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姜扶光沉默了一下,摇头:“事关重大,便麻烦公公了。”小德子无奈,只好继续通传。
太极宫气象巍峨,拔地数丈,离地三十九台步阶,四周层峦叠嶂,仿佛坐落群山之巅,孤立苍穹。
姜扶光极目眺去,能看到一座座恢弘宫殿,矗立在雨幕中,檐牙交错、鳞次栉比,五色的琉璃瓦上浮动着潋滟水光。
一阵潮湿雨风拂过,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凉意透骨,姜扶光不禁打了个激灵,拢了拢肩上的毡布斗篷。
南书房里,一片吵嚷声响,其中就数御史台,柳大夫声音最大:“新安县是两县合一而治,如今原遂安那座大坝的堰口决堤,是长公主之过,当初杭州郡李太守奏请朝廷,要加拨修检河堤、河道的款项,被长公主驳回不说,最后只批了二十万两,若当时加拨款项,加固河堤,河堤怎会轻易就被大水冲垮?”
“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的错。”
几道温和的声音打断柳大夫的激愤之语,小声劝他冷静一些。
“怎么能是长公主的错?新安县大雨,徽港潮讯的奏报送进京里后,长公主连日不歇,同工部商量对策,一连往杭州郡发了二十四道加急文书,长公主都操劳病重了,你们还指责长公主?”
“四年前,在长公主的建议下,加修了两座拱坝,将主坝所承受的压力,向两岸基岩转移,减轻主坝承受的冲力,保持坝体稳定,并在河岸下游一带修渠排水、引流、泄洪,这才有了南朝这几年的风调雨顺……”
“臣以为,此事蹊跷,绝非长公主过失,还请陛下派监察史,查明实情。”
“……”
小德子低头走进屋里,屋里争执不由一停。
出了事后,所有人都在推卸责任,可也有人就算陛下瞒了消息,却仍然忧心新安县的情况,带病进宫。
南兴帝彻夜未眠,眼里有红血丝浮现,连嗓音也哑了:“她不肯走?”
“长公主执意要求见陛下。”小德子无奈禀道。
南兴帝揉了一下发胀的额头,目光落在盘踞在案的龙首熏炉,龙口微张,正在吞云吐雾。
是阿琰送进宫里的洪山香。
香入神窍,安神镇心,养精蕴神,他熏了几日后,夜间安眠舒睡,白日精神好了许多,头疼也有好些日子没犯。
既有济世仁心。
亦有贤孝德行。
若为男子,必能再治中兴盛世百年。
便为女子,也能兴国安邦数十载。
“新安县决了一座大坝,淹田数万亩,百姓受灾,水灾仍在蔓延,宫中已成是非之地,朕瞒着她消息,让她安心待在府中养病,她仍是神通广大,自有消息来源,偏要往这是非之地而来。”南兴帝脸色不大好。
她若踏进了南书房,必定要面对众位朝臣的责难。
“长公主忧国思民。”小德子回了一句。
“罢了,今天见不到朕,她是不会罢休的,”南兴帝抚了一下额头,“请进来吧!”
小德子走了出来,请长公主入内。
姜扶光得了允许,褪下毡布斗篷,递给了小德子,单薄的身子透着令人心碎的纤细。
南书房殿中的鎏金灯树上燃着蜡烛,殿中坐了十余个朝臣。
顾相、承安侯、柳大夫、兵部李尚书、户部石尚书等,朝中重臣俱在。
便连称病不出,久不上朝的戚老将军也被惊动了,看着外孙女儿惨白着脸,走进内殿,他沉了沉脸。
南兴帝坐在龙案前翻阅奏章。
姜扶光顶着殿中各人的目光,走上前。
她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可挺直的背脊,仍然透着一股坚韧不折的刚强,承安侯都有些佩服她了。
南兴帝蹙眉,正要赐座。
姜扶光走到殿中,缓缓下跪,将手中的檀木盒举高,嗓音嘶哑,“臣,今日进宫,一为揭发承安侯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咳……”
高烧了一整晚,喉咙本就难受,此时拔高声音,喉咙又疼又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大殿里,咳声不止。
整个南书房都因她一番话震动起来。
承安侯心中一阵骇然,接着又放松下来,他目光阴鸷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后,沉下脸,一语不发。
他不说话,自然有人替他说话。
尤其是柳大夫,本就对长公主不满,听闻此言,顿时怒极当场:“新安县冲毁了一座大坝,淹田万亩,百姓受灾,流离失所,都这个时候了,长公主不思救灾、赈民,只顾着权利斗争,究竟是何居心?”
他一开口,御史台就又有其他官员站出来。
“杭州太守及修河司联合奏报,言明因为河道检修款项不足,检修不彻底,这才导致大坝决堤,并参奏长公主误国误民,请求陛下降罪,以平新安县民怨纷纷,长公主要作何解释?”
“新安县万千黎民,因长公主受灾受难,长公主就没有话要说?”
第222章:承其名,担其责
“眼下新安县的灾情,仍有扩大趋势,新安县是大县,有四十余万百姓,倘若洪水肆掠,周边六大县区,亦要受灾,届时长公主就是千古罪人,至今长公主还在勾心斗角,不思忧患,实在令我等齿冷。”
“……”
南书房大殿里,讨伐声不断。
承安侯不发一言,端着茶杯挡住了唇边淡淡的笑意。
连顾相都蹙眉了:“长公主,此事稍后再议,眼下新安县受灾,满朝上下都在商议赈灾事宜。”
姜扶光咳嗽不停,撕心裂肺。
南兴帝听着这一声赶一声的咳声,一颗心都揪紧了,猛地将茶杯掷向地面。
“住口!
场中诸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南兴帝这才道:“地上凉,扶长公主起身。”
张德全立马过去扶长公主。
姜扶光不肯起身,勉强忍下了喉咙里的咳意:“这是承安侯勾结新安县王县令,及杭州李太守,流通私盐的证据。”
此言一出,场中又是一片哗然。
承安侯握着茶杯的手不由一哆嗦,茶水溅出来打湿了袖子,前段时间,私盐入市,导致盐价暴跌,他察觉不对,连忙命人撤了部分私盐,将价格维持起来了,这件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倒是让长公主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
真是失策。
柳大夫当场就要跳出来,叫戚老将军一个眼神给骇住了神儿,哆嗦了一下,老实坐着没动。
到底是征战沙场半辈子的三朝元老,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骇人的煞气。
南兴帝蹙眉:“为何此时将这事披露出来?”
“眼下洪灾泛滥,水患肆掠,”姜扶光喉咙又疼又痒,声音又嘶哑了一些,“诸如李太守、王县令这等贪脏枉法之人,实不堪一方父母官,又岂会忧国思民,助朝廷救灾济民,若不加以惩处,恐天祸之后,还要酿成人祸。”
南兴帝目光渐渐冷厉:“你所言甚是。”
接下来朝廷会调取大量物资前往新安县,事关百万民生,救灾济民之事,怎可交到这等人之手?
“陛下,官府控制盐业,是为了税收,天下之赋,盐利独占三分,私盐入市,影响户部税收,侵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而且,未经精细加工的粗盐有害杂质多,色质黄黑,长期食用,会导致四肢麻木,出现肌肉和关节疾病,更严重的,会令孩童智力低下,生长缓慢、痴呆,对健康极为有害。”
“历朝历代,无不禁止私盐,一旦查获私盐,无不处以极刑,请陛下明察。”
南兴帝脸色很难看:“呈上来吧!”
张德全连忙上前,接过长公主手中的檀木盒子,呈到圣前。
南兴帝仔细翻看,一应证据齐全,不仅有贩卖私盐的账册,还有销路地点,他目光淡淡瞥向了承安侯。
承安侯呼吸一滞,接着又镇定下来。
私盐一事都是交给王县令和李太守在做,承安侯府确实有干系,但干系并不多,联合朝中一些大臣,未必不能推脱罪名。
只是陛下本就对承安侯府猜忌甚重,出了这事,承安侯府的处境会越来越差。
没关系。
等新安县水灾一事闹大,长公主名声尽丧,遗臭万年,承安侯府就高枕无忧了。
姜扶光又咳了一阵,张德全倒了一杯温水递上去,她摇头不喝,猛地一磕头。
“陛下,新安县大坝决堤,未知情形如何,臣愿意前往新安县,主持新安县抗洪、治水、救灾、赈民之事,与新安县百姓共进退,潮讯一日不退,洪灾一日不平,百姓一日不安,臣誓不还朝。”
此言一出,场中大震。
连一向与长公主不对付的柳大夫,神色也不禁一阵动容,半晌说不出话来。
南兴帝目光阴沉,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不发一言。
“请陛下恩准。”姜扶光再磕头。
承安侯在杭州经营日久,李太守和王县令都是他的人,在去新安县之前,她必须要解决后患,以免到了新安县处处掣肘,不能为民请命,这才有了揭露私盐一事。
私盐本是她对付承安侯的利器,目前查到的私盐已经有六十万余引,这其中涉及庞大利益,简直令人心惊肉跳,倘若能顺藤摸瓜,查实承安侯贩卖私盐的罪名,承安侯府势必获罪。
可惜的是,私盐一案,因调查时日尚浅,目前查到的证据里,有关承安侯府的干系不多,承安侯轻易就能撇清。
终究还是打草惊蛇了。
但她不得不这样做,眼下民为重,己怨为轻,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陛下,最了解大坝的人就是臣,只有臣去,才能尽快助新安县百姓渡过灾难。”姜扶光伏地不起。
“胡闹!”南兴帝忽地站起来,怒目而视,“你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样子了?还想去新安县,你想死在新安县是也不是?”
“新安县大坝以土石建造,因水流湍急决堤也有可能,李太守及御史台弹劾你的错处,还未经查实,你何故急急忙忙将这么大的事往自己身上揽。”
“臣,自请去新安县,并没有将错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臣也并非觉得,自己有罪,而是因为咳,”姜扶光直起身子,直视天颜,咳了一两声后,掷地有声,“臣是护国长公主,承其名,担其责;”
“也因臣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更因臣是朝廷命官,本该为民生谋福;”
“臣,以孤自诩,便是时刻谨记,当居高而善下,名高而责重。”
她嗓音沙哑,透着一股艰涩,却字字响亮,回荡在内殿之中,也回荡在每个大臣的心头。
众人心弦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砰的一声巨响,南兴帝忽然暴怒。
“住口。”
满殿朝臣魂飞魄散,皆是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朝廷是没人了吗?”南兴帝目光阴恻恻一扫跪了满地的官员,冷笑一声,“大事临头,只顾推卸责任,妄加指责,无一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到头来,竟要推一个重病在身的弱女子出来?”
第223章:你会把命给我吗?
柳大夫顿时满面通红,伏地不起了。
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同他一般。
“陛下——”姜扶光跪在堂中,脊背挺直,眼中浮现了血丝,“我外家戚氏,满门忠烈,护国卫民,南荒之地,埋藏了无数戚氏儿郎的忠魂,我虽是女子,亦承戚氏忠心为国,济世仁心,为家国尽忠。”
“来人啊,”南兴帝拔高了声量,立时有两个羽林卫现身,“长公主忤逆犯上,将长公主拘禁未央殿,严加看管。”
姜扶光猛地一磕头:“陛下……”
两个羽林卫走到长公主身前,一拱手:“长公主,得罪了。”
气氛很凝重。
陛下对长公主的拘禁,是暴怒亦是保护,在没有查实新安县大坝决堤的实情前,御史台也不敢再妄加指责了。
“众卿,就没什么要说的吗?”南兴帝神色不明。
这时,工部有官员站出来,跪到殿中:“陛下,臣工部右侍郎温亦谦,自请前往新安县抗洪,治水,查实土石大坝决堤一事,请陛下恩准。”
“臣,御史台黄景州,自荐监察史,前往新安县救民、赈灾。”
“臣,大理寺左少卿,自请前往杭州,调查杭州大小官员贪脏枉法一案。”
“……”
出了大殿,羽林卫连忙放开了长公主。
姜扶光额上溢了一层薄薄的汗,强撑着积攒的力气,顿时如潮水般尽数褪去,她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潮湿的雨风从廊外吹来,她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长公主,”小德子立时过来扶她,“奴婢扶着您。”
姜扶光定定神,靠着小德子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突然驻足,向宫外远眺。
尤记得进宫前,她手里拿着承恩公通敌叛国的罪证。
信封被她用力攥着。
自从姬如玄对她开诚布公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永远对他硬不下心肠,便有太多诡谲算计,可他内心却是那样真挚、纯粹、赤诚。
他已经身处地狱,却始终记得,要为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报仇审冤,要救素叶城中,因他而被流放的人。
这样的姬如玄,怎能轻易就死在尔虞我诈的权谋斗争之下?
他应该活着去救自己想救的人,杀该死的人。
“碰到你这样的赌徒,”姜扶光缓缓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认输。”
“你赢了!”
“可还高兴?”
她撑着虚软的身子起身,裸着一双足,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拿起灯罩,将信封点燃,火舌卷起,信封很快就燃着了。
明亮的火光,映进她乌黑的眼底,火苗仿佛燃在她的眼底。
她掀了一个杯碟,将残余的信丢在上面。
火舌将整封信燃成了灰烬,半点残余也没有留下。
姜扶光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是质子归朝,南北两朝互相交涉,欲重新议和的关键时期,不宜多生事端。
倘若这时,将此事揭露,势必要在南朝引起一番震动,南北两朝的议和,想来也不能顺利进行。
她是为了大局。
为了大局。
思绪回笼,姜扶光听着雨声淅沥,杂乱入心,真的只是为了大局吗?
她笑了笑。
沿途离开了太极宫,进了后宫,姜扶光抖得更厉害了,额头浮现密密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小德子一脸惊慌:“来人,快来人啊。”
姜扶光攥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我没事……就是太累了,别惊动父皇,我睡一觉,睡一觉……”
小德子胡乱着点头。
……
这天上午,陛下连下了十余道圣谕。
长公主忤逆犯上,拘禁宫中反省;
承安侯涉嫌私盐,触怒天颜,责令归还全部涉嫌私盐的脏银,暂停一切职务,彻查私盐案件,补盐税亏空,将功抵过;
任工部右侍郎,温亦谦兼河道监察史,前往新安县抗洪,治水;
……
无垠火海,张牙舞爪,黑烟翻涌弥漫。
姬如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踽踽独行,眼前不断幻化成人首分离,血光飞溅,血流成河的惨景。
一张张熟悉的脸,化为恶鬼在火海沉浮,哭嚎声穿云裂石,尖叫着向他伸出鬼爪,要将他扯进地狱。
“太子殿下,下来陪陪我们呀……”
“快来陪我们……”
“你怎么不下来?”
“快下来……”
“下来……”
姬如玄继续向前,踏过尸山血海,鬼影在他身周飘荡,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对他说着怨毒的话。
“你们天生对立,是宿命的仇敌,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她终将离你而去。”
“你逃不过宿命。”
“哈哈哈……”
“哈哈……”
“我不信命的。”姬如玄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只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一个人:
——倘若我们之间隔了千重万水,你就在原地等我。
——我会踏平这千山重重,万水迢迢,走到你面前。
有人在等他,所以不能停下。
要一直走。
一直走。
走到她面前去,告诉她:“我来了。”
眼前的厉鬼,化作她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娇笑着,用柔媚的声音一声声地唤他。
“君玄哥哥——”
“君玄——”
姬如玄停下了,‘她’躺进他怀中,柔软的双臂,宛如蔓藤一般缠住他的脖颈,微微用力,让他低头俯身。
“君玄哥哥,你会把命给我吗?”怀中的‘她’,仰起脸,朱唇一点口含芳,就停在他唇边。
姬如玄听到自己说:“会!”
怀中的“她”,笑得香肩微耸,雪脯乱颤,婉转的嗓音,宛如嚥啭莺啼,娇嫩得令人想要堵住她的檀口。
“那你留下来陪我,”她又凑过去了一些,红唇似有若无地挑逗他,“好不好?”
“君玄哥哥,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君玄,留下来。”
“陪我。”
“……”
如泣如诉的哀求,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姬如玄极缓地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按进怀里,张了张口……
“怎么回事?”古医师脸色微变,“刚才还好好的……”
他抓起姬如玄的手腕,再为他探脉,神色骤变。
第224章:公子熬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古医师一脸不可置信,“才片刻工夫,公子的脉象,急转虚弱,像是……像是……”
他猛然一个激灵,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一般。
公子熬不住了。
金宝泪如雨下:“不可能,公子身体一直很好,不可能淋了几场雨,突然就不行了,之前明明还好端端的……”
“是余毒反噬,”古医师深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都是他在帮公子压制余毒,“他从小身中奇毒,虽然侥幸解了毒,但余毒深入肺腑,很难拔除,只能以功法压制,他每次运完功,内力耗损,无法压制余毒,就会出现血亏气虚的迹象,这是余毒在反噬。”
金宝愕然地瞪大眼睛:“这、这不是骗人的吗?”
他猛然呆住。
这才是真相,所谓的功法太过刚猛,每次动武之后,就会出现气虚血亏的说辞,才是假话。
九分真话挟杂了一分假话,连他这个贴身伴从也瞒过了。
“他心神大伤,没有求生意志,功法无法压制余毒,余毒反扑十分激烈,能不能熬过去,要看他自己。”
古医师摇头叹息,连忙从药箱里取出一套银针,为姬如玄施针。
“公子,快醒醒,”金宝面色惨白,跪在榻前,一遍一遍地喊他,“长公主来了,她来看您了,醒醒啊……”
眼前的‘她’,不停地大喊着:“留下来,陪我。”
他缓缓将‘她’按在胸前,手臂绕到了她的脑后,手指不轻不重捏着她后颈的嫩肉,嗓音幽冷至极。
“不!”
咔擦一声,他一把拧断了‘她’的头。
他拿回这只手,仔细观察,指节苍白修长,手背筋络,微微凸起,轻轻一握,力量沿着筋络,迸发出来,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一个人的颈骨。
“冒充谁不好,”姬如玄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不可思议地笑,“非要冒充她?”
“孤拿命去喜欢的人,岂会认错?!”
姬如玄感觉身体正在不停地往下坠,深渊无尽,一点点将他吞噬,周围越来越暗,越来越冷。
就在他摊开双手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耀眼刺目,令他睁不开眼,他看到了杨太史,慈爱地向他招手,对他说:“回去吧!”
他下意识伸出手。
杨太史摇摇头,推了他一把,他身体踉跄倒地,杨太史消失了,另一个娇美的少女,撑着一盏玉兔捣药的花灯,缓缓朝着他走了过来。
灯光趋散了四周无尽的黑暗,朦胧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她轻抿着嘴角,颊边的浅梨涡浮现。
“君玄,来!”她向他伸出手。
姬如玄站在原地没动,她是假的,是恶鬼变成的,要将他拖向地狱,让他永不超生,他不能上当。
“来。”她继续伸手。
他颤抖着伸出手,忽然又缩了回来。
假的,一定是假的。
不能上当。
“来呀。”她不厌其烦地伸手。
姬如玄仿佛受到蛊惑一般,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半个时辰后,古医师累得满头大汗,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倒在地上,姬如玄睁开眼睛,视线落到金宝脸上。
“阿琰来了?”他气若游丝。
那时,他隐约听到了这一句。
金宝扑到榻前:“公子,承安侯因为涉嫌私盐,触怒龙颜,陛下让他彻查全国私盐,补户部盐税亏空。”
“不是通敌叛国。”
“您赌赢了。”
公子不是赌了一条命,是真的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姬如玄气息微弱,努力撑开眼睛,张望四周:“她,没有来。”
榻边的金宝浑身一震。
“她呢?”姬如玄要起身。
金宝不敢抬头,小声道:“长公主忤逆犯上,被陛下拘禁在宫中,您就算去了长公主府,也见不到她。”
“为什么?”他声音越来越轻。
“不知道,”金宝哽声,“俞二没有消息过来。”
屋中安静下来,死水一般的寂静。
“嗯。”他应了一声,再次昏迷过去。
金宝心中一急,古医师急忙道:“暂时没事,只是此次功法反噬太过剧烈,对身体损伤极大,可能要在榻上躺几天,才能下地行走,不要惊慌,这阵子仔细养一养,身体就能彻底恢复。”
只要功法运转,余毒就会被压制。
……
王县令的夫人,是林氏旁支之女,长公主从林夫人入手,查到她名下有一家名叫“集雅斋’的古玩铺子。
这也没什么,铺子是正经经营,林夫人也没有沾手私盐,根本不可能查到什么。
坏就坏在,长公主心思缜密,半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
她查到,林氏族中五房的子弟,三不五时就会去这家铺子,脱手一些腻歪的古玩字画,或购买一些看中的古玩字画。
双方买卖,流通金额颇大。
这原也没什么,古玩行当一掷千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林氏是杭州郡望族,买卖东西手笔大,也说得过去。
而且王家和林家是亲戚,照顾亲戚生意,再正常不过了。
但长公主偏就将林氏五房查了一个遍。
至此,仍没查出任何同私盐有关的蛛丝马迹,换作旁人,大约也就放弃了。
但长公主偏就,将林氏五房查了一个底朝天,查出五房花销太大,沿着这条线索,查到五房名下产业的盈利情况。
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
五房名下产业,每个季度的盈收,并不足以支撑一大家子挥霍无度。
由此推断,五房定然还有其他来钱的门路。
顺藤摸瓜之下,查到私盐。
王县令牵扯其中。
那么‘集雅斋’,就是一个脏银转换地,将彼此手中的脏银,经过正常生意往来,在市面上流通,把脏银变‘干净’,就算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查双方的账目,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没有账目为证,证据不足,最终也会不了了之。
但凡长公主大意分毫,就不可能查到林氏族中。
承安侯头一次感觉,自己遇到克星了。
凡走过必留痕迹,便是再谨慎小心,遇到心思缜密,抽丝剥茧的长公主,总要露出几分破绽。
第225章:吃力不讨好
“让我彻查全国私盐案,补盐税亏空,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长公主的意思。”
屡次栽在长公主之手,承安侯脸色铁青。
私盐一案,查到了林氏族中五房,令陛下对林氏大为火光,可家族分枝,也牵扯不到他头上。
坏就坏在,长公主还查到,林氏五房每年‘孝敬’承安侯府大笔银子,这笔银子,就是贩卖私盐的脏银,经过‘集雅斋’生意流通之后,‘洗白’的银子。
承安侯府收了‘脏银’,谁会相信承安侯府和私盐没有关系?
这笔‘脏银’就是承安侯府涉嫌私盐的铁证。
“因为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承安侯府参与私盐获利,就无法定承安侯府的罪,”承安侯双手握拳,狠狠击到桌子上,“可彻查私盐,却是吃力不讨好。”
福安心中也是暗叹:“私盐屡禁不严,是因私盐利润奇高,沿海一带,盐徒横行,千百为群,持械贩私,各地官府、世家、豪绅牵扯其中,陛下让您彻查全国私盐,是为了将功补过,这差事要办到陛下满意,倘若不能查出一些眉目,陛下就能治您一个督案不力之罪。”
“长公主此计十分毒辣,是要借机分化您在朝中的党派势力。”
查出一些眉目,势必要得罪一大批人。
查不出来,陛下这边也不好交代。
承安侯默了片刻:“长公主既然查到了林氏五房,继续暗中调查,定能查到承安侯府身上,她是为了控制杭州郡的局势,这才将查了一半的私盐案揭露出来。”
一旦查实承安侯府涉足贩私,承安侯府的风光也到头了。
长公主不会不清楚这些。
但为了新安县万民,仍是放下了私怨。
连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钦佩,还是庆幸。
“好在,长公主没有继续查下去,”承安侯蹙眉,“眼下情况,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控的地步。”
福安低头不语。
“推一些替死鬼出来,同贩私背后涉嫌的世家、豪绅,及官员私下商量,凑一大笔脏银交公,花钱消灾,让陛下满意了,差不多也能过,虽然得罪了一大批人,同时也掌握一大批官员的把柄,令他们为我所用。”
这种事有利有弊。
福安点头:“那杭州郡那边……”
承安侯蹙眉:“陛下另派了大理寺的官员,前去查明私盐实况,李太守和王县令都保不住了,保不齐还会波及浙州大小官员,现在满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承安侯府身上,不要轻举妄动,浙州的事暂时不要插手。”
刑部虽然管天下刑名,但其实管的还是民。
大理寺只要是重大案情都能管。
大理寺历年来挑选的官员,都是深受陛下信重的寒门仕子,有陛下做靠山,他们很难被世族收买。
大理寺还关联了皇城司,二者经常协同办案。
涉及了皇权,谁也不敢轻易染指。
大理寺掌控在陛下手中,就能基本保证吏治清明,司法公正。
这是要抛弃浙系官员,福安心中不由一紧:“这样一来,承安侯府在浙系多年的经营,也要毁于一旦。”
从皇城司到兵部,再到浙系,承安侯府真是损失惨烈。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侯爷要不惜一切代价除了长公主,有长公主在的一天,承安侯府就永无安宁之日。
“对了,”承安侯心中在滴血,蹙眉又问,“新安县大坝毁堤一事,可有处理干净?”
王县令办事还是十分牢靠,只是王县令很快就要获罪,他担心王县令嘴上不牢。
“长公主涉政以来,主张兴修水利,让陛下越来越重视工部,工部得了不少甜头,故工部向来同长公主同气连枝。”
“陛下派了温亦谦查实大坝详情,对我们很不利,温亦谦不仅出身寒门,为人也迂腐得很,时常与一帮寒门学子,赞扬长公主有济世之仁心,更有治世之胸怀,对长公主推崇倍至,是长公主在朝中最忠实的趸拥,这人有些手段,定会想方设法替长公主摆脱干系。”
福安立马道:“侯爷请放心,毁堤淹田,祸害百姓,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王县令就是再蠢,也不会吐露半句,否则他满门都保不住了。”
死自己一个,还是死全家,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择。
承安侯这才放心了。
“再等等,”承安侯缓下了心中的焦躁情绪,“等新安县的灾情奏报进京,就放出消息,大坝因检修款项不足,检修不彻底,这才被大水冲垮,将矛头指向长公主误国误民……”
新安县的灾情,一时半会很难估量统计,奏报还没进京,陛下将长公主拘禁在宫中,是为了保护长公主,不让长公主受到太大的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