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睡着的娇人儿,脸色白的近乎透明一般,仿佛精美易碎的薄胎玉,显得格外脆弱娇柔。为了平衡太尉府和承恩公府的争斗,她从五岁起,就被南兴帝推向了前朝。
为了改变太尉府被掣肘,戚家军被打压的局面,她十二岁开始涉政,在朝堂上同那些老臣们据理力争。
她聪明沉稳,冷静睿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明知道自己在朝中孤立无援,需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亲信党羽,兵部尚书的位置,仍然说让就让出去了。
南兴帝很信任她,她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安排自己的人,培植自己的党羽很容易。
结果她没有。
是因她清楚,兵部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唯有李尚书重掌兵部,才能尽快清除多年弊患,使朝堂尽快安稳下来。
……
她制定律法,男人打妻子,会被官府剃阴阳头,在大街游行,被大臣反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就是不孝!”
她当庭反问:“男人打自己的妻子,不仁不义不礼不信,连畜生都不如,还讲什么孝心?”
把反对的官员怼的无言以对。
她推行嫁妆保护制,女子嫁人后,嫁妆归夫家,却不属于夫家,妻死,嫁妆只有嫡出子女可以继承,若无子女,则要归还娘家。
她鼓励滋生人口,女子怀孕,其夫免劳役,女子生产后,可向衙门领取贴补粮食和银钱。
……
南朝人口滋生这么快,呈现了如今这繁荣局面,她功不可没。
姜扶光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风光。
姬如玄黑眸低垂,见她眉头微蹙,轻柔地扶起她,将软枕往上挪了一些,她翻身侧睡,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眉头渐渐舒展。
姬如玄坐到庑廊下的案上。
天气炎热,庑廊背荫,姜扶光喜欢在这处庑廊下纳凉,时常在庑廊下处理公务。
他时常拿一本姜扶光常看的书陪在一旁,互不干扰,看书久了,一抬眼,就能看到她伏案的身影。
时常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挑了一支姜扶光常用的玉管笔,温润的羊脂玉上,雕了精美的兰草,握在手中透着温润感。
他挑了最薄的纸张,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封信,卷成了长条状,以指为哨。
不到片刻,灰蓝色的游隼,从高空向下滑翔,收翅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轻抚着游隼的毛,将信塞进游隼腿间的信筒里。
这个小东西,不仅飞得高,速度迅捷,而且十分凶猛,不会被射杀,在天空几乎没有天敌。
传递消息的速度是鸽子的数倍。
游隼咕咕叫了几声,蹭了蹭主人的手,振翅高飞,转眼间就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空中。
姜扶光仍在昏睡,呼吸声很轻,双颊晕红,鬓角出了微汗。
姬如玄坐拿着蒲扇,给她打扇。
午后,卷起一阵大风,天边阴云笼罩,云层翻涌。
天色昏暗。
“要下雨了。”姬如玄将庑廊下的竹席放下,挡住了肆卷的狂风。
闷雷滚动,云层压得越来越低,天幕仿佛要塌下来一般,城楼上的城尉兵,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乌黑。
几匹快马利箭一般,冲到城门下,一甩手将一个令牌,抛上高墙,急声大喊:“北边急报,速开城门。”
守城尉兵接过令牌一看,是北边八百里加急,连忙大吼:“开城门,快开城门。”
轰隆一声,紧闭的城门被拉开。
快马宛如疾箭,冲进了城门缝中,在街道疾驰,蹄声如雷,风吹衣袍哗哗作响。
“北边急报,速速退避。”
作话小科谱~
第213章:扑到他胸前
“北边急报!”
“速速退避!”
一行人一边疾马飞驰,一边放声高喊,永安街不管是人还是车,连忙退避让行。
漫天乌云狂卷,铺天盖地,黑云汹涌而下,云层间掠过一道道雪亮电光。
风声响彻大街小巷。
姜扶光睡了一个时辰了,脸色终于不像之前那样难看,姬如玄取了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她醒来的时候,庑廊里一片昏暗,狂风吹打着四周的竹席。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
“醒了。”耳边传来嘶哑的声响。
就见姬如玄坐在锦凳上,神情专注地看她:“头还晕不晕?”
“不晕了。”她摇摇头,刚睡醒,她显得格外乖巧,神情很柔软,脸上带了一抹刚睡醒的红晕,显得娇艳可人。
“喝了。”
他声音暗哑。
姜扶光接过碗,发现是一碗四神汤。
她低头喝了一口,味道清淡鲜香,一碗下肚,顿觉神清气爽。
“我睡了多久?”
刚睡醒,她眼角微红,像抹了明艳的胭脂,隐约带了几分天真妩媚,姬如玄回答:“快两个时辰了。”
“这么久啊。”
姜扶光连忙从榻上起身,她身上有些绵软,起身太急,身子突然一歪,姬如玄手臂横在她腰间,将她往怀里一带,她踉跄着扑到他胸前。
“姬如玄……”嗓音又娇又软。
姬如玄眼眸颤动,忍不住低头看她,庑廊下一片黯淡,可她白玉般的面容,却明珠生晕,莹润皎然。
“我不晕了。”她小声说。
姬如玄一语不发,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拥而立,他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感觉就像抱了一团软玉,温香娇暖,春水般细柔。
呼吸缠绕,气息交融,她仰起脸看他,红唇微张。
姬如玄低头,离她越来越近。
风拍打着庑廊下的竹帘,发出声响,越显得庑廊里一片幽静。
“长公主!”庑廊外面传来一声叫唤。
姬如玄放开她。
“长公主,”璎珞急步走进庑廊里,“北边有急报进京,陛下急召您进宫议事,德公公在前厅候着。”
北边急报?质子邦交议定后,连月来,两国边境安稳,姜扶光目光微顿:“可有提过,所谓何事?”
璎珞摇头:“不曾。”
姜扶光连忙同璎珞一起出了庑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驻足回头,见姬如玄站在庑廊里,身影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很黯淡。
“我去去就回,”她忍不住说了一句,接着又道,“北苑潮湿,我做了一些芳香燥湿的香药,走的时候,别忘了让珍珠拿给你。”
姬如玄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姜扶光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莫名晦涩,却也来不及多想,匆匆随璎珞一起离开。
姬如玄看着消失在长廊深处的身影,目光幽深难言。
该来的,始终要来。
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嗞嗞地将天空撕裂,厚厚的黑云里,哼起了闷雷的声响,街上空无一人,唯独一辆马车,在空荡荡的街道疾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炸响,那一瞬间,仿佛连天地都在震颤。
狂风肆虐,乌云压城,雷声轰鸣,层层黑云笼罩,电光在天际狂舞,姜扶光被小德子引进了南书房。
顾相、承安侯,御史台柳大夫等十余位大臣,已经在书房等候。
姜扶光顿时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南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南兴帝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目光一扫书房里的诸人,说了一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北朝十位使臣,于三个月前,在北雁关被杀害,北朝陛下修书向南朝询问,为何使臣迟迟不归。”
她陡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林弦照回京后,就称病不出,连向父皇复命,也是由皇城司李校尉代劳。
是因林弦照早就回京了,还带回了北朝使臣被杀的消息。
陛下防止走漏了风声,遮掩了林弦照归京一事。
姜扶光不由遍体生寒,情神不由一阵恍惚,脑中浮现了,进宫前,姬如玄站在黯淡的庑廊下,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神色间透了晦涩。
他从没告诉过她这件事。
姜扶光眼眶发热,轻颤了颤眼睫,缓缓敛下了双眼,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
“使臣被杀三月有余,为何北朝直到现在才发现不对劲?”她声音干涩,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北朝皇帝说,北雁关外等待接应使臣的一百精兵被杀害,导致消息滞后。”南兴帝声音嘶哑。
姜扶光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朝作为战败国,派使臣出使南朝时,护送的精兵是不允进入南朝疆土,全部候在北雁关外,等待使臣归国,在踏入北朝领地后,才会继续护送使臣归朝。
“而且,”南兴帝继续道,“有人两度冒充北朝使臣张成显,向北朝传递消息,说出使归期暂缓。”
北朝虽然觉得奇怪,可人在南朝,一时也不好追问什么。
南北两朝路途本就遥远,出门在外,总会有诸多意外,比如大雨积泥,山路塌方,马车损坏等等,行程因各样原因耽搁,也是常有的事。
“就没人发现消息有问题?”顾相觉得不可思议。
“经多方鉴定,传递消息的字迹,是张成显无疑。”南兴帝又抛出另一个疑点。
姜扶光已然明白了。
张成显是姬如玄的人,他在临死前,已经写好了传递消息的信笺,他在北朝定是极有名望,所以没有人怀疑他。
“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姜扶光声音暗哑。
不可能查到,谁能想到一个初来南朝的质子,会有能力在南朝布下如此杀机?
就连她都没有发现不是吗?
书房里沉默了一瞬间。
“不曾,”南兴帝微叹一声,“羽林卫和皇城司都出动了,没有查到丝毫蛛丝马迹。”
顾相脸色不好看:“可有怀疑的人选?”
南兴帝同样摇头:“作案手法,与当年的旧派残党相似,作案的动机,也是为了搅弄南朝局势。”
顾相神色凝重:“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有些棘手了。”
书房里又是一静。
第214章:质子还朝
“北雁关外接应使臣的北朝精兵被杀,也就是说,北朝并没有证据表明,使臣是在南朝的领土上被杀?”
顾相点出了重点。
南兴帝颔首:“即便如此,使臣在出使南朝期间被杀,南朝嫌疑很大,南朝也拿不出确实的证据表明,使臣不是在南朝的国土上被杀,南朝难辞其责,北朝也不会善罢甘休,两国好不容易议定的质子邦交也将岌岌可危,北边将再起干顾相蹙眉:“岭南那边局势严峻,云中国也不得不防,此时不宜同北朝再起干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道青白闪电,仿佛要从窗纱透进屋里来。
南书房里静了片刻。
姜扶光缓缓抬头,神情已然一片平静:“据我所知,北朝俞家衰微之后,北朝应对羌族入侵,也相当吃力,尔今羌族虎视眈眈,北朝想来也不愿同南朝再起干南兴帝看她:“你有何建议?”
姜扶光猛然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刺痛了掌心的嫩肉,一直疼进了心里,她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恢复清明。
“北朝使臣被杀,南朝确实难辞其咎,便主动退让一步,允质子还朝,表达南朝与北朝继续邦交的诚心。”
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
姬如玄早算到了这一天。
在他被送到南朝做质子那一天,他就为自己铺好了退路。
他在南朝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精密算计的。
那么她呢?
是否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书房里气氛凝重。
雪白的电光,从窗纱透进,映亮了南兴帝晦涩的面容,也映出了他眼底涌动的深沉之色。
姜扶光心口发闷,微敛的双眼里浮现了酸涩,她静静地站着,身形凝定不动,浑然不觉周围涌动的暗流。
良久过后。
南兴帝声音淡淡:“朕听闻,你一向同公子玄交好,往来也十分密切。”
“请陛下容禀。”姜扶光连忙跪地,嗓音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在一瞬间透了一丝干哑。
“你说!”南兴帝语气沉沉。
“北朝战败后,割让了三座城池,并进献了大量的奇珍异宝,遣送质子来南朝议和,”雷声休止,电光又闪,姜扶光声音平静下来了,“如今北朝使臣出了差错,南朝难辞其咎,为免两国再起干戈,三样总要归还一样。”
顾相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沉默不语的承安侯,却忍不住发难:“质子是两国邦交的纽带,为什么要允质子还朝?质子还朝后,质子邦交还算不算数?两国之前围绕质子邦交,签订的各项议和条款,还算不算数?长公主敢说你此举,就没有半分私心?”
南兴帝目光盯紧了姜扶光。
“那依承安侯的意思,该归还什么,才能既体现南朝对于使臣被杀一事的歉意,又表达南朝继续与北朝交好的诚心,还能不损南朝利益,不失南朝体面威严?”
承安侯冷笑一声:“我南朝金银财宝多的事,大不了将北朝进献财宝送还,再补偿一些。”
姜扶光轻笑:“孤打你一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可还行?”
承安侯不由一噎。
“北朝陛下缺的是金银财宝吗?”姜扶光继续问,“敢情两国邦交大事,在承安侯眼中是如此儿戏,拿点钱财就能解决,北朝泱泱大朝是你用钱就能打发得了的吗?”
承安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长公主说话的语气非常冲,每个字都透了尖锐的嘲讽。
他同长公主打了许多年交道,长公主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语言不疾不缓,态度不紧不慢,面色从容不迫。
从没见她这样尖刻的样子。
有些不对劲。
“但凡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姜扶光语气透了几分咄咄逼人,“你此举,由内而外都透了轻慢之意,北朝焉能心平气和?”
顾相颔首:“长公主言之有理。”
否决了归还财宝这一提议。
南兴帝面色和缓了一些。
姜扶光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中躁意,让自己冷静一些:“陛下,质子与城池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讨论。
不管什么时候,疆土都摆在首位,北边的三座城池都已经完成了相关交接,南朝已经完成了边城驻防事宜。
吃到嘴里的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
南兴帝终于问:“你为什么认为允质子还朝,北朝就会接受南朝表达的诚意,须知北朝皇帝,并不待见这个皇长子,甚至干出了将嫡长子送来做质子的荒唐事。”
“两国邦交,首重诚心,而诚心是建立在,双方互相尊重的基础上。”
姜扶光垂下眼睛,挡住了眼中越来越酸涩的情绪:“质子是北朝曾经耻辱的证明,南朝主动归还质子,就代表双方愿意站在更平等的地位上,继续商议和谈一事,南朝没有任何损失。”
“质子邦交不是一劳永逸,如陛下所言,北朝皇帝并不在意这个儿子,靠质子邦交维系两国和平,又有多少约束力呢?”
“眼下南北两朝都有外敌环伺,谁都不愿再起干戈,两方更应该尽弃前嫌,开诚布公,站在利益的立场上,再议对双方更有利的邦交条款,两国邦交,利益才牢不可破,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顾相当即表示:“臣附议。”
承安侯虽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长公主言之有理,承安侯府才是最不希望看到,南北两朝再起干否则,承安侯府大败北朝的功绩,也将尽丧。
他低下头:“臣,亦附议。”
南兴帝这才柔声道;“起来吧!”
他并非怀疑,她此举有私心,而是他深知女儿脾性,知道她最重情义,公子玄来了南朝之后,助戚老将军缓解了腿疾,还献奇药治愈了她母妃的病。
他听说过不少,长公主同公子玄往来从密的消息,也知道她有分寸,但他若不主动提出质疑,其他朝臣就会提出质疑。
姜扶光却没有动,只道:“臣,愿意作为此次出使北朝的使臣,同北朝重新签订议和条款,请陛下恩准。”
第215章:天生对立
南兴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连语气也加重了:“此事,容后再议。”
北朝使臣在南朝的国土上被杀,足以证明有一股势力潜伏在暗处,打算搅弄南北两朝局势,此次北朝之行凶险万分。
她怎么敢?
议事完毕,天幕已经黑沉。
“大雨将至,路上不好走,今天就留在宫里吧。”南兴帝听着屋外,时不时炸响的雷鸣。
姜扶光低头:“府中尚有事务没有处理,不便留在宫里。”
南兴帝看她苍白的憔悴的面容,蹙眉:“这几日,工部官员频繁出入长公主府,长公主府的文书,也连续不断地往宫里送,你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好好歇息,朕不日将钦点监察史前往杭州郡,监察徽港水患,及百官言行。”
长公主发往地方的文书,是要由陛下批核之后,才会下发到地方,自然也知道她操劳甚重。
“事关百万民生,不容半分轻忽。”姜扶光声音艰涩。
南兴帝轻叹一声,没说什么了。
一个私心太重,只计较个人得失,一个有济世仁心,胸怀天下。
扶光为何不是男儿身?
姜扶光披着挡风的斗篷,走出南书房,看着仿佛就要坍塌下来的天幕。
这场大雨已经酝酿了将近两个时辰。
小德子拿着雨伞,一激灵小跑过来:“长公主,可是要出宫了?奴婢送您一程。”
到了午门。
姜扶光从小德子手中接过雨伞:“快回去吧,免得下雨淋湿。”
小德子站在午门,看着长公主一脚深一脚浅,慢慢走出了宫门,他揉了揉眼睛,黑压压的天幕,仿佛正压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将她衬得那样渺小,可她挺直的背脊,却有一股撑天立地的锋利。
仿佛只要她在,这天就不会坍塌。
马车就在不远处,璎珞拿着雨伞急步走过来,担心雨落得急,将雨伞撑开了。
姜扶光沉默不言,站在连枝海棠的花伞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
姬如玄站在马车旁看她,午门外狂风呼啸,风吹落她头上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绝艳出尘的面庞,乌光柔亮的黑发在青白电光照耀下,似笼了一层乌润光泽,似有光晕流转。
她驻足顿步,止步不前,视线从清晰到模糊。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焦雷在众人头顶炸开,仿佛一瞬间,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姬如玄几乎下意识上前了几步。
隆雷疾电之中,骤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声,黑云压城,雨滴狠狠砸下,倾刻间,在天地之间,拉开一张万丈雨幕。
姜扶光站在雨伞下,仍被溅落汇集的雨水,打湿了裙摆。
雨幕下,她视线氤氲潮湿,变得模糊不清,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道玄色身影伫立在雨中,任脸上雨水冲刷而下,纹丝不动。
“走吧!”她抿了下唇,踩着水花四溅,继续前行。
璎珞感觉到长公主心情不好,撑伞不言。
模糊的身影,在雨幕中变清晰一些,可以看到嶙峋轮廓,姜扶光目不斜视,直视前方,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走在伞下与他擦身而过。
在离开南书房那一瞬,脑中被压抑的,纷杂的念头,纷沓而至,心中酸涩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有想过要怎么面对姬如玄?
可当她挟着纷杂的思绪,缓缓迈出宫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倏然明白过来,这从来不是什么选择题。
她和姬如玄,一个南朝长公主,一个北朝质子。
命运注定,永无交汇。
所谓的相识、相知、相惜,不过是她自以为是。
他们终将回到各自的道路,进行各自的人生。
这样很好。
欠她的,他还了两条命给她。
欠他的,她便恩怨两消,以作还报。
下次见面,他是身负谶言,统一南北的人皇。
她是护卫社稷的南朝护国长公主。
此消彼长。
天生对立。
姬如玄一语不发,暗色双眸凝视着她,眸中倒映出天际的电光,以及倾盆的雨幕。
“回去吧!”这句话,是对璎珞说的,也是对他说的。
下一刻,她的呼吸哽住了。
姬如玄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手指发烫。
姜扶光驻足僵硬。
大雨模糊了整片天地,目极所见,皆是一片模糊。
雨水哗哗流淌,姬如玄上前一步,走到了伞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雨滴顺着下巴滴落,他狼狈的看着姜扶光。
姜扶光仰头看他:“我向陛下建议,允质子还朝。”
雷声停了下来,她的声音响在哗啦的雨幕里,冰凉的雨滴,从他的下巴上,砸在她的面颊上。
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没有将北朝使臣是在南朝被杀的证据,交到北朝皇帝手中。”姬如玄声音沙哑,眼眸低垂,猛然按住她的后背,将她沉沉地按在胸前。
所以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抱着她,缓缓闭上眼睛。
“我知道。”她声音很平静。
姬如玄来南朝的目的,就是为了搅弄南朝局势,只要将证据交给北朝方,证据确凿之下,南北两朝将再起干他的目的达成。
如今双方还有转圜的余地,是他手下留情。
“阿琰。”姬如玄眼眸轻颤。
姜扶光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一阵恍惚,半天回不过神,许久之后,才感觉自己浑身发凉。
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湿漉漉的衣裳浸湿了她的衣裳。
雨声滂沱。
撑伞的璎珞,震惊地看着伞下相拥的两人。
回到长公主府时,姜扶光的衣裳已经湿透了,珍珠准备了药浴,她泡了两刻钟,身上的凉意已经驱散了。
姜扶光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打开暗盒,从中取出一个扁盒。
珍珠为她梳了一个高髻,在乌发上妆点了精美的钿花,姜扶光打开扁盒,从盒内取出一根凤凰玉簪。
珍珠眼神微顿,公主名下所有的首饰,都有专门登记造册,这支凤凰玉簪她是第一次见到。
既没经过她的手,那便是旁人私下相赠。
在南朝,簪子是定情之物,男子赠簪给女子,代表着结发为夫妻,女子倘若接受了男子赠送的簪饰,就代表她愿意同这个男子结为夫妻。
第216章:玉簪还给你
姜扶光捻簪没发,纯净鲜艳的凤凰,仰颈驻立在发髻间,衬得她瑰姿光艳,雍容华贵。
珍珠要为她上妆。
“我自己来。”姜扶光取了养面的蔷薇露在掌心化开,均匀按压在面颊、额头、下颌。
反复三次之后,玉颜无瑕,光泽莹润。
珍珠将润面的膏脂,递她。
她指尖轻挑,指甲从香盒里挑出一团凝脂,厚重的凝脂化开后,继续按压上脸。
靡肌腻理,丰肌凝颜。
珍珠捧上了玉容膏。
北朝价值千金的玉容膏养肤滋容,令女子容光焕发,保青春长驻,令贵族女子趋之若骛。
她薄施粉黛,执笔描眉,一笔一笔,描尽风月,忍将心事绘尽。
珍珠仔细端详镜中的美人。
云髻高耸,花钿满头,如烟似雾小山眉,白玉娇容漫出淡淡粉霞,眉梢眼角,以胭脂绘了淡淡的晕花,衬得她容光秾丽。
宛如仙葩遗世。
她缓缓起身,披着挡风的斗篷,沿着长长的廊道,走进了庑廊下。
四周一片昏暗。
姜扶光恍惚有一种,看不到出路的惶然,她倏然驻足,双腿如何也迈不动了。
遽然,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幽暗的双眼看着眼前华净鲜妍,秾华明丽的少女,目光缓缓定格她乌发红簪。
他送的凤凰玉簪。
姜扶光退后一步:“之前在西山猎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承恩公布下了杀局,要取我性命?”
他沉默了片刻。
“是!”
“杀我,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她凝睥看他,电光忽明忽暗,在眼前交织,刺得她双眼酸涩,“对吗?”
他声音沙哑:“对!”
昏暗的庑廊里,传来一声幽叹:“我早该想到的。”
“我不想你死。”他喉咙干涩,“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那时觉得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姜扶光轻笑了一声:“是吗?天底下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是不是每个长得好看的人,你都不想让她死?”
“不是,”姬如玄摇摇头,“只觉得你好看。”
她轻颤了颤眼睫,敛下双眼:“我与陛下提议,允质子还朝,重新与北朝签订友好盟约,陛下会先同北朝皇帝交涉,双方达成共识之后,南朝方会派使臣出使北朝,重新商议和平条款。”
她双眸明净如雪,凝视着他的目光很温和。
在西山行猎,姬如玄选择救下她,不惜坏了在南朝的全盘计划,便为自己留了这一条退路。
他不会也不可能,以质子的身份一直待在南朝。
“是吗?”他语气很淡。
姜扶光喉咙里一阵酸涩,提醒他:“等两国和谈敲定,南朝方会护送质子还朝,多则三五个月,少则两个月,你就能返朝,这段时间南朝对你的监视也会减弱,你安心等着,不要再多生事端。”
“你很希望我离开?”姬如玄嗤笑一声,不止一次提过,要助他还朝。
每一次,都是那样令人不悦。
“这不是你的算计吗?”
狂风裹着水汽从罅隙里,吹进庑廊里,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不由拢紧了挡风的斗篷。
他双臂轻颤着,想将她娇袭瑟瑟的身子拥入怀中,为她挡去风雨,让她不必受风雨侵袭。
庑廊下安静了片刻,只有青白色的电光,时不时地将两道黯淡的身影照亮。
“我们,”姜扶光启唇,一阵风刮过,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她的声音,伴着雨珠纷落,显得纷杂凌乱,“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话音方落,轰隆隆的雷声炸响。
姬如玄耳朵几乎失聪。
她素手轻抬,腕间的千和香珠被她戴了一阵子,颜色油润朱红,宛如一颗颗玉珠,莹润光洁,衬得她皓腕如雪,纤玉细致。
昏暗的空间里,她肤光胜雪,比他从前见过的每一次都要好看。
“这支玉簪,”她手如柔荑,十指纤妙,捻着兰花指,取下了乌发间纯净无瑕,莹玉璨然的凤凰玉簪子,“还给你。”
她执簪向前一递。
这支玉簪,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才雕好的,雕好后他很怕姜扶光不收,后来她收下了,他也不敢再提那支玉簪,就怕她突然还回来,内心忍不住悄悄窃喜,总盼望她能戴上这只玉簪。
这是姬如玄第一次见她戴这只玉簪,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姬如玄没有伸手去接。
她又向前递了递,微笑道:“拿着吧!”
“留着吧。”姬如玄喉咙微哑。
姜扶光摇摇头,执意将玉簪递还给他。
姬如玄黑眸幽深,倘若他不收,她定会狠心丢弃,想到方才她插簪在髻时,那鲜妍明丽的模样,他终于伸了手。
姜扶光正要将簪子放到他掌心,刚一松手,他微颤的手,陡然收回。
“哐当”一声,凤血玉簪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姜扶光呆住了,握簪子的手猛然颤了起来,她不加思索,蹲下身去,捡起断成两截的凤凰玉簪。
姬如玄闭了闭眼,唯一一块凤血玉,他雕了这根凤凰玉簪,剩下的边角料,什么也做不成,便雕了玉佩赠她。
凤血玉养人是真,西域有一老僧,有一串凤血玉佛珠,终年不离身,寿高一百零九,一生不瘟不病,身宁体泰。
雕这枚凤凰玉簪时,他满心盼她岁岁安好。
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