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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时书:“明白了!”

    时书割了好几?把,回过?头,心里忽然想到什么。

    谢无炽站田边,神色似乎有所?思考,缓慢脱掉了皂靴,盯着水田里的?烂泥。他虽然没穿官服,但一身清白绸缎雅正端庄,自带几?分尊贵和自持,一看便和这些?粗活有所?壁垒。

    谢无炽也看向了时书。

    时书:“看什么?你要是不想弄脏衣裳,就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等我,很快的?,我来帮这位大姐。”

    “也不是。”

    谢无炽将鞋子和包袱放在一起?进了田里。时书一边割一边跟人闲聊,逗得人哈哈大笑,等忽然想起?谢无炽,回头一看,他早把衣裳脱得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周正的?肩膀和悍然的?腰身,浑然不复那方雅正,太阳光晒在他的?皮肤上?。头发也用绳子挽得更高些?,汗水从他下颌滚落。

    一言不发地割着稻谷,迅速将稻草的?范围向前推进。

    “……”

    时书心里咯噔了声,就谢无炽这么眼里有活的?人,真不应该小看他。

    谢无炽感?受到目光,抬眼:“怎么了?”

    时书不答,低头抓了把稻谷,一阵狂割。

    不能输给谢无炽!

    割水稻并不轻松,非常费腰,一停下后就容易犯懒。时书不再闲聊,低头认真割下一把一把的?稻谷。后背晒得更火烤似的?,汗流浃背。

    “……怎么会这么累?”口干舌燥,嘴巴里跟火烧一样,后背的?衣裳早被汗水沁透,又晒干,让风一吹又黏又重。

    头晕目眩,时书好几?次浮出休息的?念头,但一想到这田里是别人一整年的?口粮,要赶在暴雨前收起?来。何况这女人刚死了丈夫,家?里又没个劳动力,又咬紧牙关。

    不能停。

    暴晒天气,直到六七点还晒得人脑子发晕。终于割完了最后一把,时书扑通一声倒在草里头望着天空。

    好。

    爽。

    啊。

    起?初手?臂瘙痒他还时不时挠挠,现在早已麻木了,手?臂和小腿上?许多被稻草锋利叶片所?割出的?细长伤口,整个人头发凌乱,满身泥水,眼睛都直了,力气耗尽往那地里摊成?个大字型。

    “快来吃饭!看前面瓦片上?冒着烟那户人家?,停灵扎起?蓝幛白布,就到那个院子,可明白了?我们先回去,还有谷子要晒。”

    时书:“好,我找个河洗了就来。”

    实在是太累,时书躺着直不起?腰,捡了一枚稻谷扔嘴里嚼了口:“这个味道……”

    受那么多累,才打出稻谷。真不容易。

    时书半眯着眼,快睡着时,耳旁响起?声音:“找地方先洗洗。”

    “谢无炽。”

    谢无炽裤脚扎在膝盖上?,如瀑的?青丝用一根绳子束着散在肩头,一身的?灰尘和稻芒,单手?拎着鞋子,另一手?拎着他那不成?样子的?清正衣袍,正走过?来。

    “很累了吗?”

    “还行吧。”

    时书站起?身,将腿抬出泥坑,拎着鞋子和包袱往前走:“走,洗个澡吃饭去咯。”

    傍晚的?小路,石桥留有余温,两个人一前一后。村庄里都收了工,人们纷纷回家?。

    残阳落到道路尽头,村落幽静,

    皮肤上?细密的?疼痛,随着脚步绽开。时书一边走,脑海中也在回忆。干了一下午的?活儿,加上?他和谢无炽现在沾满污秽这副模样,午睡那个梦的?异样感?在淡去。

    石桥下隐蔽又水流湍急之?处,时书跳下水,浑身细密的?小伤口瞬间炸开了似的?疼。

    “好疼……这些?百姓一年交多少粮?”

    “之?前是三七,交朝廷三成?的?税,但十几?年前改成?了五五,北方边境军备增加后,潜安作为粮食大州负责提供军粮。”

    时书听到这句话,倏地抬起?头:“嘶——多少?”

    “五五分。”

    “我收一百斤,要纳粮五十斤?等于我工资八千,纳税四千吗?”

    谢无炽将衣裳扔进去,也下了水:“对。”

    “王法?呢?”

    “王法?就是,占有更宽阔田产的?乡绅一户人家?沃野上?万亩,他们不必纳粮,一分钱不用交。因为一条法?律:优待官僚士人,普通人一旦有了官身,不仅免了纳税、服役,朝廷还会拨给这群人月钱。”,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多朝廷贪墨的?大员,回乡之?后将钱财都买了田,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大景国库空虚,百姓搜刮无尽,早有人说过?真正的?病根在这群士人身上?。”

    时书站在水里洗干净泥土:“荒谬。”

    他白皙小腿上?全是血痕。

    谢无炽看着他的?背影,两个人站在幽静的?石潭,都脱下清洗衣服。

    时书想到什么,指尖搭着肩膀,还是把衣裳丢进了水里。

    刹那之?间,他整片白净的?后背露了出来,密布着红色斑痕,被稻芒所?刺激。

    时书沉到水中,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视若无睹,洗干净腻汗,拎着衣服裤子抖干净泥水。

    “你背上?,很多汗。”

    “我知道。”

    “我帮你擦。”

    时书先没什么动静,听到水流声拂动,一只发烫的?掌心放到自己后背。

    先是缓慢摩挲着肩膀,接着沿着下陷的?脊梁往下,一路轻轻碰到了他的?腰窝。

    潭水旁十分安静,时书听到了后背加重的?呼吸声。

    时书先还比较安定?,没有说话,让谢无炽摸着肩膀,自己拿包袱里的?皂角粉洗头发。

    片刻,直到热度贴在背后,谢无炽的?呼吸落到他耳边:“时书。”

    他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时书的?下颌,时书没躲时,手?就贴着,等时书摇了下头,手?便轻轻地松开了。

    时书确定?了,回头:“兄弟,你鬼啊?”

    “嗯?”

    他虽然在说话,但目光流连在自己的?唇边,时书第一次仔细地看他,谢无炽眼里的?光暗了不少,盯着他,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出现的?贪婪和情欲,浮现在漆黑的?眉眼之?际。

    时书头发让水冲洗干净,刚要准备游泳玩水,手?腕忽然被拽住,鼻尖对着鼻尖。

    热气呵到脸上?,唇瓣轻轻擦了一下,一触即发的?火焰之?前,时书迅速偏过?了头。

    潭水冰冷,和傍晚的?余温不同。

    谢无炽手?腕垂了下去,时书游到了水里:“可以了,咕噜噜~陪你玩了这么久,不想玩了,咕噜噜~以后不会再亲了咕噜噜咕咕咕~”

    谢无炽声音似乎十分温柔:“怎么了?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时书:“没有,只是觉得不对劲。”

    时书当然不是脸皮厚到能当面问出“你是不是喜欢我啊?”或者“你是不是想日?我?”的?那种人,既然得不到那个答案,也只能模模糊糊说了。

    时书没听到回应,再回头,傍晚影子阴暗的?竹林中,谢无炽的?脸竟然沉下来了,眼皮掠低,暗色染在眉眼下的?一部分,神色凉薄得接近于冰冷。

    时书和他对上?视线,谢无炽转过?脸,拉起?衣裳上?了岸。

    时书蓦地也火大了,一掌打在水面,骂了句人,穿上?衣裳。

    一前一后,隔得比天堂地狱还远。

    去办白事的?院子,没成?想,这院子里也恰好是狗屎一窝,本来便不算富裕的?人家?,摆了四五桌宴请村邻,没成?想院子里突然来了另一群人。

    打着火把,一个管家?背后跟了一群健仆,手?上?还拴着两条铁链锁住的?狼狗,大踏步朝着这家?人来。

    “让你典田的?事,还没想好?”

    “苍天啊!”

    阿九嫂看见这群人,猛地一个白眼一翻,扶着棺材倒头就撞了上?去,鲜血淋漓。

    “我说了!你苦肉计没有用!你那个死老公前年旱灾,亲手?在字据上?签了名?,把你大河湾的?田典卖一半!倘若去年还不起?,剩下的?半块田也断卖给我家?老爷,我问你,字据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村民们纷纷说:“前年旱灾,去年涝灾,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哪里还得起?啊!陈管家?,你要逼死人吗?”

    “少废话!早让你别动那田,今天,你居然还给稻子割了!你这是侵占我家?老爷的?财产!”

    阿九嫂没死成?,喊着一口气:“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拿着刀冲上?去,这陈管家?不仅不躲,把那条大狼狗一放:“你那个男人就是让这狗咬死的?,怎么,你想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九嫂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被几?个女人拉住,搂在怀里。

    “还有谁?你们这群刁民!!!”管家?收紧锁链,大狼狗眦出獠牙,极其恐怖。

    时书走到人群中时,谢无炽早一阵风似的?站到了最前面,布置着灵堂的?院子阴森可怖,但谢无炽拦在阿九嫂和几?个村民面前,脸色更阴冷。

    时书明显觉得,他没咽下石潭旁那口气。

    “你是谁?!要来出这个头!”陈管家?尖声问。

    谢无炽:“我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你!”

    谢无炽:“滚回去,叫你家?老爷来回话!”

    第050章

    晋江正版

    管家一脸的杀气腾腾:“让我家老爷来回话?我看你?是不要命!吃酒吃醉了!来人!”

    谢无炽叱喝这两声,

    别说把那管家吓住,连时书都吓住了。

    这么多人全是陌生人,拳王泰森来了也打?不过啊。

    健仆揎拳裸臂上前:“狗养的臭——”

    “别!”时书心里一惊,

    大步朝着谢无炽跑去。

    没想到,

    这群人正要动手前,

    率先?停下。

    “刷”,昏暗中亮出的文?书盖着朝廷的大印,

    字迹尊崇显贵,散发着万道权力的辉光。谢无炽信手悠闲地站在这群人中面沉如水,时书喉头滚了一下,似乎窥见了恶鬼中的一貌。

    谢无炽:“钦差文?书在此,还不速速跪下!”

    院子内,

    纷纷扬扬,往地上跪了一堆。

    “大人……”

    “……草民?叩见大人……”

    陈管家的脸色十?分?复杂,换做往常他绝对不信这人是钦差,但今早刚来的消息,

    钦差已经进了潜安府境内了!据说失踪,到处都在找!

    陈管家连忙跪下:“草民?拜见大人!”

    时书撩起袖子本想上前帮忙,

    见谢无炽早已众人捧月,

    踩在这群人的头顶,

    水潭的画面闪过脑海,时书扭过头站在了人群中。

    -

    院子里火把彤彤,两队人马对峙。

    潜安府衙役找了一天?的“关乎身家性命”钦差大人,

    此时一身素净衣裳,正坐在农家院子的台阶上,

    和?村民?们说话。

    众人唱喏。

    “大人,属下来迟!”

    “大人恕罪!”

    表面惶恐,哪个心里不是满心怨气?这钦差搞得他们不能按时下班回家玩美妾,吟风弄月,还要大热天?在路上奔波,满头大汗,官帽歪斜。

    提辖王瑞悄悄看时书和?他,恍然?回忆起下午曾见过,冷汗如浆:“下官未能认出大人,有罪!”

    见一群人跪迎,时书怕折寿站远远的,谢无炽平静地处于众人的跪拜之?中,等所有人三催四请后,这才缓缓站起了身。

    “好嘛,你?们潜安府。”

    一句话,潜安府知府汤茂实冷汗下来了。

    “谢御史,卑、卑府来迟。”

    按照品级,谢无炽六品领三品事,而知府属于从三品,这位汤茂实不比他官职低,但谢无炽是朝廷钦差这便自当别论。

    谢无炽微笑着说:“刚来第一关是路遇强盗,好不容易闯入你?潜安贵地,这又?遇到上了放狗咬死人的恶仆,接下来的关卡是什么?你?们潜安真是豪强并立、武德充沛,本官若不是钦差,而是一位贫苦百姓,是不是早被你?们打?死了,啊?”

    时书一眨眼,听出了敲打?和?阴阳。

    汤茂实通体震悚,连忙道:“大白岗的强人早让王瑞抓住了,现正关押在衙门里。至于这个恶仆——”他脸一变,“陈二!你?好大胆子,你?的主人陈朝奉是潜安府有名?的乡贤,平日修桥补路、吃斋念佛、高义?大善、做尽好事!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东西给他惹是生非!还不快滚!”

    陈管家连忙点头:“给钦差老爷磕头,奴才这就走。”

    时书半眯着眼,第一次见到这么前倨后恭,能屈能伸的人,不过他丑态毕露,乡里人无不窃窃地发出笑声。

    时书也忍不住乐了,在人群中笑。

    谢无炽抬起眼皮,却是捕捉到另一句话:“原来是陈朝奉家的家仆。哪位陈朝奉啊?”

    汤茂实道:“陈朝奉,就是在哀宗一朝任河东路安抚使的二甲进士,陈清,陈老太爷。告老还乡后一直住在乡里。”

    时书心里微明,他知道这个名?字,谢无炽那本人情账册里记录着,不过眼前的谢无炽神色自若,恍若从未听闻过似的淡漠地道:“哦?是吗?”

    汤茂实真以为他不知道,压低声:“陈老太爷如今的门生故友和?旧属还遍布朝廷呢,谢御史刚入朝,难道没听说过?”

    果然?,谢无炽的身份背景,也早已被这群官员所知悉了。这汤茂实的意思无非是,你?一个无关系无依仗的人,不该动的人别动。

    谢无炽嗓音不轻不重:“本官为陛下做事,只听说过大景的江山社稷,没听说过陈清的门生故吏,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这,这……”

    这句话,可以说是相当之无情,摆明背景,也摆明目的和?态度。

    汤茂实讷讷着,只道:“大人旅途劳顿,今日又?在大白岗受惊,速速迎回府衙,好生招待和?休息!”

    谢无炽道:“也好。”

    一行人,离开这座村庄里的小院子。准备离开?之?前,时书想到什么,问那个陈管家:“喂!这田你还要不要了?”

    陈管家看看汤茂实,再看谢无炽,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时书:“好,姐,以后他再来闹事,你?就找官府去告状,为你?做主。”

    “青天?大老爷啊!”

    汤茂实脸一阵黑一阵白,摆手:“回府衙!”

    时书趁乱说了这个事,下意识回头找谢无炽,确认办的怎么样。不过对上谢无炽面沉如水,一瞬间想起刚才石潭中,这还是时书第一次跟人不爽,他脾气特别好,头一次生气呢。

    装,继续装。

    残阳晚照,一行人离开?小院走在石板路上,兵荒马乱之?后,众人心中冷静下来。

    院子走到官道要有一里路,仪仗和?车马停在官道。穿过硕果累累的稻田,一路上闻到子实成熟的气味,充满了丰收的爽朗。

    谢无炽目光从稻浪中扫过,忽然?停下脚步:“这一大片田地是谁家的?怎么其他人家都赶在暴雨前将稻子收割晾晒,这里却纹丝不动?”

    闻言,时书站在草垄间,垫着脚往前一望,果然?如此。

    这田亩中零碎的块田早已挨家挨户收好,稀稀拉拉站着人。但一大片一大片连着阡陌,一望无际的大田,稻谷却迎风招展,并无一粒收获。

    时书摸着下巴,思考:“为什么这么大片的稻谷不割?”

    汤茂实眼神闪烁,慢慢地道:“这正是本府前两日给谢御史的来信中所写的啊。这个庄呢,叫陈家庄。这些田,都是陈朝奉家的田。陛下下令推行新政平均田赋,可陈家庄等乡绅官员人家此前受着官荫从未交过赋税。正在算田当中,因此不敢收割稻谷,怕对不上账目。”

    时书:“原来如此,但再不赶快收,恐怕来不及了。”

    谢无炽垂眼,收敛住眸中算计的光。没有说话,在思考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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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各怀鬼胎,在闷热至极的天?气中。

    谢无炽想到什么,一字一句地说:“潜安府地理地貌使然?,每到收稻季节便有“秋绵雨”“天?躲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时长不定,也许几?个时辰,也许长达数天?,如果稻谷没能晾晒入仓,便会发芽腐烂,接下来的一整年百姓们将无饭可吃。”

    在古代,田地给老百姓的不是馈赠,而是施舍。

    谢无炽抬起头,望着云层间滚动的雷鸣。

    “你?们这个田,却不收……”

    极端燥热的天?气,几?滴雨,忽然?砸落下来!

    “下雨了?!”时书摸着湿润的脸。

    不远处,李福等人找来了,撑开?伞:“老爷,二爷,下雨了,快打?伞!”

    “大人,先?回府衙接风洗尘,政务明日再议也不迟啊?”汤茂实说。

    谢无炽站在原地没动。

    谢无炽入神地盯着这一片一片大田里的稻谷,眼神阴冷,脸被一道苍白的闪电映亮,在骤然?的暴雨中问汤茂实:“这陈家庄有多少户人家?”

    汤茂实:“佃户五千,人口数万呢。”

    “数万人的口粮,这还不急?”

    “当然?急了,但一切当以国策为要,没算清田账。这些庄家人岂敢擅自收割呀?”

    谢无炽漆黑的眸子转动,雨珠落到他的鼻梁和?下巴,显得那眉眼越发湿冷:“森*晚*整*理哦,那本官倒想问问。这个田册,又?要多久才算得清?”

    “这……本府也不知情,丈量土地向来是件大事,这些大户田亩数万,田契也有成千上万张,这确实需要时辰,咱们也催促不得啊。”

    “好,好,好。”

    谢无炽反倒是微笑了,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不再言语一拂袖子朝着官道大步离去。

    汤茂实慢吞吞跟在背后。时书自己打?了把伞,抬头见周祥一路跟着谢无炽支起伞盖,一不留神栽倒在河沟中,滚得浑身稀泥,谢无炽甚至懒得停下来看他一眼,眼高于顶。

    这一行人摸不准谢无炽的想法,垂头丧气。

    雨水越来越急,一群人无法再继续任何活动,纷纷朝着官道的轿子,马车,马匹和?仪仗跑去。马匹在雨中甩着鼻子,打?喷嚏,哨风中树叶、枝条和?藤蔓狂舞发抖。时书的伞打?了没用,斜风暴雨把浑身上下淋得湿透,瞬间从燥热转为了阴冷。

    “快躲雨快躲雨!”

    “我天?!这雨好大!!!!”

    时书抬头张望乌黑云层中的隐隐闪电,白皙俊秀的脸被映亮:“天?也变了,好像世界末日!谢无炽你?快看——”

    一片一片的黑龙鱼鳞般的云层,集卷成漩涡,中间紫电凛冽,时不时划过枝状的闪电,声色刺激充斥在耳朵中,大地都在摇撼。这是风雨日月,掌管着古代成千万数兆人生计的苍天?。

    现代人早已征服自然?,可古代人一无征服时,时常震悚于自然?的威力,所以自然?灾害时常成为皇帝自认为有无失德的征兆。时书没见过时不能充分?理解,如今处于这黑沉沉的穹庐之?下,感觉到了自然?的前所未有的震撼。

    “好恐怖……好惊人的雨……”

    时书仰着头,满脸潮湿的水雾,突然?想起和?谢无炽还在吵架,话一下卡住。

    “………………”

    马车帘内残余热气,时书安静。

    奇怪奇怪真奇怪,时书脾气很不错了,交朋友时从来没跟人吵过架,每天?快乐小狗就是玩儿,他也很不喜欢生气这种情绪,觉得大部?分?事情没必要。怎么跟谢无炽当朋友还能冷战。

    时书坐下,才发现谢无炽单手按着眉心,神色沉思,眼下绀青色带着疲惫的阴冷气。

    “这场雨漂亮吗?”

    时书:“很……震撼。”

    谢无炽垂着眼,和?他一起淋着冰冷的雨水:“以往的人认为王朝覆灭只和?经济规律或者王朝周期有关,后来人们还引入了地理的观念。冰河期,旱灾,水灾。比如一场暴雨的威力,可以让数十?万人的粮食毁于一旦,夺走他们的生命……所以古人信奉‘敬天?法祖’,尊重自然?。”

    时书:“那雨会下多久?”

    “雷阵雨只有半小时,不会对田里的水稻造成伤害。”

    谢无炽放下帘子,神色阴郁回到马车内:“但几?日后那场连绵数天?的暴雨,可就免不了,是一场夺人骨肉的死战。”

    接下来的秋绵雨,有关潜安府水稻的抢收抢晒,倘若不能及时晒干,粮食腐烂,那就会关系到数十?万人的性命和?安定!

    时书隐约意识到什么,但还没能完全联想起来。一种像夏季的闷热一样的危机感悬在头顶,潜安的雨落了,但另一场雨还没开?始打?雷。

    时书放下帘子回到马车内。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走,时书整理袖子,想起来:“谢无炽,我们是不是还没吃她家晚饭?帮忙割了一下午稻子,忘吃饭了。”

    谢无炽:“嗯,没吃,我饿了。”

    时书:“我也饿了。”

    时书随口一说,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耳边,谢无炽的嗓音像在湿舔他的耳蜗:“想和?我接吻吗。”

    “………………”

    “当吃东西。”

    时书白皙的脸转去,褐色眸子中充斥惊讶。

    “哥你?是怎么做到,脑子里只有极端事业和?极端黄色两件事的?”

    时书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电影,鬼片里的色情情节,黑.道片里的色情情节,总是在剧情非常刺激时插播一段火辣。时书一直没想明白原因,因为他是坚定的剧情党,每次看到那种情节就不舒服。

    谢无炽:“答案很简单,我喜欢。”

    “………………”

    时书:“你?病情加重了。”

    “我想和?你?在任何场景里接吻。”

    “……”

    时书闭上眼:“兄弟啊,你?让我很为难。”

    怎么说呢,我是真把你?当好朋友的,但你?这样时不时发疯我真的承受不住啊!

    时书撑着头发,俊美的脸十?分?痛苦:“咱们就是说有时候你?是非要这样不可吗?”

    窗外的雷电闪过,从缝隙照入的白光映在谢无炽高挺的鼻梁,他背靠着墙壁声音发湿:“你?不觉得和?人亲密无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互相抚慰,肌肤相亲,热气传递,心跳和?呼吸都很近,心跳也在一起,这种快乐是真实的,高.潮也是,一边到达顶峰一边注视彼此……”

    时书:“………………”

    淫词秽语,我呸!

    但他的声音好像贴在耳里,时书怎么都逃不掉。

    谢无炽平静地道:“身体接触比语言更真实,至少对我来说。”

    时书:“我不听。”

    “我想触碰你?,这是真的。”

    “不听,不行。”

    “不想和?我接吻?”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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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和?你?上床。”

    “………………”

    “受不了了,兄弟。”时书猛地直起身,抓了件衣服堵住他的脸,“你?早说你?有这毛病,我当时打?死也不来相南谢无炽半垂眼,还是掠低的眼神,目光十?分?沉静:“时书,你?期望我是什么样子?”

    时书:“你?就正常点比什么都好。我刚认识你?时,穿件僧衣正儿八经的,说两句骚话我也能忍,那时很不错。”

    谢无炽微笑:“但我本性其实是这种人,我说得很清楚了。”

    话里没有任何抓紧的意味,两个人就像寻常的聊天?,混合窗外的狂风骤雨之?声。谢无炽的声音似乎微凉,又?似乎一直都是冰冷的。

    时书:“你?从来没想过改改吗?”

    谢无炽:“我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谁都不行。”

    就像他的眼神一样,刚认识就说过看人像看狗,不会改。

    谢无炽眉眼漆黑,眉弓和?轮廓的线条骨感清晰,眼皮稍往下掠低时便不近人情,他唇角的弧度,连带他整张过分?俊朗完美的脸,充满了精英主义?的冷漠。

    好啊你?,谢无炽。

    尊重个性可以,但还是越听越不对,时书抬手示意停下:“等一下,不是哥!不对劲。我和?室友睡一间屋,都是他改我也改,为什么我俩你?就不改。只能我改变来迁就你?吗?”

    谢无炽:“想听真话?”

    “那肯定要真话!”

    谢无炽:“嗯,只能你?改变。哪怕我表面改变,心里也不会改变,因为我是设定了目标就绝不会改的人。”

    “6。”时书说。好吧,也算认识了。

    谢无炽:“为人退让容易被控制,我不愿意这么做。”

    时书:“6。”

    6。

    “早说啊。”时书懒洋洋瘫在椅子里,长腿伸到马车的尽头,放弃这段对话:“好的,我了解了。”

    谢无炽:“你?想控制我吗?”

    这句话有点耳熟,时书拿过他身上的衣服,团成一团收拾好,冰冷的后背黏在马车颠簸的木板上。

    时书:“没想过。”

    行,谢无炽今天?这番话也算交底了。和?时书的预感差不多相同,本来对谢无炽的印象就是站在庄园的镁光灯下喝红酒,大概也是时书看电影里他绝对无法理解的,站高楼最顶端俯瞰整座城市,高贵优雅带反派属性的人,不过时书可是一直都站在最正义?的主角的一方。

    时书挠挠头:“那我也提前跟你?说,以后某天?说不定我就走了?”

    谢无炽:“你?走不掉的。”

    时书:“?”

    “在相南寺你?还能走掉,但现在,你?走不掉。”

    “???”

    嗯?什么意思啊?

    谢无炽单方面表示这段谈话结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龟壳,往里丢了铜钱“叮叮咚咚”地卜筮起来,每得一卦便记录在案,眉眼陷入思索政事的阴郁之?中。

    什么走不掉?

    是说我舍不得走,还是走了要被抓回来?

    时书:“喂!谢无炽,说清楚!”

    谢无炽低头仔细看卦象,锈迹斑斑的铜钱的正反记录后得出结论,《易经》中的屯卦:“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德施普也。”

    时书注意力被吸走:“这是什么意思?”

    半小时过后马车外的雷阵雨停下,盛夏燥热被这一场雨带去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腥味。

    谢无炽手中反复抛接着铜钱,似在思索,眼中极暗:“大概就是初次在官场展露头角,一定要雷霆手段,显出本事的意思。”

    时书:“好像是个很有希望的卦象啊?”

    谢无炽轻嗤了声,满脸杀气。

    “……”

    时书并不了解易经,也不懂卦象的意思,甚至并不明白这个卦象的吉凶。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此时行进在前往府衙的中途,淡淡的月光满是稻田,香飘万里。

    不过奇怪的是,这些稻田中只要是接连成片的大块稻田,稻谷都吊在枝头不曾收割,而稀稀拉拉的小块田,则被收割了干净。

    谢无炽道:“一大片的田地都是大地主庄家的,这些小田,则是普通百姓的收成。”

    时书下了马车走路,盯着这一片一片,绵延不绝的稻田。刚才半小时的雷阵雨让不少稻子被打?倒了,伏在水田当中。没收割的稻子,但并非没有人。不少庄户站在田中,把倒落的稻草扶起来,眉眼焦虑。

    时书就近问一个男人:“大哥,你?们为什么放着稻子不割,都下雨了。”

    男人神色恼怒:“那谁知道?朝廷说不让割。他娘的,一群人变法,变来变去,只有饿死人了才知道!”

    时书:“朝廷什么时候说过不让割稻子?”

    “既然?让收稻子,那又?丈量什么田土?!庄家说了,田土没丈量完,这些稻谷都不让动!”

    男人疼惜地从田里扶起一株一株的水稻,洗干净泥水,边洗边骂。看到那一顶接着一顶的官轿,低头闷声挖沟排水去了。

    “庄家?庄户……”

    谢无炽说:“庄家,就是这上万亩田地的主人,庄户,一般是这些田地的原主人。庄家是官身,比如那个陈清,占有田土再多也不用收税。而庄户都是普通人,天?灾人祸年间,吃不够喝不够还要纳税,有些人便逐渐把田卖给了庄家,从此寄托在庄家干活吃饭,这是土地兼并的过程。”

    时书忽然?想到什么:“一个豪庄的大地主,是不是养着数万人?”

    谢无炽:“是。”

    时书突然?后背一阵恶寒,理智上还没明白危机是什么,但直觉上,察觉到危险逼近时的窒息感。

    谢无炽眼神阴冷,看过眼前的一片一片地:“潜安府的豪绅,为了抵抗朝廷平均田赋的国策,竟然?拖着晴天?不收水稻,试图拖到秋雨季节让水稻发芽腐烂,饿死庄户激起数十?万人民?变,来倒逼朝廷更改国策。试图陷害这群试图救国救民?的新政党人,陷害我。”

    “好!我倒要看看,是你?们手段狠还是我手段狠。”

    谢无炽转过身:“先?上车。”

    时书跟在谢无炽背后,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达府衙时,已经是深夜。

    李福和?周祥,连带府衙中的胥吏,连忙迎接时书和?谢无炽进别馆休息,顺带招呼几?十?个人热饭烧水整理房屋收拾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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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书实在是累了,刚准备吃饭,谢无炽先?说:“把王瑞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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