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守长城。”刘非换了个姿势,随意地倚着,长发披散,出神打量杯中酒,又说,“没想到竟是不知不觉,做了一场浮生大梦……”是时鸿俊回来了,坐到李景珑身边,听到后半句时,忍不住问道:“你做了什么梦?”
“梦见我的妻子。”刘非出神地说,“想必此时她早已成了白骨,也已投胎转世,梦见我与她的初遇,在上林苑中……”
鸿俊突然间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梦里他在百花盛开的园中,转头看见了长廊内经过的美貌女孩。他的双眼,看见了刘非的梦境,这是怎么回事?!
鸿俊还未问出口,李景珑却道:“既守护长城与玉门关外,为何又攻打塞内百姓?”
“我不知道。”刘非缓缓摇头,说,“原本我们每十年一次醒来,前往沙洲莫高窟,觐见鹿神,却没想到……这次醒来后,雅丹王墓中却来了两名访客……”
“等等!”李景珑震惊道,“觐见鹿神是何意?”
此时,刘非似有所感,抬头望向房外。
夜幕如墨,几声鸦鸣远远传来,刘非说道:“也快子时了。”
说毕起身,有士兵慌张冲来,喊道:“不好了!大将军服了那药之后,就、就……”
“不碍事。”刘非走到门外。
是时乌云在风里散开,现出天际一轮明月,腊月十五,满月银光洒向大地。
刘非站在厅外,一身黑红战袍,披洒着明月光辉,左手持酒碗,右手解衽,现出伤痕累累的左胸,他的左胸上,有一个明显的创口。
他以手指伸入那创口中,两指一挟,再一抽,清响声里,拽出了一枚墨绿色的内丹!
内丹在鸿俊惊讶的眼光中光芒四射,旋即刘非将内丹浸入了酒碗之中,月光照耀之下,酒碗发出荡漾的绿光。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
”
刘非漫不经心,稍举起碗,又到:“冥昭瞢暗,谁能极?”
“生死漫漫,借天地之力,炼万亿英魂于地底,归我一杯浊酒中……去!”
刹那天地间仿佛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躺在榻上的莫日根、哥舒翰,校场上濒临死亡的将士,额头现出光点,飞越这明月之夜,形成一道如玉带般的银河!
“黎明星!”
“大将军——!”
所有中了尸毒之人同时停下了呼吸。
鸿俊与李景珑充满震惊地看着这一切,那一刻,鸿俊感觉到在刘非的酒碗中,有着一股超越了生死的强大力量,正在干扰天地中的灵脉之力!光点本该飞往天脉,却在尸王内丹的法力下一收,聚入酒碗之中,如同一个浩渺壮阔的宇宙!
这是鸿俊第一次窥见生死之境,这场面,也许他这一生也无法再忘却。
紧接着,只见刘非左手持碗,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朝天空一弹。
“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再朝大地一弹。
“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紧接着,刘非潇洒至极地一撒手,将整碗酒“哗啦”一声泼了出去,同声喝道:“敬这大千世界,碌碌众生,回魂!”
内丹“唰”一声发出强光,飞速旋转,“唰”一声将那万点魂魄随着旋转全部洒了出去!
已停下呼吸的莫日根蓦然睁开双眼,如被惊醒般剧烈喘气!
哥舒翰胸膛起伏,双眼一睁。
校场上,士兵们惊慌大喊。
“活了——!”
“醒了!醒了!”
“活过来了!”
鸿俊看得头皮发麻,未知世间竟有此壮丽玄奇之术!
“我不教你。”刘非似乎早已知道鸿俊要问什么,答道,“此法乃是逆天之举,若非我等身受永世诅咒之人,无人能用。”
说着刘非抬手一招,内丹回归手中,他便填入胸膛,转身回归座上。后院中传来陆许的欣喜大喊,莫日根快步进了厅堂,鸿俊大喊一声,冲上前抱住了莫日根。
莫日根惊魂未定,打量刘非,刘非却只淡然一点头,李景珑忙一整武袍,说道:“谢刘将军。”
莫日根看情形便知是刘非救了所有人性命,沉声道:“谢了。”
刘非答道:“此事因我而起,也总归由我施为,中途为你们添了这许多麻烦,何必言谢?”
莫日根一连数日并未进食,鸿俊忙去找人要吃的,这时将军府外已乱成一团,哥舒翰醒了,又有快马前来传讯,秦亮及节度副使王伦俱已康复,李景珑为避麻烦,便提议挪到侧院去围炉,又传吃食。
忙了好一番后,兵士便在侧院厅中摆一炭炉,炖了满满一大锅肉,鸿俊、李景珑、莫日根、陆许四人都已饿得狠了,便各自手捧碗筷,围坐炉边吃起晚饭。刘非则倚在一旁喝酒。
“今年是什么年头了?”刘非忽有所感,又问道。
“天宝十二年。”李景珑,“过得腊月,就是十三载了。”
刘非掐指算来算去,算不清楚,只得摆摆手,不去想他,又说:“若无战乱,我们便都在棺中沉睡,唯十年一醒,立冬之夜,将离开雅丹,辗转过阳关、玉门关,以防有匈奴为患。”
李景珑想起施法前刘非所言,便问道:“你说……那夜来了两名访客?”
“正是。”刘非点头道,“说也奇怪,雅丹将军陵入口隐蔽,不知他们是如何找进来……”
鸿俊听得忘了吃,李景珑便给他夹肉,让他快点吃别饿着,又给刘非斟酒。刘非便续道:“这两名来使,自言是奉妖王之命……”
“什么?!”鸿俊、李景珑与莫日根听到这话时都震惊了。
陆许:“???”
“妖王不是死了么?!”鸿俊难以置信道。
“死了?”刘非摊手道,“我不知道。”
鸿俊心道该不会自己的老爹吧?然而李景珑一瞥鸿俊,便猜测道:“那条黑蛟还在,没有死。”
鸿俊顿时明白,刘非想了想,而后又说:“……让我与王,率战死尸鬼军团,归于天魔。”
“你与王。”李景珑又问,“王又是何人?”
“王是秦人。”刘非漫不经心说道,“他是世间第一位战死尸鬼,也是我等之主,传说世间骠勇将士,为国捐躯,壮烈而死时,兴许会得到他的接应,肉身不朽,化作麾下将士。”
“他在哪儿。”莫日根感觉到接下来,定有极其重要的隐情。
“不知道。”刘非喃喃道,“兴许还在将军陵中沉睡。”
众人沉默片刻,一时各自思考,揣测,唯独陆许还旁若无人地吃着。
“后来呢?”莫日根问道。
“后来自然是遭到我与王拒绝了。”刘非随口答道,继而沉吟不语,似在回忆细节,数人都并未打扰他,不多时,他又说道:“于是我整装待发,先行经雅丹入关,往莫高窟朝觐,但就在快抵达莫高窟时……”
“……也许是在路上,总之,我记不清了。”刘非说,“便开始做梦。”
“你做了一场噩梦。”莫日根说。
“正是。”刘非答道。
“朝觐何解?”李景珑皱眉道,“为何要去莫高窟?”
“战死尸鬼虽被当作‘妖’。”刘非答道,“可我们自认为,尸鬼不与妖同类,只能勉强归入妖族。”
刘非死后又以战死尸鬼的身份活了九百年,兴许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大致定位,鸿俊也不打断他,只听刘非又说:“除却神州有难,异族入侵,生灵涂炭之时,我们必须出棺一战外,余下的大部分岁月中,大伙儿都在沉睡。”
莫日根的呼吸一窒,似乎想到了什么。
“既是沉睡,便需做梦。”刘非说道,“穿梭梦中主宰,乃是万古以来,森林与草原、沙漠中自然孕生出的鹿神。”
莫日根沉声道:“白鹿?”
“白鹿?”刘非想了想,答道,“确切地说,应是九色鹿。”
第57章
雪霁天晴
“鹿!”陆许马上说道。
众人当即望向陆许,莫日根记起先前认得陆许时,
便听他提到“鹿”,
然而陆许姓陆,一路上说了半天,莫日根仍不知他是在念叨自己姓氏,
还是因为真的亲眼见过白鹿。
“鹿。”刘非点点头,
说道,
“九色鹿就在莫高窟里,
十年一次,战死尸鬼军巡塞外时,
终点便是到莫高窟的中殿前朝拜。”
“你们平日都做什么梦?”鸿俊好奇道。
鸿俊突然提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李景珑却没有打断他。莫日根则在沉默思索,
不片刻,陆许放下碗,
也吃饱了。莫日根便将锅移出去,
换过水壶、茶饼等,李景珑摆开短案,
为众人煮茶喝。
“什么梦都做。”刘非悠然道,
“大多是生前的事。战死尸鬼乃是往生者,却不入天地脉轮回,
唯一能让他们安眠的,就只有关于他们生前的往事……”
“两名使者是谁?”李景珑又问。
“其一是瘟神。”刘非答道,“其二,似乎名唤玄女,
不知是何妖修成。只是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我陷入梦境中,竟长达一年不得脱出。”
莫日根喃喃道:“九色鹿……九色鹿……”
“你身具狼神转生之力,是罢?”刘非一瞥莫日根,问道。
莫日根说道:“对,我要找的,正是白鹿!这白鹿,与九色鹿不定有着渊源……”
“你要找的白鹿。”刘非答道,“应当就是九色鹿神。”
莫日根睁大了双眼,刘非答道:“鹿神虽有九色,那九色,却只是其身上的九缕毛发,除却这九从毛发之外,它通体雪白。”
李景珑朝莫日根说道:“已经近在咫尺了,不可慌张,莫日根。”
莫日根知道事关重大,虽十分着急,却终究只得按捺住心思。
李景珑又道:“妖王能让你陷入梦中,说不定已控制了九色鹿。”
“不错。”刘非放下酒,接过鸿俊递来的茶,又道,“若当真如此,就麻烦大发了,现在想来,他们先是计诱不成,便强行令我等陷入梦境,在河西大肆杀戮,于所过之处戕害性命,召为战死尸鬼,随我作战。”
“至于天魔……”鸿俊想起了离开曜金宫时,重明与青雄欲言又止的话。
鲤鱼妖说:“天魔复生将近,如果妖王手中握有战死尸鬼兵团,就没人打得过他啦。”
“天魔复生,只是一个传说。”刘非想也不想便道,“千年一个轮回,上一次复生时,连我也没赶上,王应当是知道的,可满打满算,不是才九百年么?不应当整整提前了一百年才对啊。”
喝过茶,哥舒翰派的人终于来了,然而李景珑一概挡了不见,凡事明天再说。毕竟自己人的麻烦还没商量完呢。
“如是便不叨扰了。”李景珑说,“还请大将军在此处对付一宿,明日再议。”
刘非知道驱魔师们有话商量,便欣然应允,战死尸鬼不喜欢见日光,李景珑更不想惊动府上旁人,便将莫日根的房让他睡下,自己与鸿俊、莫日根、陆许四人则睡先前两榻的房间。
数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李景珑与鸿俊,却更忍不住开口讨论,莫日根让陆许睡榻内,自己躺在外头,说:“现在有了消息,我得尽快去一趟。”
李景珑答道:“莫日根,九色鹿不会跑。此事牵连复杂,必须想好万全之策再去,这次前来河西,有太多的失误,一路上误打误撞的全靠运气……”
事实上确实如此,两队人但凡有一队不在,凉州城简直是大难临头。顷刻间就要变成妖王的属地。
“正因如此,才事关重大。”莫日根又说,“刘非所言已非常明显,妖王利用白鹿,控制了这群战死尸鬼,组建他的军团,为天魔复生做准备。不尽快找到九色鹿……”
“你会是刘非上级的对手?”李景珑反问道。
陆许已躺下面朝墙壁,鸿俊困得不得了,嚷嚷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了,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李景珑与莫日根只得不说话了,各自躺下睡去。
翌日,鸿俊睁眼时见房里人已全没了,出来洗漱时鲤鱼妖方告知他,莫日根、李景珑二人正在与哥舒翰开会商议雅丹之事。
“你说我昨天救了这么多人,怎么没积够功德变成龙?”鲤鱼妖说,“人也成啊。”
鸿俊也不知道,按理说鲤鱼妖次次为驱魔司出力,总该积到不少功德才是,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鸿俊答道:“也许是因为你没有亲力亲为吧。”
鲤鱼妖又郁闷了,单凭自己,哪有本事去救人?鸿俊又好言安慰几句,答应下次只要有立功的机会,一定放手让它去表现。
正说话时,李景珑与莫日根开过会,从走廊中匆匆过来,李景珑又朝莫日根问:“那孩子要如何安顿?”
莫日根一瞥鸿俊,鸿俊便站院里听着,原来与哥舒翰开会时,李景珑还特地找来那天冲撞了诸人,将陆许当傻子逗的守卫。方知陆许并不是被吓傻的,而是自打出生便是个傻子,只不过见了战死尸鬼屠城后,一时有些疯疯癫癫而已。
陆许父亲是室韦人,母亲是回纥人,从小到大什么不懂,唯练就一身技艺——跑得飞快。于是其父带着他往玉门关下去,意图给他寻个差事,十二岁上得玉门关守将留泥筍收留,带大当了名斥候,专管行军从伍间送信。
于是陆许便总是跑来跑去,速度更快,而后学了些许防身武术,跟留泥筍回调关内,恰好就碰上了这场灾祸。
“陆许小时候就只记得自己的姓氏。”李景珑说,“口中念叨的,乃是‘陆’。教你误会了。”
莫日根无奈摇头苦笑,这时间陆许则从花园中过来,一脸疑惑地站着看他们仨。
鸿俊还挺喜欢陆许的,便朝他招手,说:“陆许,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陆许先看李景珑,再看莫日根。
“你打算如何?”李景珑又朝莫日根说。
莫日根沉吟片刻,最后说:“罢了,我还是听长史的。”
莫日根抬眼看李景珑,李景珑欣然一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鸿俊诧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带你吃好吃的去。”李景珑朝鸿俊说,径自拉着他走了。
“陆许。”莫日根笑了笑,朝他招手,说,“来。”
陆许看离开的鸿俊,又看莫日根,说:“黎明星。”
莫日根一跃而起,蹲在廊前阑干上,陆许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莫日根腾出一手,搂了下陆许的肩膀,看着院子里灿烂阳光,说道,“长史告诉我,我病着的时候,都靠你照顾。”
“鸿俊。”陆许答道。
莫日根笑着摆手,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鸿俊给我治病是应该的,大伙儿从前一同出生入死,都是自个弟兄。”说着他埋下头,一手绕到脑后挠了挠,像头思考中的狼。
陆许听了这话,脸色便不太受用,侧头打量莫日根。
“我们是驱魔师。”莫日根说,“从长安来的,以前长城外的人叫我黎明星,是离家以后,总想当个大侠,便胡闹着玩。”
陆许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今日换上了一身深蓝色武袍,外头裹着貂袄,戴了顶帽子,更显英俊挺拔。陆许便伸出手去,探入他袄子里,摸那衣服布料。
“鸿俊。”陆许又说。
“对。”莫日根点头道,“他们今天穿的,也是这一身,是我们驱魔司的官服。”
李景珑与鸿俊都是一身驱魔司官服,出了将军府后,二人先是去军营巡了一轮,见士兵们都已痊愈,去秦亮府上时,秦萱与其母亲更千恩万谢要留客吃饭,鸿俊只忙辞谢,循路与李景珑来到凉州城中的食肆。
食肆以西北菜出名,更有平素少吃的烤全羊,李景珑点了菜,说:“总算可以好好歇会儿了。”
“剩下的事呢?怎么办?”鸿俊心里反而担心起来,战死尸鬼军团的问题还没解决,其中更隐隐约约牵扯到一个重明与青雄很久以前就提到的问题——天魔复活。
李景珑知道鸿俊对妖族有好感,从狐妖案直到现在,大多数时候,他见了妖都有种异常的亲近,兴许是血缘使然,也强求不得。
“今早我与刘非谈过。”李景珑答道,“让他先回去打探消息,随时与咱们联系。否则一旦打起来,战死尸鬼千军万马,咱们无论如何不会是对手。”
“你要等帮手?”
“不错,待永思与阿泰赶到,打个配合,共进退。待刘非先找到他的顶头上司,那名真正的鬼王,咱们再一起突击靠近,让莫日根将他唤醒,最后一同对付张颢化身的瘟神,与另一只尚未露面的妖。”
“除此之外,我还让哥舒翰老将军加强河西所有大城的防备,将各地村民撤进城里来。”
鸿俊闻言便知李景珑已安排好了,便不再操心。李景珑又说:“先解决掉真正的鬼王这个心头大患,才好陪莫日根去找九色鹿。”
鸿俊“嗯”了声,又说:“陆许也跟咱们一起么?”
“不跟。”李景珑答道,“当驱魔师太危险了,那孩子身无法宝,不过是跑得快点儿,从前我是没办法,鸿俊,你真为了他好,就得当心别让他卷进来。”
将军府中,莫日根与陆许沐浴在日光下,莫日根伸手,摸摸他的头,说:“这一路上,感谢你陪着我,陆许。”
陆许低下头,似在想什么事。
莫日根又说:“后面我得去莫高窟找九色鹿,那儿很危险,不是你能跟着的。”
陆许蓦然抬头,眼里带着讶异之色,皱眉,站了起来,静静看着莫日根。
“长史与哥舒翰大将军都商量好了。”莫日根解释道,“你就留在军中,依旧当斥候也成……陆许?”
陆许转过身,走了。
莫日根意识到陆许兴许不想离开他,快步追上,跟在陆许身后,认真道:“你没有法力,是个凡人,你不能……”
陆许加快步伐,莫日根忙大步去追,说:“陆许!”
陆许转过身,眉目间带着隐约的怒意,没有说话。
那一刻,莫日根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从嘉峪关下到凉州城,这么一路上两人互相陪着过来,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哥哥会回来看你,听话。”莫日根有点落寞地说道。
陆许转身,跑了。
莫日根叹了口气,一时十分失落。
鸿俊与李景珑牵着马,慢慢走回府上,李景珑又说:“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不到,阿泰和永思也不知道能赶来不,还好莫日根在,算是个小团圆。”
李景珑到得城内驿站,送出给阿泰与裘永思的信,告知此处情况,并妖王、天魔等传闻,让他们尽快前来支援。
鸿俊也很想给青雄送一封信,然而却不知送到何处,下回若有机会,无论如何也得让青雄留个送信的路子为宜。
午后,李景珑又回将军府与哥舒翰商议布防事宜,朝鸿俊说:“累好久了,过得几天,带你去玩一玩,想玩什么?”
鸿俊听到这久违的话,倒是乐了,知道李景珑每次一场大战后,必定会放个假,并带他去玩一场,哪怕只有两个人也不受改变。
“我还没想好呢。”鸿俊觉得凉州冰天雪地,城中似乎还有青楼?可他对青楼不知为何,也没多大兴趣了。
“那你仔细想想去。”李景珑说,“这几日若无紧急军情,便放假罢,莫要离开凉州城就行。”
鸿俊知道虽然自己与莫日根有假放,看李景珑那模样,只有他也许还得忙,可排兵布阵等他也没学过,帮不上忙,便答道:“我等你好了。”
李景珑径自往哥舒翰处去,鸿俊便穿过院里回房,廊顶忽传来莫日根之声,说:“鸿俊。”
鸿俊几步跃了上去,太阳一出,全城化雪,连两天屋顶上的水都干了,冬日阳光照得人一身暖洋洋的,将军府上的人正在趁着晴天晒被子,莫日根不知何时将房内几床被子也搬了出来,铺在琉璃瓦上晒,自己则叼着根草杆,跷着脚,眯着眼睛出神。
莫日根拍了拍身边位置,让鸿俊躺下。
鸿俊问:“陆许呢?”
莫日根摘下草杆,笑着说:“该不会是喜欢上那小子了罢?”
鸿俊说:“没有的事儿!”
莫日根说:“你不是总喜欢些小狐狸小什么的。”
鸿俊答道:“我走了。”
“陪我说说话儿。”莫日根说道,“一别这么久,就不想我?”
鸿俊看莫日根那模样,似乎有点儿惆怅,突然想到李景珑所言,猜测该不会是莫日根把陆许给打发走了?毕竟曾并肩作战过,便有情谊在,鸿俊心里也挺失落的。
“这才多久时候呢。”鸿俊笑道,“顶多一个月。”便也在莫日根身畔躺了下来。
“黎明星、鸿俊、黎明星、鸿俊……”莫日根眯起眼,看着那轮和煦冬日,说,“那小子记不得长史的名字。”
鸿俊想到陆许翻来覆去,就只知道喊他的名字,忽然又问:“黎明星是什么?”
莫日根俊脸突然现出一点微红,答道:“外号,莫要多问了。”
鸿俊也看着太阳,冬日照得他暖洋洋的,身下被子柔软温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躺在重明的身上。
“莫日根。”鸿俊说。
“叫哥哥。”莫日根一本正经道。
鸿俊懒得理会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是怎么样的?”
莫日根:“怎突然问这?”
驱魔司里除了李景珑外,鸿俊感觉与莫日根是最亲近的,那天他在破破烂烂的驱魔司中睡觉,第二个前来报到并与他结识的正是莫日根。同样的,他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人间朋友。
第58章
雪神玄女
“就是有点儿……”鸿俊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答道,
“迷茫吧。”
“我呐。”莫日根想了想,
答道,“我得找到白鹿。”
“找到以后呢?”鸿俊说。
“以后么?”莫日根枕着胳膊,眯着眼,
享受冬日的温煦日光,
喃喃道,
“娶她当媳妇儿,
等待神州再没有妖魔为患的时候,回到室韦……”
“当族长吗?”鸿俊问。
“不。”莫日根笑道,
“族长该是我二弟了,
苍狼当不了族长,
我们会住在草原上,打猎,
放羊,
生很多小孩儿,到了春天的时候,
就带着他们,
在大草原上放开马儿跑。”
“秋天带他们去打猎,把最好的猎物带给各自的心上人。”莫日根笑着说,
“等孩儿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就在呼伦湖畔看候鸟飞走,等冬天的第一场雪。守护着冬天里室韦的梦、汉人的梦、色目人的梦,
全天下的梦。”
“可你连白鹿的面都没见过呢。”鸿俊说。
“她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孩。”莫日根答道。
“就像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一样吗?”鸿俊问道。
“对啊。”莫日根笑了起来。
鸿俊:“可你们又没见过面,万一……她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万一你不爱她呢?万一她不爱你呢?”
莫日根:“……”
室韦人故老相传,苍狼与白鹿乃是白天与黑夜的两大守护神,身具苍狼之力的少年,生来就注定与白鹿彼此陪伴。莫日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寻思良久,他诚恳地说道:“绝不可能。”
鸿俊也不坚持,只是提出了这个疑问,而莫日根对未来的设想,则填满了他的胸臆。
李景珑正与哥舒翰商议调防事宜,几次大战后,结合刘非所言,战死尸鬼军的入侵路线终于出来了。
从雅丹到玉门关,绕开沙洲敦煌,兵分两路,一路走北线沿汉长城外南下,途经乌林、宿巢等三个小县城,刻意地避过了驻军营盘。
另一路,则沿着祁连山南下,途中洗掠小村庄无数。
最终两路在凉州城外会合,呈包抄之势,最终被李景珑与鸿俊一举击破。战死尸鬼乱军则离开城外,再度北上。
“两个人。”哥舒翰几乎难以置信,摇头道,“就这么破了十万大军。”
“确切地说。”李景珑答道,“三个人,外加一条鱼。”
鸿俊入内,见李景珑正与将领们讨论地图,李景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鸿俊接口道:“只有对妖怪才派得上用场,打凡人的话,没用的。”
哥舒翰打量鸿俊,说:“现在想起,竟是庆幸那日老夫追不上你,否则较之那战死尸鬼王,老夫可吃不准接不接得住你一招。”
李景珑一听便知哥舒翰心中多少有忌惮,正如皇帝与太子曾经的嘱咐,便随口道:“驱魔司有驱魔司的约束,若罔顾生灵安危,参与凡人争斗,将招来天雷,万劫不复。”
哥舒翰脸色渐和缓下来,又问:“那么保家卫国,抗击突厥、回纥军队,也是不行?”
“不行。”李景珑想也不想便道。
哥舒翰这才缓缓点头,答道:“那么,追缉战死尸鬼与妖怪张颢之责,便着落在你们身上。”
李景珑点了点头,与鸿俊抱拳告辞。出来后鸿俊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说法?”
“骗他的。”李景珑漫不经心答道,“凉州城已派出斥候前去跟踪。”
鸿俊心头一凛,问道:“找到下落了么?”
李景珑说:“中间起了一场暴风雪,追丢了。”
鸿俊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问:“暴风雪?”
“嗯。”李景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注视鸿俊,说,“暴风雪。”旋即又望向廊外铺天盖地的温暖阳光,说:“战死尸鬼军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极寒天气与风雪,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鸿俊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能跟上李景珑的思路了。
“去查查?”李景珑说,“万一真的能找到另一只大妖怪的真身,定能省下不少事儿。”
鸿俊便快步回房,摊开青雄给自己的书册,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前李景珑正是吃了九尾天狐的亏,才搞得众人这么狼狈,这次必不敢再掉以轻心。
“你看这一页。”李景珑说道。
那书已经颇有些年头了,页边被翻得破破烂烂的,赫然也是狄仁杰所留,前面都是些喽啰小怪,越往后翻则越强,以黑笔框住的意味着“已伏”,而红笔圈起的,意思是“危险”。
这书似乎记载得挺详细,只是缺页太厉害,先前九尾天狐那一页已缺,龙子倒是还有,但已解决了三只。鸿俊便挨个圈点为“已伏”,再往前翻时,发现一只妖怪名唤“玄女”,拖着黑色长水袖,面上涂得一片漆黑。
“西北有雪神,居于祁连山之巅……”鸿俊见与缺掉的几页纸相隔不远,而战死尸鬼王似乎也有三页,却已残缺不全。
“没有九尾天狐厉害。”李景珑说。
“可是没写弱点。”鸿俊答道,“许多妖怪,连狄仁杰自个也没见过。”
“寒气。”李景珑答道,“须得做好防寒措施,再往前看看?”
“瘟神!”鸿俊找到了那一摊烂泥般的怪物,没想到居然也有!
两人凑在一起看那书,内里有记载,瘟神对凡人而言极度危险,能吞噬血肉之躯壮大自己,并散播瘟疫。
“老夫人中的就是这疫病。”李景珑说,“若吸入毒雾不多,以凉水金丹可解。”
鸿俊答道:“寻常大夫都会配,老夫人的病情已稳定了。”
“除此之外,瘟神极弱。”李景珑说,“我的心灯不怕它,你又身具妖力,拿个铲子围起来揍就行了,关键还是玄女。”
鸿俊想起李景珑的心灯,便伸手去解他衣服,李景珑也不避他,任由他解了,露出左胸前的刺青。
“还有法力。”鸿俊答道。
“哪儿这么快耗完。”李景珑随口道,“当真不舒服了,会来找你的。”
“就是不大好看。”鸿俊打量半天,李景珑再把衣服穿上,起身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待在这儿再想想。”
鸿俊:“???”
鸿俊倒是不怎么怕风雪妖怪,毕竟他身具凤凰的火系法术,若刘非所言不差,瘟神多半逃回了雅丹,与玄女会合去了,正在谋划如何报复。而此处前往雅丹,要前往沙州、瓜州一路北上……
外头已近黄昏,突闻战甲声响,刘非缓步而来,朝鸿俊问:“你那弟兄呢?”
鸿俊忙起身来迎,刘非却摆手道:“收到斥候回报,我这就走了。”
“我替你先找长史回来。”鸿俊忙答道,“我不好答应……”
“不过是告诉你们一声。”刘非那语气云淡风轻的,手里掂了掂李景珑还给他的风剑,答道,“战死尸鬼军,乃是我的事,也必须由我自行解决。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毕刘非转身就走,鸿俊恐怕他徒步,刘非却答道:“城外有不少战死的马匹,我去召一匹起来就成。入夜城外风大,不必再送。”
鸿俊也留不住他,只得看着他循府上后门离开,刘非只要了些昨夜没喝完的酒,一手提着酒,一手抱着头盔出去,鸿俊远远地喊道:“你还好吧?”
夕阳西下,刘非朝鸿俊挥了挥手,当时鸿俊还迟钝地未察觉到那形单影只、光棍将军的情绪,回厅内坐着时,越想越不对劲。心想刘非不会就这么回去,然后死了吧?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刘非?
部下一个也没了,刘非要用什么办法回去统御他们?靠手中风剑吗?鸿俊不大确定刘非能不能夺回控制权,哪怕有五万大军在手,能战得过他的顶头上司不?
鸿俊越想越危险,陆许又来了。
“鸿俊。”陆许说。
鸿俊让了个位置给陆许坐,随手拍了拍他,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一来莫日根生病时,陆许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二来陆许只会说“黎明星”与“鸿俊”,认识不到十天,鸿俊已经被他叫了无数次名字,从小到大,连重明平时也是有话直说,没这么反复喊他。
“你饿吗?”鸿俊问。
陆许摇摇头,看样子刚洗过澡,不停掏耳朵里的水。
“我给你掏耳朵吧。”鸿俊说道。
陆许便横躺下来,枕在鸿俊膝头,鸿俊拿了根签子,裹上软布给他掏耳朵。掏着掏着,陆许开始发抖,鸿俊便得意了,说:“舒服吧。青雄最喜欢我给他掏耳朵了。”
说话时他突然感觉到膝上湿湿的,陆许竟是在哽咽,哭了!
“怎么啦?”鸿俊忙让他坐起来,问:“陆许,你没事吧?”
陆许站起身,离开厅堂,鸿俊说:“还有一边呢。”
陆许回过头,看了鸿俊一眼,那眼神带着悲伤与惆怅,鸿俊怔怔看着陆许,想问缘由,可陆许根本不会说话,问了也只会说简单的字。
“你等我会儿。”鸿俊说,“我找莫日根去。”
陆许却转身出厅堂,沿着长廊回房去。鸿俊快步出去找莫日根,偌大一个将军府中,却找不见人,再回头找陆许时,陆许也没了。
“陆许?”
“陆许!”
鸿俊裹上外袍出来,问守卫,守卫却道那斥候已出府去了。鲤鱼妖正在走廊下泡脚,鸿俊一把将它抓起来,塞进布包里随手打了个结就往外冲。
“鸿俊!你又干吗!”鲤鱼妖喊道。
“陆许跑了!糟了!赶紧让人去给李景珑送信……”
“我去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