁,像一盏微弱的灯。

    如寒风雪夜,塞外驿站的灯火。

    “你故意的!”鸿俊面红耳赤,忙去找布,拉开裤带。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

    “没想成亲。”

    寒风呼啸而过,鸿俊缩在被中,枕着他的胳膊,侧身抱住了他,一脚还缠了上来,李景珑心脏狂跳,侧头看他睡容,轻轻低头下去。彼此的唇,相距不到半寸,鸿俊稍一动,却是歪着脑袋,李景珑马上闭上双眼,呼吸均匀。

    “鸿俊……”李景珑吃力地左右荡,抓着钩索在岩壁上奔出弧度,继而和身朝不远处一扑,抓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全身吊在了崖壁上。

    那一刻,李景珑的心仿佛悬在半空,简直命悬一线。

    他闭上双眼,狂风在耳畔飞速掠过,风雪墓地中,鸿俊浑身滔天魔火爆发,如飞刃般疯狂席卷,李景珑顶着魔火利刃,仗剑冲去。

    “住手——!”

    他张开手臂,猛地抱住了他,胸膛发出强光,鸿俊全身黑焰蓦然爆散,如烈阳融雪,风卷残云,魔火化作彗星,朝后呼啸而去!

    李景珑一使力,爬上悬石,那天自己便是在此处暂歇,躲避头上落下的冰雪,快了!就在眼前!

    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转身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声音渐消时,他带着笑意打量鸿俊。

    感觉两人竟是都起了反应。

    他的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鸿俊,只想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李景珑歇息片刻,发现自己已置身云雾之中,当即咬住木榫,一鼓作气,再次甩出钩索,两手接连收索,朝着高处尽头那狭缝一跃,再将木榫钉了上去!

    刹那间他突破了滚滚乌云,视线豁然开朗,银光万道,云层上一片敞亮!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西天月轮光粼滚滚,铺满云海,李景珑在那月光照耀下,难以置信地回头,太行山脉的峰峦,如海中林立孤岛,此起彼伏。

    朗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云层在那微风下一波波涌向天际。

    一声极细微的声响,钩索搭上平台栅栏,鸿俊醒了。

    他睁开双眼,月光从西面远方照来,梧桐树影下,重明仍在熟睡,他低头看脚踝上的链条,再望向平台尽头。

    李景珑收起钩索,右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转过身,望向池畔的鸿俊。

    鸿俊:“……”

    鸿俊睁大双眼,李景珑却笑了起来,轻声一阵一阵地喘息,认真地看着他,并尽量不发出声音,先是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过来,再快速接近,躬身张开双臂,与鸿俊紧紧抱在一起。

    天边现出鱼肚白,鸿俊不住哽咽,死死抱着李景珑,李景珑则低头,亲了下他的头发。

    “嘘。”李景珑在他耳畔嘘声,再看沉睡的重明,朝鸿俊连打手势,指指他脚踝上的细链,鸿俊摇摇头,抬头看李景珑。

    李景珑单膝跪地,眉头深锁,正在想办法,鸿俊却沉默地抱住他的腰,李景珑要摘开他环着自己的双手,去找工具斩断这链,奈何鸿俊只是不放。

    “松手……”李景珑在他耳畔极小声说。

    鸿俊与就这么不发一言地抱着他,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曾经的欣喜与悲伤、曾经的惆怅与气愤、曾经的百味杂陈……

    如是种种,不过是相依相守、患得患失的念头,不知缘何所起,因何而生,却又无处不在,一如铺天盖地的柔软羽毛,轻轻落在了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松手,鸿俊。”李景珑快急疯了,轻轻拍他,俯身到他耳畔,嘘声道,“这么千辛万苦地爬上来,你哪根筋搭错了?”

    鸿俊松开手,眼里噙着泪看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他的双眼,忽有触动,只想再抱他入怀,但此情此景,实在不是感触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鸿俊在这儿等着,自己则躬身经过池畔,朝主殿内张望,欲寻找利器来撬开那锁链。

    鸿俊朝李景珑打手势,比画自己的飞刀,李景珑只摆手,指指自己,示意包在他的身上。正直起身时,突然间迎面碰上了从主殿中摇摇晃晃,走出的青雄。

    青雄的胸膛上满是伤痕,一身药酒气,顷刻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鸿俊转头看树下沉睡的重明,再看青雄,一时焦急无比。

    李景珑反手摘下背后智慧剑,右手发着抖,强作镇定,与青雄对峙。

    青雄面朝他,忽然做了个口型,鸿俊看不见,李景珑却读懂了——

    ——答应我,哪怕你死了,也得化作战死尸鬼,护他周全。

    李景珑明白了,归剑于背,极缓慢地点头。

    下一刻,青雄左手挥出,一片黑色泛金光的羽毛打着旋飞去,瞬间断开鸿俊的锁链,紧接着他右手凌空轻弹,李景珑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整个人被撞得飞身而起,朝平台外摔去!

    鸿俊见状马上几步飞跃去抓李景珑,李景珑顺势锁住鸿俊手腕,将他往自己怀中一搂,紧紧抱住。

    鸿俊:“!!!”

    金翅大鹏羽射向李景珑,刷然化作光翼,带着两人无声无息地飞出高台,青雄再以手指微弹,五道光如流星般掠过黎明前的暗夜,李景珑一手抱着鸿俊,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接住,竟是五色神光与四把飞刀。

    鸿俊抱着李景珑,李景珑一个翻身,光翼“唰”一声破开云海,背着一轮朝阳,往群山尽头飞去!

    云雾飞速掠过,远处曜金宫传来一声震响!

    两人蓦然转头,惊天动地的响声传来,一团烈火与一团金云纠缠着滚出了云海,一时狂风大作,层层阴霾随之一空。

    “是重明!”鸿俊道,“重明醒了!”

    李景珑不答,只抱紧了鸿俊,鸿俊仍不住转头看,李景珑却以手臂蒙住了他的双眼,两人越飞越快,呼啸着掠过一线天,穿出了太行山外的峡谷,就地一滚,摔在草地上。

    鸿俊连滚带爬起来,攀上高处,李景珑追在他身后,喊道:“鸿俊!”

    鸿俊站上半山腰,怔怔看着远处曜金宫,重明仿佛愤怒无比,凤凰与金翅大鹏化作光云缠斗,撞断了囚禁他的孤峰,山峦坍塌下去,重重烟云掩来。

    鸿俊再转头看李景珑,李景珑愧疚地看着鸿俊。

    “对不起,没想到最后……”

    鸿俊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第75章

    不速之客

    天宝十三年,三月初三,

    关中大地入春,

    暖冬甫退,长安城中桃花灼灼,开得灿烂繁华。

    京师为迎六月间贵妃三十五岁寿辰,

    全国各地地方官奇珍异宝流水般涌将上来,

    信使快马加鞭,

    来来去去。大食人、色目人、突厥人、吐蕃人……塞外各族俱知李隆基宠爱杨贵妃,

    如何表忠诚,都不如讨得杨家欢欣,

    是以早早就预备下。

    距寿辰当日尚有近百天,

    长安早已忙碌异常,

    千名织娘于大明宫中制万寿锦,夜夜灯明如昼。秦川下至洛阳、中原等地赶制灯笼、烛彩、飞绸等物。一时间大唐举全国之力,

    为贵妃祝寿,

    尽显这万国来朝气派非凡之景。

    驱魔司中,春意盎然,

    莫日根等人未料一个冬天后,

    大伙儿竟又聚在了一起,裘永思刚回到江南,

    喘得一口气,家乡菜没吃几口便复又长途跋涉地奔波来去,回到驱魔司住下,反而难得地舒心片刻。

    而阿泰则面临着大笔赤字,

    与阿史那琼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赚钱。

    “鸿俊呢?”陆许面无表情地说。

    莫日根答道:“长史会把他带回来的,放心吧,今天上哪儿玩去?”

    除夕雪夜中,鸿俊离开众人,策马出走,李景珑便让所有人都不要行动,自己一定会把鸿俊带回来。陆许原本也要去追,被莫日根好说歹说劝住了,大伙儿便依照李景珑吩咐,先回驱魔司等着。

    没想到他们这么一去,竟是去了足足三个月,其间众人只收到一封来信——李景珑随鸿俊回了太行山。陆许无处可去,初时只因敦煌一事,生莫日根的气,几个月过去,仔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值得置气的。自己更不愿独自留在河西,便跟着众人前来长安。

    陆许生于北方,长于北方,从未见过长安繁华,正如鸿俊初入人间般,未及入城,刚抵达关中时便看傻了眼。及至进长安后,更是对这神州大地至为辉煌的巨大城市而震惊,一时便将不快抛到了脑后。

    莫日根则一路纠结无比,究竟这白鹿是当媳妇儿伺候呢,还是当兄弟看待?原本是命中注定的爱情,到头来,老天爷竟是给他派了个男媳妇儿。可若不按族中规矩与陆许成亲,这辈子又如何着落?

    阿泰:“你问长史呗。”

    裘永思:“问长史啊。”

    阿史那琼:“早说嘛!不要给我。”

    莫日根:“……”

    莫日根无论如何问弟兄们,都得不到开解的回答,但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不管陆许未来当不当自己媳妇,白鹿总该归他照顾,他也有责任得陪伴好陆许。

    于是莫日根便有样学样,学着李景珑平日所作所为,安顿了陆许住处,就在自己与鸿俊房间中间。陆许进城时赞叹了一句长安的桃花很美,在北方从来没见过,莫日根便买了几株桃树来,种在院子里。

    初时他还怀疑陆许会不会将鸿俊当作了心上人,慢慢地他便发现,陆许并不排斥与裘永思、阿泰甚至阿史那琼当朋友,在敦煌时跟着鸿俊寸步不离,乃是因为他只认识鸿俊,在夺回身体后,便对鸿俊有着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但陆许对阿史那琼的态度,则令莫日根有点儿不能接受,阿史那琼更是明目张胆地昭告自己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且李景珑也未曾明确表态,接受阿史那琼作为驱魔司的成员。这简直是在家里养了一头狼!

    虽然真正的狼该是莫日根自己,但他仍尽量避免让陆许与阿史那琼走得太近……所幸阿史那琼对陆许,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心思,虽三不五时嘴上占点便宜,行动上则不大殷勤。莫日根便成日叫上陆许出去,而阿史那琼则终日与阿泰在家里算钱,计划上哪儿搞点钱,去养远在万里外的兵马。

    鸿俊则在那天亲眼目睹重明与青雄一场大战,幸而两大妖王的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快,炸了几座山头后便归于平静。

    “回家吧。”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知道从这天起,曜金宫便不再是他的家了,而临离开时,青雄赋予他的那眼神,仿佛也昭示了一切: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这短短半年中,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太多,接二连三的真相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夜里,他与李景珑坐在荒野上的篝火畔,他出神地说:“长史,我会死吗?”

    “叫我景珑吧。”李景珑说,“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你不会,我答应你,鸿俊。”

    鸿俊心情复杂地看他,自打那夜李景珑艰难地爬上山,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鸿俊仿佛明白了自己对李景珑的某种感情。一路上心中若隐若现的失落感,与李景珑对视时的怦然心动……他总忍不住去回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怕李景珑就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李景珑并未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点什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发现鸿俊在看他时,便转过视线去。经历了曜金宫之事,彼此似乎都有些小尴尬。回程的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李景珑甚至不要求与他骑一匹马。

    但只要鸿俊开口,李景珑便会想办法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我不想骑马了。”鸿俊朝李景珑说,“骑得好累。”

    李景珑便说:“我上前头镇上,雇个车去。”

    鸿俊本想让李景珑带他,这时候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想待在他的身边,没想到李景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离开太行山后雇了辆敞顶的大车,随前往巴蜀的春季行商们一同西行。

    鸿俊:“……”

    两人便与大堆的瓷器、三彩、酒、丝绸等物坐在一起,沿途先上长安。李景珑沿途又让鸿俊看春季的关中景色,没事尽找话来打趣他,显然是怕他郁闷。鸿俊终究是少年心性,渐渐地心情也好了起来。

    夜间借宿之时,鸿俊心里一有鬼,反而不敢再像从前般与李景珑玩笑,反而是李景珑仿佛隐约感觉到了些,也不与鸿俊玩闹了,两人便这么规规矩矩地躺着。

    鸿俊睡着睡着,总忍不住想去占李景珑的便宜,李景珑倒与从前一般,一副不主动,也不拒绝的模样,令鸿俊着实有些抓狂。

    最后一天,两人再骑上马,朝改道往蜀中的商队告别。

    “到家了。”李景珑看见长安城时,朝鸿俊说道。

    鸿俊驻马于山坡上,望向那八百里秦川上,巍峨大唐都城,竟是有种找到归宿的心情。平康里灯红酒绿,朱雀街庄严壮阔,兴庆宫琉璃瓦片闪着光,东西两市熙熙攘攘,驱魔司里春风吹过,吹起一池春水。

    李景珑说:“看看谁先到?”说着竟是一骑绝尘,驰向长安城去,鸿俊忙大喊一声,紧随其后。

    三月间长安繁华似锦,到得入城时,李景珑放慢速度。守城那龙武军士兵忙道:“李长史!你总算回来了!”

    李景珑先让鸿俊进城,果不其然,离开这么久,大理寺与六军都在找他,李景珑便派人往六军送出信去,鸿俊则在旁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免有点惆怅,说:“你去忙吧。”

    “不差这几天。”李景珑环顾四周,若有所思,似乎在判断长安形势,然后朝鸿俊笑道,“走!”

    两人穿过兴武桥,桥下满是桃花,李景珑又说:“过得几日,樱花也快开了。到时找仁安当讨几株,种你房外头。”

    到得金城坊外,沿途更是万千树木,齐吐新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李景珑正与鸿俊谈笑风生,说到长安开春还有春猎,今年不定还给贵妃作寿等,转过一个弯,却骤见近百披甲的神武军卫士,尽数堵在驱魔司外的巷内。

    “……过个生辰,这么隆重……”鸿俊正说话时,倏见这么多人,当即暗道糟糕,该不会出事了吧。

    “李长史回来了!”

    李景珑示意鸿俊不要说话,交给自己解决,他们穿过巷内,神武军便朝两侧分开,一名胡女手持长鞭,地上倒着几名神武军卫士,不住哀号翻滚。胡女背后则站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阿泰、阿史那琼,墙上还搁着个鱼头。

    “鸿俊!”那鱼头见了鸿俊便狂叫道。

    鸿俊忙示意鲤鱼妖别说话,李景珑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胡女叉着腰,怒道:“究竟谁是管事的?!出来说话!”

    胡女肤色黝黑,手腕上系着铃铛,只穿一抹胸、一长裙,头发蜷曲,睫毛浓长,双目如黑曜石般清澈明亮,腰身纤细,极其性感,转过身时一瞥,鸿俊心中便震了一震,不禁赞叹她的美貌。

    “特兰朵。”阿泰马上说,“那就是我们的头儿!”

    这个时候,鲤鱼妖已缩了起来,被唤作特兰朵的胡姬持鞭指向李景珑,说:“来来来,你过来。”

    神武军众人马上道:“这儿就交给李长史了,我们撤了!”说话间忙不迭跑了个精光,将躺在地上哀号的同伴也一并带走。

    李景珑打量那胡姬,问:“有何贵干?”

    “我来带走我的未婚夫。”胡姬颐指气使道,“你们为什么包庇他?就他!他!泰格拉!你给我说清楚!还有你!阿史那琼!”

    鸿俊:“……”

    李景珑:“……”

    胡姬揪着阿泰的衣领,平日里气定神闲的阿泰竟是如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被拖了出来,忙以眼神示意。

    “哎哎!”鸿俊也不是吃素的,怒道,“你放开他!”

    “怎么?”胡姬来了兴头,把阿泰一脚踹到侧旁,说,“你过来,咱俩打一场?!”

    “别动手!”阿泰与李景珑忙喝道。

    好半晌,李景珑才知道,原来是阿泰的未婚妻找上门来了,上门后便二话不说,要带着阿泰离开,阿泰似乎非常恐惧这位未婚妻,而驱魔司众人也从未听说过。

    裘永思生怕这胡姬将他当作损友一起揍,当即拔腿就跑;莫日根也不傻,马上带陆许出门玩去了。众大老爷们瞬间大难临头各自飞,阿史那琼也想跑,却与阿泰被堵在了驱魔司正门外。

    恰好神武军巡城发现这一幕,勒令胡姬不得在官府面前大闹,结果胡姬只用了一鞭……

    “……有这么痛?”李景珑嘴角抽搐道。

    “千万别惹她!”阿泰与阿史那琼已成惊弓之鸟。

    “这是官府。”李景珑朝胡姬说道,“王妃,泰格拉只要进了这个门,身份就是驱魔师。现在是执勤时间,你们有家事,也不能到官府来抓人。”

    “谁信你啊。”胡姬说,“我找这家伙找得不知道多苦!你们还包庇他!我呢?有没有人来关心关心我?”

    胡姬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说到这句话时,却让鸿俊闻之心酸。

    “你找他多久了?”

    “三年!足足三年了!”

    鸿俊前一刻还帮着阿泰,现在瞬间改了立场,怒道:“阿泰!你怎么能这样?”

    阿泰:“你帮谁的!鸿俊!”

    “泰格拉在长安就住此地。”李景珑耐心解释道,“他是登记在案的驱魔师,不会走的,要么我们……进去说?”

    李景珑抬起手,驱魔司那堵墙洞开,现出大门,胡姬这才松了口气,众人鱼贯而入,鲤鱼妖见鸿俊归来,马上跳了起来,扑在鸿俊怀里。

    两人风尘仆仆地进门,不多时,裘永思与莫日根、陆许也回来了。陆许见了鸿俊,便欢呼一声,蹬了靴子跳过来,骑在鸿俊背上,两人哈哈哈地闹成一团。别后之事,李景珑示意稍后再说,众人摆上茶,先是招待特兰朵。

    特兰朵见这么多人,便不再现出彪悍气势,反而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先是以吐火罗言控诉了阿泰一番,阿泰平日里那嗨咩猴比吊儿郎当的表情全没了,忙朝胡姬连声道歉。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阿泰说,“别拿那鞭子抽我就行。”

    阿史那琼忙道:“嫂子,这事儿与我可没半点关系,我也是年前才见到泰格拉这贱人的。”

    众人:“……”

    特兰朵又朝李景珑等人说:“你们知道我找他找得多辛苦吗!”

    众人忙点头,一起望向那鞭子,胡姬又说:“我不会用痛不欲生鞭抽你们的,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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