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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们乌剌人随便就能弑父弑君,我们中原人可没有这种风俗,我等行事,一言一行都要依着君上的诏令。”梁夙口舌上一向不吃亏的,立刻给顶了回去。

    这分明是嘲讽他杀父篡位,王位来的不正了。乌拔拓思怒极,欲待翻脸不签,想起北边还被鬼方人死咬着不放,国中也是一团乱麻,腰杆子却硬不起来,只得忍着气说道:“好,那你就去取原稿来对!”

    半个时辰后原稿终于拿到,梁夙细细一看,却跟乌拔拓思给的一模一样,他蹙了眉,仔细检查一遍,摇头道:“错了,他们拿错了,这个不是原稿,速速再去取来,在军帐的机密文书柜里,让书吏好好找找!”

    乌拔拓思火气噌噌乱冒,再也等不及,拂袖道:“你慢慢折腾吧,孤王不奉陪了!”

    他怒冲冲地走出去,存了心要跟梁夙为难,眼看着已经近午,连午饭都不让给他,只管自己吃了饭躺在营帐里歇着,那边梁夙倒也硬气,饿着肚子也不开口要吃要喝,只在行帐中等着原稿,只是军士来来回回跑了几次,拿来的始终不是梁夙要找的那稿,看看天都黑了,梁夙等不及,走出行帐道:“我自己去找吧!”

    消息传到乌拔拓思耳朵里时,梁夙已经走了,乌拔拓思本能地觉得有些蹊跷,连忙吩咐亲卫说道:“去拦住梁夙!”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四面八方都传来一阵阵喊杀声,乌拔拓思一个激灵跳起来,顺手抓了长刀,问道:“什么声响?”

    跟着就有人高声叫道:“大王不好了,沐乘风把咱们的行帐包围了!”

    乌拔拓思心底一凉,不好,原来这个所谓的和谈,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吩咐道:“开拔,跟孤王回都城!”

    他来时带了十数万人马,又有三千亲卫贴身护着,此时四周围都是杀声,想来沐乘风已经将他的屯兵之处摸得清楚,沐乘风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天色已黑,一切都对他不利,不如先逃回都城,再做打算。

    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乱,乌拔拓思来不及披甲戴盔,只胡乱拽过马匹翻身跃上,高声叫道:“左军开路,右军断后,中军跟着孤王,快走,快走!”

    回应他的是惊慌失措的叫声,左军、右军都已经被西疆大军截住围杀,中军和亲卫驻扎的离他的行帐不远,此时还来得及反应,一刻钟后,三万多士兵丢盔弃甲地护着乌拔拓思,一路向西狂奔,试图逃回都城。

    月亮升起来了,梁夙控着丝缰,在□□的护卫下匆匆向国界线奔去,老远看见一身亮银甲的沐乘风一枪撂倒一个乌剌骁将,不由得抬眉一笑,扬声说道:“乘风兄弟,预祝你马到功成!”

    “承梁兄吉言!”沐乘风高声答道,拨马向前冲去,“兄弟们跟我上,拿住乌拔拓思!”

    梁夙目送着黑衣黑甲的大军跟在沐乘风身后,像巨浪一般扫过空旷的草原,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朗声吟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壮哉,壮哉!”

    这一仗,他等了许久,沐乘风也等了许久。从乌拔拓思递上求和书之时,巨网便张开了口子,只等他一头扎进来。

    和谈自始至终都是假的,乌剌人胆敢动沐桑桑,已经触到了赵恒的底线,他只想让他们死。之所以答应和谈,是为了打蛇七寸,一招制敌。

    借着和谈的由头,引乌拔拓思带领国中精锐来到边界,趁着和谈的功夫,暗地里派出细作,将乌剌军队的驻扎和布防一一摸清,最后借着签署文书的时机,由梁夙带着□□入国界,仔细勘探乌拔拓思亲卫军换防的漏洞,又借着取原稿的名头,几次三番换人进出,将消息传出去。

    梁夙在这边应付的时候,沐乘风则调兵遣将,布置停当,一到天黑立刻率军越过国界,突袭乌剌人的驻地。

    赵恒算准了乌拔拓思不会越过国界签署文书,他为了此事一谈再谈,一是给沐乘风留足时间摸清楚驻军情况,二来,是为了让乌拔拓思以为他在羞辱他,激乌拔拓思自己提出让梁夙进乌剌地界签署,扣上最后一环。

    这一夜,刀光剑影始终未曾停歇,天亮时沐乘风站在数十里外的丘陵上,看着未燃尽的狼烟和遍地的尸体,声音如烧着熊熊烈火:“兄弟们,乌拔拓思就在前面,陛下说了,死活不论,只要能拿住乌拔拓思的,立刻赏金千两,连升三级,赐锦袍玉带!眼下都腊月了,兄弟们只要能抓住乌拔拓思,就能到京城面见陛下讨个封赏,还能回家过年,扬名立万,都在此一战!是男人的,跟我冲啊!”

    “冲啊!”

    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打了一夜原本疲惫不堪的士兵立刻来了精神,紧跟着喊道:“冲呀!”

    四面八方激荡着无数回声,沐乘风双腿猛踢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乌拔拓思在两天后逃回都城,此时沐乘风的大军紧紧跟在身后,距离不过数里地。前军到城下时,乌拔拓思一马当先冲进大门,后面的大军还没有全部进城,沐乘风已经追到跟前,乌拔拓思回头大叫道:“关门,关门!”

    但那些士兵也想逃命,哪里肯被留在城外?所有人都堵在门洞里推搡着往里面冲,谁也不肯退后,一眨眼间,就见沐乘风已经率领大军冲了上来,那些乌剌兵只顾着往里逃,根本没心思迎战,沐乘风这边就像砍瓜切菜一般,立刻放倒了一大片,城门外瞬间成了修罗场。

    乌拔拓思听见背后的动静回头一看,便知道大势已去,想起城中还有十万驻军,他连忙下令道:“速速传令,所有城中驻军都跟随孤王护驾!再去传令各部族立刻出兵勤王,到都城阻击沐乘风!”

    传令兵狂奔着去了,乌拔拓思拍马往西城门跑,走到半路上想起来,又调转方向冲进宫里,一把抓住凌嫣,高声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的文,权宦与官妓的故事,超好看!

    《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由重臣千金沦为教坊官妓,云静琬在黑暗中沉沦了十年。

    为求一线生机,她终于狠心想要献出自身。

    只可惜娉娉袅袅前去侍奉,却不知面前这冷寂寡情的男子正是西厂权宦——江怀越。

    ***

    我原以为长夜幽黑独行无归,却未料从今后,有人披荆斩棘一路相随。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男主非良善。架空明代,请勿考据#

    第132章

    战马的口鼻中喷着热气,躁动不安地一路向前奔去,乌拔拓思紧紧抓着凌嫣,安慰道:“你放心,再走一阵子,到前面就能落脚了!”

    凌嫣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说道:“你放我下来,我肚子疼,不敢再乱动了!”

    “这会子怎么停?”乌拔拓思看了她一眼,见她额头上全是汗珠,确实十分辛苦的模样,便道,“你再忍耐忍耐,沐乘风紧咬着不放,这会儿不能停,等出了城,我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歇着。”

    “沐乘风来了?”凌嫣眼睛一亮,一时竟然忘了疼,“你放我下来,你自己赶紧逃吧!”

    乌拔拓思冷哼一声,搂着她的胳膊不觉勒紧了些,冷冷说道:“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不会的,沐乘风不会杀我,肯定不会!”凌嫣急急说道,“你快放我下来,我母亲还在宫里呢,我要去找她,你自己逃命去吧!”

    乌拔拓思突然一阵恼怒,低头猛地在她脸上咬了一口,凌嫣吃疼,尖叫一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就是很生气。”乌拔拓思道,“你还做什么梦呢?沐乘风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你?只要我放下你,他立刻就杀你信不信?忘了他上回打你那一耳光了?但凡对你有一丁点情意,他能那么打你,又那么骂你?”

    凌嫣心中越来越急,只管梗着脖子叫道:“不会,他不会杀我,你想错了,他不会杀我!”

    说话间喊杀声越来越近,凌嫣忍着疼回头一看,恰好见一个亲兵被人从马背上砍翻,定睛看时,却是沐乘风,亮银甲亮银枪,英姿勃发,令她目眩神迷,然而下一息,沐乘风看见了她,抬头冷冷一望,眸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让她不觉打了个哆嗦。

    凌嫣连忙回头,一颗心砰砰乱跳,没错,沐乘风想杀她,如果她留下来,肯定会丧命。

    她带着哭腔向乌拔拓思说道:“你赶紧让人去接我母亲,她在这里孤零零一个,要怕死了!”

    “她应该是没事,只要她不乱跑不乱说话,沐乘风应该不会为难她。”

    乌拔拓思口中虽然这么说,到底还是吩咐了一个亲兵带人去找玉华大长公主,又道:“咱们快些走,等进了戈壁,沐乘风没去过那种地方,肯定不敢再追。”

    凌嫣哭着说道:“那我怎么办?那种鬼地方,你让我怎么生孩子!”

    乌拔拓思道:“我们乌剌女人生孩子,在马背上的都有,你怕什么!”

    “放屁!”凌嫣顿时急了,顾不得哭,脱口骂道,“我又不是你们这种野蛮人!”

    乌拔拓思停顿了一下,半天才说道:“那也没法子,谁让你跟野蛮人混在一起了!”

    驻军零零散散地追上来护驾,等逃出西门后,终于找到一辆车给凌嫣坐着,乌拔拓思一路狂奔,心里却越来越惊,前几日败走后他就向各部族首领传令来勤王,可是两天过去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来,看起来那些人不准备来了,这一次,他只能靠手头这些兵了。

    然而这些兵终归还是靠不住。城中的十万驻军在匆忙中只跟出来了不到四万,原本带回来的中军和亲卫又在路上折损过半,等夜里歇脚时上下一盘点,统共只剩下五万多人跟着他。饶是如此,等夜深时,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偷着逃了,等天亮时乌拔拓思一看,气得几乎吐血。

    而沐乘风那边原本带来二十几万人,拿下乌剌都城后立刻分派心腹接手城中防务,又留下一大半人在城中整编防守,他自己补给了粮草饮水之后,带着七万人翌日一早轻装出发,追击乌拔拓思。

    第三天时,已经追到了戈壁地带,乌拔拓思的部下连死带逃,如今只剩下几千人,粮草没了不说,最要命的是没有饮水,凌嫣颠簸了几天,早已开始阵痛,这天说什么也不能再动了,只在车里长一声短一声地惨叫。

    乌拔拓思心急如焚,只得狠下心肠,命人把凌嫣的车子推到一块隐蔽的大石后面藏好,然后将仅剩下的粮食和水都留在她身边,低声道:“我得走了,眼下没法子带你,要是我能逃命,再回来找你吧!”

    凌嫣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乌拔拓思叹了口气,留下一队亲兵,跟着跳上马,飞也似地跑了。

    乌拔拓思一走,那队亲兵没了管束,陆续也都跑了,周遭突然没了人声,除了自己的惨叫,凌嫣什么也听不见。

    眼泪不断地掉在裘衣上,光滑的皮料开始什么也沾不住,后面渐渐被打湿,凌嫣觉得两腿见有些热热的,还有些湿,好像是在流血,然而越来越疼,疼得又越来越急,她头脑中一片空白,除了断断续续的惨叫,什么也想不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杂沓的马蹄声,凌嫣想看,却没有一丁点力气去看,垂下眼睛时,才发现车子底下淌着一大片血,都是她的,可那个孩子还是不准备出来——也许永远都出不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念念不忘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凌嫣。”

    是沐乘风,他来了。

    凌嫣努力抬起头想去看他,当先看见的,却是乌拔拓思灰白的脸,脸上有血,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人已经死了,被驮在马背上,手臂僵硬地垂在障泥边。

    凌嫣脑中嗡一声响,只觉得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头垂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

    沐乘风来到近前时,士兵已经探完了凌嫣的鼻息,回道:“人已经没气儿了。”

    沐乘风虽然极其厌恶凌嫣,见此情形也觉得有些凄惨,想了想吩咐道:“就地掩埋吧。”

    戈壁滩上挖了坑,碎石沙子一铲铲挖出来,等再一铲铲埋好,过去的一切,也都过去了。

    正月上旬时,沐乘风的铁骑已经踏遍整个乌剌,乌剌数十万大军伤亡殆尽,乌拔拓思身死国除,剩余的乌剌人沿戈壁一路向西逃亡,赫赫扬扬的乌剌国从此化为乌有。

    “桑桑,你三哥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封赏他才好了。”正月里事情不多,赵恒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栖梧宫陪着沐桑桑,此时一边低头俯身听着胎动,一边笑笑地说道,“你说该怎么赏?”

    沐桑桑莞尔一笑,道:“别问我,我不懂这些。”

    “除了两位国公,再往下就数他了,如今连你二哥也被比了下去。”赵恒笑着笑着,脸上就带出了几分调侃,“要不我连你二哥一起赏吧,免得落了他的面子。宫里还存着几坛子好酒,明天我唤你二哥进宫,全都赏给他,我还要当面看着他喝完。”

    他一直都记得沐旬鹤当初如何百般阻拦他去见心上人,也记得沐旬鹤如何串连那几个人想灌他酒,这笔账迟早要清算。

    沐桑桑横了他一眼,笑笑地说道:“也好,不过宫里存的酒都贵重,如今一直在节省开支,你要是都赏给我二哥的话,我也只好从你这里省了,以后你从每天一壶酒,改成三天一壶酒好了。”

    赵恒始终还是喜欢饮酒,沐桑桑这大半年来使出水磨工夫来磨他,渐渐将每天一坛子的酒量改成了每天一壶,而且那壶是她特地命人找来的,小小的一把,倒出来也就十来盅的量,不怕他再多饮伤身。

    如今赵恒一听说还要减量,立时便改了口:“我又想了想,你二哥不擅长饮酒,那些好酒赏给他也尝不出滋味,可惜了的,还是换成别的吧——比如我可以给他赐婚,王雪绮还在国公府吧?我替他了结这桩心事。”

    沐桑桑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替二哥向陛下谢恩!”

    万年城早已归降,太后依旧保留原有规制,赵楚改封为明义王,燕王等诸王都降为侯,恩诏保留原有财物住宅。如今太后已经率领众人从万年城出发,要赶着回来过元宵节,王士紘当初并没有跟赵启走,而是改投了太后,此时也要跟着回来,所以王雪绮的身份早已不是阻碍,沐家也正准备给他们完婚。

    赵恒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道:“要谢就让他自己来谢,你是我家的新妇,替他谢什么。”

    沐桑桑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娇声道:“什么新妇,成亲一年多,孩子都要有了,还新什么呢。”

    “什么时候都是新的。”赵恒正说着,突然一怔,脸色怪异起来,“他刚刚踢了我一下!”

    沐桑桑也感觉到了,这次孩子动的比较厉害,只是从前也有动过,赵恒为什么脸色这么奇怪?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力气很大,正好踢在我手心里。你疼不疼?”赵恒看着她,皱起了眉,“怎么觉得像是个小子?女儿家应该没有这么野蛮。”

    随着时间推移,最初因为沐桑桑遇险而让赵恒对孩子产生的抗拒渐渐减少,尤其是孩子开始胎动以后,一直规律而且柔和,他私下里猜测应该是个娇软温柔的小女孩,于是连最后那点不满也很快消失殆尽,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呢,像她一样,多么让人期待。

    可是这一次,他分明感觉到踢得十分有力,难道不是女儿,难道是儿子?

    赵恒想到那些淘气难缠的小子,眉头越蹙越紧:“我让人准备的都是女儿家的衣服,要是个小子该多讨厌。”

    沐桑桑笑出了声,道:“难道咱们家还缺给孩子的衣服?”

    “陛下,”高松在帘外低声回禀道,“南边有消息了。”

    第133章

    大结局

    赵恒离开后,沐桑桑重新拿起给孩子做的小袜子,细细用丝线把边缘又缝了一圈。新生儿肌肤娇嫩,讲究的人家怕孩子穿着不舒服,都不用新棉新丝做贴身的衣服,所以当初沐桑桑刚一成婚,许念就开始收集做衣服用的料子,寻了最轻软绵密的收集起来,时时揉制,此时比当初还要软和,用来做贴身的衣服最合适不过。

    沐桑桑原本是想亲手给孩子做衣服的,但赵恒怕她劳神,说什么也不答应,沐桑桑软磨硬缠,最后赵恒也只答应她做些鞋袜帽子之类的小物件,大件的一个也不让她动。

    饶是如此,只要一看见她拿针线,赵恒就各种打岔,所以沐桑桑也只有拣他不在的时候才能安静坐下来做一会儿,断断续续弄到如今,做好了三双鞋,袜子也只得了两双。

    等她把袜口的一圈都缝平整了,赵恒也回来了,头一件事就是把针线收走,然后拿着她的手细细检查,问道:“没有扎到手指吧?”

    之前做鞋的时候她不小心扎到了手指,让他十分紧张。

    沐桑桑笑着摇头:“那次只是不小心,哪有次次都扎手的?”

    赵恒还是不放心,仔细看了许久,确定没有扎到才说:“你方才不也说了咱家不缺做衣服的人吗,别做了,如今你行动都不方便,真要是想做的话,等孩子生下来了也不迟。”

    沐桑桑笑道:“到那时又有许多别的事,一天拖一天,越发没空做了。”

    “那就不做吧。”赵恒拿起刚做好的袜子,打开放孩子衣服的箱子想要收起来,等看见那些做好的鞋袜衣服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不觉又皱了眉,道,“这些颜色衣服多好看,又干净又鲜亮,真要是个小子,就得做些青的灰的黑的,看着都不招人喜欢。”

    “就算是儿子,小孩子家哪有穿那种颜色的?”沐桑桑嗔道,“也就是你吧,尽日都穿那么沉的颜色。”

    “听说京中的儿郎近来流行穿大红鞋子配白袜,”赵恒摇摇头,“前日我看见梁夙也这么穿了,真是看不明白如今的风尚。”

    “你的年纪也是儿郎呢。”沐桑桑扬起脸来看他,心里突然柔情萦绕,他从来都是穿稳重的颜色,像他的人一样,时时都担着责任,不敢有一时放松。其实论起年纪来,他也只比梁夙大了两三岁,若不是如此身世,也正是风流自赏的年岁呢。

    沐桑桑心里想着,不觉握了他的手,柔声道:“改日我给你做几件颜色轻点的衣服吧,你穿肯定好看。”

    赵恒微微一笑,道:“只要是你做的,肯定都好看。不过还是等孩子大点再说吧,这阵子你劳碌不得。”

    他絮絮地又说了许多话,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沐桑桑很少听他谈起这些,渐渐有些疑惑,他好像是有意在跟她找话说,为什么?

    她一边回应着,一边留神去看赵恒的神色,赵恒觉察到了,想了想说道:“赵启往京城方向来了。”

    沐桑桑怔了一下。夫妻两个独处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赵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太后谈妥了归降的条件之后,立刻派出大军,与沐战和梁义简联手攻打阜阳郡,在数十万大军的猛攻之下,前几日阜阳城已经被打破,青釭死在沐战刀下,赵启带着残部原本想继续向南逃,到那些依旧听他号令的州县落脚,谁知秦太阿竟在此时突然冒了出来,率军掐断了往南去的道路。

    原来当初秦太阿与沐战交接了军务之后并没有走,而是奉赵恒密令去了南边,游说那些一直在观望犹豫的州县,如今向南的通衢已经被他说服,暗中归顺赵恒,在关键时刻截住了赵启的去路。

    一番激战之后,赵启带着仅剩不多的心腹消失了,沐桑桑原本以为他应该向南去了,没想到他竟然往北走,竟然要来长平。

    简直是自寻死路。

    赵恒见她没说话,又道:“他身边没剩多少人跟着,掀不起什么水花,我已经吩咐沿途的关卡只装做没发现,放他入关,等他进城了再看。”

    这是准备生擒了。沐桑桑点点头,没说什么,赵恒便也没再多说。

    此后沐桑桑再没听他提起过赵启的消息,起初几天她偶尔还想一想,后面渐渐地事情一多,便也忘了。

    元月十四日时,太后带着赵楚和万年城的旧臣抵达长平,赵恒虽然没有出城相迎,但依旧给足了面子,整个京城张灯结彩,礼部尚书和宗正令陪着沐家人亲自出城,毕恭毕敬地把人迎进了宫中,赵恒挽着沐桑桑降阶相迎,赵楚快走几步到近前,扑通一声跪下了,赵恒忙扶他起来,道:“明义王不必多礼。”

    赵楚见他气派天成,一举一动之间都是帝王的威严,心中虽然感慨,也很快收敛了心神,恭敬说道:“初见天子,礼不可少。”

    太后站在不远处,抬眼望着熟悉的旧宫阙,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虽然早已经想过归降之后与此前相比就是天上地下,然而看着昔日的旧居已经换了新主人,仍旧是难以言说的惆怅。

    却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带泪的温软声音叫她:“姑妈。”

    太后回过神来,定睛看时,见沐桑桑在赵恒的搀扶下正往自己身前走来,太后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下意识地快走几步迎上去,急急说道:“快别走动了,你小心些!”

    她急急走过去,很快握住了沐桑桑的手,还没开口,就见侄女含泪说道:“姑妈,我们一家人总算又团聚了!”

    太后唇边带了一丝淡淡的笑,下意识地说道:“是啊,又团聚了……”

    她仔细打量着沐桑桑,跟着又看向一路陪自己进京的沐战,再看了看刚刚出城相迎的许念和沐长弓、沐旬鹤兄弟两个,最后落在了赵恒身上。

    此时此刻,太后才深刻地意识到,江山已经易主,眼前的新帝龙章凤姿,天生便是万人之上的气魄——他也的确是天生的君主,德宗皇帝的嫡长孙,比其他所有人都更相称那把龙椅。

    曾经的不甘挣扎突然都化成灰心,太后看着赵恒,低声道:“皇帝安好。”

    赵恒道:“姑母安好。”

    这是随着沐桑桑的称呼了。太后松了一口气,她身份尴尬,一路上也在犹豫该如何与赵恒称呼,幸好,还有侄女这一层亲戚关系在。

    “姑妈,”沐桑桑含泪带笑说道,“慈宁宫已经收拾好了,您依旧还住那里。”

    太后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待走去慈宁宫时,依旧是雕梁画栋,所有的摆设布置与她离开时几乎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在此处凝固了。

    “很好。”太后微笑着握住了沐桑桑的手,“等你诞下龙子,姑妈帮你带,说起来,我已经多年不曾带过小孩子了。”

    在这一刹那她拿定了主意,从今以后,这个朝廷的大事小情都与她再没半点干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人生总要尝试一些新的活法。

    二月中旬,沐乘风带着赫赫战功返回京城时,正赶上沐旬鹤与王雪绮大婚。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从王家出门时,摆在最前面的是皇后亲赐的羊脂白玉如意和五尺高的红珊瑚,大街上万头攒动,谁不羡慕王家女好有福气,能嫁进皇后的娘家。

    到了饮酒之时,梁夙伙着沐乘风刚灌了沐旬鹤一杯,沐旬鹤却突然向梁夙说道:“梁兄,前几日你说家里在催着你定亲,可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给你出个主意,今日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朋好友,你多饮几杯,大伙儿肯定帮你把这事办妥了!”

    他这一说,原本摩拳擦掌准备灌他酒的倒有一半转而关心起梁夙的婚事去了,梁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沐旬鹤微微翘起的嘴唇,心道,好一招祸水东移,这厮果然狡猾!

    沐乘风正笑着,袖子被拽了一下,跟着就听沐旬鹤压低了的声音:“你早晚也要成亲,今日你帮我,到时候我就想法子保住你。”

    “好,成交!”沐乘风嘿嘿一笑,虽然他成亲还不知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但是凑热闹这种事,他一向最喜欢。

    “梁兄!”沐乘风端着满满一杯酒搭住了梁夙的肩膀,“你吃了这一杯,我给你做媒!”

    如此一来,等喜宴散时,新郎官只是喝了个喉咙湿,来赴宴的梁夙却被灌得东倒西歪,喜宴上新郎给宾客做媒,一时成了长平城中津津乐道的新文。

    到三月时,云昭远终于纳了侧室,是一个八品小官的女儿,娘家姓吴,容貌虽然没有赵长乐那样出众,但因为自幼丧母,家境贫寒,所以性子十分坚忍,处事也老练稳重,纳进门后经手了几回事,云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满意。

    赵长乐自腊月里下降后只在公主府住了一天便回去了初棠殿,此时乍然听说新纳的侧室很得人心,顿时打翻了醋坛子,立时便回了公主府,急召云昭远入见,又要他带吴氏来立规矩,云昭远牢牢记着云素馨的叮嘱,借口说吴氏要服侍云增,怎么也不答应让人过来,赵长乐气头上直接闯进云家要抓人出来,却被云增拦住了。

    “公主不要再为难昭远了,臣年老体衰,所以才让昭远和吴氏住在臣院里服侍。”云增因为过去的事一直容让赵长乐,此时却沉了脸冷冷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昭远对臣尽孝天经地义,公主难道要违拗陛下的意思?”

    赵长乐咬了牙,气怒不甘,却又莫名害怕起来。自沐桑桑怀着身孕历险之后,赵恒整个人紧张之极,越发怕有任何闪失,连带着对赵长乐的管束也严格了许多。赵长乐不是没有抱怨过,但每次抱怨之后赵恒对她越发冷漠,时常一个月都不见她一面,赵长乐此时才发觉,比起责骂,她更怕赵恒不理她。

    这么多年来,她拼命折腾,也不外乎是想证明自己并没有被他抛下,而眼下沐桑桑即将生产,若是她再闹事,只怕赵恒是真的不会再见她了。

    “公主,”云昭远在边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沉重叫她,“臣陪你回府去吧。”

    他上前挽了她的手,赵长乐身不由己,被他扶着出门上轿,正犹豫着想要开口说话,云昭远却下轿去跟在外面步行,一起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赵长乐闷在轿里,眼泪不觉滑下来,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一阵冲动,猛地甩起了轿帘,向云昭远喊道:“你上来!”

    轿子停下,云昭远犹豫着坐进去,轿帘再次甩下来,赵长乐忽然伏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公主……”云昭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语无伦次地叫着她的名字,“长乐,不哭了。”

    赵长乐越发哭得厉害,眼泪很快打湿了云昭远绛色的官袍,留下一片水迹。

    这一晚,赵长乐没有回宫,云昭远也没有出公主府。

    三月底青涩的梅果挂满枝头时,沐桑桑出现了第一次腹痛,此时虽然临近产期,但算日子的话其实还没足月,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太医赶来会诊之后,确认只是偶发之事,沐桑桑倒还好,赵恒却紧张到了极点,从此后除了早朝之外,所有公事都改在了栖梧宫办理,从早到晚守着她,又命太医和医女排了班,确保日夜都有人在栖梧宫值守,饶是如此,还总觉得不放心,又把许念也接进宫里,住在栖梧宫偏殿,免得沐桑桑没经历过,到时候害怕。

    “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皇帝对你,委实是一心一意。”这天太后过来看时,感叹着对沐桑桑说道,“桑儿,你是个有福气的,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沐桑桑透过菱花窗向外间看了一眼,赵恒正低头看着一封奏折,像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沐桑桑不觉也皱了眉,轻声道:“还好这阵子事情不多,前阵子为了跟鬼方划分疆界的事他每天忙到三更天,又怕吵到我,不知有多为难。”

    乌剌国灭之后,鬼方趁机向西推进,被西疆驻军觉察后双方发生了几次冲突,所以从三月初时,两边都派了人,重新划分疆界。赵恒既不放心让沐桑桑一个人睡,又得晚睡早起处理疆界的事,所以每每等她睡下后再悄悄起床批折子,一点儿也不惊动她。

    就在此时,却见赵恒走进来,轻声道:“桑桑,我出去一下。”

    “你去吧,有姑妈陪着我呢。”沐桑桑忙道。

    赵恒向太后颔首致意,跟着走了出去,待转过廊下,才向高松说道:“备马,出宫。”

    那折子是暗夜传来的密折,赵启进城了。

    朱雀大街上,赵启一身禁卫军服色,头巾低低地遮住眉,夹在人丛里慢慢走着,眼睛不时看向皇城巍峨的高墙。

    故地重游,他顾不上感慨,只想着再看她一眼,只看一眼就好,等看过之后立刻出城,慢慢联络旧部,总会一天会东山再起。

    “这腰牌能用吗?”他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何立人。

    “能用。”何立人道,“不过,未必能见到皇后,小皇子快出生了,皇后近来很少出门。”

    赵启的指甲掐住了手心,剜心般地疼。有那么长的时间他都在等她,等她长大了跟他成亲,生出他们的孩子,现在她真长大了,却不要他了。

    西安门是宫中服侍的人进出的通道,赵启低着头上前去,守门人验了腰牌,摆手放行,赵启迈步向里走,走出几步,却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渗人,没有行人,没有动静,宽阔的道路上只能听见他和何立人的脚步声。

    赵启猛地停住步子,却在此时,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赵启。”

    不用抬头,他也认得这个声音,赵恒来了。

    赵启迅速转身,正要逃时,喉头突然一紧,何立人拔刀架上了他的脖子。赵启僵硬地站着,扯了扯嘴角:“是你!”

    很快有禁军走来,反拧了赵启的双手,抬眼看时,赵恒站在身前,高大的身形拖出长长的影子,死死笼罩了他。

    何立人伸手在脸上一抹,已经变换了容颜,是个五官极平凡的青年男子,此时他向前行礼,沉声道:“微臣暗夜,参见陛下!赵庶人藏起来的钱物和安在各处的细作微臣已经尽数查获,幸不辱命!”

    “很好,”赵恒颔首道,“你先退下,朕改日再细问你。”

    赵启看着何立人远去的背影,方才的惊怒已经平复,只淡淡说道:“安王手段高明,朕无话可说。”

    “押入天牢。”赵恒转身就走。

    “且慢!”赵启急急说道,“她还好吗?你让朕见一见她!”

    赵恒冷哼一声,脸上有些怒意,一眼不发大步向前走去。

    “你站住!”赵启高声叫道,跟着挣扎着想要甩开押解的禁军,“赵恒,你我同出一脉,你杀我就是手足相残,将来史书之中,你难免留下一个弑君弑弟的恶名!”

    可赵恒已经走得远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理会。

    赵启被关进了天牢,单独一处牢房,四面都不相邻,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见天日。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少天,求生的欲望越来越低,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回忆。

    全都是跟她有关的回忆,当初的相遇相识,后来的倾心爱慕,让他追悔莫及的错误决定,差点再见到她的喜悦,赵启闭着眼睛靠坐在冰冷的墙上,心里酸涩得无法抵抗,五百九十六天了,已经五百九十六天没见到她了,她的容颜只在回忆里,或者梦里。

    假如能再见她一面,他死也瞑目。

    假如能再见一面,宁可用命去换。

    “来人!”赵启猛地睁开了眼睛,用力捶着牢房门,“朕要见赵恒!”

    他砸了大半个时辰后,赵恒终于露面了,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启把血淋淋的手藏在袖子里,尽力保持尊严:“赵恒,朕知道你也不好处理朕,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赵恒,你让朕再看她一眼,朕立刻就死,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赵恒转身就走。

    赵启再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你让我再看她一眼,就一眼,我求求你!”

    赵恒回过头来,赵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这让他觉得分外耻辱,然而心里的期待,却又大过了耻辱。

    他紧张地看着赵恒,等待他的回答,许久,才见他略一挥手。

    很快有人开了牢门押起他,没有捆绑,只是押着向外走,赵恒已经走得远了,赵启急切地要跑起来,却被人拧住了胳膊,低声呵斥道:“老实点!”

    赵启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按照他们的步速向外走去,在熟悉的宫苑里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一处他从没见过的地方,从角门走进去,是宫人们值夜时住的抱厦。

    赵启急急地四下里张望着,鼻端却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梅子香气。是她!

    一颗心狂跳起来,赵启瞬间哽住了喉咙,鼻尖是酸的,眼睛是湿的,唯有心尖上的血,热到沸腾。

    押送的人按下他,让他藏在蔷薇丛后探头去看。隔着重重的花影和两道屏障,赵启突然看见了沐桑桑。

    她仰着脸,笑意恬淡,正跟赵恒说话。

    赵启瞪大眼睛,泪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打湿了前襟。

    他贪恋地看着她,努力想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海中去,却在此时,从屏障镂空的花纹里看见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赵启无声地啊了一下,心里那根弦嘣一声断了。

    他颓然跪倒在地,垂头向着蔷薇绿色枝叶中微露的花蕾,眼前浮现出不知多少年前的御湖边上,绿荫浓密的梅树下,小小的女孩掏出荷包里的脆梅递给他,脸上的笑意,比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事物加起来都更美。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听见赵恒紧张嘶哑的声音在叫着什么,还有很多人在跑动说话,然而那些声音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赵启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垂着头,淌着泪,热泪流下来变得冰凉,一如他的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在叫疼。赵启一个激灵抬起头时,才发现她刚刚出现的地方现在密密地围着医女和宫人,每个人脸上都密布着紧张,尤其是几个医女,不顾礼仪正踮起脚尖向里望。

    赵启突然就反应过来,她要生了。

    他霍地站起来想要探身看得更清楚,却很快被人按下去,依旧趴在蔷薇花丛后面,却在此时,他听见赵恒的怒喝声:“让开!”

    赵启不由自主又直起身,耳边却听见她压抑痛楚的声音叫了声“陛下”。

    赵启有一瞬间以为是叫自己,但下一息立刻反应过来,她在叫赵恒。

    痛苦,绝望,嫉妒,担忧,无数种情绪交缠着,几乎要把他撕裂。赵启矮下身去,慢慢缩成了一团,错了,全都错了,为什么会错成这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儿啼。赵启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死寂。

    “朕要鸩酒。”他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转身向来处走去。

    ……

    沐桑桑醒来时,赵恒正坐在床前的矮凳上,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她,一见她睁开眼睛,整个人绷紧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去,还没说话眼睛先湿了,喑哑着声音道:“桑桑,还疼吗?”

    沐桑桑没什么气力说话,只微微地点头,跟着觉得不对,忙又摇头,然而突然想起来,到底还是挣扎着说道:“孩子呢?”

    “孩子在你母亲那里。”赵恒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扬声吩咐,“请国公夫人带着小皇子过来,皇后醒了。”

    小皇子,是儿子?

    沐桑桑恍惚地想着,按理说应该高兴,可此时只觉得疲惫,女人生孩子,可真是鬼门关上走一遭,有一瞬间她都以为自己要抗不过去了,可是他不顾忌讳闯进产房,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累了就睡吧,”赵恒有些语无伦次,“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太医不让开窗,屋里有些气闷,要不要熏香?哦,是不是要先喝水?”

    孩子有点大,她生得很辛苦,他几乎有些厌憎自己,为什么不能代替她,为什么总要让她受苦?

    “喝水。”沐桑桑断断续续地问道,“孩子长得什么样?像你还是像我?”

    赵恒刚拿过茶盏,顿时怔了一下,孩子生下来时,医女有抱给他看,可他那时候全副精力都在沐桑桑身上,匆匆一瞥什么也没记住,此时她一问起,也只得一边用银匙舀起碗中的水,一边努力回忆着说道:“应该是像你?”

    就在此时,许念抱着孩子走了来,微笑着送到沐桑桑跟前,轻声道:“孩子很好,像你,也像陛下。”

    沐桑桑抬眼看去,孩子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眉骨高高,鼻梁挺直,眉毛睫毛都是浓密的黑色,一张小嘴却饱满嫣红,让人禁不住地怜爱。

    这就是他们的孩子呢。她怀胎十月,为他生下的孩子。

    生产时的痛楚和煎熬瞬间烟消云散,沐桑桑心中涌出无尽的爱意,轻声道:“阿娘,把孩子放我身边吧。”

    柔软的襁褓裹好了,轻轻放在她的旁边,沐桑桑努力从丝被底下伸出手,轻轻触了下孩子娇嫩的脸颊。

    这是他们的孩子呢,小小的一个,软软的一团,世上最美好的也不外如此了吧。

    “快放回来,别受了凉。”赵恒紧张地拉过她的手放回被里,重又拿起银匙试好了水温,这才送到她的唇边,柔声道,“不热了,喝吧。”

    夕阳金红的光影照在外间的花窗上,梅果的花样在粉墙上投下一颗颗圆润的阴影,沐桑桑慢慢地咽下一口水,甜的,甜到了心底。

    枕边睡着他们的孩子,眼前是相知相爱的人,这好日子,还长的很呢。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隔日更番外,感谢亲们一路相伴!

    第134章

    番外一

    云素馨

    此生无缘

    云昭远的长女夕夕长到六岁时,

    云昭远特地上书请示赵恒,

    想要接长姐归家为儿女们开蒙。

    彼时云素馨已经是朝野知名的女中书,

    内宫的文书诏令太半出自她之手,

    据说连皇后也有意让公主在开蒙前先跟着她认字,所以云昭远虽然上了书,但也吃不准皇帝是否会同意让长姐归家。

    谁知道第二天折子便批了下来,

    允准云素馨每三日返家一次,

    教授侄子侄女功课。云昭远喜出望外,

    立刻布置了书房,又反复交代几个儿女要对姑姑尊重敬爱,长女夕夕是出了名的乖巧,立刻替妹妹、弟弟打了包票,绝对

    等翌日云素馨回来时,果然看见六岁的云夕夕带着五岁的妹妹小小、三岁的弟弟嘉儿恭恭敬敬站在内门处迎接,一看见她时还按照拜师的规矩要行了大礼,云素馨微笑着上前扶起一串小团子,柔和中带着点严肃说道:“既拜了师,

    从此在课堂之上就不论姑侄,只论师徒,师父不同于姑母,管得严了,

    甚至于打了罚了,你们都不得撒娇抱怨。”

    “徒儿记下了。”云夕夕头一个答应道。

    从此之后,云素馨每三日便出宫回娘家授课,

    赵长乐没有生养,三个孩子都是吴氏所出,彼此之间十分相亲相爱,云夕夕温柔静默,云小小机灵娇俏,嘉儿虽然年纪小,但性子随了父亲,十分稳重宽厚,云素馨日日与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相处,不知不觉心情也比前放松许多,脸上也时时带着笑意,看去倒像年轻了几岁。

    眨眼之间,这样的时日已经将近一年,两个大点的女孩子都已经学会了数千个常见字,云素馨这日回家时,却看见两个小姑娘拿着一本《诗经》在看,不由得说道:“那个虽然文意不算艰深,却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看的,若实在想看,那就看一看大雅和颂,国风与小雅等你们再大些才能读。”

    云夕夕最是听话,果然放下了书册,云小小却追问道:“这是为何?”

    云素馨莞尔一笑,道:“国风是当时的民谣,所谓下里巴人之歌,有许多不适宜小孩子知道的东西,等你们再大一些,心智成熟一些,我再教你们吧。”

    “姑妈说的是这个吗?”云小小把书册举起来,问道,“我看了半日也没能明白。”

    云素馨定睛看去,待看清楚了那几行字,不觉怔了一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眼前不觉闪过十七岁那年的春日,书房窗外细碎的绿竹影子,还有书房门外的少年。

    那天她到外书房去寻祖父收藏的一卷孤本,翻了一遍没找到,却发现了半卷残破的古本《诗经》,翻开来看时,恰好就是这一首,《淇奥》。

    这诗她之前读过许多次,少女时难免有些遐思,暗自猜测如诗中一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猜测过许多时,依旧只是虚幻的文字,怎么也化不成具体的形象。

    若真有这样的男子,会是什么模样?

    恰在此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云素馨拿着那书,还未回头便先叫道:“昭远?”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也同时响起:“昭远。”

    云素馨怔了一下,回过头时,迎眼便看见门外男子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眉高鼻挺,目如点漆,肌肤是健康的麦色,肩宽腰细,身量极高,样式简单的石青色袍服穿在他身上,意外地妥帖,将人的目光牢牢地吸在他身上,怎么也不舍得移开。

    在这一刹那,她想起了后面两句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下一息,她敛衽为礼,低声道:“安王殿下。”

    颊上却不由得飞起了两片红云。

    是他回来了,一前他去梁义简的军中历练,那时候他在她眼中只是比同龄人更沉默的男孩,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令人一眼便难忘怀的存在。

    赵恒微微颔首,道:“是你。我来寻昭远。”

    “他方才还在,”云素馨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不觉拈住了衣带,下意识地搓着,“刚刚出去,去取茶宪了。”

    “如此,我在外面等他吧。”

    赵恒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便也没有进门,只背转了身,走去院里站着。

    书房门外有几杆细竹,彼时那细碎的影子正好落在他身上。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姑母?”云小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云素馨定定神,带着几分恍惚说道:“等你们长大一些,到那时候,姑母再跟你们讲吧。”

    返程之时,宫车似乎比以往越发安稳,云素馨一反常态地靠在车壁上,微微闭起了眼睛。

    弹指之间,十八年的光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昔日的少年变成了今日威严的君主,而当年那一缕少女情怀,终究是尘暗了旧貂裘,隐藏在岁月里,再没有人提起过。

    说起来,她并不是没有过机会。那年他议亲时,也曾提过许多人家,唯一让他觉得还合适的,就是她。

    那时她躲在窗外,听见祖父跟弟弟提起此事时,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她命薄,父母双亡,占了刑克二字,很难做他的正室,更何况在祖父心里,梁家是更重要的,那正室的位子自然要留给梁氏女,但能陪在他身边,她已经很满足。

    可谁知道,她终究还是命薄。赵长乐的一巴掌,顷刻之间便打碎了她的美梦。她虽行事谦和,骨子里却也是少年傲气,当时便当着众人的面,发誓绝不与赵恒有半点瓜葛。

    再后面,匆匆择婿,匆忙出嫁,夫妻之间既无往日的情分,也无当下的相知,每日里龃龉不断,离心离德。一年不到,那人便一病不起,夫家又拿刑克二字指责于她,她忍了又忍,等孝期一满便悄悄逃回娘家,从此便再没想过嫁人。

    那时候她再见到赵恒,分明觉察到他眼中的歉疚之意,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曾暗自猜测,他这样的男子,大约是不会对女人动情的,直到后面她眼睁睁地看他为另一个女子倾尽所有,辗转反侧,她才明白,他不是无情,只是那份情,不是对她。

    宫车驶进西安门,内监赶走车子,云素馨扶着侍女,快步向栖梧宫走去,临走时皇后让人传了话,要她回来时过去一趟。

    “云尚宫回来了。”皇后正逗着四岁的公主玩耍,看见她时抬头一笑,道,“玉儿想要学画呢,我记得你画得很好,麻烦你先教一教她吧。”

    “是。”云素馨恭敬答应道,弯腰看向公主,“公主殿下,明日臣过来教你画画好不好?”

    “好。”公主赵弄玉笑着说道,睫毛忽闪忽闪的,玉雪可爱得无与伦比。

    果然是他的孩子呢。

    云素馨微微笑着,睫毛低垂,遮去了眼中残留的惆怅。

    此生无缘,但能这样遥遥相望,她也不算命薄。

    第135章

    番外二

    太后

    绊住了

    太后五十岁生辰时,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帝后双双陪在太后身边饮酒欢宴,

    歌舞鼓乐一直到夜半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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