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流水庵的几日,都是收拾院子,拔除杂草,不多久,这房屋也算有模有样。
没几日世子宴请府内的门客喝酒,名头说是赏柳,其实是庆祝前几日“灭佛”拿到军饷,他在陛下跟前受了称赞,在朝廷群臣眼中也一改废物世子印象,风光无限。
“哇!好热闹好豪华……”
时书惊叹。
他的席位和谢无炽同列,桌上摆置着烧鸡烧鹅切牛肉水果拼盘,时常有人到席位前来。
“谢兄,初来世子府,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来喝一杯喝一杯!”有人说。
“客气了。”谢无炽将杯中清酒饮尽。
这不饭局吗?
时书对饭局可没兴趣,嘴里塞着牛肉干,正嚼着,那人又笑着转过脸:“这位小公子,在下也敬你一杯。”
时书:“……你好你好。”
该死,我们青涩大学生就是不懂拒绝。
喝完,等人走了,时书才问谢无炽:“世子府的人这么友善?”
谢无炽垂眸:“都是久混官场的老油子,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无利不起早。这群人目前摸不清我的背景身世,但世子倚重,恐是把我当成新贵,才来打招呼。”
他提醒时书:“收起你那副小狗眼,看谁都是好人。”
时书:“……”
“你才是小狗眼。”
被当成谢无炽的弟弟,别人敬他的酒,讲礼貌都把时书一起敬了,时书喝一口清酒便耳朵红,膝盖顶谢无炽的腿:“谢无炽,我不想喝酒。我只想好好吃饭。”
“不会喝酒?”
“我爸妈不让我喝,况且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辛辣又苦。”
谢无炽:“呵,你爸妈把你养的很安全。但这种社交场合,酒有酒的好处,觥筹交错也有它的意义。”
又有人来举杯邀请,谢无炽替时书挡了回去,袖子拂开:“家弟年纪还小,暂不饮酒。”
觥筹交错,举杯对饮。世子府奢靡,大殿巍峨高耸,檐角相叠,汉白玉的栏杆曲折。丝竹管弦吹拉弹唱,也有伶人长袖善舞,在舞台的中间蝴蝶一样翩翩而来去,花红柳绿迷人眼。
时书:“顶级权贵家庭……周家庄种田简直像梦一样了,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狗的区别都大。”
时书转过脸,本以为谢无炽也会一样,对繁华景象百般观望,但他坐姿端正,专有美艳伶人向他抛媚眼,只是平静地低头端起了酒杯。
时书:“哥,这么淡然吗?”
谢无炽:“声色犬马,早看厌了,没什么意思。”
时书:“没意思?你在现代不会是开跑车去酒吧包场,一大群嫩模围着你跳舞,你大把大把撒钱那种少爷吧?”
谢无炽嗤笑:“从哪儿看到的画面?”
时书:“刷视频。”
“还好。”
“???”时书歪着头,“还好是神魔意思?真的?”
谢无炽端起酒杯,盯着浅绿色的清酒,一字不发一饮而尽。
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被优渥的家境所滋养的内敛。
时书啧啧了两声:“除了穿越,这辈子一点苦没吃吧?”
宴会持续了几个时辰,中途无聊,时书单手撑着下巴:“可不可以走了?”
“都没离席,不是大人物,不要第一个走。”
时书百无聊赖,见正前方却有一位二十六七岁左右的青年文人,清俊文雅,眼中似有孤独之气,在人群中病眼忧郁,落落寡欢。
他往时书这张桌子看了好几次,观察谢无炽。
不过这场宴会似乎令他失望,起身,朝世子作揖:“学生家中还有俗务,先请告退了。”
世子摆手:“知道你身体不好,文卿,回去吧。”
裴文卿起身,退了出去。
耳边响起一些窃窃私语:“这裴文卿,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高,不合子不用他言,壮志难酬吧。喝酒喝酒!”
时书:“他怎么先走了?”
谢无炽留意这人背影,询问:“裴文卿?”
曾兴修恰好来喝酒,说:“他啊?他父亲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新学’领袖裴植,因在纳江南税一事上直言进谏,触犯陛下,被当廷杖杀了。裴文卿呢,本来是东都有名的神童,父亲下狱,恰好在他礼部会试第一时,本来有人说他能连中三元呢!结果被父亲牵连,革去了官身,不许再入科场。那以后家破人亡,每天怄气吐血,跌进泥淖,只好来世子府当了门客。”
时书听得心内震动,曾兴修放低了声:“这裴文卿,和他父亲一样爱管闲事!总想着管国家大事,满是想法,但世子不听他的呀!谢兄,他听说你收缴相南寺度牒筹来军费,这才赴宴,想看看你是不是同道中人,不然以他的性子,宁愿在院子里下棋也不来呢。”
谢无炽:“原来如此。”
“谢兄,还没请教你是哪里人士?”那曾兴修爽朗热情,和谢无炽攀谈。
时书干脆把席位让给他:“你坐你坐,我去个卫生间。”
曾兴修:“卫生间?”
谢无炽:“方言,他去解手。”
“……”时书也不解释了,离席。
一路询问,才找到茅厕。桶里盛放着清水,时书掬起来洗了把脸,把耳朵揉得发红,酒色的昏胀气去除,脑子清醒了一些。
不过回去却找不到路,隐约听到吹吹打打的声响,时书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座荷花池旁,时书听到有人咳嗽,转过脸,看见一截单调的青衣,人站在一株树底下,用帕子掩着脸咳嗽。
时书走近看清,正好是那多愁多病裴文卿。
他低头咳嗽,时书眼睛好,看到一块鲜红的血点时,想起刚才曾兴修的话:“你还好吗?”
裴文卿把帕子揣袖中,摇头:“无妨。你是门客谢无炽的弟弟?你叫谢时书?”他笑了笑说,“你们兄弟,容貌真是俊美,宛如两块璧玉。”
时书一直坐在谢无炽身旁,这群聪明人,看一眼的脸就不会忘记。
时书:“你要回你院子?”
裴文卿:“嗯,今天天气冷,出门吹了风不太舒服,咳嗽了几声。马上就到了。”
时书左看看,右看看,裴文卿身边也没跟个人,像是朋友也没有。
“我送你回去。”
裴文卿:“不用,就到了。”
时书:“走吧,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你咳血那样子挺吓人的,应该拿点药吃吧?”
裴文卿神色似有动容,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绕过殿阁楼台,树林走廊,时书边走,边把一旁的树枝摆出个形状,踩两脚。
裴文卿看好几眼:“你这是做什么?”
时书:“哦,我怕回来迷路,先做个记号。”
裴文卿笑了,又回过身去。
停在一家小院子前,世子府阔绰,修建了不少供门客居住的庭院,他和其他人住同间院子。不过今日世子宴请,众人都不在。
时书:“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大夫?”
“不用了,有药。”裴文卿说,“你且回吧。”
“那我走了,拜拜!”
回去的一路感慨,时书辨认着自制的路标,回到宴会场地,也将此事抛于脑后。眼前的谢无炽被几个人围着,将一杯一杯的清酒倒入腹中。
但并不算被灌酒,许多人在说话,谢无炽垂眼,单手挟着一只白瓷酒杯,姿势如玉山倾倒,神色迷离有了醉意,但这些人说的话一句都没放过耳朵,信息全捕捉进脑海。
时书闻到浓郁的酒味:“谢无炽?你喝了多少?”
“还好,尽兴而已。”
座上,世子终于熬不住,被下人扶去睡觉了。谢无炽起身,道:“回去吧。”
他神色自若,唯独眼中似有迷乱,不过步履却十分稳当,往流水庵回去。
暮色降至,眼前出现了小院子,弯曲的路和桃树林。
进屋时,时书见谢无炽抬起腿,鞋子却在门槛上踢了一下:“你醉了?”
谢无炽坐上椅子,单手撑起下颚,看着时书。
时书也坐上椅子:“累死了,社交结束,下次我不想去了。”
说完,见谢无炽脸色似乎并不太好,他仿佛是很能忍痛的人,到这时,眉心慢慢蹙起。
“你怎么了?”时书问。
谢无炽平淡道:“我有胃病,酒喝多了,会胃痛。”
时书一下从椅子里弹起:“你现在胃疼了?”
“刚才起,疼了会儿了,现在很疼。”
看他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在忍受疼痛。但谢无炽给人的感觉正是如此,他如果面露痛色,倒像装的。这样面不改色,才像真在忍痛。
时书拎起茶壶倒水:“怎么不早跟我说。”
谢无炽笑了一笑,垂眸,不知道想到什么。
“有时候,疼痛很爽。”
时书:“……………………”
“谢无炽,你这个大疯子。”
时书倒了温水,递给他:“喝!祖宗!”
“流血之类的痛楚,爽到,会让人上瘾。”
谢无炽接过水杯,纵然面不改色,但眉心还是有淡淡的痕迹。时书忽然觉得他,好像那种要强的小孩。
时书到他跟前,俯下身:“你很痛吗?以前我爸爸喝了酒爱吃蛋炒饭,喝鸡蛋汤,蜂蜜水。我去给你炒个饭。”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谢无炽身上的酒味,都染上了他的灼热。他抬起下巴,失焦的瞳仁和时书对视:“你会做饭?”
时书:“我只会蛋炒饭。”
“还不错。”
“……”
“不想吃直说。”
“不想吃。”
“——少爷,你还真够直接啊。”时书挠挠头发,想着要怎么办:“不然你去床上躺着吧?这么疼起来也挺难受的,而且这里没有特效药,估计你要疼一段时间了。”
谢无炽:“没事,我习惯了。”
“……”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谢无炽的情绪,也没有那么稳定了。
“我扶你上床躺着?”时书问。
“没用,躺着也不会缓解。”
谢无炽站起身,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今天上厕所那么久,去哪儿了?”
“我遇到了裴文卿,他咳血,我就送他回院子了。”
厢房更暗一些,没有点灯,谢无炽踩着地往前走。从前到后屋让一扇竹篦挡着,时书到跟前时说:“谢无炽,抬脚,你别踢到了。”
谢无炽绕过去,进了放床的地方。这几天也没能买出一张新床,时书不想睡那刚死过人的屋,但谢无炽去那屋呢,时书又心想这屋不干净,结果就是在床边加了一副新榻。
他俩还睡一屋。
谢无炽坐在榻上,嘎吱一声。
时书给他拉被子,膝盖抵着爬上去,把被压住的被子一角给拽了出来,再拉上来罩住谢无炽,把人盖得严严实实的。
“你先躺着,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可以给你熬小米粥。总之你先吃点,能缓解就缓解。”
被子掖手臂后,姿势像在拥抱。
时书很白,耳朵下的筋微浮起,更显得锁骨蜿蜒,少年气清隽,满是健康的活力和年轻气息。
至性之人。
傍晚的黑暗,闻到相同的气息,记忆就会复苏,这被称为普鲁斯特效应。谢无炽目光晦暗,情绪一瞬间的松懈,那个藏着罪恶和阴暗的闸门被打开,摇摇欲坠,裂开一道缝隙。
时书准备走,谢无炽的手从被子伸出。
“时小书。”
时书:“怎么了?”
谢无炽漆黑如潭的眼,一瞬不转,脸上是平静的微笑:“我好疼。”
第0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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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知道是不是谢无炽第一次示弱。
谢无炽这等强悍冷酷之人,天塌下来都能顶着,遏止五欲,自控忍痛,自筑的堡垒坚固不可破,有时甚至无情无欲,接近于凉薄。
凉薄之人,对自己都残忍。
可居然会跟他说疼。
时书着急,从头发到脚看谢无炽两三次:“我知道你疼了,那要怎么办?我现在也很紧张,你能不能别疼了?”
谢无炽端坐床上,和时书与古人并无太大差异,都成了长发。姿态有碎玉裂壁之感。目光和时书交汇,唇齿一碰。
时书凑近:“你想要什么吗?”
“安慰我。”
谢无炽的声音轻缓低沉。
“啊?只是想要安慰吗?”时书费解地抓了下头发,围着谢无炽,“难道你想要痛痛飞痛痛飞这种?不是吧,你撒娇呢?”
谢无炽:“或许吧。”
有时候他说话,总是这般捉摸不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心意。
既然他提出了,时书坐到床沿:“好了好了不痛了,我念经帮你超渡,一会儿就不痛了,妖魔鬼怪快离开。”
“急急如律令!——靠,我说你会不会是被死鬼缠上了啊?”时书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没事,兄弟你这模样,鬼都怕。答应我,下次不要喝这么多酒了好吗?看到你难受我也……”
“你也难受?”
时书:“我不难受。”
“嗤。”
时书似是明白了,伸手一把抓住他被下的手臂,演技爆发:“我不是难受,谢无炽,我是五内俱焚,痛入骨髓,形神俱灭!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让自己痛了,好吗!”
谢无炽闭了闭眼,再睁开,和时书闭上了眼:“真的?”
时书笑两声:“当然了。”
说完,把谢无炽的手重新放回被子,拍拍好。
“我给你熬点小米粥去。”
谢无炽目光停在时书的背影。少年鲜活生动,背影刚跨出门,小腿一抖,像被鬼缠住了:“一个人去灶屋好恐怖,有鬼!”
少年咬咬牙,往前冲:“不行,这小米粥非熬不可。”
谢无炽胃痛,所以时书克服恐惧。虽然时书本人并没意识到。
谢无炽收回视线,垂下眼睫。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碰到被角的温度。
灶屋漆黑昏暗,点油灯,烧火,时书一心一意熬粥,眼睛都不敢往门外瞅。这灶屋,可是离吊死人那棵树最近的,上面还挂着半条黑腻绳子!
小米粥热气腾腾,煮好后,时书捧着碗跑回屋子里:“谢无炽,好了好了,有点烫。”
没人应他,等把粥放到小桌上,才发现谢无炽枕着靠背,双目阖拢,苍白瘦削的双手放在被上,姿态横卧如松,像是睡着了。
“……困了?”
这卷王每天睡得比他晚,醒得比他早,时书很少看见谢无炽沉睡的姿态,将小米粥放下时,不免多看两眼。
不穿僧衣,而是当下士人中最盛行的儒衫,宽袍大袖,领口微敞开了,暗光在他锁骨的凹陷处拓下阴影,双目虽然闭着,仍像在蛰伏和窥伺。
“这睡相,真是大帅哥入睡啊……”
时书长得就更偏清秀俊美一点,白皙,干净,朝气青葱的少年感,像青春文学里的主角。
但时书一直羡慕男人味的长相,因此谢无炽在他的审美点上。
“睡吧,小米粥放凉还要一会儿。有点事出门一趟。”
虽然谢无炽嘴上能忍,但胃痛恼火,到底肉身苦厄,买些药回来煎着吧。时书念叨:“以后还说不定要吃多少苦,现在就尽量少吃一点了。”
穿过漆黑阴森的桃花林被树枝拂过时,时书哇啊一声,后颈皮发凉,像被一双冰冷的手摸到后背,加快脚步狂奔。
“买药买药买药,再买个药罐子吧,我那贫血的中药还在吃。好了,这下和谢无炽两个人吃药了。”
世子府在繁华大街,出了门便有街,街角相连便有店铺。已是傍晚,街上人丁稀落,药铺不远处,拐过两条街的一棵大槐树底下。
保和丸,温水送服,专治胃病。
装在一只细颈的白瓷瓶里。时书攥着小瓶子出门来,沿旧路往王府里去。
夜色笼罩,时书突然注意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前面有两个束身黑衣的人,和百姓衣着不同,时书本不在意,等他无意回头一看,发现也有两个。
“……”
且显然,包围的目标是他,时书。
见时书发觉,黑衣人索性亮出一块桐木牌子:“谢时书,前几日与兄弟谢无炽挂单相南寺,现怀疑你和北来奴街杀人的元姓嫌犯有关,跟咱家走一趟吧。”
“……”时书脑子里嗡了一声。
北来奴时常被平民雇去抬轿子,当奴才,抬棺材,所以平民和北来奴相交并无问题。时书送小树,先不论。
咱家???
这几个是太监?
太监还管查案了?
目前时书记得,唯一能和太监扯上关系的只有财物寄存相南寺的权宦丰鹿!谢无炽说过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得知世子夜围相南寺幕后谋士,必会报复。
前脚出,后脚被跟踪,也不知道这个死太监派人蹲守了多久!
“他们杀人我一概不知,为什么找我
?”时书左右一瞄瞅中个空档,刺斜狂奔,“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跑什么!”
啊啊啊就是觉得有问题,在谢无炽来之前我不会说一句话!
狂奔时胸腔内心脏狂跳,体温飙升,血液沸腾。
天色昏暗,跑入一条纵深狭长的窄街,墙旁放几个箩筐,沿街潺潺河水,两边民居,正前方一道高墙。
“站住!你给我站住!”四个太监围堵。
白瓷瓶摩擦掌心早已发烫……给谢无耻的药,时书揣它到兜里,双手并用抠着墙壁往上爬。墙面冰冷滑腻,青苔刺手,在脚踝将被抓住时,时书爬到了墙壁上。
好高……脚趾抠紧,时书白皙的脸在夜色中,因肾上激素上升,瞳孔散大,胸口起伏,像只炸毛的猫。
“把他抓住!干爹点名要的人,不要他的命,到时候干爹责罚下来,谁担待!”
“快追啊!”
声音逼近。
时书在夜风中纵身跳下,脚触及地面时传来一阵电击似的痛麻感,后背蹭上墙皮,“刺啦”一声带起撕裂布帛的声响,那墙上有钉子,衣服被撕成碎片——
不仅如此,肌肤一阵锐痛,时书边跑边用手一摸,凑到眼前看——血!
“好痛……好痛痛痛痛……”时书眼前一阵模糊。
连滚带爬地跑,东都城巷连巷、楼接楼,不知道又跑到哪,偌大的巷院杂物堆积,角落有个巨大的石头水缸,眼见前面没路,时书想也没敢想,钻进去把席子铺到头顶。
憋闷,窒息,呼吸溢出。后背黏湿不堪,汗水混着鲜血。
汗沿白净额头淌下,时书捂住嘴把呼吸声放轻,听到一群人匆匆从身旁跑过。
“哪儿去了?”“前面吗?”“看看去。”
“……安全了。”
但时书刚动身,脚步声再次靠拢。
“路堵死了,这崽子肯定没跑远,就在这附近。先搜。”
“搜到他直接打晕,现在天也黑了,先带回笼屋抽几鞭子泄泄气再说!”
巷道内杂物一大堆,听到粗暴地翻开箩筐,打倒木板,踹倒架子的动静,片刻,声音越来越逼近时书在的水缸。
一步一步,时书心提到嗓子眼,感官无限放大。
突然。
“砰!”碎石击落架子的动静,几人连忙去看,时森*晚*整*理书抓住空袭,掀开席子跳出来,朝来路跑了回去!
“他妈的,在那儿!”
“快追!”
“你往另一条路,去把巷子口堵上!瓮中捉鳖!”
时书眼前再次出现来时的高墙,这次攀爬更熟练,但墙壁的钉子扎破了膝盖和手臂,血森森的。情绪高度紧张,时书感觉不到疼痛,跳下,骤然的失重感让他往前栽了个跟头,几欲作呕。
快跑快跑快跑!
前后夹击,时书来不及多想,跳进了一旁的河水中。
河水冰冷,瞬间没到头顶,寒冷刺激得他呼吸一窒。随后屏住气息潜入水底,扶着内壁,悄无声息往远处游动。
天色黑暗,水面波光荡漾,四个太监碰头后左右张望,议论:“人呢!哪儿去了!”
“废物!他又没长翅膀,难道还能飞出去?找!”
“跑得还挺快!”
……池子的距离很短,伤口浸水后的刺痛也更清晰,时书只能听见咚咚咚的心跳鼓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
颈部像被一双手紧紧掐着,时书头内眩晕,意识泛起模糊的震动。
……要见太奶了。
声音还在头顶盘旋……实在忍不住,就把脑袋冒出去呼吸,死就死……
时书手指开始脱力时,扶不稳壁,做好了冒出水面呼吸,被发现的准备——
“呼……”
脸颊忽然被一只瘦削冰凉的手裹住。时书以为是水鬼心脏紧缩骤然睁眼,眼前覆盖下一片阴影。
嘴没有任何征兆被含住。
很冷,像锋利的匕首和剑刃,气息被吹到口腔里,时书瞳仁睁开,肺压释放后胸腔扩张开,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
“唔……”
本能吸气,几乎要把对方口腔里的气吸干!太急躁,时书竟然攥紧了他的衣服,牙口紧咬,去搜寻氧气的来源处,像饿坏了的小兽猎食,横冲直撞地往唇齿中攫取。
太窒息。
好想呼吸……
谁给我……
两个人的体温都在迅速流失,稀薄的氧气在本来就不多的齿关激烈碰撞。类似掠夺征服和吞噬,没有感情和温度,是生命交换,骨血交融。
“……”
小畜生。
时书下颌被手指抬起,耳垂被一只手捧在手心,颈部让那双生着薄茧的虎口卡着,搓磨着,反复握紧……
冷水中的人,抚摸到时书后背和腰边的血痕。似对时书的求生欲意外,分开口,以极轻的幅度仰头,贴着水面呼吸后,悄无声息回到水中。
……是谁?
求生本能实现,时书意识终于恢复,在意沉在水里的人。他的下巴被抬起,氧气只维持了片刻的轻缓,窒息感再次降临。
扣紧他下颌的手指像铁一样生冷,禁锢着他,动作一下回想起了某个人,同样充满压迫的掌握感。
谢无炽?
时书睁开眼,嘴里冒出一串泡泡,眉心拧在了一起。没看清来人的脸庞,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唇凉,氧气来了。
但这次,他清醒地感觉到了贴合的撕咬。
还有,热气在口中化开,传递,生涩冰冷的舌尖撞在一起,舌头搅合的舔吮。
第0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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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太监搜寻翻找的声音不断,
有人说:“这里有道矮墙,会不会从?这里跑出去了?”
“还追吗?”
“当然要追了,反正都已经打草惊蛇了,
如果?让他?跑了,
回去惊动世子人就杀不成了!把人杀了,
先?斩后奏,干爹才会消气?!”
隔着水膜听到的声音不甚清晰,
带着钝感和闷,时?书难以思考,更不太明白压在唇上的触感是何种意义。他?在水里睁着眼睛,气?息进入口?腔时?,舌头也和某种温热的物件连在一起。
温暖,潮湿,几乎是唯一的温度。
那口?氧气?帮了自己,谢无炽救了他?的命,只是不明白舌尖的碰撞如此激烈,难道是水底下险象迭生,无法控制?太快了,
可能只有半秒的吮吸和舔.弄,分不清意外还是故意。
“哗啦——咳咳咳!”
水面声音消失,
时?书猛地把头冒上岸来,
手臂搭着岸边拼命喘气?!将新鲜的空气?大口?吸入肺腑,
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嗓子眼的憋闷都挤了出去。
他?回了眼,气?若游丝:“谢无炽,
你,你怎么来的,
还在水里……”
谢无炽撩开潮湿的乌发?,水珠沿唇淌下:“一觉醒来你人不在,鉴于你总是过分热心?,猜你给我买药去了。到门房问了确实如此,但药铺离这儿很近,你却迟迟没回来。到街上一打听,说看见有人被追进了这条巷子。我来了,一直跟着你。”
时?书:“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说我和元观一家勾结……”
“笼屋的人,相南寺和权宦丰鹿有勾结,笼屋又叫‘鸣凤司’,丰鹿管理的特务机构,负责缉捕谳狱,有先?斩后奏之权。几乎成了丰鹿党同伐异的刑房,被称作?杀人笼屋。”
听不清谢无炽说什么,混沌。似乎是很不好?的事。时?书往岸上爬,衣服沾水沉重潮湿如皮,他?被水鬼拖住似的,几步之后,猛地栽倒在地上。
“嘶……好?疼!”
时?书看巷子口?透出的青天,后背贴上地面,伤口?触碰的刺痛袭来,一个翻身跪在地上吸气?。
额头抵在地面,闻到泥土的气?息:“好?累……”
好?困……
腿肚子抽筋,出水后,水汽蒸发?带走身体的温度,寒意让他?阵阵发?抖:“好?冷……你胃不痛了吗?”
想到什么,时?书从?兜里掏出个白瓷瓶,手指上沾着血:“给你买的胃药……看看进水了没……”
一瞬间谢无炽眉头蹙起,脸色裂开了纹路。他?从?未出现过那种表情,到时?书面前蹲下身:“要赶快离开,那几个人离开了找不到你,又会回来。”
“什么?”时?书撑着膝盖想站起身,浑身的脱力感像极了他?训练后的暴汗,腿轻飘飘,又空虚。
“我背你。”
时?书:“不用不用,只是有点头晕,不知道为什么……”
他?看不见,谢无炽眯起眼看得?清清楚楚,浑身湿透,白皙的手臂和后背的血迹被水冲淡,新鲜血液渗透出扯破的衣裳:“体力用尽还受了伤,又在冷水里泡到失温,当然会头晕。上来,听话。”
“我初中以后就没被人背过了,不习惯……”时?书趴到了他?背上,“我重不重……哥,你现在也不舒服,背不动算了吧。”
,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炽:“脑子困,但嘴还醒着。”
“……”
时?书的头发?乌黑,发?梢拂过谢无炽后颈的棘突。气?息也很浅,像只啾啾叫的鸟儿。双臂搭在了谢无炽的肩头,嘴唇贴在他?的耳后。
“你说的笼屋,是官府吗?”
“算也不算,本来有仪鸾司,后来被弃置,五年前启用了鸣凤司,成为丰鹿的喉舌爪牙,裴文?卿的父亲就是被鸣凤司太监打死?的。近几年的朝廷,监管百官搞刺杀任务都用它。”
时?书胸口?沉甸甸:“丰鹿不是好?人?”
谢无炽:“好?人和坏人的价值判断,很幼稚。”
“……”时?书沉默地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累了。
街道漆黑,天上弯月。谢无炽背着他?走了出去,留心?那几个太监的方位,幸好?夜色浓厚,能替他?们遮蔽,走到了世子府的门口?。
一步一步穿过桃花树的绿叶,谢无炽的背很宽,没有停下来过,接触的皮肤滋生着温暖。
时?书睁大杏眼:“谢无炽?”
谢无炽:“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