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丹丸的效果减弱,姜扶光脸色有些泛白,喉咙阵阵发痒,她一直强忍着,不一会儿,额头就冒出细汗来。温亦谦等人察觉了异样,脸色有些难看,可太极殿中这么多人,他们一直找不到机会同长公主与话,只得暗暗心急。
南孝帝偏头看了的长公主,见她脸色惨白,身子轻微地发颤,眼里一片冷意。
喉咙里兀地涌上一口腥甜,让姜扶光生生咽下,她端坐在毡席上,一张脸惨白如鬼,额头、鼻尖都溢出细汗,鬓角的发丝都已经汗湿透了,她仍然面露一丝微笑,仿佛没事一般。
但细心的朝臣们还是发现了,长公主已经很久不开言,又注意到长公主的面色,心中咯噔连连。
柳大夫实在忍不住,趁着议事的空挡,询问:“听闻长公主染了病症,不知长公主身子好些了吗?”
姜扶光一开口,喉咙里的腥甜,就往嘴里涌。
她用力咽了咽,笑道:“有劳柳大夫挂碍,太医说是,寒邪入体,难以根治,需要仔细养着。”
旁的没有多说,可朝臣们面色都不大好。
柳大夫连忙起身下拜:“长公主此番为了平定叛乱,以致身体损伤,但如今朝中诸事庞杂,陛下新帝登基,于治国理政之上,恐力有不逮,还需要仰仗长公主,请长公主保重身子,早日还朝,辅佐新君,安定社稷。”
此言一出,朝臣们纷纷出言附合。
第一个就是顾相:“柳大夫所言极是,先帝驾崩,来不及任命朝中辅佐新帝的大臣,长公主贤德之名,广为流传,朝野上下无不敬服,又有监国摄政之实,由长公主辅佐新君,自是顺理成章。”
之前碍于,登基大典在即,他也不好触新皇眉头,御史台和长公主党,在朝中闹腾了一些时候,中立派没表示什么。
但他实在担心,陛下犯糊涂,真把长公主一直软禁在宫中。
且不说长公主党能不能容忍,就御史台这一关就过不去。
眼下岭南那边还需要安抚,长公主不还朝,戚家军的军心不稳,这仗要怎么打?
还有西南那边,皮罗耶已死,云中国已灭,西南迎来了一百多年来,始无前例的大变局,南蛮本就反复无常,此番新皇登基,恐各部夷之间,难免又是一番计较,这天高皇帝远的,陛下还真管不够,未免西南再生波折,长公主执权也是势在必行。
他当初提议陛下,要留长公主性命,考量的就是岭南和西南的局势。
武将这边也不甘寂寞:“岭南那边的战事还在胶着,眼下新皇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要周全物资方面的供给,此事不论交给谁我等都不放心,唯有长公主出面才妥当。”
提到了岭南的战事,朝臣们心中不由一阵紧迫,恨不得长公主能立刻归朝辅政,辅佐新第485章:南朝迟早要完
在场没一个人问过南孝帝的意思,仿佛长公主不还归,是她自己因身体病重,不肯还归,而不是被南孝帝软禁在宫中,偏偏南孝帝还不能反驳,因为这阵子,他就是用长公主病重,搪塞群臣。
臣强君弱的局面,令南孝帝一张脸彻底黑了,登基大典才结束,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真是一刻也等不了。
他佯怒道:“一个个尽指着长公主做事,没了长公主,你们都成了废物不成?长公主在西南历经了一番生死,马不停蹄地赶回京中,就碰到了姜景璋叛乱,愣是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甘冒危险,在府中护卫的掩护下,杀出长公主府,进宫护驾勤王,平定叛乱。”
“长公主此番病重,全因长期操劳,又因大将军战死,心中悲痛所致,要忌操劳,少忧思,先帝生前最疼爱长公主,倘若知道长公主,病重至此,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
“朕是一国之君,也是长公主的叔父,虽盼着长公主能为国尽忠,但身为叔父,朕亦有私心,也盼着长公主身体安康。”
“当日,在两仪殿内,朕亲口承诺过先帝,要厚待长公主与贵妃娘娘,如今贵妃娘娘在宫变之中失踪,至今下落全无,朕已经很对不起先帝,倘若长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百年之后,朕也没脸下去见先帝。”
字字句句,将一个有情有义,关心侄女的好叔父,扮演得淋漓尽致。
朝臣们被怼得哑口无言,这话也就听听也算了,陛下是不可能轻易放长公主出宫。
范寺卿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御史台这边受阻,柳大夫总不行不顾长公主的身子,强行要求长公主辅佐朝政,看样子至少要消停一阵子,可陛下为了长公主令彻底远离朝堂,接下来,肯定会让长公主一直病下去。
他们不能等了。
必须制造一个时机,先让长公主回府。
南孝帝偏头,见长公主脸色越发惨淡,忙道:“紧要的事,差不多已经商定,长公主身子不适,便先回未央宫歇着。”
说完,就唤了人,送长公主回宫去。
姜扶光没说什么,起身谢了恩,走出了太极殿,方一到了后宫的地界,她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吐了一口血,猩红的血,落在院中的积雪上,红得刺眼,透着令人心惊的不详。
内侍吓了一跳,忙唤:“长公主?”
“无妨,”姜扶光身子阵阵发软,喉咙嘶哑,淡淡道,“走吧!”
……
散朝之后,温亦谦约见了,长公主一系的大臣们议事。
温亦谦面色凝重:“陛下防着我们与长公主接触,派了内侍在长公主跟前伺候,好不容易见到了长公主,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与长公主说话,也不知道长公主的病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黄景州面露嘲讽:“以前先帝还在时,装得跟个孙子似的,谁不称赞他是个好叔父,好御弟,如今先帝驾崩,倒让他小人得志,走了狗屎运,成了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原形毕露,依我看,长公主是真病,还是假病,还尚可未知,没准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对外宣称长公主病重,让长公主借着休养身体,远离朝政,渐渐远离朝堂核心,借机削权。”
“你少说两句,他到底是皇帝。”温亦谦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范寺卿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皇帝,乱臣贼子还差不多。”
端郡王入狱之后,私盐的线索就彻底断了,为了找到突破点,大理寺重新核查了有关私盐的所有线索,他也顺理成章地怀疑到了荣郡王头上,只是荣郡王藏得太深,一直没有查到证据。
陛下病重之后,曾秘密召他进宫,让他密查宗室里掌了权的宗亲,话里话外,也暗示了,陛下对昌郡王和荣郡王都起了疑心。
这次的宫变事件,发生的太过突然,仿佛专门有人在姜景璋背后,帮姜景璋打掩护。
等到消息传开,大局已定。
旁人觉得没有问题,可对荣郡王有疑心的,长公主一党觉得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诡异。
黄景州冷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说好听点,是个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说难听点,就是一个一事无成,无所是事的纨绔,你看朝中除了那些宗亲,及一些平时在朝中名声不显的大臣们,还有谁服他?”
“朝野上下,谁不盼着长公主归朝,辅佐新帝,治国理政?!”
“他将长公主软禁宫中,还是自己无能,认为长公主功高盖主,想要打压长公主。”
“他如此嫉贤妒能,不能容人,南朝迟早要完。”
“隔墙有耳,慎言。”温亦谦警告了他一句。
屋里静了静。
其实,不光黄景州这样想,朝中有不少大臣,也都这样想,尤其是以柳大夫为首的御史台。
温亦谦道:“陛下刚登基,正忙着收拾乱党,朝中诸多问题,还没有曝露出来,御史台不好闹得太过,你等着瞧吧,一旦朝局步入正轨,御史台不会善罢甘休,中立派也会下场,我们只管跟在御史台后面,私底下,多宣扬长公主贤德。”
多宣扬长公主贤德,与陛下从前只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行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下朝中内忧外患,论治国辅政的能力,朝中那些文武大臣,肯定会更相信长公主。
范寺卿又道:“温兄,你在寒门之中颇有威望,一旦御史台有了动作,就联合寒门儒生制造舆论,儒生们不在朝堂,陛下不好发落,且他们身有功名在身,是可以参议政事,还可以向朝廷陈书奏表,事情闹得越大,纸包不住火,陛下软禁长公主的消息,就会大肆传开,我们在朝中拱火,内外夹击,陛下初初登基,就不信他还能扣着长公主不放。”
长公主代表的是寒门的利益,那些儒生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会坐视长公主一直被软禁宫中,闹大了,新皇尽失民心,对长公主更有利。
第486章:功高盖主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笑容。
三人密谋了一个时辰,范寺卿一行人走后,温亦谦继续处理公务。
一道黑影宛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书房里,烛光笼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拖拽的又黑又长,投在地上,一片幽暗。
温亦谦心里一咯噔,看着眼前的身影,呼吸滞住:“你是谁?”
嘶哑的嗓音响起:“长公主怎么样了?”
温亦谦愣了一下,渐渐放下了戒备,这人虽然蒙着脸,但他听出对方的声音,是当初,长公主去杭州时,一直贴身护卫的暗卫,是长公主的亲信。
他面色凝重:“长公主的身体有些不对,长公主初到太极殿,分明面色红润,神色气韵极佳,不像生病的样子,我暗暗观察,发现长公主一直热汗不停,面色潮红异常,到了下午,长公主的脸色由红转白,不仅脸色惨白,而且又冷汗不止,很是对不劲。”
“她服用了丹丸,”姬如玄猩红的眼底,满是戾气,“以丹砂入药,短时间透支身体精气神,令人精神百倍,但丹毒入体,会损伤身体,事后会令人身体加倍虚弱,久服成瘾。”
北朝狗皇帝信用方士,在宫里炼丹求长生,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
“他怎么敢?”温亦谦瞳孔剧缩,一脸的震惊。
“不敢?”姬如玄低哑的嗓音,显得诡异,“他确实不敢明目张胆,利用金石丹药祸害长公主,一旦东窗事发,便是九五至尊也没法向朝臣,向戚家交代。”
“但是!”
温亦谦猛然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地方,话锋突兀一转,语气透着一股瘆人的幽冷,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心底涌现了一股不安。
“如果,连你们都是祸害长公主的帮凶呢?”姬如玄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不可能!”温亦谦拔高了音量,斩钉结铁道,“我等对长公主忠心耿耿,绝不会助纣为虐,祸害长公主。”
姬如玄呵呵低笑,嘶哑的笑声,在昏暗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森冷:“朝臣们不会放任长公主一直【病】下去,定会联合在一起,逼迫姜令荣放长公主出宫,让长公主参与朝政。”
这不单是姜扶光能力出众,更因姜扶光背后牵扯了戚家,以及西南各个部夷。
姬如玄仍在笑:“如果你是姜令荣,你会放长公主出宫吗?”
温亦谦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一阵干涩,下意识摇头,艰涩道:“不会!”
是人都知道,长公主功高盖主,放长公主出宫,与放虎归山无异,一旦让长公主掌控了朝局,姜令荣能不能稳坐帝位,还是未知数。
“但是,”温亦谦嗓音艰涩道,“姜令荣刚登基,还没有掌控朝局,他根本不可能和朝臣们相抗!”
所以,长公主还是有机会出来的……是吧!
“他不会和朝臣相抗,不过,”姬如玄咬着字眼儿,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他会做出让步。”
温亦谦愣了一下。
姬如玄嗓音如毒:“他会在朝臣们的逼迫之下,万般无奈地让长公主参与朝政,只要长公主参与政事,御史台,中立派的目的达到了,不会再继续为难姜令荣,长公主党孤掌难鸣。”
温亦谦呼吸滞住,到那时,再想让长公主出宫,几乎不大可能。
“是大臣们步步紧逼,陛下新皇登基,为了稳定朝堂,安定社稷,无奈之下,只得让病重的长公主辅佐政事,长公主为了社稷,只得服用丹丸,”姬如玄低低一笑,“多么完美的借口啊,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是姜令荣的帮凶。”
丹药久服成瘾,姜令荣还有什么可惧怕?
温亦谦眼里满是愤怒:“姜令荣是故意的?!他想利用金石丹药,控制长公主!”
东窗事发后,陛下还能推说,是朝臣们逼的。
有些人的心,真的是脏到让你永远也无法想象。
温亦谦想明白了这些,冲到屋外,对值守的小厮道,“快,去把范寺卿和黄御史追回来。”
想要杜绝狗皇帝利用丹丸祸害长公主,唯有一开始就把苗头掐断了。
……
新皇登基之初,朝中诸事庞,朝臣们第二日,天没亮,就顶着严寒,守在午门外,等待早朝。
秋冬季节,早朝时间要晚上半个时辰,宫门要到卯时过半后,才会开启。
顾相抵达午门时,见御史台的官员们聚在一起说话,一行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零碎的声音,也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但他仍然敏锐地发现,一行人气氛很凝重。
他心里一咯噔,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
这种不好的预感,伴着宫门开启,早朝开始,柳大夫质问新皇:“……长公主病重多日,不能理事,老臣们忧心长公主病体,故昨儿便多留意了几分,初时见长公主,面色潮红不止,热汗不停,不久之后,又观长公主气息衰弱,冷汗不止,心觉怪异,便询问了医师这是何种病症。”
“医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直言,依宫中传出的消息,长公主是寒邪入体,需要静养,那么长公主的身子,应是十分虚弱才是,便是勉强撑着身子,参加登基大典,也不该是这等症状。”
南孝帝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
柳大夫拨高了声量:“敢问陛下,长公主究竟是何病状?可否请太医前来,与臣等交代清楚?”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跟着附合起来。
南孝帝气急败坏:“你们口口声声,皆是长公主如何?不思辅佐朝政,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天子?”
柳大夫横眉怒目,回怼:“陛下处处回避长公主的病情?可是长公主的病况另有隐情?”
南孝帝心中一惊,正在发作。
就听柳大夫话锋一转:“臣观长公主身体异状,与古籍上记载,服用丹丸后的状况十分吻合,金石丹药祸人,本朝将其视为巫蛊之流,向来严令禁止,臣实在惶恐。”
满朝上下,不止柳大夫一人发现了长公主的异样,大家也只当长公主,唯恐登基大典出了纰漏,是强撑了身子,可柳大夫这话虽然没有证据,却也不算空穴来风。
朝臣们也有些惊疑不定。
第487章:孟公进京
南孝帝目光盯着他:“柳卿,朕敬你乃两朝元老,亦是三公之一,国之栋梁,朝之肱股,向来对你礼让三分,没成想,你竟不知所谓,口中狂言,妄图以巫蛊之流,中伤长公主,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柳大夫扑通跪地:“是臣无状,然,长公主凤体贵重,臣以死谏言,请陛下允太医验明长公主是否服食丹药。”
长公主果真服食了丹药,丹毒积於体内,让太医一诊,就会诊出苗头,众目睽睽之下,也难以作假糊弄。
满堂上下一片哗然。
连温亦谦等人,也不由得大惊失色,稍一想就知道,柳大夫并非真的要逼陛下,允太医验明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服用了丹丸,而是要用自己一条命杜绝陛下想要利用金石丹药,祸害长公主
“放肆!”南孝帝勃然大怒,“休要再胡言乱语,动不动就以死威胁,真当朕怕了你不成?!”
“臣自知冲撞陛下,罪无可恕,便以死向陛下谢罪。”在南孝帝冰冷的目光下,柳大夫站起身,低头理了理衣裳,猛然撞向堂柱。
“柳大夫,不可啊!”
“快拉住他。”
“柳大夫,有话好好说。”
“……”
大殿里,乱作了一团。
柳大夫撞柱了,却让身后的黄景州扯了一把,额头撞破了皮,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来。
南孝帝不由惊了一下,忽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柳大夫身为三公之一,地位仅次于当朝宰辅,但先帝重用御史台,给了御史台诸多特权,其中一个就是监察百官百事之权,六部之内,几乎都越不过御史台。
吏部选拔人才,需要通过御史台,对其人品进行查实,工部兴修水利等工事,需要御史台监督,以防官员中饱私囊,刑部各项案件,也需要御史台核实刑名……但凡有不妥之处,叫御史台抓到了尾巴,御史台能把你弹劾到身败名裂。
南孝帝身为一国之君,他会被一个臣子的威胁?
他会!
柳大夫门生故吏,遍及朝堂,他还是孟太傅的得意门生,柳大夫若真出了事,朝中至少有半数人,会对他产生不满,加上长公主党,他要与朝中大半朝臣为敌。
他才登基一天。
这时,一个内侍急匆匆地到跑进太极殿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禀皇上,孟公来了,刚刚进入午门。”
满朝上下又是一阵哗然。
“孟公来了?”
“孟公怎么会突然进宫?”
“自当年孟公出京之后,已经好些年没有进京了。”
“……”
南孝帝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孟公就是孟太傅,是先帝的恩师。
他竟然进宫了!
这就是先帝留下的另一个后手?!
一旁的御前内侍连忙小声地提醒:“陛下,孟公是天下文人之首,门生故吏,遍及朝堂,素有半圣之名,您理当礼贤下士,亲自前去迎接,以表尊崇之心。”
为圣者,一言一行足以左右朝堂。
南孝帝脸色沉了沉,连忙领着文武百官,前去迎接。
三十九级步阶下,一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搀扶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另有数位内侍在前面引路,殿前的侍卫见到这位老者,纷纷收刀入鞘,俯首作敬。
孟公一身靛青直缀,灰白色的头发,用木簪固定,面容苍老,垂垂老矣,但腰背直挺,精神却不错。
南孝帝领着众臣,匆匆步下台阶,一眼就看到,孟公身边的内侍捧着一个龙纹长盒,心里一咯噔。
他定了定神,笑着迎上孟公:“不知您老人家来了,有失怠慢。”
“陛下言重了。”孟公客套了一句,作势要拜。
南孝帝哪敢受他这一礼,连忙上前,弯腰,托住孟公的手。
孟公也没有勉强,浑浊的目光,一一看过他身后的朝臣,落在额头红肿,还在流血的柳大夫:“你小子,这么多年,还是这个牛脾气,动不动就要触柱,要死谏,自古武死战,文死谏,但命只有一条,先帝仁慈,这才容你多年,现如今,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莫要落得君臣相忌。”
看似是在劝诫,又何尝不是在警醒他,一朝天子一朝臣,该谨慎行事。
柳大夫推开扶着他的黄景州,踉跄着站稳,弯腰下拜:“是学生无能,愧对老师多年教导,不如老师经天纬地,唯有这一身硬骨头,这一条命,能舍也能抗。”
孟公含笑点头:“你很好。”
柳大夫不由热泪盈眶,他汲汲营营半生,不敢有丝毫怠懈,就是为了得恩师一句肯定。
孟公转头看向南孝帝,慢吞吞道:“柳大夫伤得不轻,陛下可否给老朽一个面子,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场中不由静得落针可闻,南孝帝忙道:“这是朕的疏忽。”
随后连忙唤了内侍,前去请太医。
孟公眯了眯眼,看了四周,又问:“怎么不见长公主?老朽离京久矣,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了,老朽还记得,初见她时,她告诉老朽,此生不做吕武,只为民请命,为社稷谋福,时至如今,老朽每每思及,便不禁感慨万千,长公主言必行,行必果,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朝臣们一听,就知他此番进宫,是为了长公主,一个个神色各异。
南孝帝额头冒出细汗,忙解释:“长公主病重,在宫中休养,朕马上派人过去传唤。”
孟公颔首,没有多说。
气氛不由一默。
顾相连忙道:“孟公此次进京,定是有事要与陛下相商,便请孟公入殿详说。”
朝臣们殷勤称是。
看着这一个个,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的朝臣们,对孟公俯首贴耳,鞍前马后,生怕怠慢了分毫,南孝帝心中一阵恼怒。
一行人移步殿内,内侍已经在殿上设了桌椅,准备了茶水。
直到一盏茶既毕,孟公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南孝帝看了一眼自己的岳丈,礼部高尚书。
待封后的嘉礼一定,国丈的一应封赏,也该提上日程。
第488章:五年不弹戚
高尚书会意,忙问:“孟公突然进京,可是有什么要事?”
孟公含笑:“一切要等长公主过来了,老朽才能告之。”
南孝帝面色不由一沉。
大约两刻钟左右,内侍才搀着,身穿朝服的长公主,步入太极殿。
朝臣见长公主一脸病容,显得十分虚弱,与昨日见到时,完全判若两人,心里不由一咯噔。
看来柳大夫怀疑长公主服用丹丸,并不是空穴来风。
姜扶光步入殿前,抽出内侍搀扶的胳膊,理了一下衣裳,上前拜见陛下。
礼毕后,她转向了孟公,双手作揖下拜:“见过孟公。”
孟公抚须一笑,受了她这一拜:“许多年没见,都长成了大姑娘,如今也成了朝中的顶梁柱。”
姜扶光弯唇:“您还如从前一般健旺。”
“老啰!”孟公感慨了一句,浑浊的眼底,映着她形销骨立,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倒是你,小小年轻,身子就败成了这样,却连我这个老人家都不如。”
姜扶光避重就轻:“寒冬腊月,外头天寒地冻,您老人家怎的进京了?”
“受先帝所托,”孟公缓缓起身,“先帝派了一千羽林卫,护送我老人家进京,真叫我老人家惶恐啊!”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一阵哗然。
南孝帝脸都青了。
孟公从袖手摸出了一块令牌,拉起姜扶光的手,放到她手上:“号令羽林卫的令牌,收好了,这是先帝留给你的,特地交代我,一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姜扶光低头看着手中青铜令牌,一面刻着龙从云,一面刻着虎从风,代表着呼风唤雨。
父皇很清楚,一纸传位诏书,并不足以让姜令荣厚待她这个长公主,所以安排孟公进京,甚至借着孟公之手,将一千羽林卫交到她手中,这一千羽林卫,也会成为她的底气。
孟公从内侍捧在手中的长盒里,拿出明黄的诏书:“此乃先帝遗诏,见此诏,如见先帝。”
他果然暗中留了一手,南孝帝强忍着满心的恼怒,从龙椅间站起,连忙下了步阶,跪在堂前。
孟公宣读遗诏:“……朕生平最憾,未能平定南越,此番南越国大举进犯,来势汹汹,视我南朝若囊中之物,狂悖至极,此令朝廷五年不弹戚,若此战胜,戚家军镇守岭南,防南越国余孽大兴复辟,新皇无故,不得诏其回京。”
“若此战败,戚家世代忠烈,为南朝社稷之脊梁,姜家后世子孙,应厚待忠臣良将,戚氏子孙如有罪,不得加刑,如犯有谋逆之罪,将他们赐死狱中,不允在市曹中行刑,不允连坐其他戚氏旁支……”
南孝帝俊逸的面容,已然扭曲。
五年不弹戚,这就给了戚氏战后五年的休养生息,朝廷不得以任何借口,任何理由为难戚家军,待戚家军恢复元气,想要削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也就算了。
更可恨的是,厚待戚氏子孙的遗诏,这就杜绝了,后代皇帝借谋逆之名,彻底除掉戚氏的可能性。
先皇驾崩之后,他的遗诏是要收于太庙,敬告列祖列宗,后代子孙如不想背上背祖忘宗的不孝之名,就不能违背。
而陛下还防了他一招,让孟公进京宣诏,这就杜绝了,他毁掉遗诏的可能性。
而孟公德高望重,诏书经由他来宣读,不亚于召于天下。
当真是算无遗策。
满朝上下,已经不知作何感想了,一个个已经震惊到了无以复加。
每逢战事,朝臣不允弹劾参与战事的一应武将,若有人冒了大不韪,则以细作之名先收监,后查办。
可五年不弹戚,先帝明显是在防备新皇打压戚家军,借大战之后,戚家军元气大伤削权。
遗诏宣读无毕。
南孝帝满心恼怒,缓缓抬起双手,孟公将圣旨合上,放到南孝帝手中。
南孝帝高举遗诏,握紧遗诏两端:“谨遵先帝圣谕。”
孟公转头看向了姜扶光:“你早前在信中提及,府上种了一株千年石斛,很是殊奇,回头定要入府观一观才是。”
姜扶光眼中含笑:“定扫榻相迎。”
两人你来我往,便定下了出宫事宜,南孝帝面无表情看着,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便在这时,内侍又匆匆进殿,禀报:“陛下,玉衡子道长进宫,是受枢机子道长所托,前来为长公主诊治,现已入了午门。”
朝臣们面面相觎,一个个脑子连都不够用了。
玉衡子是得了道的仙长,已是难得一面,谁能想到,长公主这一病,竟然连“半仙”枢机子都惊动了。
众所周知,枢机子擅长观星命卜之术,他每逢现世,都预示着与社稷相关的变数。
连孟公都有些惊疑不定,不觉就想到了,四年前偶然听到的谶言,听闻此谶言,是北朝顶尖权贵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最初就是出自万君山半仙人枢机子之口。
大德之人,往往对世事之因果,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应,待质子进京后,他恍惚惊觉,这一股大势,是应在北朝,祸根源于北方羌族。
姜扶光目光一阵颤动,喉咙发痒,只得用帕子压着嘴,发出一阵阵压抑又痛苦的咳声。
南孝帝面容一阵抽搐,威严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了。
直到玉衡子进殿,他才步下台阶,上前相迎:“道长闲云野鹤,怎么突然进宫了?”
玉衡子拜了一礼:“前些日子,师伯枢机子夜观星象,发现紫薇星光芒暗淡,是国运衰微之象,几番推算之下,算出长公主命星有损,遂托我进京,为长公主治病疗疾。”
此言一出,朝臣们不由一愣。
温亦谦忙道:“道长何出此言?莫非长公主的命星,还关乎了南朝的国运?还请道长为我等解惑。”
朝臣们连忙附合。
玉衡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长公主天降祥瑞,与南朝国运息息相关,她的命数,牵连了国运兴衰,不得损伤。”
长公主天降祥瑞,早已经深入人心,又想到长公主,自入朝以来的功绩,考虑到,长公主若是出了事,会引发的不堪后果,朝臣们对此言,更是深信不疑。
第489章:回府
就连南孝帝都有些惊疑不定。
当初太史令,言长公主是天降祥瑞,他是半分也不信,觉得是陛下疼爱幼女,故意为其造势,而这件事的结果是,长公主以庶公主之名,享受了嫡公主的位份,从此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但因贵妃娘娘有平妻之实,朝臣们倒也没有表示什么,便连最重规矩的柳大夫,也默认了此事。
可如今这话从玉衡子口中道出,却由不得他不信。
且不说,玉衡子是方外之人,与长公主本无什么交情,犯不着为了长公主,站出来扯谎,再说那枢机子有半仙之名,名声与孟公不相上下,但实际上,枢机子是隐世之人,超凡脱俗,较孟公更加超然,传闻已经是百岁之人,更犯不着,为了长公主出头。
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光要放长公主出宫,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玉衡子看向了姜扶光,心中不由一跳,这小两口的,怎么一个比一个命途多舛?
一个邪毒缠身,生不如死。
一个寒邪入体,薄命之相。
玉衡子一本正经地询问:“长公主可容老道为您把一把脉?”
姜扶光心潮起伏,忍不住捏着帕子,捂着嘴,低声咳嗽,若不是时机不对,她怕是控制不住自己,要询问姬如玄的情况。
勉强止住了咳嗽,她嗓音嘶哑,伸出手:“有劳道长。”
内侍取了薄帕,覆在她腕间。
玉衡子搭在腕间,过了片刻,又换了左手,如此之后:“长公主寒邪入体,自古寒病难治。”
他目光微动,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座上的新皇一眼。
新皇眼皮子重重一跳,连呼吸也不由一窒,玉衡子显然是诊出了,长公主体内的丹毒。
玉衡子淡声道:“长公主这病,要忌操劳,少忧思,需养静,才能得享天年。”
与太医的诊断,基本吻合。
姜扶光收回手:“多谢道长。”
散朝后,荣郡王妃准备了马车,安排长公主出宫,一起随行的,除了四位医术高明的太医,还有二十个新皇赏赐的宫女和内侍。
马车驶到了永安街,姜扶光听到了喧哗声,不禁掀了车帘,看到长街两侧的人潮,不禁想到,宫变那晚,整个长安街上伏尸遍地,血流成河,这才过了多久,就已经恢复了往日是的繁华景象。
刺骨的寒风,沿着窗缝透进,姜扶光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璎珞连忙化了梨膏水:“外面风大,您还病着,受不得寒气,快把挡风的帘子放下来。”
姜扶光正要放下车帘,目光却不由一顿,看到人群里有一道身影,穿着黑色的长身斗篷,头上戴着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
她猛然靠近车窗,想要仔细看清楚一些,那道人影已经不见了。
姜扶光不死心,双手扒在车窗上,目光在人群里搜巡,仍然没看到那道身影。
一定是马车走得太快,将他甩到了身后。
姜扶光张了张嘴,想大喊停车,却忍不住猛然咳了起来。
璎珞连忙喂她喝了梨膏水。
咳嗽渐渐缓和下来,姜扶光虚弱地靠在迎枕上,人也冷静下来,玉衡子进宫之后,她就猜到,姬如玄定是用了万君山的人情,借了枢机子的名义,将玉衡子送进宫里。
其实不必如此的。
待外祖父的丧事定下,她便会拿着三尺玄龙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请出宫,为外祖父筹办丧事。
南朝以仁孝立国,大将军死得壮烈,举国哀悼,眼下岭南战事胶着,戚家子孙皆不在身边,身为外孙女,理该在灵前为其尽孝,陛下纵有千般理由,万般借口,还能拦着人尽孝不成?
真要这么做,那就是有违人伦,天理难容,有违祖训祖德,不忠不孝。
三尺玄龙杖又是先帝赐予,代表了皇权。
姜令荣刚刚登基,不可能忤逆先皇。
她想出宫,没人能拦得住她。
可父皇和姬如玄舍不得她受罪,他们各自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保全她,不令她受到伤害。
姜扶光深吸一口气,再度掀帘。
璎珞连忙阻止:“长公主,外面风大……”
姜扶光置若罔闻,朝外面看去,街道上人头攒动,却不见姬如玄的身影,她有些失落地放下车帘。
被她心心念念的姬如玄,站在阴影覆盖的巷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从眼底消失不见。
姬如玄想到,方才她掀帘之际惊鸿一瞥,却是一张颜色憔悴,面容枯槁的脸,令他不禁想到,当初在杭州时,她身染重疫,病入膏肓时,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猛然咽下,涌上喉咙里的猩甜,一双眼变得猩红。
严青嗓音发颤:“道长医术了得,长、长公主一定会没事,倒是您……”也不比长公主好得到哪儿去,他将到了喉咙的话咽下去,咽了咽口水,又道,“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姬如玄站着没动。
严青忙道:“外面天寒地冻,您的身体还没恢复,若不慎染上了风寒,岂不是雪上加霜?”
“怎么?”姬如玄低笑一声,嗓音嘶哑,“怕我耐不住去见她?”
严青动了动嘴,没说话,确实怕他恋爱脑上头,大街上瞅了一眼不够,还想翻长公主府的院墙。
今日不同往日,他身体遭余毒反噬,十成功力,一成也不剩了,如今衰弱到,那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还翻墙?
翻船还差不多!
他担心自己家主子嫌自己命长,提醒道:“俞二传了消息,因长公主府中的护卫,皆在宫变当日掩护长公主进宫而牺牲,新皇另派三千护卫,接掌长公主府上的一防务,这三千护卫皆从皇城司抽调,是新皇的亲信,而且,新皇赐了不少宫人,随长公主一道回府,长公主身边遍布了新皇的眼线。”
长公主府如今的守卫,可不是普通的护卫亲兵可以堪比,那是一只苍蝇飞过都要被煽两巴掌。
一点也不能心存侥幸。
“你放心,”姬如玄捂嘴咳了一声,鲜血从指缝里滴落,“现如今,我比你们更在意这条命。”
第490章:思卿至白头
严青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姬如玄低头看着染了血的手掌,兀自低笑,嘶哑的嗓音,透着诡异的幽凉。
他曾经错得离谱,妄想摆脱天命。
可现在,他只想掌握至高无上的力量,将这天命掌控在手,站到至高无尚的高处,揽日入怀。
“该回去了。”他步入幽暗,却转头看了一眼长街上,马车消失的方向。
等我!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
三日后,玉衡子进府为姜扶光诊脉,重新调整了药方:“连吃七天,夜咳不宁的情况,会有所缓解,”随后又将一个紫檀木盒,亲手递到姜扶光手上,“调理身子的药丸,你照着用法吃。”
说完,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玉衡子背起药箱,准备走人。
姜扶光客气道:“我送送道长。”
玉衡子没有拒绝。
璎珞取了氅衣,搭在姜扶光的肩膀上,姜扶光同玉衡子一起出了门,璎珞及两个初入府的宫婢,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这两个宫婢都是长公主出宫当日,皇后娘娘精挑细选,一起送到长公主府的。
她们依稀听到,长公主与道长交谈的声音,具体也听不真切,碍着规矩,也不敢凑近去听,想着道长是方外之人,不理俗事,两人说得,应该只是与病情相关的事。
外面风大,姜扶光有些冷:“道长可否告之,他为何每个月都需要散功?且散功需要用的药浴皆是剧毒之物?若是没有按时散功会有什么后果?”
玉衡子道:“他确实是因练功走火入魔,引发了身体内残余的毒素,导致余毒反噬,散功是为了以毒攻毒,压制体内余毒反噬,若没有按时散功,余毒加倍反噬,会令人丧失理智。”
姜扶光不禁想到,姬如玄曾经说过,他幼时为奇毒所害,侥幸解毒后,便有气亏血虚之症。
后来在西山猎场,她亲眼看到姬如玄举刀——跃起——下劈,杀掉了一个又一个武艺高强的死士,就不信这种说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