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咱们可不是街头上,那些偷摸拐骗的三流子,道上有规矩,入咱们这一行,要亲手把最锋利的匕首,插进自己的两肋,两肋插刀,歃血为义,所以啊,咱们这条道,可以不讲良心,坏事做尽,但一定要有义气,这是给咱们设下的一条底线,决定了咱们是做一个人,还是做一条畜生。”能加入的,哪个不是刀尖舔血的。
怕死的人,在插肋这一关就怯了胆子。
“他们这一行人,有一百多人,一个个都受了重伤,人多目标大,一进下城区,就已经被我们培养的‘信鸽’盯上了,你以为,没有其他势力帮我们打掩护,我能轻易把他们送出城?”
信鸽是帮派培养眼线的手段,训练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利用他们的幼小,降低大人的防备,在大街上到处流窜,打探消息。
小弟子瞳孔猛缩。
二狗子叹了叹气:“长公主又在城头那边又开了一家慈育院,收留了不少孤儿寡母,便是满了十三岁的孤儿,也可以在育慈院落脚,教一些谋生的手段后,育慈院出面,为他们提供担保,让他们去有钱人名下的产业做些杂活,也能糊口。”
“听说还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认字,习武强身,红女针织,手工技艺,学得好的人,都被安排进长公主和戚氏名下的产业里做活,有武学天赋的人,甚至还可以从军,当护卫,建功立业,他们摆脱了流氓身份,有了正当职业,能够堂堂正正的做人。”
“城头那边,离咱们下城区只隔了一条街,里头的孩子,有多少是从咱们下城区走出去的?”
“人人都说,长公主心怀天下,凡日光所照之处,皆为她的子民。”
“长公主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知道,长公主开的慈育院,是下城区的希望。”
“是长公主,让下城区的孩子们,有走出去的希望,让他们能活成人样。”
“也许将来,这些育慈院里,会有我的孩子,甚至是我的后人。”
二狗子一脚踩断了小弟的脖子,他们是人,不屑与畜生为伍。
……
“姬如玄,我爱你。”
“我爱你。”
“……”
少女破碎的声调,宛如梦魇一般,不停在脑中回荡,姬如玄头疼欲裂,他用力捂着耳朵,抱着脑袋,身体跪倒在上,双眼充血猩红,迷离的眼中,映出少女模糊的身影。
“阿琰,”他趴在地上,固执的对少女伸出手,想要试图抓住什么,“阿琰,不要丢下我,阿琰……”
“不要这么对我。”
“阿琰我疼。”
“我疼,你疼疼我吧。”
“阿琰……”
眼前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淡,姬如玄惊慌不已,跌跌撞撞站起来,宛如一只受到刺激的野兽,整个人失去理智,发了疯的大声嘶吼,朝少女消失的地方追去。
砰。
双脚仿佛踩空了一般,姬如玄好像坠入到一个长长的黑洞,身体不停往下坠,越坠越深,失重的感觉,令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周围越来越黑,看不到一点光亮,他被湮没在无边幽冷的黑暗。
卫十二见他眼皮不停地挣动,又有醒来的迹象,犹豫着要不要再喂一些昏睡散。
姬如玄猛然睁开双眼。
双眼充血猩红,眼里仿佛藏了一头噬人的野兽,透着残忍与噬血,根本不似人眼。
卫十二心中大骇,来不及反应,躺在地上的男人遽然暴起,饿虎扑狼一般,将他按倒在上,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后背砸到地上,肩胛一阵剧痛,疼得卫十二面容一阵扭曲,只来得及用双手死死地扳住扼在脖子上的双手,才勉强让自己得已喘息,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呼吸困难,一张脸迅速充血,涨红,他艰难地开口,喉咙艰涩地鼓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君玄,你冷静点。”
“长、长公主让我带你走的。”
“长公主不想你死……”
“她想你活……”
“你还要回去送死吗?”
“……”
长公主三个字,仿佛触动了什么,姬如玄咬紧牙,狰狞的眼底,杀意翻涌,扼在卫十二脖子间的手,却不由自由地放松了一些。
他头疼欲裂,整个人仿佛被割裂了一般。
杀!杀!杀!
眼前一片猩红景象,脑中有一道声音不停地催促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控制了他的意识,令他整个人变得麻木空洞。
每当他,就要彻底失去理智时,耳边总有一道柔媚婉转的嗓音:“姬如玄,我爱你。”
世界上最美妙、最缠绵、最动人的甜言蜜语,会酿成这世间最惨烈,最恶毒的剧毒。
“姜扶光!”姬如玄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狠狠地咀嚼,牙齿都磨得渗出血来。
他猛然放开卫十二,朝山下窜去。
“拦住他。”卫十二大吼一声。
吴中尉一行人闻声,连忙冲过去,转眼就将姬如玄围在中间。
第468章:挡我者死
姬如玄抬起长刀,指向了卫十二,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唯有一片茫茫无边的黑,透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挡我者死!”
“你们也不例外。”
他后退一步。
“你闹够了没有,”卫十二红着眼眶,浑身颤抖,大声嘶吼,“城里有二十万兵马,你一个人,杀得完吗?你想救长公主,想带她逃走,可是她逃得掉吗?!”
“闭嘴。”姬如玄大吼。
长刀抵到了脖子,卫十二浑然不惧,她颤声问:“就算你能带长公主逃走,你觉得,她会逃吗?”
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攫住,宛如刀绞,姬如玄浑身青筋暴起,周身气息变得紊乱。
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缕缕殷红的鲜血。
卫十二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大声质问他:“长公主连我们这些,誓死效忠她的部下都不放弃,你觉得她会丢下,太尉府中的大将军,还有身处宫中的陛下和贵妃娘娘,以及满朝上下,所有支持她的大臣,及大臣们的家眷们吗?”
“她不会。”
寒风一卷而过,像密密麻麻的刀子扎到身上,寒意浸入骨髓,姬如玄猩红的眼底渗出泪来。
卫十二嘶吼道:“她很清楚,只有自己留下来,这些人还有活着的可能。”
“倘若她一走了之,他们必死无疑。”
姬如玄张了张嘴,想要大声反驳,却发现他喉咙颤得厉害,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脑袋疼得厉害,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画面,宛如波纹一般扭曲、模糊,四周的一切,都仿佛镀上了一层猩红,充斥着血腥与暴力。
“已经晚了,”卫十二上前一步,刀尖几乎触到颈间的皮肉,“你昏迷了整整二个时辰,现在天都亮了,我们逃城的时候,兵马司的人,已经在街头清理叛党,搜捕我们,荣郡王控制了皇城。”
姬如玄茫然四顾,看到头顶上的天,由黑转明,大雪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一片刺骨的冰凉。
天快亮了
他觉得冷,浑身上下烧灼一般的冷,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卫十二,变成了两个,三个……他了像被一群人围着,这些人扭曲着,狞笑着,向他扑来,他用力晃了几下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吴中尉黯然道:“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根本不可能救长公主,而且……”长公主很可能已经死了。
喉咙里一阵干涩,他动了动唇,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下出口。
可他不说,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她就是死了,我也要去找她。”姬如玄暴喝一声,举起跃身,朝卫十二劈去,卫十二瞳孔然收缩,下意识举刀格挡。
铮!
两刀铮鸣,火花四溅。
卫十二被这一刀震退数步,噗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姬如玄向前疾冲,却被吴中尉一个虎扑,按倒在地上。
他瞪大眼睛,眼眶几乎要?裂开来,眼中充血、猩红,瞳仁黯淡无光,一动不动的,几乎凝成了竖瞳,根本不像一双人眼。
姬如玄咬着牙,肌肉绷紧,浑身上下的青筋都暴起,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拼命挣动自肢,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嘶吼声,仿佛连语言都丧失了。
“君玄,你冷静点。”吴中尉咬着牙,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有些控制不住,他大吼一声,“快过来帮忙。”
又有两个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
姬如玄宛如一头困兽,疯了一般嘶吼、挣动,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他渐渐力竭,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
“嗬嗬嗬,这小子实在太能挣了,要不是咱们人多,早叫他逃了。”
吴中尉浑身脱力,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张着嘴,喘着粗气,在他身边还瘫了十几个手下。
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来的力气,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愣是把他们一个个搞脱了力,压制他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卫十二靠在树杆上,忍不住咳了一口血:“按照原计划,趁荣郡王还没有掌控朝局,你先带人去岭南投奔,我和君玄另有要事要办。”
吴中尉心中惆怅,看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人,脸上的面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一张削瘦面庞,这张脸美艳如鬼,极具攻击性,仿佛碧落黄泉里,被血舔呧过的幽冥花,美得妖异浓艳,如火似荼。
像极了北朝质子姬如玄。
吴中尉目光微闪。
……
浑身疼到了极致,姬如玄意识涣散,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
外祖父战死,北朝战败,新上任的太史令跳出来,言之凿凿地声称,身负大命之人,有气运加身,祥瑞伴世,受命运眷顾,会庇佑一方,此番北朝战败,足以证明,皇太子非大天命者。
为了构陷俞家满门,新任太史令伪造了,俞皇后收卖杨太史的证据,歪曲了皇长子的出生时辰,来佐证皇太子天命人皇的命格是假的,这是太尉府俞氏窃权乱政的阴谋。
有什么罪名能使世代忠烈,战功赫赫的北朝第一世家一夕崩塌?
只有谋逆啊!
这一切,成了俞氏谋逆的铁证。
俞家一倒,狗皇帝就下了废太子的诏书,他被打入冷宫,但因皇太子身后牵扯了庞大的利益,狗皇帝的行为,触犯了许多世家朝臣的利益,君臣之间,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扯锯争斗,受到牵扯的官员不计其数。
那时候,他整天浑浑噩噩。
直到他在冷宫附近,遇到了被人打得半死的金宝,得知金宝一家是受他连累,他开始渴望力量。
他坐在破陋的小屋里,就着残灯如豆的幽暗烛火,研究经史典籍,每日浸泡各种药浴,用药物打熬筋骨,服用各种秘药,去激发身体潜能,苦练功法武艺。
揠苗助长的行为,激发了潜藏在体内的‘脑神丹’残毒,从十二岁开始,残毒不时发作,最初一年半载,才发作一次,后来每一次发作之后,下一次发作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毒发的过程,也会越来越痛苦。
第469章:飞蛾扑火
姬如玄知道,他终有一日,会变成一个只知血杀,连人也称不上的怪物,但是他从不在乎。
后来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抹光。
耀眼的让他睁不开眼,令他蒙生了想要接近的念头。
起初,他只想接近姜扶光。
接近这一抹光。
西山行猎那晚,他坐在书房里和俞二商量,要怎么配合承恩公,取了姜扶光的性命。
忽然,有一只飞蛾扑打着翅膀,绕着书桌上的烛光飞来飞去,他定定看了许久,抬手驱赶飞蛾,飞蛾受惊飞走了。
可过了一会儿,飞蛾又飞过来了。
他又赶走飞蛾。
飞蛾飞走了不久,很快又飞回来了,在他的注视之下,不顾一切地朝着烛火扑过去。
飞蛾的翅膀被烛火烧焦,无力地落在桌子上,还在不甘心地挣扎着,直到彻底死去。
姬如玄看着飞蛾,狞笑着对俞二说:“你看,这只飞蛾多蠢啊,偏偏要不顾死活地去扑火,真是可悲而又可怜。”
却浑然不知,绞尽脑汁,挖空了心思,想要接近姜扶光的他,何尝不是一只试图“扑火”的飞蛾。
俞二问他,要怎么不动声色的配合承恩公,除掉长公主。
他蹙了蹙眉,忽然改了主意:“算了,我一个刚进京的质子,还是谨慎一点,不要节外生枝,承恩公在皇城司埋了不少人,不至于连一个女人都解决不掉,还是不要插手了。”
可是,西山行猎那天,姜扶光骑马而来,坐在马背上对他笑,那笑迎着明媚的阳光,璨然生辉。
生平头一次,他有了飞蛾扑火的念头,当他得知承恩公在西山的布局后,他忽然又反悔了。
他不想姜扶光死。
他想啊,反正他也是贱命一条。
为谁去死,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后果?
他嗤笑一声,沉重如负一生,地狱一般残酷的人生,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承担不起的呢?
他自负地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可是他救不了姜扶光的命。
改变不了南朝的大局。
逆转了不了枢机子谶言之中的统一大势。
更扭转不了“天命人皇”,与生俱来的使命。
他沉浸在温柔乡里,以为只要他帮着姜扶光解决南朝弊患,使南朝国力强盛,就能助南朝统一南北,完成所谓的使命。
命运却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给了他更为致命一击。
在他以为,上天为他指明了一条通往人间的路时,命运却残忍地将他打入更深的地狱。
姬如玄又想到了,俞皇后被打入冷宫那日,废太子的诏书还没下来。
身为嫡长子,身为皇储,他背后牵扯了庞大的利益,加之他“天命人皇”的命格,实在太深入人心,俞皇后天真地以为,陛下不敢废太子。
她怒目圆瞪,面容狰狞地大叫着,让他去向陛下求情,请陛下饶过俞家满门,饶过她。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疯,不哭不言。
“你怎么不去向陛下求情,我是你娘,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冷血的怪物……”
“你去啊,去向陛下求情!”
“你这个怪物,怎么不去死?啊!”
“我诅咒你,终其一生,所有在乎的一切,都将离你而去。”
“你注定一无所有,越在乎什么,就越失去什么。”
“没有人在乎你,更没有人爱你。”
“你就是一个可怜虫……”
俞氏歇斯底里地尖叫,扑过来撕打他,用世间最恶毒的话来诅骂他,四周无一人上来阻拦。
后来俞氏无力瘫倒在地上,被宫人拖去了冷宫。
他回到自己的宫中,换了一身衣裳,去御书房求见陛下,请求陛下饶过俞氏满门,饶过皇后,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陛下答应了,命宫人送了一枚毒丸。
他木然吃下。
可是后来,陛下突然反悔,杀了身处冷宫的俞氏,并且以他的性命相挟,逼迫他的两位舅舅自尽,将他们的妻儿,以及俞氏旁支所有人,都流放到了素叶城。
那是西北与西域交界的一座城池,穷苦、暴乱、病疫,是北朝最苦寒的地方。
第一次毒发的时候,救他的人是石医师。
石医师是杨太史的俗家师弟,杨太史在俞氏满门下狱之后,预感到了俞氏的衰亡,请求当时身在京城的师弟照拂他。
石医师并不知道,他中的毒是出自西域的“脑神丹”,只觉此毒阴毒诡异,使了浑身解数,以毒攻毒,才替他解了奇毒,但因此毒太诡异,并不能完全袪除。
后来他才从玉衡子口中得知,这种毒名为‘脑神丹’,是西域王庭的秘药。
王庭用‘脑神丹’培养了一支嗜血军队,几乎横扫西域,后因中原大虞朝介入,西域诸国联合覆灭了王庭,‘脑神丹’从此绝迹。
大虞朝覆灭时,北朝先祖在大虞皇宫,寻到了脑神丹的残方,但因此毒太过阴毒,有伤天和,这张残方被束之高阁。
狗皇帝登基之后,忌惮俞家功高震主,“天命人皇”的降生,令他对俞家的不满日益加剧,为了控制俞家,乃至他这个皇太子,狗皇帝命人秘密研制‘脑神丹’。
因丹方残缺不全,所需要的药材大多长在西域,耗费数年心血,也只成了一颗。
他成了‘脑神丹’的试药人。
‘脑神丹’是禁药,不能为人知,姬如玄并不知道狗皇帝的盘算,只当狗皇帝是为了试探他,又因‘脑神丹’的残方并不完整,后来石医师才能助他解毒。
直到后来,姬如玄才恍然明白,狗皇帝试图利用‘脑神丹’控制他,间接控制俞氏满门,但石医师替他解了毒,让狗皇帝以为脑神丹研制失败,对他没有效果,担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才反悔杀了俞氏,逼死了二位舅舅,流放了俞家旁支。
“也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朦胧的光亮散去,无尽幽冷的黑潮向他涌过来,姬如玄瞪大了双眼,眼前变黑,看不到任何东西,灵魂被黑暗吞噬,朝着无尽的深渊不断下沉。
第470章:我等你
姬如玄内力消耗,功力散尽,整个人浸在这褐黑的浴桶里,他似冷似热,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冻得僵冷麻痹,紧接着又被人扔进了火窟,烈火焚烧着僵冷的身体,血肉寸寸消融,身体痉孪抽搐,一阵一阵地抖颤。
疼。
阿琰,好疼啊。
却再也没有人心疼地看着他,含笑着对他说:“那我多哄哄你,多疼疼你,是不是就不疼了?”
姬如玄心如刀绞,意识渐渐模糊。
“不好,”玉衡子见他气息越发衰弱,几乎微不可察,一把扣住他脉搏,连脉像也十分微弱,“他体力的余毒,反扑十分剧烈,我要给他施针,护住他的心脉。”
严青和卫十二上前,顶着姬如玄外泄的真气,咬牙上前,合力将姬如玄捞起来,放到榻上。
玉衡子为姬如玄施针。
严青满面颓丧,石医师要研究‘脑神丹’的解毒之法,搬到了明心观,他随同一起,护卫石医师的安全,没有跟着主子一起去西南,却万万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主子,竟是他性命垂危之际。
散功攻毒的药浴,泡了一天一夜,药量已经增加到了五颗,仍然无法压制余毒反扑之势。
不一会儿,姬如玄就被扎成了刺猬。
玉衡子和石医师两人轮番探脉,甭管药还是毒,只要有用,就往他身上使,两人使尽了浑身解数,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石医师满脸疲惫:“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我们已经尽力了。”
严青内心不禁一阵绝望,他看着姬如玄,残毒几乎磨灭了他的生机,满头墨发,掺了白丝,变得灰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详的死灰。
“他这段时间,功法精进了不少,每次攻毒都很顺利,残毒已经很久没有反噬了,”严青崩溃大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玉衡子叹息:“脑神丹实在太过阴毒,愈是压制,反噬就愈是严重,散功攻毒削弱反噬,却有一个弊端。”
“必须要在残毒反噬之前,散功攻毒,才能削弱残毒反噬。”
“若不能及时散功攻毒,令受到削弱和压制的残毒得以喘息,反噬起来会加倍严重。”
“这段时间他频繁消耗内力,元气大伤,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残毒三番两次地反噬发作,全靠他意志坚定,这才勉强压制下来。”
“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散功攻毒,残毒在体内蓄力成势,反扑之势实在太过剧烈,依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承受不了,残毒的来势汹汹。”
去了一趟西南,姬如玄搭上了一整条命,这最后一口气,还是靠他和石医师,压箱底的秘药吊着。
严青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长公主此去西南,危机重重,主子为了这个女人,把命都拼上了,他满眼悲凉,甚至不知道,遇上长公主对主子上来,究竟是幸,或是不幸?
这时,姬如玄猛然睁开双眼,呕出一大口黑血,口中喃喃唤了一声:“姜扶光!”
严青扑到榻前,红着眼眶,大吼:“长公主还没死,她还活着,她还等着您去救她,你振作一点啊……”
虚弱的双眼拉扯了一条细缝,隐有朦胧的光透进眼缝里,可他眼前仍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意识飘忽着,什么也听不见。
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无尽痛苦,无尽折磨。
……
“姬如玄!”月华如水,她拎着玉兔捣药的花灯,行走在月色之中。
晕黄的烛光轻笼着她,淡绿色的交领上襦,绣着繁复的缠枝梓木纹,腰间系了一条淡黄至白的百裥裙,微风轻拂,裙边宛如梓木花绽放,更衬得她身姿玲珑,鲜妍明媚。
她看着他,乌眸明净,似月光下潋滟的湖水,流淌着灿烂的波纹,额间的梓木花钿,显得娇俏又生动。
“君玄。”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走到他的面前,仰起脸,眉眼微弯,轻轻踮起脚尖,娇美的身段前倾,腰肢纤细,宛如蔓草一般柔韧,细白的玉颈上,呈露在他眼前,是令人醉心一般的细致娇弱。
“姬如玄,你说过,”她倾身吻他,眉如春山蕴黛,眼如春水含烟,“倘若我们之间隔了千重万水,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会踏平这千山重重,万水迢迢,来到你面前。”
她眉目低敛,握着他的手,将手中玉兔捣药的花灯,放进他的手里,融融的烛光,仿佛带着一缕暖意,笼在他身上,驱散了他满身的幽冷,他怔怔看着她,几乎忘记反应。
她笑如花绽:“我一直都在原地。”
“我等你。”
姬如玄向前一步,伸手出,却抓了一个空,眼的人影宛如梦幻泡影一般散去。
目光看进了无尽虚无的黑暗,轻声说:“好!”
姬如玄气息猛然暴涨,身体宛如鲸吞虎噬一般,将周遭四散的真气收回体内,暴虐的真气在体内涌动,令他气血翻腾,七窍流血,浑身肌肉开始皲裂,宛如龟裂的瓷器,流血不止。
——我会去到你面前。
——你生,往后余生归我。
——你死,便陪着我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一道光亮破开了无尽幽冷的黑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飘荡的灵魂,好像找到了归宿,一股浓浓的疲惫,遽然从四肢百骸遍传全身,令他浑身僵疼。
姬如玄拉开眼缝,脸上不悲不喜。
严青端着药碗匆忙进屋,乍然对上了一双血红的双眼,“哗啦”一声,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余毒反噬的痛苦,整整持续了一天两夜,他眼睁睁看着主上,生生熬干了一身皮肉,熬白了一头黑发。
本就削瘦的人,如今更是形容枯槁,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眉峰突起,衬得印堂斩露头角,越发突出饱满,显出头角峥嵘之象,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势,磅礴而来。
人还是那个人,模样也还是从前的模样,除了比以前更瘦了,没什么不同,但严青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前这人,就是枢机子谶言中,会统一南北,平定四夷的【天命人皇】。
第471章:尘埃落定
严青愣住了,麻木了一般,僵立不动,和他目光相对。
脚步声骤然响起。
玉衡子、石医师、卫十二听到屋里的动静,冲进屋里,不由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严青反应过来,顿时欣喜若狂:“道长,石医师,主上他醒了,他醒了,你们快过来看看。”
玉衡子和石医师回过神,连忙上前,两人一左一右为他把脉。
严青见他们把了许久的脉,一直没说话,不由得心急如焚,忍不住询问:“怎么样?主上是不是没事了?”
玉衡子蹙了一下眉:“余毒反噬总算是熬过去了,暂时没有性命之碍,只是他此番元气大伤,需要仔细调养,至少三五个月不能再妄动真气,否则与寿元有损。”
严青呼吸一紧,看向了姬如玄,他盘坐在榻上打坐,人虽然醒着,但血红的双眼,显得木然空洞。
他现在还能安然坐在这里,是因为意识还没有彻底恢复。
一旦恢复了意识,恋爱脑一回归,就又成了那个为长公主生,为长公主死,为长公主生不如死。
三五个月不妄动真气?
你在说笑吗?
石医师也是满脸凝重:“他元气大伤,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下个月的散功攻毒。”
如果不散功攻毒,余毒反噬加倍。
便是散功,也是凶多吉少,很可能承受不住攻毒的凶险。
不论哪一样,对姬如玄来说,都是九死一生。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劈啪燃烧的炭火,不时发出声响,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窜进心里,严青不由得浑身发冷。
熬过了生死关。
后面还有无数个生死关,正等着他。
严青猛然握紧了双拳,他不是天命人皇吗?为什么命运要对他如此不公?仿佛将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加诸在他一人之身,所谓的天命人皇,难道就是为了替世人承受苦难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主上不是所谓的天命人皇。
这时,姬如玄身体晃了晃,麻木的双眼动了动,落在严青身上,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聚。
严青不由得寒毛直竖,遍体生寒,他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毫无人性的双眼。
他跪倒在榻旁,一下红了眼眶,眼里一片悲伤:“道长日前命人打探了消息,南兴帝三日前驾崩了,他留下诏书,将皇位传于荣郡王,荣郡王忙着清缴叛党余孽,定于十日后,举行登基大典,礼部官员正在加紧筹办。”
姬如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血红的双眼,宛如无声翻涌的血海,他张了张嘴,喉咙火烧火燎,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尽浑身气力,也只发出嘎哑难听的声调。
“呃嗬长、公主?”
“长公主没死,”这一句话,严青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她被荣郡王安置在未央宫,目前不知情况如何。”
想来长公主应当无事。
姬如玄幽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身体猛然向后倒去。
“主子!”严青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去。
“莫慌,莫慌,”玉衡子一脸淡定,“他就是身体太虚弱了,支撑不住,昏迷了而已。”
……
落雪昼夜不停,一连下了三日,仍未停下来,一座座巍峨殿宇,高低错落,伫立在风雪之中,五色琉璃檐瓦,铜狮脊兽,及一些被烧毁的建筑,都被积雪覆盖,恢弘肃穆,透着波澜壮阔的沧桑。
已经看不见,夺嫡那日的惨烈景象。
荣郡王入主皇城后,命人将宫中的所有宫人都抓了起来,严加看管,所有和林氏相关之人一律斩杀,拖到城外,扔到了乱葬岗,短短三日,乱葬岗堆尸如山,附近山庙里的乞丐,都吓得望风而逃。
整个洛京城都戒严起来,各大街道派兵驻守,神护营满京里抓叛党同伙,兵马司满城搜索叛党余孽,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所有人都呆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天,神护营破门而入,这泼天的祸事,都轮到自己头上。
与此同时,宫中的消息也陆续传了出来。
姜景璋伙同昌郡王谋反逼宫,顾二公子受顾相之托,前去长公主府报信,长公主当即派府中暗卫,取了长公主的令牌,联络了荣郡王,令荣郡王率兵清缴叛党。
姜景璋派人围困了太尉府,大将军率府中护卫杀出大将军府,随后整合了城防军残军,带了仅三千兵马,势如万钧,杀进了午门,与忠心陛下的皇城皇司,羽林卫汇合,勉强凑了六千余人,与神锐营两万余人浴血奋战。
荣郡王接到长公主的诏命,联络了白老将军,带神护营杀进皇城,勤王护驾,却来晚了一步,大将军为了拖住昌郡王,与神锐营激战一夜,时至黎明时分,最终因兵力不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壮烈牺牲,英勇就义。
叛首姜景璋已被抓,现关押在大理城监牢,待日后审问定罪,叛贼姜令昌,现已伏首,及其家眷,皆已打入天牢。
陛下驾崩了!
一场腥风血雨的夺位之争,就此落幕,皇权更迭的阴云,笼罩在朝臣们的头顶,令人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紧闭了三天的宫门终于打开了,文武百官们身穿朝服,次第进入,看着被大烧过的皇城,许多建筑都烧毁了,变作了废墟,但很快,废墟里会建起更气派的建筑。
午门内的毁坏并不严重,已经不见,那日堆尸如山的惨烈,可文武百官们,仍能从青砖的地面上,那一道道刀枪剑弩弓,留下密密麻麻的划痕,看着都让人触目心惊,头皮发麻。
想来太极殿前,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
未央宫里,姜扶光已经昏迷了整整三日。
床榻前跪了一地的宫女,一个个惊惶不安,低头抹泪,几个太医站在角落里,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叹息,均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怎么办?长公主昏迷了三日,至今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若是再不醒来,恐有性命之……”危。
第472章:醒来
“长公主寒邪入体,难以根除,又经……”太医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改了口,“如今已是心神俱伤,元气大损,此乃大忌,便是醒过来,恐怕也会病体难愈,病疾缠身,于寿元有损。”
“还是想想办法,让长公主尽快醒来,否则我们也不好交代。”
“唉,该想的办法,我们都已经想尽了,昨儿还能勉强把药喂进去,今儿连药也喂不进了,这可咋办呐!”
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面如死灰,不久前,前朝传来消息,陛下把皇位传给了荣郡王,登基大典于十日之后举行。
长公主也要出席登基大典。
倘若长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姜扶光悠悠转醒,听到了小声抽搐,压抑悲凉的哭声,她茫然了片刻,思维渐渐回笼。
父皇驾崩了。
荣郡王拿着先帝传位遗诏,命皇城司卫控制了整座皇城,派人将她送到了未央宫。
她有些担心姬如玄,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前去明心观?他这个月没有散功,不知道要不要紧?
蓦地,想到他之前失控的一幕,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一股甜腥之意,突然从喉咙里涌上来。
姜扶光捂着胸口,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攫住,窒息一般疼痛,霎时间,冒了一身的冷汗,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不祥的预兆席卷全身。
她惶惶不安,张了张嘴,大口大口的鲜血,一股股从嘴里涌出来,一股湿意在胸口蔓延开来。
“长公主。”耳边响起呼喊的声音。
姜扶光身体摇摇欲坠,惨白的面容,透着死灰一般的不详,唇边被鲜染得殷红,鲜血从下颌,滴落在你前的衣襟上。
“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浑身战栗不止,身子像浸在冰雪里,冷入骨髓,耳边响起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叫声,眼睛阵阵发黑,身体猛然栽倒。
冷。
好冷。
姜扶光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像烙铁烧灼了一般疼,血液几乎僵凝,她咬紧了牙关,牙齿喀啦直响,身子不停地发抖,脑子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几乎失去了思考。
“快去请太医。”
“长公主冻了身子,一时受不得炭火,快,把屋里的炭笼全部撤下去,一个也不留。”
“窗户也都打开,把屋里热气先散一散。”
“赶紧地,快去外面刨一盆雪进来,要用雪替长公主擦身子。”
“……”
未央宫是先帝赐给长公主的宫殿,属六宫之一,荣郡王入了皇城之后,虽然借着清除乱党的名义,将未央宫里的人替换了一些,但大多人都是张德全亲自调教,是奉先帝之命,入了未央宫,一时半会自然动不了。
主理后宫事宜的人,是皇后娘娘,眼下,新皇还没有登基,后宫无主,荣郡王妃名不正言不顺,长公主才是后宫唯一名正言顺的主子,谁也越不过她去。
因此,整座未央宫到底还在长公主的掌控之下。
整个未央宫,闹得人仰马翻,被指使去请太医的内侍不敢擅作主张,去禀报了荣郡王。
荣郡王一听长公主有性命之危,脸都青了,一耳光煽过去,把内侍煽得歪倒在上。
“让你去请太医,就去请太医,跑我这里做什么?长公主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就等着提头来见。”
内侍吓得直哆嗦,连滚连爬地冲去找太医了。
姜扶光浑身麻痹,有人正在回来擦洗她僵冷的四肢,淡淡的热意渗进了皮肤里,她这才感觉,僵凝的血液开始重新溢流,身上渐渐有了一丝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