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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不一样。”鸿俊道,“不吃肉,是慈悲为怀;吃肉,是度它们脱离苦海,青雄说的。”

    “长史早。”背后传来裘永思与李景珑打招呼的声音,鸿俊与鲤鱼妖马上不说话了。这时莫日根恰好从外头进来,李景珑便道:“办完了?”

    莫日根点了点头,鸿俊问道:“这么早,你做什么去了?”

    莫日根神秘一笑,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景珑却道:“这次只听到慈悲为怀那句,先开早饭,吃完换衣服。”

    天大的事,睡一觉过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鸿俊昨夜心中的芥蒂早已消了,面对李景珑时,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李景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吩咐众人去换官服。

    驱魔司官服布料用的是天子与杨贵妃亲赐锦缎。上好的深蓝色料子,配雪白内衬,束袖武袍,显得肩宽腰窄,较之文官们的阔大长袍不同,下襟九分长,露出漆黑武靴,方便打斗,迈步时更带着威武之气。

    众人站在镜前依次理衽,果然人靠衣装,众人都显得十分挺拔俊朗。就连穿惯了书生袍的裘永思,这身官服一上身,亦英气毕露。而五人之中,最好看的还是鸿俊。鸿俊自到长安后便习惯束袖粗布袍,上身淡白下身水洗青,简直像个农家少年,换了寻常人定驾驭不住,奈何鸿俊天生底子好,硬是穿出了少年郎的感觉。现在换了身华贵面料,当真是令人无法直视,颇有王谢子弟的风范。

    “脖子有点儿勒……”

    结果鸿俊一开口就露馅了。

    李景珑只得上前帮他扯开点,说:“我倒是忘了领子。”

    先前李景珑特地让裁缝来过一次,加班加点地赶制。那时鸿俊不在,现在衣服赫然十分贴体,鸿俊不免有点儿奇怪,问:“没人给我量过啊。”

    李景珑有点尴尬,咳了声,朝众人说:“看吧,我就说合适。”

    “长史这眼光当真厉害。”莫日根竖起大拇指。

    鸿俊怀疑地看李景珑,问:“你怎么知道我身材尺寸的?”

    “好了不要问了……”李景珑又递给鸿俊一件缩小后的、浴袍一般的衣服,指指房外,说,“你身材瘦,余下的布料我就又做了一身。”

    “赵子龙——!”鸿俊拿着那小浴袍,顿时狂叫道。

    “什么什么?”赵子龙马上飞奔过来,它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穿衣服,看见李景珑居然没忘了自己,当即欢呼起来,接过浴袍摊在地上,一条毛腿就往里抻。穿上那浴袍后,扎紧了腰带,后襟恰好盖着尾巴,李景珑又给它一个小挎包,让它背着,里头想必是装离魂花粉用的。

    众人忍不住大笑,鲤鱼妖又说:“让我看看……”于是在穿衣镜前不住蹦。

    李景珑说道:“今天大伙儿就一起行动,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一天,离魂花粉没事不要乱用。”

    众人纷纷响应,带上武器,预备出门,鸿俊一颗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想起那夜李景珑所言“若驱魔司无恙”,仿佛明白了什么,再看李景珑时,李景珑瞥向他的目光中,隐约带着笑意,似在安慰他: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清晨骊山云瀑倾泻,沾湿了登山之人的衣裳,车马道畔,神武军卫士慌忙道:“将军!请上车!”

    封常清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骊山,往天子行宫走去,同时摆手,说:“不碍事,你们这是瞧不起本将?”

    士兵们只得不多话,看封常清沿着官道,佝偻行走。封常清自幼父母双亡,其外祖父受李林甫陷害后流放安西,一生颠沛流离,戎马倥偬,一介残疾之身,却于高仙芝麾下发挥了惊人才华,接连破小勃律、大勃律国,十三年间一跃成为堪于哥舒翰等老将比肩的猛将。

    封常清屡战屡胜,对西域战事几乎算无遗策。大伙儿都嘲笑李景珑,却从不敢嘲笑这孱弱瘦小的封常清,统御万军之人,言语间自然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

    封常清虽赋闲在京,却在班师回朝当日,向李隆基呈上近万字的奏折,要求边疆田地整改,以怀柔为政,放远征的将士们回家。是以在武官阵营与军中有极高的声望。

    太监带着一身雾气匆忙进了华清宫,其时李隆基尚搂着杨玉环酣睡,太监既不敢叫,又恐怕封常清挥舞着拐杖冲进来,外头守卫无人敢拦他。

    太监张了张嘴,不敢发出声音,焦虑无比。

    “有事儿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帐内传来李隆基之声,却是醒了。

    “什么时辰了?”杨玉环慵懒问道。

    “封常清封将军,在外头等着,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告陛下……”

    听到这话时,李隆基瞬间就坐直了,喃喃道:“又出事了?不应该啊,这不是还没派常清差使么?莫非是兵部让他来的?”

    “是军情?”李隆基想了想,问道,“国忠呢?怎么不先往国忠处去?”

    太监道:“说是与大唐国运……息息相关。”

    “这搞什么。”李隆基不耐烦地挥手,说,“告诉他,朕知道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二更时到山下,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太监答道。

    杨玉环说道:“封将军腿脚不便,怎么是走上来的?陛下。”

    李隆基无奈,裹上龙袍,披头散发朝寝殿外去。

    侧殿内,封常清拄着拐,不住喘息,与一脸凝重的李隆基对视。

    “别着急。”李隆基反而安慰道,“赐座,给封将军一口水喝,慢慢地说。”

    封常清不住发抖,抬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老了,平素虽养颜有道,但年过六旬之身,终究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衰老之态。封常清未及耳顺之年,看上去却还比李隆基老态了些。

    “今日臣爬这骊山时……”封常清接过太监递来的布巾,擦了把汗,喘道,“不知为何,就想起陛下当年……当年英姿。”

    “哪一年的英姿?”李隆基反而笑了起来。

    封常清看着李隆基,说道:“唐隆元年,凌烟阁前会师的那一年。”

    李隆基大清早起来,听封常清竟是与自己叙旧,当即啼笑皆非,但长期为帝的直觉亦告诉他,开口先叙旧的事,接下来定不简单。

    “若不是你说,朕险些也忘了。”李隆基笑道,接过太监递来的参汤,喝了一口,说:“唔,给常清也端一碗去。”

    那年李仙凫、葛福顺策反羽林军,诛杀欲仿效武曌而登基为帝的韦皇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在凌烟阁下会师,誓死捍卫李家天下,杀进宫廷,杀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诸人,夺回了李氏江山。

    往事恍若隔世,然而听到封常清旧事重提时,李隆基仍不禁想起当年的一腔热血。

    “还有开元元年。”封常清又说。

    没记错的话,那是李隆基再次发动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的那一年。从此之后,大唐的一场盛世正式拉开了繁华序幕。

    “常清,你要知道,如今太平盛世,”李隆基说,“乃是苍生之福,朕这把刀,能不用,反倒是好事。”

    李隆基听出些许封常清口中暗示,他同样也在回以暗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朝廷有大的动荡。

    “陛下圣明。”封常清马上答道,“常清想了陛下,又忍不住想自己。”

    李隆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封常清问道:“常清只不知自从入高仙芝将军帐中,这些年里,曾有军情瞒报过朝廷不成?”

    “没有。”李隆基答道,“戳穿别人的谎话,倒是不少。”

    “这些年里,常情可曾骗过陛下?”封常清又问。

    “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最不分场合地说老实话。”李隆基那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虽不中听,却是从不撒谎的那个,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隆基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这些年中虽沉湎温柔乡,在大是大非面前,脑子仍是清醒的。

    封常清抬起一手,发着抖,指了指自己脖颈,答道:“今日常清若有半句虚言,便请陛下取我项上人头,常清毫无怨言。”

    李隆基眉头拧了起来,浑不知封常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道:“说。”

    日上三竿,城北科举考场内“当——当——当——”钟声一声接一声,近两千五百名学子接受搜身,鱼贯入场,极目所望,尽是独间厢房,厢房以一条条走廊连着,门上有天干地支的标号。

    学子在外搜身,领牌,各按牌号,等在厢房门口,考官在外经过,再次验明牌与正身,考生将牌挂在门口,进去后,考官便贴上封条,十行厢房,每行一百间,封过房后,偌大考场内寂静无比。

    每个厢房乃是全部封闭,开一透光窗,由仆役统一递送饭食并接走大小便。考生要在这厢房内待上足足三日。

    仓库内,众人将沉睡的仆役们拖到墙角,官服外头套上仆役衣服,李景珑低声道:“开始罢。”

    鲤鱼妖藏身水缸后,开始分药粉,众人分头离开。

    鸿俊低着头,沿着走廊快步走去,路过一间厢房,便侧头往里一瞥,寻找裘永思先前做下的标记——袖口、袍襟等地。每找到一个,便在门框上以飞刀轻轻刻下另一记号。

    阿泰同样低着头,路过每个房门,假装不经意地朝里看。

    “喂。”

    阿泰路过走廊时被考官发现了。

    考官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阿泰走过去,考官正要询问怎么一个仆役在考生房外东张西望,背后却有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袍角。

    考官:“?”

    考官正要回头看,鲤鱼妖突然抬手一撒,抖了点离魂花粉出去。

    “一见发财——”

    考官打了个喷嚏,阿泰马上转身,一阵风般消失了,鲤鱼妖则朝角落里一钻,也跑了。

    考官:“??”

    “站住!怎么没见过你……”另一名守卫叫住了裘永思。

    “再见有喜!”鲤鱼妖又是一撒,守卫打了个喷嚏,满脸迷茫,裘永思忙与鲤鱼妖各自分头离开。

    鸿俊经过一间厢房外,朝里一瞥,突然看见了杜韩青。

    杜韩青端坐案后,鸿俊迟疑片刻,经过了厢房。

    李景珑无声无息地从廊后转出,眉头深锁,注视鸿俊背影。孰料鸿俊却转了回来,李景珑马上再次闪身廊后。

    只见鸿俊手持飞刀,犹豫片刻,最终狠心刻下了一道记号,眼睛泛红,决然离开。

    片刻后,莫日根匆匆走来,低头看见房门外的记号,又朝房内偷瞥一眼,松了口气,随手摸摸那记号,加深了些,转身离开。

    李景珑:“……”

    李景珑正要走时,阿泰却又来了,同样,专程检查了杜韩青的房门;紧接着则是裘永思。

    裘永思转过走廊时,险些撞上李景珑,瞬间十分紧张。

    “哟,长史?”裘永思笑道。

    “看来我倒是白操心了。”李景珑冷淡地说道,“你们都很护着鸿俊嘛。”

    裘永思笑道:“只是怕功亏一篑罢了,长史,大伙儿关键时刻,还不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嘛。”说毕拍拍李景珑肩膀。

    所有房门标记完毕,众人到仓库外对数。

    “两百六十六间。”李景珑说道,“齐了,等钟声。”

    鸿俊沉默无语,众人也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点儿怪异。李景珑过去,随手一按鸿俊肩膀,说:“这次把案子好好办完,大伙儿便出去玩一遭,你们说,想上哪儿玩去?”

    “真的?!”鸿俊惊讶道,似乎开心起来。

    李景珑嘴角抽搐,心想你的慈悲为怀呢……

    “平康里!”裘永思马上说道。

    李景珑:“……”

    “平康里。”阿泰笑着说。

    鸿俊说:“平康里可以吗?我还没真正去过呢……当然长史你不喜欢的话也……”

    莫日根说:“那就只好平康里了,不过夜,看看跳舞、听听歌儿总是可以的吧?平康里也不全是……呃,那种地方嘛。”

    “连你也想去?”李景珑简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下属脑子里都装的啥。

    莫日根说:“我,嗯,我的第一次,要留给白……算了,以后再说,但是喝酒听歌,总是可以的。”

    鲤鱼妖说:“平康里可以吗?我想去看那幅画儿。”

    “那就平康里了!”裘永思拍板道。

    “好——!”大伙儿雀跃欢呼,多数压倒了唯一,李景珑一手扶额。此刻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马上起身,再去准备。

    第二轮钟响,考官各持手中卷,快步走过厢房,每过一房便将考卷从窗外塞了进去,脱手后便匆匆走往下一间,依次全部厢房走过一轮。

    艳阳高照,鸿俊手心出汗,外头有人说道:“送水了!”

    众人便混在仆役里头,提着一筐水瓮出去,始终低着头,守卫搜过筐与水瓮,大伙儿便各自前去送水,李景珑左手捏着定魂香药粉,右手持瓮,到得刻记号的门外便将药粉加进瓮里,转身接过守卫倒进来的水,接满后递进窗内,考生便接了。

    五排又五排,十排厢房近百间,一轮送下来,众人都是累得满头大汗。回到库房时,李景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撤!”

    数人便翻墙出去,到得考场对面街道,朝考场方向窥伺,俱忐忑不安。这么折腾下来,已过了大半天,秋季午后还稍稍凉爽了些。鸿俊只怕他们不喝水,或是药量不够,现在想来,李景珑不断让多放药材,竟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李景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有点儿紧张,不多时,街上马车声响,来了数辆车,正是高力士与巡场的礼部官员。

    李景珑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说道:“行动吧。”

    鸿俊说:“等等,我总有点儿怕,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走,再等等?”

    李景珑答道:“你的药拿仆役们喝的水试过,剂量足够了。”

    鸿俊:“我就怕他们不喝。”

    李景珑:“早上我让莫日根到国子监去,在整个国子监的早饭里全部加了近四成的盐,就是为防万一。”

    除莫日根外,所有人瞬间傻眼,裘永思马上道:“长史,今天起,小的跟定你了!”

    阿泰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人啊!”

    李景珑谦虚地说道:“见笑了,待会儿可得正经点,走!”

    说毕李景珑将外袍一脱,现出一身深蓝色官服,腰佩智慧剑,身穿天子御赐官服,身材笔挺,余人纷纷照办,现官服,跟在李景珑身后,朝考场走去。

    第25章

    考场围捕

    高力士亲自来巡场,随行有礼部尚书、礼部侍郎,并文渊阁、弘文阁两名大学士。众人一到,考官们忙到试场中央集合,聆听教诲,正谈笑风生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

    “科举考场,闲人免进!”

    “驱魔司执行公干,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高力士:“……”

    考官中顿时发生了一阵骚乱,纷纷走出长廊,望向大门外,这时候裘永思扯着声音,喊道:“大理寺驱魔司李景珑长史到——”

    李景珑:“……”

    高力士道:“李景珑!你做什么?!”

    卫士要上前拦,李景珑身后的鸿俊却把五色神光一撒,凡人如何能挡?当即被推得直摔出去。瞬间考场前便炸了锅,守卫纷纷抽出兵刃,指向李景珑与身后四人。

    考官们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李景珑的随从用的什么手段把人放倒,高力士却知道麻烦来了,若那夜所言是实,这伙人就是李景珑口中的驱魔师!姑且不论刚才那招是否障眼法,只怕闹将起来,门口的守卫恐怕收拾不住,必须先想办法稳住他。

    “让他进来!”高力士厉声道。

    一众人进了考场,李景珑先是朝高力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高力士说道:“李景珑,你的驱魔司已经正式解散了,留给你时间是让你回去搬家,怎么还在这儿闹?”

    礼部尚书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李景珑。

    驱魔司众人这才知道就里,惊讶无比,望向李景珑。

    李景珑却道:“今天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督查科举,清除考场中为患的妖孽。”

    考官们面面相觑,有人便笑了起来,礼部尚书道:“李景珑,你是不是疯了?得给你找个大夫……”

    李景珑说道:“陛下正在从骊山回来的路上,咱们不等他了,正好请各位大人,当场做个见证,请。”

    说毕也不管众人,便径自走上长廊,高力士喝道:“李景珑!你做什么?!”

    鸿俊等人随后跟上,紧接着高力士快步追了上来,大伙儿便给官员们让开一条路,文渊阁大学士怒道:“李景珑!科举考场乃是关乎国运之地,岂容你在此地放肆!”

    各厢房内,考生听见外头争执,纷纷凑到窗前好奇朝外望去。

    只见李景珑快步走来,高力士怒吼道:“李景珑!你疯了!快来人!给我拿下他——”

    “谁敢动手?!”鸿俊一声,守卫便不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来到一间房前,抬脚就是一踹。

    那一踹,顿时连着门锁一起踹断。

    “做什么!”

    里头一名考生登时大叫一声,惊魂犹定,打量李景珑。那一瞬间,鸿俊心中咯噔一响,浑身犹如被冷水从头浇到脚,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完了。

    “踢错门了,抱歉。”李景珑把门关上,

    众人:“……”

    李景珑再踹一门,高力士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李景珑!”

    李景珑朝旁一让,高力士瞬间静了。

    一房、一案,案前散落衣冠,书生服中躺着一只灰色的狐狸。

    鸿俊险些就欢呼出声,余人都是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高力士仿佛看见了天大的笑话,看看一众考官,礼部尚书过来看了一眼,倒退半步,骇然跌坐在地。

    “这……这……”礼部尚书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呢?!”考官惊呼出声。

    李景珑扫视众人,同时驱魔司中,所有人都在飞速打量在场者,力求发现端倪。

    莫日根不易察觉地摇头,意思是这儿没有主谋。隔壁考生探头来看,裘永思便把人塞回去,鸿俊随手一拧,将门锁再次拧上。

    “把狐狸捉了。”李景珑冷冷道,“腰牌衣服取上。去下一间。”

    “还有?!”考官震惊道。

    李景珑踹开下一扇门,高力士还未回过神来,忙道:“等等!”

    “等什么等?”李景珑说,“高将军,参加大唐科举的,竟是一群狐狸,来日官场上全是妖,你半点不怕?”

    那句话刹那揭开了问题的本质,考官、大学士、礼部尚书、侍郎……在场官员背后升起寒意,终于意识到严重程度。

    “看好了。”李景珑接连踹开好几扇门,先让众人依次看过,再让莫日根将狐狸捉出来。裘永思在校场中贴上符,以符纸布了个法阵,将熟睡的狐狸全部扔了进去。

    “慢着!”

    狐狸越来越多,高力士已彻底蒙了,喊道:“李景珑!你给我解释清楚,这究竟是……”

    鸿俊:“给我也踹一扇呗。”

    李景珑:“你踹吧,阿泰,你和其他人去抓剩下的。”

    “住手住手。”大学士不住喘息,仿佛李景珑每踹开一间房门,就会让里头的考生变成狐狸,高力士喊道,“李景珑!你究竟在使什么妖术?!”

    鸿俊踹了两下,满足了他的破坏欲望,踹开门后李景珑将狐狸揪出,连着两三扇后,礼部尚书道:“此事还未查清就里!李景珑!你给我交代清楚!否则不许踹门!”

    李景珑:“驱魔司不归你礼部管辖,去把刑部尚书请过来。”

    高力士怒吼道:“李景珑!这是你的妖术!你……你心存报复!”

    李景珑停下,看了高力士一眼,转身朝他走去,高力士等人顿时恐惧无比,不住后退,只怕在他一脚之下,自己也将被踹成狐狸。

    然而就在此时,通传声响彻考场。

    “陛下驾到——!”

    整个考场里全部沸腾了,不知发生何事的考生纷纷涌到窗口,争相一睹李隆基真容。是时只见李隆基身穿便服,大步走在前头,封常清拄着拐,跟在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经过空地时站定,看了一眼符阵中的狐狸,眼中充满了震惊,回头看封常清,封常清却做了个“请”的手势。

    “陛下。”

    李隆基走来,众人忙一起躬身行礼。

    李景珑抱拳道:“禀报陛下,高将军等人,正在协助臣缉拿这些狐妖。”

    李隆基转头瞥向高力士,沉声道:“果真如此?”

    高力士不住哆嗦,李景珑这一手玩得极其漂亮,自己不点头也得点头,只得道:“是……是……但臣也不知道,为何……”

    “把门打开让朕看看。”李隆基站在另一扇门前。

    考官拿了钥匙,手却不住发抖,始终打不开锁,鸿俊抢着上前,帮李隆基来了一脚,木门轰然被踹开。

    李隆基快步进了房中,李景珑要拦,封常清却示意无妨。天子威严尚在,李隆基亲自进入厢房内,拎起其中狐狸耳朵,看了一眼。

    “还有多少?”

    “回禀陛下,共两百六十六只。”李景珑答道。

    李隆基眼中充满了震怒,到得下一间房门前,不待旁人开门,自己抬脚,把房门踹开。

    果不其然,都是狐狸!

    足足一个时辰后,考场空地上堆满了小山似的狐狸,鸿俊下的药分量极重,导致狐妖们一时半会儿还未曾醒来。

    李隆基坐在椅上直喘气,望向李景珑时,眼里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恐惧。

    “这只送你了。”李景珑拎着一只小狐狸,递给鸿俊,它的前腿上系着一枚玉佛。

    鸿俊如释重负,正要道谢时,李景珑却说道:“你还得帮我个忙,鸿俊。”

    黄昏时,御书房中,关在笼里的小狐狸醒了,蓦然一个哆嗦,睁大了双眼,瞥见笼子上贴的符,左看右看。

    “别担心。”鸿俊的声音在书房一侧响起,说道,“躲在这儿很安全,他们发现不了你。”

    小狐狸瞬间全身毛发竖起,难以置信地盯着鸿俊。鸿俊则坐在窗台上,一脚踏着窗框,一脚垂下来,形成一个优美的剪影。

    “对不起。”鸿俊说,“那天进国子监,本来是为了查清你们的身份。”

    “你……你……”那狐狸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驱魔师。”鸿俊低声答道。

    “你骗了我!”小狐狸惨叫一声。

    鸿俊说:“可我也救了你一命,否则你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呢?”小狐狸颤声道。

    “都现形了。”鸿俊答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小狐狸登时警惕起来,鸿俊侧头,朝它笑笑,说:“告诉我谁是主使,我就放你离开。”

    小狐狸不吭声了,眼里噙着泪水,不住颤抖。

    “我不知道。”小狐狸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你们杀了这么多读书人。”鸿俊说道:“说无辜,恐怕不见得吧。”

    小狐狸惨叫道:“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

    鸿俊道:“你其他的同族呢?”

    小狐狸不说话了。

    鸿俊说道:“你们合伙,杀了两百六十六个读书人。这里头,也许就有大唐来日的官员。”

    小狐狸说:“但我真的没有,他们向来不愿意让我吸凡人的精气,我到的时候,那孩子已被别的同族吸干了。”

    鸿俊不禁一个哆嗦,背后寒毛直竖。

    “他们让我顶替读书人,我就照做了,求求你!求你了!鸿俊!”

    鸿俊跃下窗台,叹了口气,蹲着观察那小狐狸,眼中带着些许愧疚。

    “对不起。”鸿俊最后说道。

    他伸出手,想把药粉撒进去,却被那小狐狸一口咬住了手指,“哎”的一声。刹那小狐狸再次昏睡过去,李景珑快步从书架后冲出。

    “受伤了?”李景珑忙道,“我看看。”

    鸿俊食指被咬伤,李景珑忙捏着他的手,鸿俊说:“没关系,从前在山上,常被动物咬。”

    李隆基从书架后走出,已看见并听见了全程。

    鸿俊站起身,李景珑替他说道:“陛下,臣替鸿俊为这只狐妖求个情,它并未害过人……”

    “罢了。”李隆基拂袖道,“你拿主意就是。”

    那一刻,李隆基在夕阳下仿佛苍老了不少,步子竟有些颓废,慢慢地踱出御书房去。鸿俊松了口气,与李景珑跟在李隆基身后。

    “若非亲眼所见。”李隆基在前踱步,说道,“朕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等荒唐事。”

    黄昏时分,杨玉环站在兴庆宫后殿台阶上,看着堆在空地中央沉睡的狐狸,眼中充满震惊。虢国夫人、杨国忠瞬间面如土色。封常清、高力士分站左右,太监从宫内搬出数把椅子,请刚从华清宫回来的皇亲国戚们坐下。

    “这就是封将军说的……”杨玉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双眼。

    “正是。”封常清答道,“就是乔装为科举考生,欲乱我大唐的狐妖。”

    那堆狐狸前,守着裘永思、阿泰与莫日根,各持武器,预备狐妖突然醒来。

    李隆基走过狐妖堆,看也不看它们一眼,长叹一声,坐在台阶高处的椅上,杨玉环看看狐妖,再看李隆基。李隆基一手放在杨玉环手背上,朝跟上前来的李景珑说:“景珑,你给大伙儿说说罢。”

    李景珑正色道:“陛下,贵妃,各位,此事,须得从鸿俊入长安城说起……”

    李景珑站在台阶下展开了叙述,从鸿俊抵达长安,发现飞獒那天说起,提及平康里时,杨玉环皱眉道:“原来如此,那日你在平康里,是为了查案?”

    李景珑:“……”

    李景珑硬着头皮,答道:“是的,臣早已发现……平康里有妖气。”

    这是欺君之罪……众下属同时心想,不过算了,给你个恢复好名声的机会,反正祸也是鸿俊闯的。

    鸿俊差点说“不是啊”,却被李景珑一个眼神制止了。

    接着,李景珑提及二入平康里,以及找到狐妖,继而顺藤摸瓜,牵扯出飞獒的过程,唯独没提及鸿俊丢了的飞刀。其时胡升、城门军又被传唤来做证,以证实绝非虚言。

    整个过程,李隆基与杨贵妃众人足是听得胆战心惊,虢国夫人颤声道:“你们还去大明宫打了一场?”

    杨国忠皱眉道:“你如何确认,这些狐狸当真是考生,不是被障眼法……”

    李隆基抬手,打断道:“朕已亲自确认,不必再怀疑,李景珑,接着说。”

    李景珑将大明宫中发生之事一并告知,又道:“那妖怪极难降服,挣扎时毁坏了大明宫中金器珠宝,景珑实在惶恐……”

    “你今日所立下功劳。”李隆基缓缓道,“早已抵过,不必介怀,这笔账算在朕的头上就是。”

    所有人如释重负,终于不必再赔钱了。

    事实上整个案件的详情,李隆基已听封常清叙述过一次,但此刻从李景珑口中道来,更是惊心动魄。

    最后,李景珑说道:“这些狐妖祸乱朝纲,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在此地将它们一并除去。”

    “依你。”李隆基冷冷道,“死去的考生,便着礼部下发抚恤,通知家人。”

    礼部尚书忙躬身应诺,杨玉环眼中充满了不忍,叹了口气。

    “臣这四名下属中,有一位名唤泰格拉·伊思艾。”李景珑说,“乃是前波斯国人……”

    “伊思艾?”李隆基听到这话时,神色一动,问,“与泥涅师是什么关系?”

    “是家父。”阿泰走上前,朝李隆基鞠躬。

    李隆基端详阿泰,沉声道:“回来了?”

    阿泰吁了口气,微笑道:“是,愿为大唐尽一分心力。”

    李隆基皱眉打量阿泰,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李景珑又说:“泰格拉师从祆教,精通火焰之术,由他来焚去狐妖,当可一竟全功。”

    闻言杨玉环、杨国忠、虢国夫人同时露出不忍神色,李隆基却恨恨道:“烧!”

    狐妖瞒天过海,替掉了考生,此事若传出去,大唐国威、天子颜面势必荡然无存,科举亦成了笑料,如何能忍?

    于是李景珑退回来,朝阿泰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烧了。

    “不想看你就先离开一会儿。”李景珑朝鸿俊低声说。

    鸿俊说道:“没关系。”

    阿泰喃喃念诵咒文,广场上,血似的黄昏之中,手中戒指顿时迸出千万红光,化作烈火,紧接着他手中折扇一抖,火焰与狂风相合,化作龙卷,轰然卷进了狐妖堆中。

    烈火灼烧,那两百余只狐狸顿时发出惨嚎,纷纷醒来,奈何已无法脱逃,不到短短数息,哀嚎声迅速平静,校场上恢复一片死寂。烈焰冲天而起,夹带着刺鼻的臭味,噼啪作响,狐狸尽数死去后,又仿佛有一股恐怖的力量轰然直冲天际!

    李隆基不住震颤,校场上众人同时色变!

    那力量犹如狐妖临死时释放出的怨恨与戾气,源源不绝地蒸腾,化作黑色气焰冲往天际,李景珑万万未料有此异变,立即喊道:“保护陛下!”

    鸿俊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恨,仿佛要将他的内心撑破。诸多悲伤、愤怒等情愫喷薄而出,李景珑马上将他拉到一旁,护在身后。

    李景珑一挡在鸿俊身前,那股强烈的怨气便不断消退,冲天黑焰升起后,化作一道宛若流星般的轨迹,射往天穹,彻底消失。

    杨玉环皱眉道:“这是什么?”

    “回禀贵妃。”莫日根答道,“这是妖邪吸收凡人精血,身上所带有的怨气,如今随着妖怪伏诛,死在它们手下的考生们已魂归天脉,不必担忧。”

    夜色笼下,狐妖尸堆已燃烧殆尽,发出剥裂声响,校场上一片死寂,无人敢开口,都在各自盘算。

    第26章

    恻隐之心

    “李景珑,你与你的下属们暂留宫中。”李隆基说道,“余人退了罢,也不早了。国忠,明日你与常清,一同去考场巡场。”

    众人便纷纷行礼,各自退下,李隆基与杨玉环转身进入兴庆宫后殿。李景珑知道今日之事对其震撼太大,皇帝一时半会儿还未曾想清楚,须得给他点时间。便抽出剑,翻看被烧死的狐妖尸体。

    “你还是对你的剑好点儿。”裘永思说,“又不是烧火棍。”

    李景珑瞪了裘永思一眼,莫日根却笑了起来,说:“大明宫不用咱们赔了吧?”

    阿泰笑着接道:“太好了!”

    鸿俊叹了口气,李景珑问:“怎么?都照着你的心意,网开一面了,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的?”

    鸿俊想到李景珑那夜所言,也不知小狐狸所说的是真是假,它究竟有无杀过人,顿觉李景珑还是对的,不禁心中郁闷。

    “谢谢你。”鸿俊说道,“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被骗了。你说杜韩青它……”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李景珑摆手道,“凡事别太较真,翻篇儿了,忘了它吧,改天给它闻点离魂花粉,再带出去放生,这事儿就完了。”

    “别钻牛角尖。”莫日根笑道。

    “好吧。”鸿俊也笑了起来。

    其时有太监过来,请李景珑到侧殿等候,陛下赏饭吃。清扫的人来了,众人便随着太监而行,穿过兴庆宫御花园,在侧殿中用膳等候。

    李隆基赐膳,这待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玉环还特地让人准备了“民脂民膏”送过来,鸿俊吃得不亦乐乎。李景珑却似乎还有心事。

    “结案了吧这就?”裘永思提醒道。

    “对。”李景珑被这么一提醒,马上笑了起来说,“弟兄们辛苦了。”

    饭后用茶时,李隆基又行传唤,众人便洗过手,擦过脸,来到一处名唤金花落的雅殿前。

    “传泰格拉觐见。”太监说道。

    李隆基先是召见阿泰,倒是出乎众人意料,李景珑便朝阿泰点点头,鼓励地一笑,阿泰长吁一口气,脱了靴子迈入殿中。杨贵妃又传出旨来,让剩下的人在金花落外赏花饮茶等候。

    秋夜萧瑟,也不知让赏什么花,李景珑横竖无事,便索性倚在殿外,睡了一觉,这些日子里他是累得狠了,脑袋还时不时朝鸿俊身上歪,最后半身都歪到了鸿俊怀里,鸿俊只好把他揽着,与莫日根、裘永思小声说话。

    一个时辰后,阿泰出来了,李隆基又传唤裘永思、莫日根。

    李景珑醒了,擦擦脸上口水,一脸茫然,问:“传咱们了?”

    “没呢。”鸿俊也觉得奇怪,怎么都是一个两个地传唤,然而这次莫日根与裘永思进去只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让咱们仨先回去,没我们的事儿了。”莫日根说。

    “去吧。”李景珑说,“赵子龙还在驱魔司等着。”

    余下三人便就此离开,李景珑睡得迷迷糊糊,不住搓脸,片刻后里头通传,让他与鸿俊一同进去。

    金花落中有一清池,池畔置一榻,榻后乃是八面环绕的仙鹤屏风,灯光闪烁,远远地有曲声传来,间或一声、两声。池中种有一棵近百年的银杏,随着琴弦叮咚声响,金黄叶片缓缓飘落,正如万顷金花,美轮美奂。

    李景珑擦了下脸,见李隆基端坐榻上,杨玉环在一旁调制药丸,正要行礼时,李隆基却说:“免了,赐座。”

    御从搬上矮榻,李景珑与鸿俊坐了,又上得茶来,李隆基开口道:“景珑这次立下大功,想朕怎么赏你,开口说了罢。”

    李景珑忙道:“为国办事,不敢领赏,乃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免去臣在大明宫创下大祸之罪,臣已是感激涕零。”

    这话虽谦卑,从李景珑口中说出时,却有种不卑不亢之意,杨玉环虽眉头深锁,却微微一笑,说道:“看吧,臣妾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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