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兴帝靠在迎枕上,偏头看向林氏,似笑非笑,“幸好,朕写下了废后的诏书,朕死后,不会与你这个毒妇,葬在一起。”他哇一声,吐了一口黑红。
……
太极殿前的厮杀,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戚如烈浴血奋斗,带着六千将士,一直杀到太极殿门口,战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三百余人,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睛。
昌郡王身受重伤,瘫倒在地上,头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长发被寒风吹得蓬乱。
神锐营的残兵手持着弓箭、盾牌、刀枪,拱卫在他四周,警惕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大将军,一步步踏上三十九级台阶,一步一个血脚印,印在白玉台阶上,鲜红刺目,银色的战袍已经被血染红,仿佛从血里捞出来,在沿途洒下了一地的鲜血。
三百余战士浑身残破,跟在他的身后,视死如归。
可笑!
大将军带着区区七千人,与他两万人厮杀一整夜,竟然勤王成功了。
昌郡王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输给大将军,我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哈哈……”
他从未想过要造反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或许这样也好。
昌郡王一把抓起长刀,颤抖着抬起,搁到自己的颈间,看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大将军。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含泪大吼:“逆贼姜令昌,愧对陛下,愧对姜氏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今日认罪伏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噗!
一篷鲜血喷涌出来,昌郡王跪在太极殿前,面朝太极殿中,那高高在上的龙椅,缓缓垂下了头颅。
至死,他还保持着跪姿。
戚如烈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他握紧了长枪,撑着自己重伤疲惫的身体,大吼一声:“去两仪殿护驾!”
第462章:忘恩负义
话音方落,一队皇城司卫如潮水一般,从太极两侧的通道后面涌出来,转瞬间,就将他们包围。
一排排弓箭手列阵在太极殿前,高低错落地箭矢,对准了他们。
而带队之人,竟是他一路提拔信任的虎威将军。
这一变故,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戚如烈猛然转回,就见密密麻麻的神护营士兵,从午门外面涌进来,将太极殿广场围得密不透风。
勤王成功的士兵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一支铁箭撕裂空气,带着撕碎一切的磅礴气势,扑向戚如烈,钉在戚如烈脚下的尸体上。
这一箭之威,霸道雄浑。
是显威之箭。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午门,让出了一条道来,一身银甲的荣郡王,身影巍峨,单手握弓,勒马于万军之前,头盔之下,一张俊逸的面孔,充满了杀伐之色,他宛如居高临下的君王,看着浑身浴血的戚如烈,一双桃花眼透着冷意。
广场上一片死寂。
戚如烈豁然睁大眼睛,一瞬间明悟了许多:“原来如此。”
“大将军,我能从将一个末名小将,成为如今位高权重的皇城司统领,全赖您这么多年的栽培与提携,您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与您拨刀相向,”虎威将军避开大将军灼灼的双眼,“您还是束手就擒吧!”
戚如烈笑容十分讽刺:“不必把忘恩负义,说得如此情真意切,”他笑容一止,一字一顿,“你、不、配!”
虎威将军沉下脸来:“当年,陛下登基之后,我岳家被打为旧勋党派,满门抄斩,如不是殿下相救,恐怕连我也逃难罪责,没有殿下,也没有如今的我,,自古忠义两难全,我舍身取义,有何不对?”
戚如烈冷笑连连。
寒风卷起漫天的雪,铺天卷地一般落下,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很快就落了一层白。
姜扶光拖着镣铐,在十几个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午门的城墙,沉重的镣铐,令她举步维艰,寒铁宛如冰冷蚀骨,宛如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踝骨,她每走一步,都好像被千针万刺。
士兵们持着火把,火光照彻了漆黑的夜空,氲色的烛光笼在她身上,她长发飘飘,双珥照夜,煜煜垂晖,临风凭望,玉琉风转,宛如从云端跌落的九天神女。
她站在城墙上,与站在太极殿前的外祖父遥遥对视。
戚如烈浑身发颤,一股腥甜从喉咙里涌出来,鲜血从嘴角溢流。
跟在荣郡王身则的白老将军,举起手中明黄色的懿旨:“先皇后有遗命,荣郡王乃先皇后之子,先帝唯一的嫡子,值此陛下病重,安王起兵,逼宫谋反之际,郡王爷挺身而出,临危受命,诛逆贼,清乱党,平叛乱,勤王护驾,大将军戚如烈还不放下武器,跪地俯首。”
“我呸,”戚如烈哈哈大笑,双眼已然通红,“依我看,他才是真正的逆贼,乱党,什么狗屁的挺身而出,说得冠冕堂皇的,不过是一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禽兽玩意儿,打着所谓的勤王护驾,干着篡权窃位的勾当!”
荣郡王不喜不怒:“大将军,我敬您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一世英豪,愿意放你一条生路,你莫要不知好歹。”
戚如烈笑:“道不同,不相为谋。”
荣郡王蹙眉,抬起手,示意弓箭手放箭。
利箭如雨,朝着戚如烈撕扑而去。
“不要,”姜扶光一把推开身边的士兵,冲到箭垛前,嘶声大喊,“外祖父。”
戚如烈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挥舞长枪,将袭来有箭雨尽数扫落在地上。
嗖嗖的箭声,每一声都射在姜扶光的心尖上。
姜扶光不禁泪流满面,闭了闭眼睛,大吼:“荣郡王,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戚家满门忠烈,只有战死的英魂,没的贪生怕死的懦夫,外祖父宁可战死在太极殿前,也不会投降的。
可他除了是定国安邦的忠武安国公,大将军戚如烈外,他还是她的外祖父。
是那个会在端午节时,在人山人海里的人潮里,将她驮在肩膀上,带她看龙舟赛;
是那个会排着长队,给他买糖画;
是那个会在重阳节,带着她登高望远;
是从小到大,一直疼她宠她,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的外祖父啊。
她不想外祖父死,她想外祖父活着,她张了张口想劝外祖父,却一个字也吐出不来。
“外祖父,”姜扶光冲他大喊,“阿琰已经长大了,从今往后,阿琰会自己保护自己。”
昏黄的烛火下,她黑发在风中乱舞。
戚如烈身形一滞,一支利箭穿透了残破的战甲,钉在他的胸前,他握紧长枪,浑然不觉得疼一般。
“阿琰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姜扶光趴到城墙上,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所以,您就安心吧。
漫天箭雨嗖响,戚如烈巍峨如山,目光定定地望向城楼,祖孙俩在漫天的火光下,无声凝望。
“好!”笑声在寒风中回荡。
皇城司卫挥刀冲了过来,戚如烈的长枪迅如疾电,势如雷霆,横扫之下,倒伏了一大片。
勇盖三军。
虎威将军不慌不忙,示意弓手继续放箭,其他人轮番撕扑上前,一击不中,另一拨人继续上前。
孤军奋战的大将军,困兽犹斗,十几轮下来,皇城司死了上百人,尸首堆积在他脚下,杀得皇城司卫们心惊胆战。
大将军渐渐力竭,喘着粗气,浑身浴血,步步向前,雪太大了,糊模了他的视线,他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临死之前,再仔细看看他的小外外,亲口对他的小外外说:
要好好活下去!
手中的长枪被虎威将军挑开,重达六十多斤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早已经力竭,拿不动这么沉重的兵器,一支羽箭钉进他的后背,一蓬鲜血飞洒。
他迷朦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城墙上模糊的身影,继续上前。
皇城司卫冲上前,犹豫了片刻,猛然举着长刀,闭上眼睛,一咬牙,砍向他的腿。
第463章:逆贼姜景璋
砰咚一声,戚如烈巍峨的身形,跪倒在广场上,却固执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小外外,手脚并用,往前攀爬。
寒风像针刺一样,刮在她的面颊上,姜扶光伤心欲绝:“外祖父,阿琰会好好活下去,外祖父……”
她眼睁睁看着,外祖父身后的皇城司卫冲上来,四五把长枪,从外祖父的后背插了进去。
鲜血从戚如烈的口鼻之中涌出来,他抬起头,看向小外外,张了张嘴,砰一声,倒地不动了。
“外祖父。”姜扶光瘫倒在地上。
她哭喊着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般推开身边的士兵,拖着沉重脚镣,奔下城楼,寒铁刮过骨肉,雪白的抹袜上渗出了斑斑血迹,她也不觉得疼。
有士兵过来阻止他,却被荣郡王喝退。
士兵们默默地让出一条道来,看着长公主被脚镣绊倒在地上,倒在被大雪覆盖的血浆里,不停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血浆里,她哭喊着,就这样,趴在血浆里,手脚并用,艰难地越过广场上遍地的尸骸,爬向了外祖父。
白老将军缓缓闭上双眼,不忍看这惨烈的一幕。
长公主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受他精心教导,抛开他是先皇后,为荣郡王在朝中埋下的旧勋势力这一身份,他和长公主之间,也是有几分师徒情份。
其他士兵也忍不住低下头,不禁红了眼眶,大将军戎马一生,一直是所有战士们崇拜的战神,谁能想到,他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即便是如此下场,也叫人心生佩服。
“外祖父。”姜扶光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满地血浆浸湿了她的衣裳,她浑身冻得麻木,双腿失去知觉,抱着混身插身了箭矢,早已经没有气息的外祖父,无声的哀哭。
那个从小疼她,将她护在羽翼下的外祖父,没有了啊。
“啊!”姜扶光彻底崩溃。
荣郡王翻身下马,缓缓取下了头盔:“安王伙同昌郡王逼宫谋反,大将军忠肝义胆,带兵进宫,勤王护驾,与叛党血战午门,壮烈牺牲,将大将军的遗骨收殓妥当,送回太尉府。”
待他登基之后,下令追封戚如烈,让戚如烈风光大葬,才能安抚远在岭南的戚家军,安抚朝中追随戚氏的武将。
夜尽天明,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沉沉的灰幕之中,漫天飞雪,轻盈曼妙,在寒风中飘舞。
大将军已死,前往大极殿的路,尸骸遍地,再无阻拦。
荣郡王抬首,目光热切,他看着前方气象雄浑,巍峨磅礴的空中殿宇,横空出世,气贯苍穹,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建筑,是与天最接近的地方,象征着君权神授,至高无上。
白老将军、威虎将军等一行人,拱卫着荣郡王,踏着广场上满地尸骸,攀上了三十九级步阶。
此时,姜景璋正满脸兴奋地坐在龙椅上,沉浸在自己“威临四海,君临天下”的美梦之中,不可自拔。
金丝楠阴沉木龙椅,温润如玉,即便在寒冷的冬季,依然触手生温,他双手发颤地抚着龙头扶手,回想起陛下,每日早朝端坐在龙椅上,双手覆在龙首上,居高临下俯视众臣,接受众臣朝拜的画面,激动得面色胀红,他仿佛看到被众臣朝拜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卿家,平身。”
“诸位卿家,何事启奏?”
他缓缓站起身,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皇城里高低落错的殿群,一股高高在上,威临天下的意气,油然而生。
“我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哈哈哈……”他举起双臂,仰头大笑,神情间透了几分疯狂之色。
荣郡王步入殿中,看到姜景璋发狂的一幕,蹙眉:“把逆贼姜景璋给我拿下。”
“是!”
两个皇城司卫冲上前,拉扯姜景璋。
“放肆,”姜景璋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拼命挣扎,大喊大叫,“朕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你们竟敢对朕不敬,朕要治你们的罪。”
“还不赶紧放开,朕是皇帝,朕要诛你九族!”
“来人啊,把这两个欺君犯上狗东西给朕拖下去,斩了。”
“来人啊,来人啊……”
“……”
整个太极殿都回荡着姜景璋,嘶声力竭的叫嚣声,他双眼充血,面容扭曲,宛如疯魔了一般。
“跪下!”皇城司卫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腿间一阵剧痛,姜景璋仿佛听到骨头断裂,发出来的“咔嚓”声响,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想到自己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只有别人跪他的份,他发疯一般挣扎。
两个皇城司卫死死地压制着他。
不一会儿,姜景璋就按倒在地上,一张脸紧贴着地面,被压得变了形,太极殿中的御窑金砖,触之生温,并不冰凉,却十分坚硬,磨得他面颊疼痛,他渐渐恢复了神智,红着眼眶,看着倨高临下的荣郡王,愣了好大半晌。
“你……怎么会是你?”
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身体剧烈颤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暴起,掀翻了压制他的皇城司卫,冲出太极殿。
皇城司卫大骇,这才想到,安王姜景璋,从前也是文武双全。
姜景璋看到阴沉的天幕下,昌郡王垂首,跪在三十九级步阶下,身上覆满了雪,宛如一座雪雕,偌大的广场上,寂静无声,只有漫天雪花,发出簌簌声响,神护营将太极殿,围得水泄不通。
姜景璋整个人僵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呼哧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污血。
他孤注一掷,到头来竟然为旁人做了嫁衣。
这世间,还有这么可笑的事吗?
刹那间,姜景璋心如死灰,心间一阵剧痛,他捂着胸口,哇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
“荣郡王!”姜景璋大吼一声,面容癫狂,额上青筋不止地暴跳,充血的双眼,凶狠似狼,瞳孔也不止地收缩,几欲暴眶而出。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长刀,宛如一头发疯的蛮牛,猛然向荣郡王砍去。
第464章:你找死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刀被虎威将军打落,两个皇城司卫冲过来,将他按倒在地上。
姜景璋仰起头,哈哈大笑,几乎笑岔了气:“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哈哈哈……”
他和姜扶光斗得你死我活,却为他做了嫁裳。
“我真蠢,”姜景璋歇斯底里的大吼,“如果我能听父皇的话,不与姜扶光相斗……”
不,没有如果。
就算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他还会和姜扶光斗得你死我活。
“你是蠢,”荣郡王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的脸上,“陛下迟迟不肯立你为储君,是因你太蠢,太容易被人利用,多亏了你,我才能顺理成章地得到这个位置。”
没了姜景璋这个踏脚的石头,只怕姜扶光一回京,他就要无所遁形了,哪轮得到他,登上九五至尊。
姜景璋双眼赤红。
荣郡王慢条斯理地拿下脚:“把逆贼姜景璋拖下去,关押起来。”
两个皇城司卫,一左一右把姜景璋拖出了太极殿,姜景璋气得破口骂:“荣郡王,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躲在阴沟里的臭老鼠,像你这种人,也配坐上那至尊之位?那些支持你的人,还真是瞎了狗眼,我呸,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诅骂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姜扶光眼睫轻颤。
一个皇城司卫上前劝她:“长公主,雪越来越大,您快些起身吧,仔细冻坏了身子……”
姜扶光低头,外祖父的身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他浑身插满了箭矢,满脸血污,已经被姜扶光捻着袖子,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外祖父死的惨烈,可他的面庞,却出人意料的安详。
外祖父死了。
还有身处两仪殿的父皇、阿娘……
接下来,等待她的还有什么呢?
姜扶光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想也不敢想了,她动了动僵冷的身体,想要从地上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冻僵了,早已经失去了知觉。
皇城司卫连忙上前扶她,她踉踉跄跄站起,却根本无法站立。
衣裳湿透了,满身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耳朵都要冻掉了。
皇城司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随着荣郡王一行人,去了两仪殿。
两仪殿经过了数场厮杀,殿前散落了不少尸体,雪覆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一脚踩上去,留下满地的血浆。
殿里还烧着炭笼,暖意融融,姜扶光僵冷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可她身体发颤,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四肢百骸全都像浸在冰雪里,宛如烧灼一般冷,渗进了骨髓里。
内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扶光麻木的双眼,仿佛有了光亮,她跌跌撞撞掀帘,冲进了内殿,看到南兴帝靠在迎枕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皇!”姜扶光软倒在地上。
南兴帝咳嗽一滞,猛然偏头,震惊地看着他的小阿琰,满身血污,浑身狼狈。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可一张嘴,便猛烈咳嗽起来。
明黄的帘幕再度掀起,荣郡王走了进来,看到林氏呆愣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一会儿呜呜地哭,一会儿吃吃地笑,与癫狂成性的姜景璋,倒是如出一辙的疯傻。
“姜令荣!你找死,”南兴帝猛然坐起,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竟敢伤她……”
他双眼爆凸,生生憋下了涌上喉咙里的咳嗽:“你想要皇位,朕可以给你,你若敢伤吾女,”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喉咙里发出呼哧声,“朕就是死,也绝不放过你。”
南兴帝瞠目圆瞪,宛如一头怒发冲冠,张牙舞爪的怒龙,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锋利雄浑的气势。
分明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却令荣郡王胆战心惊。
“不要以为,你是先皇后之子,朕就、就拿你没有办法!”
他嗓音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字眼来:“这天下,是朕的,朕不死,尔、尔等皆为蝼蚁!”
他确实不能阻止荣郡王称帝。
但是,在临死之前,给昌郡王制造一些麻烦,令他不能稳坐帝位,也是轻而易举。
若他能自私一些,拼着姜氏覆灭,百兴受苦,鱼死网破,荣郡王便是再多算计,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他不能。
这天下,是阿穆与戚家满门的血泪才保下来的。
这黎民,更是阿琰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
荣郡王浑身冰凉,缓缓低下了仰起的头颅:“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后手,”他环视殿内,明明连笑意都维持不住,却偏要勉强扯出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陛下有三千羽林卫,羽林一出,可挡万军。”
南兴帝不咳了,腊黄的面容,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潮红。
“一千羽林卫,在太极殿前诛杀叛党,”荣郡王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所居的两仪殿,却没有一个羽林卫,只有数百皇城司卫负责守卫,那么另外两千羽林卫,在哪里?”
姜扶光身体猛然一颤,抬头看向了父皇。
南兴帝似笑非笑。
荣郡王猜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臣弟倒是想问问陛下,贵妃娘娘去了哪里?”
南兴帝笑了笑:“自然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两千羽林军,只为护一个女人,”荣郡王面色阴郁,嗓音也有些阴阳怪气,“陛下待贵妃娘娘,当真是情深义重。”
想必穆贵妃,眼下已经在前往岭南的路上,远在岭南的戚家军,知道京中发生的事,必生反意。
为了牵制戚家军,他不仅不能杀姜扶光,还要好吃好喝的贡着她。
陛下此一举,既保下了贵妃娘娘,又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京的女儿,留了一条退路。
荣郡王想明了这一点,忍不住咬牙切齿:“陛下当真是好算计。”
顾相提醒他,不要想着借刀杀人,杀了长公主时,他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只要长公主不是死在他手里,戚家军也不能怪到他头上,所以他并没有听取顾相的劝告。
第465章:传位诏书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顾相了解陛下,知道陛下的手段,为了让女儿活命,肯定留了不少后手。
思及至此,荣郡王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时之间,竟有些庆幸长公主没有死。
“对了,雍王,”荣郡王想到前两日,陛下突然将雍王接进宫,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雍王夫妻在哪里?”
雍王到底是陛下之子,便是一个庶子,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后患无穷。
南兴帝笑:“朕拟旨,让雍王就藩,赐云南十二县为封地,他将代表南朝,与三诏共商西迁一事。”
在发现荣郡王是先皇后之子,他对接下来的一切,已经有些预料,立刻派人将雍王夫妻接进宫中,给阿穆下了昏睡散,命羽林卫护送他们,沿着通往行宫的抄山道,逃离皇宫,前往岭南。
早前,皇城司卫不仅送回了长公主平定西南,征讨云中国的消息,同时也送来了,长公主呈给他的密信。
长公主在信中,提议三诏西迁,收复云南十二郡,让他提早准备。
这件事,无人知晓。
“割藩而治!”荣郡王勃然大怒,好一招釜底抽薪。
“云南十二郡,是阿琰以命相搏,为南朝打下来的疆土,”南兴帝冷笑一声,“岂会便宜你等豺豹之人。”
“好,很好!”荣郡王气急败坏,却怒极反笑,“陛下的手段,想来也不止这些吧!”
“这是自然,”南兴帝压抑着咳嗽,面容有些扭曲,“等你登上皇位,自然会知道。”
“陛下,难道您就不怕惹怒了我吗?”荣郡王憋屈得不行,怒视着南兴帝,总觉得他留下的后招,会十分麻烦。
南兴帝叹气,看向了张德全:“把东西交给荣郡王。”
张德全捧过矮几上的龙纹长盒,缓缓起身,躬身送到荣郡王面前:“荣郡王,请跪地接旨吧!”
荣郡王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南兴帝,呼吸慢慢急促,他一撩衣袍,缓缓跪伏到地上,等待张德全宣旨。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声响,他不由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就见张德全连旨也不宣了,直接将盒子递到他面前。
荣郡王面上一阵恼怒,却还是伸手接过。
他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摆着明黄的圣旨,他大喜过望,拿起圣旨展开一看,果然是传位诏书。
他从没想过,陛下会写下传位诏书。
原打算利用先皇后遗诏,召告他是先帝嫡子的身份,在陛下没有其他儿子,继续大统的情况下,理该由他登基为帝,倒也算顺理城章。
可如此一来,朝中必然会有不少大臣,认为他德不配位,不服他,不说旁的,那些真心忠心陛下的保皇大臣,还有一些支持长公主的大臣,肯定会跳出来,反对他。
历朝历代,皇权更迭,都要死很多人。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所谓的忠臣,认为新皇德不配位,其位不正。
可如果有了先帝遗诏,他的皇位不光顺理成章,朝中所有大臣,也不会再反对他。
他懂了。
陛下如此恩德浩荡,传位于他,他的顾忌就越多,不能随便杀害陛下信重之一,待陛下留下的旧臣,如长公主一流,要加以安抚、施恩,还报君恩,便是他不肯这样做,朝臣们也会阻止他。
荣郡王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心里没有半点开心,反而充满了憋屈。
做完这一切,南兴帝脸色又有些灰败,他看着荣郡王,神情有些复杂:“没有人能三十余年,如一日般伪装,你好逸恶劳,多年来贪图享乐,闲散度日,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本就千疮百孔的南朝交给他,想来国运也没几年了。
荣郡王大怒:“这个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我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南兴帝不再多说,荣郡王以为那些支持他的旧勋党派,是真心扶持他登基为帝?
可笑!
那些人才是真真正正,把世学那一套融入骨血,只会为家族谋利的小人,一旦让他们得势,他们不会为社稷谋福,为百姓请命,他们只会小人得志,猖狂成性,宛如一群吸血蛆,只会搜刮民膏,敲骨吸髓。
他咳了一口血,气息急转虚弱,转头看向了姜扶光,黯淡的眼里,充满了慈爱:“父皇不行了,以、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你要好好的,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父皇,”姜扶光面如死灰,已经哭干了眼泪,“外祖父死了,嘉树也死了,还有卫四……许多人都为我而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父皇,是我没用,是我回来晚了……”
南兴帝怜爱的看着女儿,眼里有骄傲,有欣赏,有痛心,也有悲伤,不一而足。
“这不是你的错,”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湿漉漉的头发,令他不由蹙眉,“父皇一开始,就是先皇后的一枚棋子。”
他苦笑一声:“在先帝时,是挡在荣郡王前面的活靶子,在登基之后,是为荣郡王鞠躬尽瘁,尽心尽力治理江山,稳定社稷的大冤种,眼下国泰民安,父皇天命将至,他们一个个按捺不住,伸出了锋利的爪牙。”
他登基之后,面临的是,南朝十余年的天灾内乱,他熬干了身体,才使南朝死灰复燃。
近些年,社稷安定了不少,他这才能腾出手来,清理朝中的弊患,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先皇后的阴谋。
白老将军和虎威将军,他们一开始效忠的就是先皇后,却被先皇后秘密送到他的身边,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令他以为,这两人都是自己培养的班底,对他们百般信重,却不知,这都是先皇后为荣郡王安排的后手。
这场阴谋整整持续了三十余年。
扶光能独当一面,他也能抽出手来,清理南朝积弊多年的腐肉,却不想自己天命将至,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一切都是天意!
玉衡子说,南朝的国运系于他一身,他身体的衰败,也意味着南朝国运的衰微,大势不可逆!
姜扶光痛哭失声。
第466章:楚氏璧
“别哭,”南兴帝的大掌,覆在她的发顶,眼眶有些发红,“父皇也算是寿终正寝,你不要太伤心,你阿娘去了岭南,老二夫妻,皆是纯孝之人,他们会照顾好你阿娘,将来你们母女俩,总有团聚的一日。”
接雍王夫妻进宫那晚,父子二人,首次推心置腹,南兴帝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一样不受重视,却都一样很幸运。
他打小受大将军庇护,娶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为妻。
姜景璜在私底下,也颇受阿琰照拂,便是生性鲁钝,亦不曾自暴自弃。
挺好的,他想!
“至于你外祖父,”想到大将军,南兴帝眼中有泪光闪动,“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满腔忠烈,为了南朝社稷出生入死,终此一生,不负社稷,不负皇恩,不负家国,更不负天下黎民。”
他派人给大将军送了信,想来大将军是没收到,不过他也猜到了,不论如何大将军都会带人进宫,勤王护驾。
结局早已注定。
“朕与大将军君臣一场,亦师亦父,他为了朕尽付一身肝胆,黄泉路上,有大将军作伴,朕心甚慰。”
姜扶光伤心欲绝,眼前这人,是她的父亲,从小到大一直很疼她,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了她,便是临死之际,也为了她做了诸多安排,试图去保障她的性命。
父皇安排好了一切,为阿娘,为二皇兄夫妻,为戚家军……
他是一个仁慈的君王,深情的丈夫,慈爱的父亲。
他鼎天立地。
终此一生,不负一人。
是他力挽狂澜,将风雨飘摇的皇朝支撑下来,仅用了十余年,就使气数将尽的南朝社稷,重新焕发生机,呈现了中兴局面,他熬干了身体,使百姓安居乐业。
兴许他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君王,他却是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中兴之主。
孟太傅曾与她说过,父皇登基之后,礼贤下士,请教他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乱世。
孟太傅对父皇说:“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
严谨地制定度量衡,详细地审核法度,修立废坏的职官,天下的政令就畅通了。
父皇登基之后,重新丈量土地,制定度量衡;
建立完善的律令法度,并加强大理寺权柄,扼制权贵;
重用御台史,并制定言官不以谏言获罪的制度,让言官可以畅所欲言,去弹劾那些行为不当的大臣,以正朝廷纲纪,使腐化的官场,得已清明;
他重用寒门学子,扼制了世家权柄,使天下之民归心焉。
孟太傅曾言,陛下“兴灭国,继绝世”,是一位贤德英明的皇帝。
南兴帝气息越发虚弱,他慈爱地轻抚着她的发顶,嗓音时断时续:“阿琰,父皇不在了,你要答应父皇,好好活着!”
姜令荣也就面上光,根本不是当皇上的料,想来南朝没几年,就要败落下来,他在暗中给阿琰留了不少后手,现在不好言明,待以后,阿琰会渐渐接触,以阿琰的聪明才智,未必没有机会逃出洛京。
姜扶光张了张嘴,喉咙一阵干疼。
“答应父、皇。”南兴帝靠在迎枕上,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父皇,”姜扶光握着父皇苍老的手,父皇的手很大,很宽,也很暖和,她冰冷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她嘶哑道,“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好。”南兴帝声不可闻,他欣尉地看着女儿,缓缓闭上了双眼,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这是他对女儿的担忧,留下的遗恨。
姜扶光将脸埋进父皇的掌心里,宛如受伤的小兽,呜咽的哭。
……
吴中尉率皇城司卫,掩护卫十二,带姬如玄逃到了城西,找到了长公主交代的楚庄药铺。
药铺掌柜收回了楚氏璧,让他们进屋处理了一下伤势,换了一身衣裳。
“兵马司的人在街上清除乱党,到处搜捕你们,好在街上还乱着,他们一时找不到这边来,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干粮、清水,及一些上好的秘药,你们赶紧走吧。”
外面正乱着,掌柜根本不敢留下他们,将一个包裹塞到卫十二手中。
但碍于楚氏璧,掌柜还是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城西下城区那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你拿着楚家的信物,去金鑫赌场,找一个名叫二狗子的人,他有办法带你们出城。”
楚庄药铺在城西一带,经营数代,势力埋得很深,有庞大的钱财开路,什么三教九流,走夫贩卒,引车卖浆,形成了一个完善的情报点,以确保楚氏能够第一时间,把控洛京城中的动向,助楚氏趋利避害,把握商机,屹立不倒。
当然了,没有两把刷子,楚庄楼一个商户,也不敢向长公主“献丑”,把楚氏璧送予长公主。
掌柜好人做到底,给了他一张地图,标注了城西附近的一些隐蔽暗巷,助他们隐藏行踪,躲避搜捕。
卫十二道了一声谢,背起姬如玄出了药铺,联系了躲在暗处的吴中尉。
吴中尉一行人,杀了不少兵马司的人,换上了兵马司的衣裳,在摆脱追捕之后,一路躲藏隐匿,在这个风雪交加,混乱不堪的暗夜里,暂时没有曝露身份。
两人拿了地图,仔细分析了地形,敲定了比较安全的路线。
卫十二交代道:“我们分开走,一个时辰后,到下城区金鑫赌场附近会合,到时候一起出城,”她看向吴中尉,郑重道,“保重。”
“保重。”吴中尉向她抱拳。
寒风呼号,大雪飞扬。
卫十二带姬如玄赶到下城区。
这是洛京外围区域,靠近外城墙,聚集了一大批流氓、罪犯,充斥着混乱、血腥、暴力。
自古以来,没房没地叫“流”,没正当职业叫“氓”,这种人受社会歧视,连官府都不管,倘若到处流窜,还要被判“流氓”罪,女的充作军妓,男的流放边城做苦力。
所以,他们只能沦落到下城区讨日子。
城区到处都是破陋不堪的棚屋,巷道里堆满了垃圾,臭气熏天,街道上到处都是流浪汉,乞儿。
第467章:君玄,你冷静点
等了一个时辰,吴中尉及皇城司卫们陆续赶过来。
二狗子三十来岁,手底下养了一帮人,心黑手黑,门路子广,在下城区也算是个人物。
卫十二拿出楚氏信物,二狗子也没为难他们,将他们乔装了一番,就带他们来到外城墙处,一个隐蔽的破洞。
“狗洞外面就是西山。”洛京城依山傍水,易守难攻,他们这种混黑的,朝廷哪一天看不惯,就能玩完。
这处狗洞也是为自己搞的一条后路。
等卫十二一行人相继离开,二狗子命人把洞重新堵上。
一个小弟凑过来:“老大,我们就这样把他们放走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们……”
二狗子眯眼看了他一眼,一巴掌煽过去,把身边的小弟煽倒在地上。
小弟趴在地上,哇一声,吐了一口混着血牙的血。
二狗子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混咱们这条道的,哪一天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有哪个是怕死的?”
“贪生怕死,混什么道啊?!”
小弟趴在地上,脸都被踩得变了形,张了张嘴,想要求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