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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摇摇晃晃进去,只想反手重重地关上这扇门,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尤其是这个执着的疯子。

    突然地,他感觉关门的动作被一股阻力挡住。

    铁门太重,徒手去拦一定会受伤。

    脑中闪过这一点,秦一隅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转头猛地拉开了大门,这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盯着南乙抓住门框的手,眼里满是惊魂未定。

    甚至于,还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黑暗中,南乙看得很清楚。

    “你他妈是真疯啊……”秦一隅拽住他的手,举起来,力道很重,“这不是你弹琴的手吗!”

    果然没猜错。

    这句话,这样的态度,更加佐证了南乙的猜想。

    他没有反抗,任由秦一隅握住他手腕,但另一只手也提起立在门外的琴包,平静而强硬地挤进这间漆黑的屋子,合上门。

    暴雨拍打着窗户,水声淋漓,房间里却静得可怕,只剩两人的喘息。

    南乙低头,盯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端详上面新添的纹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和小拇指,是一株玉兰花树的图案。

    方才秦一隅的声音盘旋在他脑海。

    是啊,这是他弹琴的手。

    是他按弦的手。

    面对秦一隅,南乙喊出了数年不曾使用过的称呼:“学长。”

    “你的手什么时候受的伤?”

    秦一隅怔在原地。

    突然地,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只需要一句话。

    因为没有比现实更糟糕的梦境。

    沉默许久,他大笑了几声,甩开南乙,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脸,声音有些哑:“所以,组乐队根本就是幌子,你只是自以为自己知道了点什么,特意来羞辱我,是吗?”

    “不是幌子,是真心的。”

    面对秦一隅,他说不出自己推断的理由,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见过你过去的许多模样,如影随形,所以我了解你。即便是一个开易拉罐的细小改变,一句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都可以让我凑齐完整的逻辑链条。

    没人知道秦一隅隐退的真正原因。

    人们只知道他和[无序角落]的其他人爆发冲突,陷入各种负面新闻,被单方面踢出乐队,与厂牌解约,疑似被冷藏,甚至人间蒸发。

    但这些也并非全部真相。

    黑暗中,南乙的声音很沉:“是因为你,我才决定成为一名贝斯手。就算你手受伤了,也不会改变我的初衷。我就是想组一支有你的、全新的乐队,不弹吉他也没问题。”

    “我做你的乐手,你做我的主唱。”

    秦一隅沉默了许久,好像是认真听进去了。

    然后他咧着嘴,笑了出来。

    “你现在是不是觉着自己特伟大?”

    南乙没回答。

    “掏空心思找我,拼了命想拽我一把,用一张诚恳的脸大声告诉我;快振作起来呀!加油啊!”

    秦一隅表情夸张,仿佛真的在演热血漫里喊话的主角,但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就冷下来,一双眼黑沉沉的。

    “你觉得这是救赎是吗?好啊,那你来处理我好了,就像对垃圾进行分类然后把它们一个个装进不同的桶里,等你真的,浪费了你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事儿,只会更清楚我是什么品种的垃圾。”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说,别再做这种自我感动的事儿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当个废物,自由自在的,成吗?”

    听他说完这一切,始终沉默的南乙终于开口,直白到近乎残忍。

    “那你现在自由吗?”

    秦一隅不再说话了。

    不自由,你被你自己困住了。南乙替他在心中回答。

    或许是被他的反问惹怒了,秦一隅突然将南乙推上门板,咚的一声后背撞上铁门的力道太狠,连棒球帽都震掉了。

    帽子滑过秦一隅扽住他领口的手,落到地上。

    他眼眶泛红,语气也变得凶狠:“别他妈装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

    黑暗中,他们的鼻尖几乎相碰,气息也混乱地相撞。

    “我不懂,所以我来找你了。”

    南乙低声说:“我找了你很久。”

    这话如同一句咒语。

    突然间,窗外划过闪电。这间屋子被劈出瞬时的白昼。光刺破一切,将南乙淋湿的全身都照得雪白,也把这双眼照得明亮。

    直勾勾的、如同在注视猎物的一双眼。

    秦一隅的眼神突然变了。

    南乙不明白。

    这双暴怒的手不知为何,忽然间就泄了力。就在这一刹那,秦一隅方才的愤懑、痛苦和挣扎似乎都消失了,眼里锋利的情绪如同被洪水吞没,化作一种令他读不懂的震惊。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只这样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少有地直视他的眼。

    秦一隅眼里的光点急促晃动,瞳孔里映照着他追寻过的幻影。

    落雷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双眼烧得通红。

    我才是……找了你很久吧。

    再次劈下的白色闪电撕开最后的迟疑。

    这一刻,秦一隅自认为凝固的血液几近沸腾。不听使唤的大脑又擅自出现幻觉。音乐节鼎沸的欢呼、尖叫,排山倒海的热浪,电吉他的嗡鸣,像阿那亚的海一样,肆无忌惮地倒灌入脑中。

    他回到了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至高点。无数人爱他,而舞台上的自己却被一双眼所捕获。

    就是这双眼。

    透过它,秦一隅清楚地看见了被他抛弃和遗忘的、那个骄傲的自己。

    再也无法逃避。

    第5章

    正中靶心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间内却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南乙不清楚缘由,只知道秦一隅仍在盯着他,全神贯注地,深入地,好像要连骨头都盯穿、看透。这开始令他不适。

    他非常厌恶被人盯着眼睛。

    因为与众不同的浅色虹膜,南乙从小就异常瞩目,但这特征其实是不健康的表现。

    五岁时,第一次被发现视物不清,他被父母带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终都只能缓解症状,并没有好的治疗方案。

    或许是因为生在一个极幸福的家庭,儿时的他对此并不太在意,也逐渐接受了大家的猎奇心,只是喜欢把额发留长,上课时戴上眼镜,习惯在交流时不看对方眼睛。

    直到七岁那年,他上二年级,那其实是相当平凡的一天,外婆来接他放学,带他去复诊。等拿到检查单时,已经很晚,结束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后想吃甜食,所以牵着他的手带他买了许多,蛋糕、填着奶油的面包,还有浇上亮晶晶果酱的布丁。

    但这些南乙都没有尝到,它们最终都泡在了血泊里。

    车祸发生后的好几分钟里,他也浸在腥甜的错愕中,直到第一个路人出现。

    身为孩子,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马线上,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一秒一秒,他数着红灯的倒计时,在转绿的那一刻快乐地扬起被牵着的手。

    “外婆,可以过马路了!”

    一瞬间,全部都变了形。刺耳的撞击,噩梦般恐怖的画面,逃逸的车。

    他伫立着,血溅了满脸,似乎也进了眼睛里,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张白色塑料薄膜罩住,无法喘息。

    当路边有人发出惊叫,薄膜才破开,压抑的诧异、痛苦、无助通通流出来,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乱地捂着外婆的嘴,试图捂住外涌的鲜血。

    外婆没能开口,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摸了南乙流泪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亲眼目睹至亲离去,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刺激。从那以后,南乙不再开口说话,无法正常上学,只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尽全力给他关心和爱护,但于事无补。

    也因为失声和创后应激,年幼的他也无法辩驳,对方的辩护律师更是顺利地混淆视听,声称创后障碍的儿童的指证是无效的、失真的,顺利让事态扭转。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只是一个出来顶包的司机,并非真正的凶手。幼小的他指着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却说不出一个字。

    整整两年,南乙的父母带着沉默的他四处求医,但全都无果,学龄期的语言康复训练非常关键,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也做好了南乙一辈子无法开口的准备,陪着他学习手语。

    但南乙伸出双手,却什么都打不出来,他只能无声地流泪。

    因为幻觉里,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两年后的冬至,南乙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父亲去取结果,离开很久,怎么都等不到。

    于是他自己去找,路过楼道里跪在主治医生面前的病人家属,路过独自打点滴吃着外卖水饺的病患,路过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最终,他在茶水间找到了父亲。

    妻子的悲痛、无结果的上诉、儿子的病,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心力交瘁,头发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认。

    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爸爸,此时此刻,正躲在饮水机背后抱头痛哭。

    在失声的寂静中,南乙度过了两个灰暗的生日,迈入新的年岁,但还是个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样用手指抚摸他哭红的眼睛。

    “爸爸……别哭。”

    时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发出了声音,只记得爸爸哭得更厉害了,甚至没力气抱他。

    但这也不值得庆祝,因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桩桩砸下来,容不得他们喘息,也把这个过分美满的家庭砸得千疮百孔。

    南乙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们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东西砸碎,才显得命运的权威无可反抗吗?

    失声并非唯一的后遗症后来几乎每一次过马路,站在斑马线前,南乙都会出现幻听。

    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毛病,所以没有再诉说给本就疲累的父母。

    时间拖着他往前走,原以为上了初中,一切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渊。

    入学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园霸凌。

    施暴者是年长他3岁的初三学生,名字叫陈韫。

    起初,对方只是言语上的讥讽,羞辱他尚未发育的个头,也拿他与众不同的眼睛开玩笑,后来,他唆使南乙的同学孤立他,丢掉他的书,撕碎他的作业。

    当南乙开始反抗,矛盾便从此升级。他被逼在厕所,被羞辱和殴打。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了恶意的源头,原来只不过是陈韫追求的女生喜欢他,这伤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绩、尚未发育的身体太过瘦小、难驯的个性……这些都变成了被欺负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层面,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接陈韫回家的人。

    就是当初那个肇事者陈善弘,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类似的花衬衫。

    南乙无法忍受,疯了似的骑车追逐那辆保时捷,最终重重地摔在马路边。

    可笑的是,当他第二天如恶鬼附身般冲到高年级的教室,揪住陈韫的领口,想要质问的瞬间,他差一点又失声,过于激动,只能嘶哑地喊出几个字。

    “杀人偿命!杀人……”

    他永远记得陈韫当时的眼神,一无所知,懵然不明。他骂了句神经病,其拥趸上前拉开,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顿。

    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他对他们一家做了什么。

    原来死了一条人命、对他们一家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对陈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儿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进医务室,咬紧牙齿暗自发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准地击倒那个罪恶的靶心。

    这场欺凌旷日持久,校园生活化作一滩黑色沼泽,双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没办法入眠,没办法像正常孩子一样思考,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没起,他笑着清唱了前两句,然后忽然停下来,回头,高举起手臂,朝后台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台侧的帷幕后面又跑出来三人,就在全校师生都一脸诧异之时,背后贴着[喜迎元旦、恭贺新春]横幅的红色幕布哗啦一下落下来,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摆好的架子鼓、吉他、贝斯和音箱。

    他们充满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过去,拿起电吉他背好,冲回立麦前,在第一个鼓点落下的瞬间,弹奏出一个花哨的、强烈的riff。

    时至今日,南乙都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冲击力,仿佛一阵鲜活的电流穿过他僵木的身躯,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过来。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自己写的摇滚歌曲,lion

    heart。

    电吉他的音色如同扩散的火种,轻而易举点燃了全场,火势蔓延,每个学生都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释放着,一整晚的疲乏无趣都被烧了个精光。

    就像是愿望达成一样,台下的南乙埋没在欢呼声中,冷静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刹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秦一隅和他两个。

    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个人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开南乙内心封闭的闸门,一闪而过的某个时刻,那些被压抑的恨变成血红色的、粘稠的洪流,倾泻而出,将他们一同淹没。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没有唱完,音响设备被掐断,他们被教导主任赶下台。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还在笑。

    他高举双手挥舞,在主任的呵斥声中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双手放在嘴边,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乐!”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这个笑容里极速地坍塌、收缩,最终凝结在南乙手心那枚红痣上。

    这场闹剧以大会点名批评告终。

    据说教导主任原本还勒令秦一隅写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出来,但交上来的检讨实在太不像话,只好临时取消了这一部分,让他当众罚站。

    操场上,南乙听到隔壁队伍的讨论。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还是学生代表发言呢。”

    “是啊,就上个月嘛,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

    “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第6章

    灵魂出口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告诉我沉默不是懦弱,总有一天我能反击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来秦一隅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贝斯手?我学东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环的灼烧,我可以填补这处空白。

    我来做他黑暗隧道里,随时可以砸开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以一个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时,南乙却犹疑了。

    他也明白,是过去的秦一隅需要。

    现在呢?他不确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弹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难回头。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学琴之初。

    那时候南乙13岁,用竞赛的一千块奖金买了人生中第一把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当时无序角落刚走红,他也才17岁,以个人账号上传过几支demo。

    他起名风格特怪,总爱写一长串。例如[我能不能养三十只猫]、[真喜欢我的新名字]以及[谁不让我吃路边摊我跟谁急],当然,后来它们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适合发行的字眼所覆盖。

    这其中,有一个曲名简洁得尤为突出,就一个省略号。

    这也是唯一一个后来也没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经在这首的评论里回复过,自言自语那样写着:写的贝斯线没一个合适的。

    大概是为了团队和谐,这样略带抱怨的话,后来被删除了。

    但南乙一直记得。

    他把那首demo听了无数遍,骑车时听,写作业的时候听,睡觉也听。后来在某个失眠的午夜,他抱着琴跑到小区天台,用二十分钟写出了一条贝斯线。

    下来的时候,指尖都冻僵了,手心却很烫。

    盯着自己的手,雨声渐起,思绪也从那个冬夜,回到这间出租屋。

    他没说话,拿手机播放了这首demo,手指也轻按在琴弦上。

    听到最熟悉的吉他编排,秦一隅怔了怔。

    几分钟前,他摆出一副“来打动我吧”的姿态,想象着南乙会选择的曲目。脑中过了无数首,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一支。

    这是当年他写给妈妈的歌。

    Demo的编排风格接近Midwest

    emo和数摇,吉他节奏跳跃。鼓的不对称错位编排也是秦一隅提议的,但当初,许司给的几条贝斯线他却始终不满意,律动不对,只是附在吉他上,像沉重的锚,将整个旋律氛围往下拖拽。

    因此,他最终没有将贝斯放进demo里,也没有将这首歌做成成曲。在音乐方面他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行就是不行,差一点也不想要,何况是这么特殊的一首。

    可此时此刻,当南乙的贝斯进入的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心中某一处尘封已久的灰色角落,忽然被点亮。

    是死灰复燃的感觉吗?

    和之前所有的bassline都不同,从第一秒,南乙就抛出了堪称华丽的双手点弦技法,抓耳到极致,点弦之间穿插节奏感十足的sp,毫不沉闷,律动感奇佳。

    只花了十几秒,独特的贝斯基调就被打下,并非只是垫着,做托底,做陪衬。

    而是毫不掩饰地与他的吉他拉扯、交锋。

    是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却又保持着同一频率的情感共鸣,每一处律动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好像能完完全全听懂他写的歌。

    手下意识握了拳,这一刻,年少的灵魂仿佛重回这具身体,跟着眼前这个男孩儿,一起放肆、酣畅淋漓地合奏着。

    南乙低着头,打湿的额发半掩眉眼,黑灰色渐变的贝斯几乎和他整个人长在了一起,发梢的水珠滴在琴上,似乎也变成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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