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道冰冷目光扫了过来。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璎珞顿觉不寒而栗:“姬、姬公子。”
他竟然来了。
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双颊凹陷,越发瘦削,眉骨间的峥嵘之意,几乎磅礴欲出,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势。
“出去。”姬如玄嗓音沙哑。
璎珞迟疑了一下,脑中又浮现了,当日午门外,在伞下相拥的二人,以及那根断成了两截,被长公主紧紧握在手中的凤凰玉簪。
她低下头退出了屏风外。
姬如玄转身,抬手拢起床幔。
昏暗的灯光落在床榻前,姜扶光仰躺在枕上,面颊睡得通红,鬓发也透了湿意,发丝黏在脸颊上,泛着湿光。
似是很不舒服,她将身上的薄毯推掉。
衣领散乱,露出一对精巧的锁骨,及大片雪脯,薄而不透的蚕丝里衣,贴身透气,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意识朦胧,星眸半睁,浓睫颤抖:“姬如玄……”
嗓音娇软,宛如撒娇般。
姬如玄浑身僵硬,见她闭上双眼,又睡了过去,就知道她神志不清,方才只是无意识喊了他的名字。
轻叹一声,从药囊里取了一枚褐色的药丸喂她服下:“从玉衡子那里搜刮的疗疾药丸。”
余毒反噬比想象之中,还要更严重,为免耽误行程,他在动身之前去了一趟明心观。
牛鼻道一边叹气,一边碎碎念:“你中的毒是西域邪毒,名唤‘脑神丹’,此毒十分诡异,会令人变得残忍嗜血,最后癫狂至死。”
“西域曾有一王庭,用‘脑神丹’培养了一支嗜血军队,王庭利用这支军队,几乎横扫西域,后因中原大虞朝介入,西域诸国联合覆灭了王庭,‘脑神丹’从此绝迹,没想到……”
他摇摇头,看姬如玄的眼神透了怜悯。
姬如玄盘坐在蒲团上,汗水不停地冒出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
玉衡子摇头:“余毒每次反噬,会令人心性大变,最可怕的是,每反噬一次,对人体的影响就深一分,直到有一天六亲不认,彻底颠狂,目前还能压制,但压制越狠,反弹起来就越凶。”
古医师面色凝重:“可有拔毒的方法?”
玉衡子颔首:“余毒在他体内长达十余年之久,已经根深蒂固,深入脏腑,想要完全拔除,需要一年半载,过程之痛苦,不亚于刮骨剜心,在解毒过程中,不仅会功力全失,人也会变得极度虚弱。”
鲜少有人能熬得住这种痛苦,以姬如玄现在的处境,他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拔毒。
古医师脸色有些难看。
玉衡子道:“我先帮他施针,压制残余反噬,你从旁看着,以后余毒反噬就用这一套针法,可以减轻余毒对他的影响。”
古医师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玉衡子一边施针,一边为他讲解针法施用,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姬如玄的气息平稳下来,面色不似之前那样难看。
玉衡子将拔毒的办法写下,交给了古医师:“我于毒术并不擅专,你或许可以借此钻研出更稳妥的拔毒方法。”
古医师以毒术见长,珍惜地将方子收好。
玉衡子又配了五毒丸:“一味压制余毒,并不可取,我按照你当年解毒的思路,做了五毒丸,以后每个月让他服用毒丸,散去全身功力,让两毒相攻,过程尤为痛苦,丝毫不亚于解毒时刮骨剜心之痛,却可以减少余毒反噬,使毒性对他的影响变小,但此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古医师激动不已,散去全身功力,余毒势必反噬,以五毒丸攻之,消耗余毒的猛烈反扑。
他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
虽然公子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刮骨剜心之痛,但脑神丹对公子的影响也会削弱,反噬也会减轻、减少。
“攻毒之后,对身体损伤颇大,要注意固本培元,仔细调养身体,他现在服用的丹参丸,就是极好的药,加大用量即可。”
玉衡子写了数个调理身体的方子。
“他修习的是道家内功,倘若能继续精进,对脑神丹这种邪毒有天然的克制作用。”
之后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辅助修行的呼吸吐纳法,及道家打熬筋骨,增强功力的药方,一并交给古医师。
第231章:合格的大冤种
玉衡子禀持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德行,又同古医师仔细交代,日常生活起居的注意事项。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姬如玄一醒来就‘恩将仇报’了。
不仅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药丸搜刮了一空,还叫他‘牛鼻道’。
玉衡子气得破口大骂。
姬如玄无病一身轻,就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行了,改天命人给你送一批上好的药材过来。”
做人怎么能杀鸡取卵呢?
养鸡吃蛋不香吗?
想到他上次送来的一批药材,玉衡子心道,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脸色好看了一些,但看到空荡荡的药架时,他猛然回过味来。
我他妈就是个大冤种,还是那种给人做白工,还帮人数钱的那种。
他气得一阵骂骂咧咧。
观中的弟子也忍不住低了头,憋着嘴偷笑。
“臭小子,别让我再见你,”玉衡子冲着门外大吼一声,犹不解气,对观中小童道,“下次他要再来,就拦着不许进来。”
小童嘴里应着,心里却道:反正姬公子每次都不走正门,我想拦也拦不住呢。
小童又问:“那姬公子派人送来的药材,还收吗?”
“收收收,收什么收?”玉衡子胸口一堵,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啊。
但转念一想,姬如玄搜刮了他这么多好药,得耗费他多少药材,难不成就这样白给他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又改口了:“收,怎么不收,拿了我这么多好药,收点药材怎么样了?那都是应该的!我不光要收药材,以后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就找他要去。”
小童心中一默,收了药材,做成各种世间罕见的珍药,等着姬公子下次过来搜刮,然后再送一批药材,再生丸,再搜刮……
循环往复。
完美。
您真是个合格的大冤种。
……
药丸入腹,姜扶光身上渐渐发热,发汗。
姬如玄喊璎珞进来伺候:“她身上湿透了,帮她擦擦身,换上干爽衣裳。”
伙计殷勤地送了一盆热水过来,姬如玄将热水送进屋里,站到了屏风后面,背对着屏风,身姿挺直。
姜扶光精疲力竭,整个人昏昏沉沉,感觉身上传来一些动静,努力睁了睁眼,眼缝里仍是一片混沌。
“璎珞——”她嗓音轻细。
璎珞连忙安抚:“您方才发了许多汗,奴婢在为您擦身换衣。”
感觉身上的黏腻散去,清爽了一些,仿佛有了一丝力气,姜扶光用力睁了睁眼。
脚步轻响,屏风前人影微晃,一双皂皮靴向榻边走来。
她眼睫轻颤,眼皮发沉,又闭眼睡了过去。
外面还在下雨,屋里漫着一股淡淡凉意,璎珞拿了一张薄毯搭在她身上,防止她受凉。
顶着姬公子瘆人的目光,璎珞低头退到屏风后面。
姬如玄坐在榻边,握住她的手,她掌心发烫,微微汗湿,手指却冰凉,指节柔软纤细,根根如玉。
“她病了多久?”姬如玄压低了嗓音。
璎珞隔着屏风:“已经十余日,许是那天下了大雨,有些受凉,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发了急症。”
“太医怎么说?”那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该怎么利用北边使臣被杀一事,赌上一条命,彻底攻陷她的心房。
“是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璎珞迟疑了一下,没有将‘积郁在心’说出口。
长公主本就病得不轻,便有女医官一路照料,但因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咳嗽也加重了。
姬如玄凝睇看她,便是病了,仍是柔媚如水,极尽柔妍。
人人都知道,护国长公主有倾国之容。
可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怜爱疼宠,换不来尊重敬畏。
天降祥瑞也好,
南朝最尊贵的公主也罢,
这些加诸在身上的光华,就像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景,终将褪去那层虚无,曝露出皇权之下的残酷争斗。
但凡姜扶光有一丝看不透,有一丝退怯,她就会跌进泥泞里,任人践踏,太尉府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须永远冷静理智,永远意志坚定,永远坚毅强大,如此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她步步走来,历尽艰辛。
姜扶光之前发热发汗,睡了不大一会儿,就喊起渴来。
她感觉自己被人轻柔扶起,一条很有力的手臂枕在她颈后,带着淡淡甜味的水送到唇间。
碗移开,她被人轻柔放下,颈后的手臂抽离,她觉得身上有些热,忍不住撩开搭在身上的薄毯。
过了片刻,薄毯又盖了过来,
她再推开。
又过了片刻,她终于感觉不那么热,毛毯又搭到她的肚腹处。
她不由使起了小性子,撅了撅嘴,发出不满的哼叽声,用力踢开薄毯,背过身去,蜷卧而眠。
姬如玄只手抵额,忍不住笑。
热气散去,姜扶光终于舒服了,娇小的身子,拱成了一弯卧月,乌黑长发披满肩头,精巧细致的小足,微微蜷着,脚背微微弓起紧绷,小小的一只,可怜兮兮,显得她身姿纤曼,柔弱艳美。
姬如玄无法,让璎珞拿了条小毯,搭在她肚腹间。
这一次,她不满地咕嚷了几声,睁开了湿漉漉的双眼,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姬如玄……”
她眼眶微热,眼前模糊。
压抑在心底深处,有一种极致酸涩的情绪,宛如翻滚的浪潮,突然涌上心头,喷薄而出。
“君玄……”
她鼻子一酸,眼底浮现了泪光,眼前的人,仿佛云山雾罩的梦境,她急切地抓住那只正准备收回去的手。
这一次,好像抓到了。
“君玄,我难受。”
因为知道是梦,所以不必隐忍,可以尽情地柔弱撒娇。
好像担心他会放开,她手指有些娇蛮,挤进他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十指连心,姬如玄心间一阵悸动。
他动了动五指。
姜扶光五指扣得更紧,像之前在行宫那晚,他覆在她身上,与他十指相扣,温柔地亲吻她的发鬓,他的手是那样宽大、有力,握着她时,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都能带着她一起闯过,令她很安心。
第232章:
君玄,我冷……
“君玄……”她仰着脸,嗓音娇软,“不走好不好?我想吃你做的槐叶冷淘,桑叶豆腐,甜甜的四红物汤……”
一低头,看她星眸瞪得很大,但神志迷离,显然没有清醒。
她眼底微红,透着水光,横波潋滟,定定地凝视着他,细声细气,一片柔软,语气却又娇又蛮。
她大约以为,这是一场梦吧。
姬如玄只顾看她,一时忘了回答。
“姬如玄。”她有些恼,连君玄也不叫了,眉头紧蹙,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好——”姬如玄终于开口。
姜扶光眉眼微弯,松开他的手。
看着空荡荡的指缝,姬如玄微抿了唇。
“不许反悔,”她勾着小指头,弯着唇笑,“我们来拉勾!”
“幼稚!”姬如玄哧笑一声,嗓音很轻,担心会惊醒了她,令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她催促:“快伸手。”
姬如玄从来没同人拉过勾,见她伸了右小指,他也伸了右小指。
“不对,”姜扶光眨眨眼,“男左女右。”
姬如玄换了左小指:“这样?”
“你可真笨,”她一脸嫌弃,勾住了姬如玄的小指,“连拉勾都不会。”
姬如玄眉眼含笑,温声道:“我不会,你教我。”
“好呀,”她晃了晃勾起的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他要争取活到一百岁。
姜扶光觉得踏实了,又将手指塞进他指缝里,扣住他的手,颤了颤眼睫,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姬如玄低笑。
睡到后半夜,外面刮起了风,雨势变大。
她蜷缩着身子,往姬如玄身边靠了靠,低哝一声:“君玄,我冷……”
姬如玄将被她嫌弃的薄毯,盖到她身上。
“不许走……”她咕哝一声,又往姬如玄身边靠了靠。
见她都睡到了榻边上,姬如玄上了榻,侧倚在榻边,她似有所觉,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他,依进了他的怀里,单薄的背脊紧紧挨在他的胸膛。
慢慢地,娇软的身躯整个贴了上去。
床前一片昏暗,烛光透进幔帐,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将男人嶙峋的轮廓,映得深邃晦涩。
这一夜,姜扶光睡得很安心。
洛京。
承安侯正在屋里和几个幕僚密谈。
“京中的流言,已经酝酿了许久,柳大夫迂腐守旧,认为长公主牝鸡司晨,窃权乱政,向来看不惯长公主,也没少联合御史台及朝中大臣,弹劾长公主误国祸民,要求陛下降罪。”
“可陛下袒护长公主,将长公主保护在宫中,对朝中一面倒的弹劾置之不理。”
“开弓没有回头箭,”贾长史面色阴狠,一咬牙道,“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在新安县再烧一把火,把整个新安县都淹了,四五十万人受灾,陛下总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一众人脸色惊变,难免露出不忍的神情,可动了动了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气氛一度沉凝。
承安侯蹙眉,正要开口,福安急色匆匆地走进屋里:“侯爷,宫里传来消息,长公主不在宫里,拘禁在未央宫里的人,是长公主身边的玛瑙姑娘。”
饶是淡定如承安侯,也不禁一脸震惊:“长公主不在未央宫,那她在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
“是金蝉脱壳,”贾长史牙关咬得喀啦响,深吸一口气,才冷静下来,“大坝冲毁的奏报一进京,御史台就将矛头对准了长公主,长公主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同陛下一起演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秘密前往杭州查实大坝被毁一事,解朝中之困,再不济还能平定灾情将功补过。”
他们在京里,苦思对付长公主的方法。
可长公主已经跳出洛京,直接去杭州寻找破局之法,不论是谋略、胆魄还是城府,都远超旁人预料。
承安侯此时也反应过来了:“长公主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就毁了我们全盘计划,新安县的火不能再烧了,不然就要烧到我们自己头上。”
贾长史脸色也很难看:“现在的问题是,毁堤是否万无一失?杭州郡大小官员,为了配合侯爷扩大灾情,故意延误灾情,势必会引起长公主的怀疑,长公主定要查实一番,万一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于承安侯府而言,就是灭顶之祸。”
福安连忙道:“侯爷尽可放心,知道长公主心思缜密,李太守和王县令都心存了警惕,精心做了安排,就算长公主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关系往来查一个遍,也绝不可能查到什么。”
“南朝有律令,因河堤失修,酿成灾祸,此罪与丢城弃地等同,是死罪,毁堤更是祸及满门,李太守及王县令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顾及一家老小,绝不会吐露半句。”
承安侯神色仍没放松:“万一呢?”
李太守和王县令身上牵扯了私盐案,等大理寺的监察史到了杭州,就要着手调查,大理寺查案的手段向来厉害。
福安又道:“杭州有修河司,一旦情况不对,李太守和王县令,就会揭发修河司贪墨河道款,导致河堤失修,长公主会将矛头对准修河司,绝不会波及到您的头上。”
因南朝水灾频发,朝廷于工部辖下设‘都水监’,并在地方设‘修河司’,负责河道修缮工事。
修河司政令仰承工部,独立于地方官府,但有关河道上的事,却仍越不过地方官员。
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一旦情况不对,立刻祸水东引,将一切过错推到修河司身上,让他们做替死鬼。
这些个修河史,每年经手这么多河道银子,没一个是干净的,只要朝廷一查,上上下下都难逃罪责。
承安侯顿时放心了许多。
一听安排了替死鬼,贾长史的脸色也好看许多:“林氏是杭州望族,承安侯与浙州骨肉相连,如今长公主去了杭州,侯爷最好不要再插手浙州,及朝中【倒长】之事,最好是想办法将浙系那边的一切干系都断干净了。”
承安侯颔首,他心中一阵恍惚,想到了弦照那天说的话。
第233章:罪无可恕!
——我们同长公主是权力之争,是立场之争,无分对错,可一旦毁堤造孽,那就走了邪路,走到了陛下及天下万民的对立面。
——自古邪不胜正,您不会成功的,不会成功的……
也许弦照是对的。
六月九日,小雨。
姜扶光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烛火已经燃尽,只唯一堆蜡油,屋里一片昏暗,阴暗晦涩的光亮,从纱窗透进来。
身上有些酸软无力,但身子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沉了。
睡了一晚后,她的病症好像减轻了许多。
她有些恍惚,昨晚她好像梦到了姬如玄,还抓到了那只之前在梦里一直想抓,却始终抓不住的手。
那手如印象中一般坚实有力。握着她时,密密匝匝的包裹感,力道却很轻柔,令她有一种被呵护,被疼惜的感觉。
梦中的一帧一帧,都是那样真实。
真实到,姜扶光撑起身子,从榻上坐起,忍不住四下张望,却看到璎珞,靠坐在床榻前睡着了。
姬如玄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姜扶光徐徐吐出胸腔间的一口浊气,身子渐渐恢复气力,连日来昏沉的大脑,轻松了许多,感觉精神充沛。
璎珞醒了过来:“主子,您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许多,”姜扶光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嗓音没那么哑了,“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璎珞缓缓低下头:“您没事就好。”
姬公子临走前交代过,不要告诉长公主他来过的事。
梳洗完毕后,璎珞端了一碗四红粥过来。
四红粥软烂,入口便觉得绵软香甜,姜扶光不由一顿,看着碗里的粥,神情有些恍惚。
大约是病了许久,味觉出了问题吧。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有人叩了叩房门。
“进来!”
暗卫打探了消息,回来禀报:“长公主一连往杭州郡及新安县,发了二十四道加急文书,但衙门却并未将文书内容公开。”
羽林卫是陛下的人,用起来不如自己人顺手,临行前,长公主派了一百暗卫前往杭州郡刺探消息。
姜扶光蹙眉:“可有按照文书内容执行防洪措施?”
“有,”暗卫接着又道,“但执行情况并不太好,但凡涉及银钱方面,就以款项不足塞搪。”
倘若出了问题,朝廷一查,衙门确实在尽力防预潮讯、水患,但河道款项不足,衙门没钱,能怎么办?
衙门也尽力了。
错处顺理成章就到了,不肯多批款项的长公主身上。
地方官员同京里的承安侯里应外合之下,长公主难逃罪责。
“自承安侯降爵,叶尚书倒台之后,我一直防着他狗急跳墙,”姜扶光笑容带了一点凉意,“原来搁这里等着。”
承安侯和浙州大小官员串通一气,延误灾情,扩大灾情,要利用新安县灾情扳倒她。
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但想到承安侯为达目的,通敌卖国的行径,姜扶光不由遍体生寒。
倘若大坝是人为毁坏……
“大坝冲毁之后,杭州郡大小官员都是什么反应?”
脑中浮现了昨日进入客栈,大厅里歌舞欢笑的一幕。
姜扶光心里堵得慌,倘若杭州郡真正紧急投入到抗洪救民之中,地方商绅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寻欢作乐。
“李太守下令加固河堤,并将衙门里的衙役投入到救民、筑堤之中,新安县十里八乡的村民,也都积极配合,但,”暗卫语气沉了沉,“衙役消极怠工,近些日子,一直传出欺压百姓,与百姓起冲突的传闻。”
姜扶光心里阵阵发冷:“杭州郡至今仍未准备赈灾事宜吗?”
“衙门已经在开仓放粮了。”暗卫道。
“也就是说,粮食还没赈下去?受灾的数万灾民呢?”她陡然拔高了音量,声音透了一丝锐色,“是如何安置?”
据离大坝决堤,已经过去十来日了,赈灾粮还没有发?!
倘若她没来新安县,外有浙系官员串通一气,欺上瞒下,朝内有承安侯掩护包庇,会有多少老百姓,因承安侯的一己私欲而受灾,又有多少灾民,因官府故意延误、扩大灾情而死去?
而这一切的严重后果,就全成了她的责任。
“王县令在各大乡镇外的空地上,临时设了安置点,灾民都安置在那边,”暗卫又道,“衙门发了榜文,请求当地世家商绅协助赈济灾民,杭州郡岳家,联合了当地世家商绅捐助难民,这些日子,难民营消耗的粮药物资,都是杭州郡一带的地方商绅及世家自主捐助。”
“荒谬!”姜扶光勃然大怒。
杭州自古人杰地灵,世家豪族林立,其中以林家势大,岳家传承最久,底蕴也最深。
不过,在林家得势之后,就疯狂打压杭州郡其他世族,导致岳家及其他世家衰微。
姜扶光冷静下来后,吩咐:“去查查新安县大坝被毁一事,这么重要的事,李太守及王县令,肯定会找信得过的人去做,集中所有人脉,查他们祖宗十八代所有关系往来,一个也不要放过。”
杭州郡大小世家林立,林家虽然得势,却从不是林家一手遮天,尚还有被林家打压的岳系世家。
这世上聪明人多的是,李太守延误灾情,难免会惹人揣度,只要有人怀疑,就会有人留意。
她可不是那些身单力薄的监察史,到了地方之后,事事都要仰仗地方官员的协助才能办成事。
一百羽林卫,一百长公府暗卫,个个以一抵百。
蝼蚁焉能撼动大树?
暗卫心神一凛,领命而去。
屋里安静下来,姜扶光渐渐冷静下来,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方觉浑身竟冒了一身冷汗。
倘若她没来杭州郡,就永远不会知道,承安侯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为了对付她,竟不惜牺牲新安县这么多无辜的百姓。
罪无可恕!
从新安县潮讯,至今十余日,官府不作为,想来新安县那边的情况已经十分严峻。
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受灾的百姓们,正在饱受怎样的痛苦?
第234章:遇袭
姜扶光越想越不安,唤来了璎珞:“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去新安县。”
璎珞连忙劝道:“现在客栈里只有三个暗卫在,不如等他们回来后再启程?”
长公主带来的人虽多,但一部分羽林卫在淮安一带探查私盐,一部分先行抵达的暗卫,还没收到传讯前来会合,身边本就人手不足,又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不用,”姜扶光面色凝重,“我们一行人带着护卫,已经有些惹眼,杭州郡情况不对,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
她现在还不能掌控整个杭州,曝露身份后,就要受地方官员的掣肘,这样对她十分不利。
姜扶光心中一阵紧迫:“灾情刻不容缓,我要立刻去新安县,查实李太守和王县令延误灾情,才能借机发作,顺利将杭州郡控制下来,迅速投入到抗洪救民之中。”
璎珞见长公主面色坚决,只好下去准备。
这一准备,就是半个时辰。
姜扶光蹙眉:“简单收拾一些东西,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璎珞目光闪了闪,缓缓低下头:“长公主还病着,奴婢去厨房准备了五神汤和一些四红物粥。”
她出去之后,碰到了姬公子。
得知长公主要提前出发前去新安县时,姬公子看她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要将她凌迟。
“你就没劝着?”他嗓音发凉。
璎珞手心隐隐冒出黏腻的汗,几乎不敢抬头看他:“那也要能劝得住才是。”
姬如玄微叹一声,取下了腰间的药囊,递给璎珞:“疗疾丸,临睡前吃一粒,培元丹放在吃食里,每日一颗。”
璎珞松了一口气,接过药囊。
姬如玄想了想又道:“外面还在下雨,路上积水泥泞,至少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新安县,准备炭火带上,厨房还有一些四红物粥,我再准备一些五神汤,疏风散寒,让长公主在路上用。”
等准备好一切,已经时半个时辰后了。
这一路,远比想象之中要更加难走,满地泥泞,马车颠簸摇晃,姜扶光在马车里晃荡了一个时辰,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她筋疲力竭,整个人头昏脑胀,昏昏沉沉地靠在璎珞怀里,璎珞喂她喝了几回五神汤,又喂她吃了一些粥。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突地停下来了。
身体猛然一晃荡,姜扶光也清醒过来:“璎珞,我们到了吗?”
淅沥的雨声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寂静中,空中传来一声声尖啸声,一支支箭矢划破风雨,钉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是铁桦木所制,铜铁不穿。
璎珞猛然抱紧了长公主,将她护在怀里:“长公主,我们遇袭了。”
姜扶光满眼惊骇,袭击她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匪徒。
杭州郡一连下了十几日的雨,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匪徒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来劫人。
弓箭是严管武器,只有军队和贵族才能配备,普通匪徒不可能获得。
那么最大可能是,这些人是专门埋伏在这里等她?
姜扶光呼吸微凝,金蝉脱壳之计,还没那么快拆穿。
为了防止泄露行踪,她特地避开了官驿,才抵达杭州郡一晚,怎么会这么快就走漏了消息?
难道是内鬼?
不!
羽林卫和长公主府的暗卫,绝不可能有问题。
最大可能是,她离京的消息,在宫里就已经曝露了。
那些人推算了她抵达的时间,提前在前往新安县的途中,进行埋伏。
是了!
马车外,卫四放了救援信号。
一阵弓弦嗡嗡齐鸣,箭支齐飞,卫四、卫十二、卫九三人,内力激荡而出,长刀不停挥动,劲风磅礴。
一阵刀光交错,箭矢纷纷坠地,跌落在泥泞里,有几支漏网之箭,射到车厢上,却连车厢都伤不到。
是铁桦木制的马车,其坚固比铁器更甚。
躲在暗处放箭之人,大约也意识到弓箭伤不了长公主。
山坡上出现了二十几个杀手,黑衣劲装,蒙面包头,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双眼,将马车包围。
还有几个人拉紧弓弦,站在山坡上,随时准备配合杀手,在最合适的时机进行干扰,寻机射杀敌人。
为首的男人眼神阴冷,拔出佩刀:“长公主,我们在这里等了你好几天,哈哈,果然不出所料,你一路为了避人耳目,便是来了杭州郡,也不会大张旗鼓,身边更不会带太多人在身边。”
姜扶光深吸一口气,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果然,孤在宫里就已经曝露了。”
为免走露了风声,陛下派皇城司和羽林卫层层守卫,出宫当晚,她装扮成小太监,同宫中负责采买的车一起出宫。
没想到,便是这样小心,仍然走漏了消息。
“长公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埋伏这么多人,是为了对付羽林卫,没想到长公主身边竟没有一个羽林卫,且只带了三个护卫,真是天助我也。
“想杀我的人是谁?”姜扶光出声询问,“承安侯,还是另有其人?”
“去地狱,问阎王吧。”领头一声令下,二十几个杀手,立即挥舞着利刃,随他一起冲向卫十二他们。
对方人多势众,连身手也不弱,卫四和卫十二、卫九平静的面容,渐渐有了凝重之色,面对接连不断的攻势,还有山坡上,时不时射来的冷箭,三人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马车旁边。
男人狂吼一声:“杀!给我杀……”
听着马车外厮杀惨叫的动静,姜扶光苦笑一声,这一次真是失策了。
卫四虽然放了求援信号,但山中泥泞难走,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许久才能赶到,对方人多势众,个个身手不凡,卫四他们便是以一挡十,也不可能撑这么久。
方才三言两语的试探,她几乎已经肯定,这些人绝不是承安侯派来的。
金蝉脱壳之计,就是针对承安侯,他不会这么早察觉,也在静待时机,等杭州郡灾情进一步扩大的奏报进京后,给她致命一击。
承安侯和杭州牵扯太深,得知她来了杭州之后,避之还唯恐不及,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插手浙州之事?
第235章:取你性命的阎王
姜扶光心思念转,突然笑了一声:“要杀我的人,不是承安侯吧!”
领头的杀手眼眶不由紧缩,被卫四一刀逼退。
“孤没猜错的话,”她实在太过疲惫,又忍不住咳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咳声,从马车内传出,清晰入耳,“你们是朝中某些旧派残党派来的吧!在先帝时,就盘踞在朝野内外,宫里宫外都有眼线,孤的金蝉脱壳之计,之所以这么快被对方知悉,问题出在宫中。”
领头人心中狂跳,一时不察,手臂被卫四划伤,他顿时反应过来,长公主是在故意干扰他。
以此为三个护卫减轻压力,争取喘息的时间,让她们支撑更久。
“不要听长公主说话。”领头人听到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姜扶光面色平静:“从南书房到未央宫这一段路程,都有哪些人当职,以羽林卫的手段,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找出一串葫芦。”
但凡她能活着,势必要曝露对方埋在宫里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