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府就收到了安王府送来的请帖。安王府于九月十五日举办佛法会,一为弘扬善法,二为祈福消灾,三为向法募德。
璎珞低头道:“外面都传遍了,都说皇后娘娘懿德厚善,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风头都盖过了长公主平灾治疫的功绩。
就是不知,这些传言背后有多少是林皇后、安王妃,及那些支持立嫡的大臣们在背后营势。
姜扶光轻笑一声:“她果然没让孤失望呢。”
自承安侯下狱之后,林皇后于进退之间的分寸,把握的分毫不差。
她主张修佛塔,是要借佛家的影响力,继续为自己营造善名,修佛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佛塔修完了,承安侯一案早就尘埃落定。
林皇后有了修佛塔,为陛下及天下万民祈福的功德,仁善之心,深入人心,懿德之名,广为传讼,何愁姜景璋不能立储成功?
林皇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立于不败之地。
这还是一计阳谋,无解之局。
璎珞不禁暗暗心急:“您要去参加法会吗?”
“自然要去,”姜扶光瞥了一眼桌上的请帖,“帖子上言明,举办佛法会,修佛塔,是为了替陛下及天下万民祈福,亦为劝善世人,我若不去,旁人又会怎么想?她在名义上还是我的嫡母,名高妒起,宠极谤生,大面总要顾一顾,否则平白予人口舌,落人话柄,无端落了下乘。”
不光她要去,所有收到请帖的人都推辞不掉。
璎珞有些担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利用修佛塔一事,在朝野内外笼络人心?”
姜扶光目光微微一深,除非皇后失德,德不配位,否则谁也奈何不了她。
不急。
现在还不是动她的时候。
姜扶光意味不明道:“听闻前两日,皇后娘娘头疼病犯了,请李院史过去诊脉,恰逢母妃身子不适,传唤李院史时,发现李院史不在,陛下忧心母妃的病情,让传唤了胡院史,后胡院史与匆匆赶来的李院史起了争执,陛下勃然大怒,将李家上下全部捉拿。”
林皇后在佛堂里,这个消息多半是传不到她耳里呢。
谋害宫妃,残害皇嗣,陛下显是没打算就此揭过,就是不知会如何做。
这时,姬如玄慢悠悠地走进屋里:“有个东西要给你。”
姜扶光起身走到他身边:“是什么?”
姬如玄牵着她的手走到庭院里,园中菊花遍地,一片绚丽,引了不少蜻蜓驻足。
他将一个蜻蜓捕具塞到她手里:“试试能不能捕到蜻蜓。”
“这是你做的?”姜扶光睁大眼睛,看到捕具上已经粘了密密一层蛛网。
一上午不见人影,就是为了替她做这个?!
她心中既心酸又欢喜。
姬如玄嗯了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捕蜻蜓了。”姜扶光满脸欢喜,握着捕具有些跃跃欲试。
正巧有一只红蜻蜓落在不远处一丛悬菊上,她摒住呼吸,悄悄上前停步,探手过去,在捕具就要靠近菊花时,猛然罩上去,红蜻蜓蝉翼般的翅膀粘在蛛网上。
“我抓到它了。”她高兴地将捕具递到姬如玄面前:“你快看,是一只红色的蜻蜓,我小时候捕蜻蜓,最喜欢捕红蜻蜓,因为它数量很少,每次捕到红蜻蜓,我都舍不得放了它。”
姬如玄看到蜻蜓在蛛网上拼命挣动翅膀,却始终无法挣脱被束缚的命运。
啧,真是弱小又可怜的生命呢。
“费尽心机抓到它,为什么要放了?”姬如玄看着不停挣动的蜻蜓,目光里一片凉薄。
姜扶光眼中灵动澄澈:“我第一次和阿兄一起捕蜻蜓,捕了很多只,想让它们一直陪着我,便关好了门窗,把蜻蜓放到卧室里,当天晚上,我在蜻蜓振翅的声音中入睡,等第二天醒来,很多蜻蜓都死掉了。”
“我很伤心,哭了许久,阿兄挖了一个坑,把死掉的蜻蜓入土为安,还骗我说,它们很快就会转世投胎,重新回到人间,之后又带我去捕蜻蜓,我打开门窗,把捕到的蜻蜓放到房间里,蜻蜓绕着房间飞啊飞啊,就从门窗里飞出去了。”
姬如玄勾勾唇,完全不能理解:“应该制成书笺,就能一直看到它。”
姜扶光抬眸看他:“我喜欢它们鲜活的样子。”
姬如玄盯着她清澄如水的模样,脑中浮现了她身染重疫,死气沉沉地躺在床榻上的样子。
当时,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给她造一座冰室,打造一个最美的玄冰棺,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多好啊。
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时,他反而不敢去想这些了。
姬如玄看着她澄净的双眸,弯了弯唇:“你说的都对。”
会哭会笑会和他说话的阿琰,比冷冷冰冰、无声无息躺在冰棺里阿琰,更可爱呢。
第319章:恃宠生骄
第二日,姜扶光翻查了大理寺呈来的案卷,表情凝重。
承安侯府的长史,贾正死了。
仵作初步验尸发现,贾正是死于严刑逼供,大理寺主审的官员,拿出用刑的相关记录,在贾正身上发现不在用刑记录上的用刑痕迹,主审的官员连忙彻查此事,发现底下有司刑的官员,为了立功,对贾正动用私刑。
贾正熬不住私刑,招认了旧派残党的身份,同时还招了两个同党,一个是御史台的御史,一个是兵部郎中。
官职不大不小,也并不显眼,位置却十分紧要。
大理寺原想继续审问,没想贾正突然死了,与此同时,关于旧派残党的线索又断了。
目前那位对贾正动用私刑的官员,已经收押待审。
贾正到底是死于灭口,还是严刑之下,有待探查。
司刑的官员究竟是为了立功,对贾正动用私刑,还是有其他原因,也还在审查。
贾正究竟是熬不住严刑,才招供了同党,还是为了抛出替死鬼,为朝中某些人打掩护?
疑点重重。
但可以肯定的是,旧派残党已渗透进了朝堂核心,姜扶光收起案卷,吩咐璎珞:“准备一下,我要去一趟顾府。”
马车轱辘的声响,出了垂花门,不一会儿就到了顾府。
承安侯一案牵连了不少官员,朝中也多了许多空缺急待填补,顾相正在与几位吏部的官员商量任免、升降、调动事宜,府中长史就过来禀报,长公主递了拜帖,前来拜会。
几位吏部官员闻言,目光一阵闪动,不由看向了老神在在的顾相。
吏部秦尚书蹙眉:“长公主为何偏要挑在此时过来拜会?莫不是知道我等也在,想要插手吏部事务?”
朝中多了那么多空缺,谁不眼红?
加之长公主临朝不久,在朝中根基浅薄,急需借着平灾治疫的功劳,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党羽。
吏部几位官员纷纷露出不满的神情。
“此番长公主平灾治疫有功,获得了寒门的支持,吏部选拔人才着实越不过长公主,因此在人才的任用、擢升、调动上,也酌情启用了一些寒门子弟,长公主此番前来,未免太贪得无厌。”
“不是我们看不起寒门,寒门子弟在底蕴上,不如世家子弟,吏部每三年一次的考评,得优者以世家居多,寒门者能得优者,甚少。”
“长公主虽然临朝摄政,也没有资格插手吏部任用人才,依我看,她是仗着平灾治疫之功,恃宠生骄。”
“若长公主一意孤行,我定要去御史台告她一状,让御史台弹劾长公主越权僭越之过。”
“……”
顾相蹙眉:“住口。”
书房里不由一静。
顾相抬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目光,一一看向在场之人:“平灾治疫的功劳不够大?”
几人不由一窒。
顾相淡声道:“像皇后那样,住进佛堂吃斋念佛,开了私库,捐助新安县灾民灾后重建,办一场法会募钱,修一座佛塔,为陛下及天下万民祈福,这样的功劳,才叫功劳?除了劳民伤财外,功在何处?善在何处?仁在何处?”
几个不禁面露羞愧,他们混迹官场多年,哪能不明白,这只是皇后借着佛家宣扬自己懿善仁德的手段。
全是糊弄百姓的手段。
顾相耷拉着眼皮:“吏部准拟的任免、升降、调动的文书,叫陛下驳回了多少回了。”
秦尚书无奈道:“已有两次了。”
“两次啊,”顾相语气平淡,“事不过三,再有第三次,你这个吏部尚书,恐怕就要吃陛下的挂落了。”
秦尚书额头直冒冷汗,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找到顾相商量。
“你还不明白吗?”顾相叹了叹气,“陛下借了温亦谦的话,大骂朝中一些官员,只差没有明着将温亦谦那套“世学”之言搬出来,陛下对世家的信任早已经岌岌可危。”
吏部也不是傻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第二次奏禀的文书上,启用了将近半数的寒门,可陛下仍然觉得吏部偏心世家。
是私盐及承安侯一案,牵连了不少世家。
秦尚书一干人心中一窒。
——禀的不是天地正大之气,学的不是圣贤正大之学,养的也不是浩然正气,蕴之也不为道义,而是私心、私利。
“我等在人才选拔上,都是严格按照官员考课成绩,及政绩作为考量,绝无半分私心,也无半分私利。”
就算有私心,也在陛下第一次将吏部文书驳回之后,收敛起来了。
顾相道:“我相信你们有什么用?要陛下相信才是,朝廷启用人才,是要经由陛下最终裁定,做官除了要洞悉大局,还要知进退,知分寸,懂得把握尺度。”
吏部官员心中隐有明悟。
“况且,”顾相想到上次长公主过来寻他时提及的事,心中不禁有些凝重,“她此来,未必是为了插手吏部事宜。”
这位长公主的胸襟可不一般。
姜扶光被长史引进了书房,顾相及几位吏部官员过来行礼,她忙道正事要紧,把礼数这一茬岔过。
双方客气寒喧了几句,因旧派残党一事越不过吏部,在场的几人也都是中立派值得信任的重臣。
姜扶光拿了大理寺的案卷,交给顾相:“此案疑点重重,还请吏部调取相关人等的官员卷宗,交给刑部再仔细进行核实。”
吏部几位官员目光微闪,心中难免有些羞愧。
顾相看了案卷之后,心中产生了和姜扶光一样的疑虑,将案卷交给秦尚书几人传看。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不久之后,秦尚书似下了决心:“长公主请放心,旧派残党一事,威胁的是朝廷长治久安,我等定当全力攘助大理寺及刑部,”之后他话锋一转,又道,“因承安侯一案牵涉太广,又干系了旧派残党,如今朝中诸多空缺急待填补,还请长公主向吏部举荐人才。”
陛下不信任世家,根源很可能在旧派残党上,倒不如卖长公主一个人情,还能让陛下满意,至少陛下会认为他知进退。
第320章:他偏要吃醋
支持长公主的,大多都是寒门,还有一部分是经由天下楼,才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才,与旧派残党干系不大,另朝廷也需要换一批新鲜血液,才能使朝政焕发生机。
姜扶光有些惊讶,却并不推辞:“近来朝中局势紧张,吏部要在短时间内,选拔甄别能人之士,填补各处缺漏,也是诸事庞杂,便却之不恭,权当予吏部一个参考,吏部任免、升降、调动自有行事章法,该怎么用人,还要看吏部如何安排。”
秦尚书及吏部一干官员服气了。
不仅体恤了吏部的劳苦,也表示了自己举荐的人才只作参考,吏部该怎么用人就怎么用人,表明了不插手吏部事宜,使吏部无须顾忌。
陛下那边总算有个交代。
之后一行人,就吏部该如何配合大理寺及刑部,尽可能地揪出朝中潜伏的旧派残党一事,商量了具体的章程。
姜扶光目的达成,便起身离开,也不耽搁顾相与吏部议事。
顾相及秦尚书等人要起身相送,姜扶光再三推辞,便只好作罢。
长史恭送长公主离府,在途经一处石径时,恰好碰到了顾嘉彦,两人对视一眼。
她立在一株枝叶婆娑的朱砂丹桂下,一树橘红于层层密叶间,宛如一簇簇花火绚烂。
顾嘉彦怔忡了片刻,大步上前,笑容一如从前俊朗:“我今天正好休沐,听下人说你来了,就在这里等你。”
姜扶光展露笑颜:“让你府中的长史给我传个话便罢,干嘛要一直等着。”
时局不安,她和顾嘉彦都很忙,几乎没有时间见面。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顾嘉彦从怀里掏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不久前偶得了一部香经,原打算让南星送去长公主府,既然你来了顾府,自然要亲手送你。”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着送给她。
姜扶光眉眼含笑,连忙接过:“改天照着方子,做些得用的香药,使人给你送来。”
她眉眼笑意灼灼,宛如枝头灼灼绚丽的丹桂,顾嘉彦心中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笑着摆手:“有时间再说吧,你最近这么忙,可不要把自己累病了,让大家担心,你之前在杭州,就是因为太累,导致心力交瘁,这才染了疫症,以后可不能再胡来,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一提这茬,姜扶光就不禁叹气:“你什么时候跟我阿兄一样啰嗦了。”
“多了一个阿兄管你了,”顾嘉彦学着戚言淮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高不高兴?”
姜扶光一脸无语。
顾嘉彦哈哈一笑,一阵微风拂过,丹桂花枝乱颤,几朵橘红小花坠落枝头,有一朵轻盈地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头顶,衬得她乌发丰艳,娇美不已。
他探手向前,姜扶光睁大眼睛,却不躲。
顾嘉彦忽的笑了,从她发间捻下一枚丹色小花:“你头上落了桂花。”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不远处的墙头,暗卫藏身那处,屋顶的黑瓦,成了暗卫的最佳掩护,若不是方才暗卫‘不慎’泄露了气息,他也不会察觉这人的存在……
姜扶光随意瞥了一眼,转言又道:“承安侯一案,牵扯了皇城司不少事,近来皇城司连番动荡,你要小心一点。”
提起此事,顾嘉彦眼中掠过一丝晦涩,他垂下眼:“别担心,原禁卫军统领撤职查办,陛下调了神护营虎威将军,填补禁卫军统领一职,张将军是老将,又是戚老将军一手提拔,想来有他坐镇皇城,皇城司很快就能稳定下来。”
承安侯染指皇权,几次三番谋害长公主,与皇城司牵扯极深,陛下勃然大怒,近来皇城司各级官员,凡有不妥的,都革职查办。
张将军是姜宁柔的外祖父,领了神护营虎威将军一职,看似与阿兄平级,但武将在朝中的地位,是要视战功及资历而定,阿兄最多能调动五万兵马,但虎威将军至少能调兵十万以上。
姜扶光目光轻闪,继吴中尉后,父皇又调了外祖父一手提拔的虎威将军统领禁卫军。
“我送你出去,等过些日子皇城司的事忙完了,就去长公主府看你。”
姜扶光点头:“好。”
顾嘉彦把姜扶光送到垂花门前,目送马车缓缓离开顾府,他低头,摊开掌心,一朵细碎的丹桂,赫然呈现在他掌心。
姬如玄坐在马车里,用力撸着黑狸奴的毛,小狸奴瘫在他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双眼无神,生无可恋,见女主人登车,它眼神都亮了,可怜巴巴地喵呜一声。
姬如玄就像没看到她似的,拎起狸奴的后颈,教训:“还真是小没良心,对你这么好,养得你油光水滑,你还总念着别人,撒了欢地往别人身边跑,叫旁人歪瓜两枣就哄了去,心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你这么不乖,小心我找条链子,把你锁起来,让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一边训宠,眼睛还不时地瞥向她。
指桑骂槐的精髓,算是被他玩明白了,姜扶光一脸无语。
姬如玄用力把狸奴抱进怀里,小狸奴被抱得太难受,浑身一炸,在他胸前蹬腿乱叫。
“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我平时太惯你了,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姜扶光叹了叹气,伸手过去,将他怀中惨遭蹂躏的小家伙解救出来。
小家伙双腿一蹬,跳到地上,立刻躲到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
姬如玄拍了拍身上的狸毛,眼也不抬:“长公主终于记得要回家了,我还以为你在顾府乐不思蜀。”
姜扶光抬手抚住他的脸,将他的脸压过来:“吃醋了?”
姬如玄嗤笑一声:“那又怎么样?”
只许她和顾嘉彦亲近,就不许他吃醋了?
哼,他偏要吃醋。
“那我哄你一下。”姜扶光忽然将他吻住。
姬如玄睁大眼睛,瞳仁不停地颤动,感受到唇间温软的触感,心跳倏然加剧,他用力闭上眼睛,陡然按住她的后脑。
第321章:佛法会
转眼就到了法会这日,一大清早,紧闭多时的安王府大门,府门大开。
隅中方至,就见宝马雕车往来不息,安王府附近的街道,还出动了兵马司维持治安,确保街道通畅,马车顺利通行。
各府女眷陆续到来,马车停满了门前的巷道。
整个王府后院,不见半个小厮男仆,全是侍女仆妇,院中的空地上,搭建了高台,请了佛龛,四周挂满了经幡,十二位年长的高僧,身穿袈裟,盘坐在高台上,闭目捻动佛珠。
场面十分宏大。
因是法会,女眷们不好打扮得太隆重,衣着大多素雅,又因担心失礼于人前,在衣裳的面料,搭配的首饰,及妆容上下足了功夫,但见院中珠光宝气,脂香粉腻。
自从雍王殿下成婚后,碍于新安县的灾情,京里已经很久没办过一场像样的聚会。
女眷们难得凑一起,场面十分热络,自是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
“听说皇后娘娘要出席今日的法会。”
“皇后娘娘懿德厚善,今日这场法会定能圆满。”
“谁说不是,看到高台上供奉的几本经书吗?那都是皇后娘娘在佛堂斋戒,亲手抄写的。”
“皇后娘娘懿善,当真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在场诸人没一个是蠢的,陛下还允许皇后娘娘主张修佛塔,就表示安王殿下仍然简在帝心,而且此次法会,皇后娘娘打了为陛下祈福的名义,谁敢不来?
众人说说笑笑,忽见一个侍女飞快过来,到了叶明婉跟前:“长公主的车驾进了巷口。”
叶明婉立即与身边的几位夫人言道:“你们先聊,我先去迎长公主进府。”
言罢,便与侍女一道走了。
各家女眷得知长公主过来,一个个收起了笑闹的表情,停下手中的事务,起身整衣,等着通报出去见礼。
叶明婉脚下飞快,抄了近路赶到大门口,等了片刻,才见一辆华盖宝珞的马车停在王府正门。
长公主仪同亲王,如今临朝听政,每日替陛下批阅奏折,处理政务,有摄政之实,更遑论如今,长公主平灾治疫,执权在手,叫一声摄政长公主,亦不为过。
安王府断不能怠慢分毫。
长公主府的令侍一左一右,率先下了马车。
不到片刻,复见一只纤玉素手,轻撩车帘,长公主低头走出车厢,在令侍的搀扶下,踏着脚踏下了马车。
叶明婉心中微窒,就立马堆起笑容过来招呼:“长公主大驾光临,安王府简直是蓬荜生辉。”
姜扶光颔首:“安王妃客气了。”
她声如琅玉,嗓音清淡,叶明婉听出,长公主不想同她多作寒暄,心中微恼,面上却并不显露,识趣地把人请进府里。
后院等着见礼的各府女眷听到通报,一众人依着品级次序,到了二门处停下。
等了片刻,就见长公主被人簇拥着,众星拱月一般走了过来。
一身揄翟常服,色玄纁,衣上刻缯长尾雉鹞纹,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将她身上五色鹞纹,照得灿烂绚丽,宛如凤纹般缠绕在衣上,南朝护国长公主的风范,一展无遗。
场中立时跪了一片:“长公主,福寿安康。”
姜扶光道了一声免礼,对众人笑道:“孤今日同你们一般来者是客,便不必多礼。”
各家夫人小姐们,连忙谢恩起身。
姜扶光迈入院中,各家夫人小姐们自觉让出道来,待长公主率先一步,她们这才依照品级次序,跟在长公主身后,浩浩荡荡地返回法会场中。
又有荣郡王妃带着宗亲贵戚们,上前见礼。
姜扶光快步上前,托住了荣郡王妃揖礼的双手,微笑:“许多日子没见婶娘,婶娘一向可好?”
也不提礼数的话,态度亲近自然。
荣郡王妃笑容艳丽:“待在京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哪有什么不好的?倒是苦了你,孤身一人去杭州,挑了百万民生,襄助朝廷平灾治疫,让百姓免于苦难,把自己都累病了,那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她一张口,宗室里其他宗亲也跟着附和。
“您回京前,新安县快马加鞭送了万民书,听说万民书一直从太极殿门口,铺到午门口,您回京第二日,陛下就亲率群臣,开了太庙,将万民书送进了太庙,祭告南朝历代先祖,您在杭州的功绩。”
“新安县的百姓还要为你建生祠,立塑像,造功碑,护国长公主之名,真是名不虚传。”
“长公主忧国为民,当真是我南朝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
各家夫人目光闪动,皇后娘娘主张修佛塔,也是懿德厚善,供奉的却是佛祖。
新安县百姓要建生祠、立塑像、造功碑,供奉的却是长公主这个人。
高低立现。
宗亲身上流了天家血脉,距离皇权最近,向来最会把握风向,见风转舵。
可见长公主的风光,也不是修一座佛塔就能盖过。
各家夫人窥了风向,心中难免又谨慎了些。
叶明婉面色僵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趁着话落的空档,插嘴笑道:“哪儿行干站着叙话,旁人见了,还当安王府待客不周,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母后和殿下可要恼我了。”
话里话外,都隐晦的表达了对长公主的慎重。
“咱们先进去吧,便不让安王妃难做。”荣郡王妃笑道。
叶明婉松了一口气。
姜扶光微微一笑,与荣郡王妃并肩入场,从荣郡王妃身上,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檀香:“婶娘最近也开始礼佛了。”
荣郡王妃闻言,目光闪了闪就笑:“这不是皇后娘娘入了佛堂吃斋念佛,京里许多人都争相效仿,便在府里搭了佛堂,得了空便去抄一抄佛经,也算为新安县那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尽一份心。”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园中,坐在庑廊下吃茶的姜宁柔,连忙搁下茶盏迎过来。
连姜宁瑗也一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把脸撇到一旁。
姜扶光一眼就看到,站在姜宁柔身边,一身青色衣裙,显得端庄秀美,浑身上下都透着书卷气的妇人。
第322章:罪业深重
她立时上前,温声道:“想来这便是二嫂嫂了。”
雍王妃含笑应是。
姜扶光笑道:“二嫂嫂与二皇兄成亲时,我不在京中,便没有出席婚宴,只让府中送了一份贺礼,也没来得及同你们说一声恭喜。”
雍王妃孟氏眉目宛然含笑:“新安县发生了灾情,原也不该在此时举办婚事,但因皇家规矩大,婚礼也是提早就筹备好的,也只得如期举行,你远在杭州,为徽港一带的百万民生殚精竭力,还能记得我们的婚事,礼数到了,心意也到了,也是极好的。”
她嗓音轻柔,笑语嫣然。
这就是母妃,拜托大舅舅多番打听,为二皇兄订下的姻缘,姜扶光目光轻闪:“有些日子没见二皇兄了,不知他一向可好?”
雍王妃含笑点头:“还是老样子,他向来喜欢清净,也不善与人交谈往来,向来喜欢在府里躲日子。”
姜扶光笑道:“二嫂嫂有时间,要与我们姐妹多走动才是。”
姜宁柔闻言,不由看向了雍王妃:“你是不知道,二嫂嫂嫁进雍王府也有一阵子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在外头走动,也难得见一次,多稀奇呢。”
雍王妃微笑:“自是要与殿下夫唱妇随。”
殿下平常待在府中,她这个为人妻子的,总不好有事没事,就往外头跑,她也向来喜欢清净。
几人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络。
姜宁柔笑意温婉,为姜扶光斟了一杯茶:“快别说二嫂嫂,你如今可是大忙人,从杭州归京这么久,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想要见你一面,真是比二嫂嫂还要难,算一算我们姐妹,也有许多日子没有见面了。”
长公主有摄政之实,没有正经事,谁会没眼色,跑到长公主府上与她闲话家常?!
“想见我还不简单,长公主府就在那里,你若有时间,便时常过来走动便是,”姜扶光盈盈一笑,“便也别说我招待不周就是了。”
自从她归京之后,先是领了协理大理寺查办承安侯一案,随后宫里每日送来的奏折也多了许多,她倒是乐意与姐妹往来,只是忙也是真忙。
姜宁柔笑容不由一深:“我可当真了。”
“姐妹之间本该如此,”姜扶光目光一转,叹了叹气,“今年没吃到六皇姐做的荷花酥与水晶桂花糕,还真是可惜了。”
“你怎么跟三皇姐似的,”姜宁柔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只是她嗓音轻柔,含着笑意,“怕了你了,荷花酥和水晶桂花糕是时令点心,这个时节荷花败了,我是没有办法了,不过桂花花期还没过,改日做些送到你府上。”
姜扶光满脸笑容:“辛苦六皇姐了。”
姜宁瑗见她们相谈甚欢,忍不住冷哼一声,张了张嘴,想要呛声,可一想到临行前,伏苓再三交代,要避免与长公主起冲突,以免搅合了母后的好事,便又忍耐下了。
姜宁柔也极有眼色:“到时候便多做一些,姐妹们都送一些,这早秋的桂花与深秋的桂花,味道还是有些不同,做的水晶桂花糕,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温言软语就把这一茬带过了。
便在这时,有太监过来禀报,皇后娘娘过来了,姜宁瑗浑似全身长了骨头,下巴不由一抬,连忙起身,前去迎接。
各府女眷再度起身,去二道门处见礼。
直到第二次通报,林皇后来了后院,姜扶光这才身起整衣,率先去了后院相迎。
林皇后也是一身袆衣常服,梳了一个圆髻,以凤簪定固,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佛珠,便再无他饰,打扮得十分素净,可饶是如此,一身玄纁袍服,上头的刻缯彩绘翚纹,仍旧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仪。
姜扶光向她行常礼。
林皇后连忙免了她的礼数,对众人笑道:“长公主平灾治疫,贤德之名,广为传讼,今日拔空前来参加法会,定能使法会圆满,”说完,执了长公主的手,和她一并入内,“好孩子,多亏你去了杭州,不然承安侯府可就业障滔天,罪孽深重,本宫也没脸再面对陛下及天下万民了。”
仿佛现在承安侯府,罪业就不深重一般。
姜扶光语气轻淡:“毁堤淹民,实乃亘古未有之恶,皇后娘娘主张修佛塔,除了为陛下,及天下万民祈福外,也是为了以无边佛法,镇压这业障滔天,罪孽深重,以告慰天地,免招天怒人怨,实乃懿德厚善。”
这话还真不好接,林皇后脸上笑容一淡,避重就轻:“好在新安县万民,如今也能安居乐业。”
承安侯毁堤,确实罪无可恕,所幸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也不至于业障滔天,罪孽深重。
何必紧揪着不放?
姜扶光听明白了言下之意,眼里透了冰冷讽刺,语气却十分温软:“皇后娘娘在佛堂吃斋念佛,为新安县万民祈福,还望皇后娘娘厚善,为新安县死去的三万余无辜百姓多抄几本佛经,多念几遍往生经,以减轻承安侯的罪业,令他们下辈子投胎能投个好人家。”
林皇后呼吸一滞,心中不禁一阵恼怒。
天灾哪有不死人的,不过死了三万余人,比及历朝历代的灾难,不知少死多少人,至于如此小题大做么?
她却没想过,新安县两座大坝都十分牢固,若没有承安侯为了一己私欲,毁堤淹民,两座大坝分担水流,杭州郡大小官员积极抗灾,疏通下游通路,新安县根本不会爆发水灾。
二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三万余人死亡的惨剧,是承安侯一手造成。
林皇后冷静下来,轻笑一声:“你说的是。”接着,又转了话,“法会就要开始了。”
南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仿佛轻描淡写的一番交谈,却令场中所有人都不禁心惊肉跳。
林皇后神态庄重亲率所有前来参加法会的内外命妇,及各家小姐们,上高台拜了佛祖。
随后众人围着高台坐定听禅。
林皇后一脸慈悲,向众僧发问:“造塔可得何种功德?”
第323章:宾主尽欢?
“阿弥陀佛,”一老僧双手合掌,“檀越懿德厚善,与我佛有缘,《僧祇律》中说:真金百千担,持用行布施,不如一泥团,散心治佛塔。”
“造塔可得十种果报。”
“不生于边国、不受贫困、不得愚痴邪见之身、寿命长远、可得无比广大之福德……”
“护法天王帝释天,是因造塔的功德而生。”
“迦叶佛灭时,有一女发心修塔,另有三十二人帮助她修塔,由此功德,此女转生为忉利天王,帮助她修塔的其他众人,也都转生为天王和大臣,合称为三十三天。”
今日来参加法会之人,皆是助皇后娘娘修塔之一,施财修塔,得果报,掏钱也掏得心甘情愿。
这一番言说,是为了募财做铺垫。
林皇后又问:“《般泥洹经》言,天下多道,此中王法最大,佛道当为至上道,此话何解?”
老僧闭目禅坐:“百家之乡,十人持五戒,则十人享淳谨,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则百人和睦。”
“传此风教,以周寰区,编户一千,则仁人百万。”
“夫能修一善,则去一恶。”
“一恶既去,则息一刑。”
“一刑既息,则万刑息于国。”
“坐位者当享太平。”
“佛与法,佛为教化,法于约束,教与束,二者相辅则现盛世,证诸历史,佛教愈弘扬之朝代,国运就愈昌隆,反之,国家富强,政法清明,佛教才能愈兴盛。”
“弘扬善法,净化人心,改善风气,乃为法布施,可得果报。”
言明佛教于治国兴邦息息相关,皇后娘娘主张修佛塔,是为了弘扬善法,是在国法的秩序上,加上宗教、道德的规范,于兴国安邦意义之重大,之深远十分广大。
这样看来,长公主平灾治疫救人一时,皇后娘娘建造佛塔,劝善千户万户,则仁人百万、千万。
其深远意义,远比长公主平灾治疫功德更为重大。
众人皆是目光闪动,皇后娘娘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都说了,借了僧众之口,将修佛塔的影响说出,便令长公主落了下乘,可想法会散后,皇后娘娘懿德厚善之名,就要盖过长公主的贤德之名。
不知长公主会如何应对?
姜扶光弯了弯唇,笑不达眼底,她起身上前,双手合掌行了一个僧礼。
老僧睁了眼,定定看了姜扶光良久,说了一句:“施主厚德光大,与我佛有缘。”
姜扶光颔首:“佛说不清净布施,此为何解?”
老僧眼皮一跳,他方才言道,皇后娘娘弘扬善法,是‘法布施’,功德广大,长公主便拿了布施说话。
可他不得不回:“佛告诉毗耶娑,有人虽做了好事,但挟带了功利性的不清净心理,不算真布施。”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便是极力忍耐,可脸色变幻堪称精彩。
盘坐在蒲团上的林皇后面色平静,可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觉攥紧了几分。
姜扶光微笑,继续询问:“佛说三十三种不清净布施,此话又作何解?”
老僧定神看她,与她交谈时,眼睛一直是睁开的。
“是为名利功禄而施舍。”
“务要先雪中送炭,周济贫穷,看上不看下,只做锦上添花的事。”
“以至诚心行布施,是故舍掉了傲慢,不是出于真正的慈悲、怜悯和同情心。
“……”
“此布施种种,不算真布施,不得果报。”
老僧缓缓闭上双目:“凡布施有所住,有所执着,不管是住于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境之任何一种,只有福德,没有功德。”
姜扶光话锋一转,又问,“如大师所言,造塔功德胜殊十种果报,那么孤该布施多少,才得果报?”
“并不是这样的。布施无轻重,亦无大小。”
“一个人跑到释迦牟尼面前哭诉,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成功,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学会给予别人。”
“可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呀!”
“一个人即使没有钱,也可以给予别人七样东西,和颜施、好言施、诚心施、善眼施、助人施、谦让施、予人方便施。”
姜扶光轻笑一声:“多谢大师为我解惑。”
说完,她从袖中取了两千两银票,放到功德盘中。
林皇后的脸色彻底挂不住了。
原先是看在一国之后的威严,及为陛下祈福的名义,大家都要慷慨解囊。
如此一来,建塔的银钱差不多就募足了。
可谁家的钱也不是大水冲来的,哪个真正愿意大把大把的钱这样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