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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顾相眼皮子狠狠一跳,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姜扶光神色平静,这本就是一箭双雕的局,阁里思为了脱身,肯定会将承恩公也拖下水。

    顾相现在就是后悔把事闹大,也来不及了。

    张德全将信笺呈给陛下观看之后,又拿给堂中其他人观看。

    南兴帝这才出声询问:“这张信笺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印鉴,你因何断定这是承恩公写给你的手书?”

    顾相垂下眼睛,向来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生平头一次,有一种被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的感觉。

    阁里思手中必然有能够证明承恩公手书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已经足以证明,堂堂国舅背地里同他国王子勾结往来。

    犯了大忌。

    而这件事,起初是由他告发的,他就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阁里思不慌不忙,又取出一封信:“这是我入京之后,贵国承恩公写给我的慰问信,上面的字迹,同信笺上的字迹如出一辙,连写信所用的纸张,也是一模一样,我一连寻了数个鉴定笔迹之人,他们都断定,这两封手书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慰问信上有承恩公的私人印鉴,这是赖不掉的。

    慰问信中是一些殷切问候之语,并无不妥之处。

    但越是这样,才越叫人恼怒,堂堂国舅同他国王子从前并无私交,为何还要亲自写信慰问?

    南兴帝面色已有愠怒:“宣,承恩公进宫。”

    之后又将南书房伺候笔墨的四个常侍太监召了过来,他们是天子近侍,几乎都精通墨宝鉴定。

    作话小科普~

    第192章:无耻之尤

    一股风雨欲来之感,笼罩在南书房中,诸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四位常侍将两份笔墨进行对比、甄别。

    一时间争议不决。

    “这两份笔墨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言差矣,两份墨宝分明不尽相同,慰问信上笔墨圆融内敛,信笺上更锋芒外露。”

    “用墨之人心境不同,笔墨也有细微差别,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点阵上也有细微差别,信笺上点阵势如雷霆,有风雷之象,慰问信上却略含谨慎。”

    “那你要怎么解释,连书写的信纸也都一模一样?分明是出自一种材料配比,每一种纸的材料配比不同,纸张就有不同的差异,而材料的配比都是家族机密。”

    “……”

    四人争执不下,一时间难以决断。

    姜扶光仔细听着,信笺是真是假不影响大局,关键是引阁里思为了自证,拿出承恩公私下同他往来的慰问信。

    证实承恩公私底下同阁里思勾连。

    父皇必定怀疑,姜宁瑗失贞一事,也与承恩公脱不了干系。

    不论如何,阁里思王子和承恩公都难逃罪责。

    她心中吸了一口凉气,对枢机子谶言中的大地人皇,天命之人,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城府之深沉,心机之缜密,手段之犀利,叫人不寒而栗。

    姜扶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心中暗暗轻叹,可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此时,已到了夜半时分,承恩公已经歇下了。

    接到宫里的传唤,福安连忙将承恩公叫醒:“国公爷,快醒醒,陛下召您进宫,德公公在前厅候着。”

    这都深更半夜了,陛下怎会召他进宫?

    承恩公一激灵,人就清醒过来:“德公公有没有说,陛下为何传唤?”

    “不曾,”福安面色凝重,“我旁敲侧击,试探了几句,德公公口风很紧,没有透露分毫。”

    承恩公心下凝重:“皇后娘娘那边没有消息传出?”

    “陛下命皇后娘娘,待在中宫反省过失,中宫的守卫加强了许多,”福安心中不安,“近来,皇后娘娘同承恩公府的消息往来,也少了许多。

    承恩公有一种两眼摸瞎的感觉,突然想到,一个时辰前,四方馆那边有些异动,他命人过去探查,下人回来禀报,说是皇城司在附近办案,再具体的,根本就查不到。

    他一猜就知道,在那边办事的人肯定是吴中尉。

    否则他不可能半点消息也收不到。

    所以就没有继续探查,以免惹了一身骚。

    承恩公立马起身梳洗换衣,跟着小德子一起进宫,一路上他也试着刺探了几句,德公公打着哈哈:“承恩公到了宫中,自然就知道了。”

    夜色幽寂,沉寂的南书房里,有光亮透出,宛如一头巨兽,静静地匍匐在两仪殿一隅,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书房里还在争执吵嚷,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头看去。

    承恩公甫一走进,就感觉一道愠怒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他心里不由一咯噔,就看到书房里,站了长公主、顾相、阁里思三人,心中暗叫不好。

    南兴帝终于开了口:“两份墨笔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场中一片静默。

    半晌之后,一个常侍上前:“经奴婢四人初步判定,信笺和慰问信,虽有细微差别,但相似程度,达到了六成左右,另书写用的纸张,出自同一种材料配比,二者并无不同。”

    此一言,六分的墨笔,三分的信纸,几乎断定了二者出自同一人。

    南兴帝略一颔首:“把两份手书拿给承恩公看。”

    他并不关心信笺是不是承恩公所写,这都无所谓,慰问信上有承恩公的私人印鉴,这就是铁证如山。

    承恩公拿到两方手书时,全身血液霎时凉透,他下意识看向了阁里思王子,脑中缓缓浮现了一句话:

    ——与虎谋皮,终被虎噬。

    当初在行宫偷鸡不成,如今恐还要惹一身骚。

    “陛下!”承恩公猛然跪地不起。

    南兴帝并不看承恩公,威严的目光落在阁里思身上,淡淡的杀机流转:“承恩公约你在荷风亭相见,你们准备密谋何事?”

    阁里思的行为称得上鬼祟,【密谋】二字也并不为过。

    南朝陛下已经对他动了杀机,阁里思浑身发寒,哪里还敢隐瞒:“不瞒南朝陛下,自我入京之后,承恩公就曾三番四次派人备上厚礼,意图通过交好本王,获得云中国的支持,让三皇子解除禁足,参与和谈,达成立储的目的,父王对同南朝建交,共谋伐越一事十分重视,因此我并不想参与南朝的党派之争,以免和谈节外生枝,所以并未同意,对承恩公也多有回避。”

    承恩公猛然伏地,南书房的御用金砖冬温夏凉,他感觉一阵阵凉意,沿着膝盖渗进了骨血里。

    他想要出声反驳,可那封慰问信,就是他私下与他国王子勾连的铁证。

    那封所谓的密信,反而变得无关紧要。

    是真是假,已经没人在意。

    “姜宁瑗失贞一事,作何解释?”南兴帝目光将阁里思盯住。

    阁里思仿佛有一种,被巨龙盯视的感觉,这就是南朝陛下的浩荡天威吗?

    他心中一阵惶恐,连忙跪地:“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是承恩公为了向我卖好,要将、将……”他猛将到了嘴边上的【长公主】三个字生吞下去,“宁瑗公主……”

    南兴帝宠爱长公主,若知道他曾经同承恩公合谋算计长公主,焉有命在?

    此言一出,场中一干人等,尽数跪地不起。

    任谁也没想到,行宫那件事背后竟暗藏了这样的玄机。

    姜扶光目光一阵幽深,姬如玄是算准了,阁里思王子绝对没有胆量,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将她牵扯进来。

    不会有人知道,当日在行宫里,最先遭到算计的人,其实是她!

    算无遗策也不为过。

    “无耻之尤!”南兴帝宛如一头发狂的巨龙,双手一挥,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以及文房四宝,尽数拂到地上。

    承恩公缓缓闭上双眼,硬着头皮道:“陛下,这只是阁里思王子的一面之词……”

    “住口!”南兴帝怒斥。

    第193章:降爵

    承恩公未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南兴帝冷冷地俯视阁里思:“所以,在收到承恩公的信笺后,你才会行为鬼祟,前去荷风亭赴约,却没想,顾二郎在荷风亭中,为免行迹败露,你将顾二郎打晕了,推入湖中,杀人灭口?”

    “我没……”有。

    一个‘有’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阁里思头皮一麻,倏然抬头,就被天子龙目怒张之势,骇了心神,待反应过来时,早已经冷汗森森,‘我没有’三个字,终究变成了无力的狡辩。

    “好、好、好,”南兴帝怒极反笑,目光盯住承恩公,“好一个承沐皇恩的承恩公,好一个欺君罔上,窥视皇权的国舅,好一个结党营私,利欲熏心的肱股大臣。”

    承恩公额头抵着冷硬的御窑金砖,后背已经湿了一片:“陛下,那封信笺并非出自臣之手,臣从不曾邀请阁里思王子在荷风亭相见,是有人陷害臣,请陛下明鉴。”

    “那又如何,”南兴帝双目猩红,嗓音沉凝如水,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就算有人陷害你,也是为了向朕揭露你染指皇权,欺君罔上的累累恶行。”

    “陛下,臣绝无此意,臣只想立储树嫡。”承恩公意图辩解。

    “朕不立景璋,你心中可是觉得怨愤?”南兴帝嗓音冰冷,“可是觉得,景璋为嫡,且是唯一的嫡出,朕就必须立他为储臣、臣……”承恩公直觉糟了。

    “这天下是朕的,要立谁,朕说了算,几时轮到你来置喙?”南兴帝冷笑一声,“朕为何不立景璋,承恩公心中应比朕更清楚,中立派为了平衡朝堂,从不参与党争,为何多年来,连他们也从不催朕立储?你就不曾想过?”

    顾相轻叹一声,承恩公终究还是私心太重。

    须知这天下是姓‘姜’,不姓‘林’,有一个能肆意干涉皇储决议的外家,陛下如何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三皇子?

    将来三皇子登基,这天下到底是姓‘姜’,还是姓‘林’?

    外戚干政,那是历朝历代之大忌,历史上那么多血泪的教训,还不足以让承恩公警醒?

    真让林氏专权了,不仅中立派的利益要受损,太尉府又焉有活路?

    这姜氏天下,还是要靠戚氏才能守住,太尉府戚氏存在一天,就是南朝社稷的基石,没有太尉府,姜氏皇朝如何应对四方蛮夷?

    承恩公能承担得起四方战事?

    承恩公身体一软,血液慢慢变凉,话说到这份上,君臣之间从前的情分,也彻底到头了。

    “传朕旨意,即刻起褫夺承恩公爵位,收其诰券,降为承安侯,”南兴帝盯着承恩公一字一顿,声音冰冷无情,“承安侯,谢恩吧!”

    承安侯颤颤巍巍下拜:“臣,承安侯,谢主隆恩。”

    南兴帝颔首:“跪安吧!”

    承安侯用力磕了一个响头,这才起身告退,小德子连忙带了一干人等,随着承安侯一起去府上,取回‘承恩公’的诰券。

    顾相轻叹一声,接下来朝野上下,怕要掀起一场党派之争,而这一切,也是他一手促成。

    南兴帝目光盯住阁里思:“和谈尚未定论,王子阁下这段时间,就安心待在四方馆内,直到和谈结束,皇城司会盯着王子阁下的一举一动。”

    阁里思王子敢怒而不敢言。

    南兴帝又看向了顾相:“今日之事,顾二郎受惊不小,好在顾二郎吉人自有天相,也算有惊无险,等顾二郎身体好转,就领了射声校尉一职,好好为家国尽忠。”

    这是安抚,也是补偿,他家小子也算因祸得福,顾相焉有不领情的道理,连忙低头谢恩。

    南书房里安静下来。

    姜扶光化了一杯桑葚蜜膏水,呈给父皇。

    南兴帝轻叹一声:“今日之事,原也没有你的干系,累了一整日,今日就在宫里歇下吧!”

    “今日端午,父皇也早些歇下吧!”姜扶光劝慰了一句。

    但完全没用。

    姜扶光一走,南兴帝又连夜召见了昌郡王,户部尚书等人进宫议事,今夜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第二日,承恩公降爵的消息传开。

    京中一片哗然。

    承安侯一系的官员,纷纷奏疏陛下,无有回应。

    中立派感受到朝局即将失衡,心中难免升起一阵恐慌,纷纷求见顾相。

    却发现,相府家门紧闭,顾相称病不出,朝臣们顿时明白了,承恩公降爵一事另有内情,纷纷打探情况。

    宫外一片纷乱,宫内也不平静。

    林皇后直到早上才得了消息,因为太过震惊,失手打翻了茶盏:“罪名是什么?”

    “欺君罔上,染指皇权。”景玉慌声道。

    林皇后不由遍体生凉,这样的罪名,除非是陛下已经知道,当初在行宫里的事。

    “扶、扶本宫起来。”林皇后嗓音艰涩,浑身使不上一点力。

    景玉扶着林皇后,去两仪殿求见陛下,被小德子挡了:“陛下在南书房同大臣议事,皇后娘娘请回吧!”

    林皇后不肯离开,要在南书房门口长跪不起。

    小德子无法,只好进去向干爹通报。

    张德全沉吟了片刻,向陛下说明了情况。

    南兴帝头也不抬:“让她回去。”

    淡淡的四个字,已经没有了半分夫妻情分可言,张德全心下微窒,他是眼睁睁看着林氏一族,是如何将陛下的宽容,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皇后娘娘!”张德全亲自走了一趟。

    林皇后不由一喜:“陛下是不是愿意见本宫了?”

    张德全摇头:“陛下让奴婢问您,他还记得当年对您的承诺,您是否还记得,当年对陛下的承诺?”

    林皇后身体一软,跌在地上。

    当年先皇后为她和皇长子赐婚,彼时,父亲还只是永安伯,因祖上有从龙之功才得了封诰,但几代下来,家业已经败落,不复从前光耀,父亲只在兵部领了侍郎一职,秩从四品,不高也不低。

    以她的身份能被选作皇子正妃,那是祖上烧了高香。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甚至觉得憋屈不已。

    第194章:他是属狗的吗?

    先皇后选了她这个家中空有爵位,而无实权的女子做正妃,是在打压大皇子,让大皇子彻底绝了,通过联姻获得朝中大臣支持的途径。

    她当时在京中颇有才名,便连深受陛下信重的三皇子,也赞扬过她的才貌,心中难免心高气傲,很不情愿。

    父亲就对她说:“中宫无嫡,大皇子就是所有皇子之中最尊贵的。”

    她心中不服气:“那又如何?大皇子软弱无能,一向不得陛下和皇后娘娘重视,皇位肯定落不到他头上,而且大皇子为庶长,一直以来,都是各位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嫁给大皇子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父亲轻叹一声:“我暗中得到消息,听说戚大将军对大皇子十分看重,多年来暗中照拂颇多,也因此,大皇子才安然活到现在,或许太尉府会拥立大皇子也不一定,这对我们家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

    她仍是不情愿:“陛下分明更属意三皇子,待三皇子也十分器重,三皇子一直在拉拢太尉府,便是给三皇子做一个侧妃,也好过嫁给大皇子。”

    三皇子一直很欣赏她的才情,若能嫁给三皇子做侧妃,定能得三皇子宠爱,将来三皇子登基,她就是宠妃。

    父亲摇摇头:“皇后娘娘既是赐婚,此事便再无更改。”

    她就这样不情不愿的嫁了。

    成亲当晚,大皇子看着她并无欢喜的面容,无不自嘲:“我知瑜娘不想嫁我,但圣意如此,如今我们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夫妻,我不会强迫你,只要你安心做我的皇子妃,我会给予你应有的尊重与体面。”

    看着这个记忆里软弱无能的大皇子,她冷笑一声:“你放心,我林晚瑜知道轻重,不需要你来提醒,既然嫁了你,自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个皇子妃。”

    新婚第一夜,她同新婚丈夫同床异梦。

    后来庶长子和庶二子相继出世,林晚瑜担心侧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遂和丈夫同房怀了嫡子。

    但她和丈夫始终相敬如宾。

    两人同房屈指可数。

    直到先帝驾崩,太尉府联合朝臣,兹按礼法‘立长不立幼’,拥立大皇子登基为帝,一场可怕的宫闱斗争,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等到陛下登基为帝,她想要同陛下修复夫妻关系,已经为时已晚。

    ……

    “陛下,当真不肯见我?”林皇后哑声询问。

    “皇后娘娘请回吧,”张德全叹了一口气,“陛下命您在中宫反省自身,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景玉扶着林皇后起身。

    林皇后脸色苍白:“本宫这般不识大体,触怒龙颜,岂不让陛下正中下怀,他才好借机发落本宫,让本宫顺理成章地为穆贵妃腾位置。”

    “娘娘,”张德全大惊失色,“陛下不是这种人。”

    林皇后也自知失言,冷着一张脸。

    便在这时,穆贵妃带着玉竹走了过来,玉竹一左一右提了两个食盒,双方互相打了一个照面,谁也没有开口打招呼。

    穆贵妃笑着对张德全道:“便劳烦公公通传一声,我想同陛下一起用早膳,大约两刻钟,也耽误不了陛下的政务。”

    张德全简直求之不得,连忙道:“奴婢马上进去通传。”

    陛下熬了一整晚,东西也没吃用多少,他实在担心陛下的龙体,眼下也只有贵妃娘娘能劝慰一二。

    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林皇后脸色逾发难看。

    不一会儿,小德子就匆匆出来,对林皇后行了一礼,便恭恭敬敬地将贵妃娘娘请进了南书房。

    看着小德子对穆贵妃谄媚的态度,景玉忍不住啐了一声:“这个狗奴才,就会见风使舵。”

    林皇后看着戚思穆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攥紧了五指。

    ……

    姜扶光原想陪母妃用完早膳再出宫,不过璎珞过来禀报,贵妃娘娘去了南书房,便只好作罢。

    随意吃用了一些东西,她就回了长公主府,命人准备了上好的药材、补品,及一些自己亲手做的香药,去了丞相府看顾嘉彦。

    顾嘉彦坠湖一事,多少同她有些干系,同她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于情于理也要登门探望一番。

    马车驶出了垂花门,到了府门口,姜扶光眼角余光一瞥,瞥见了长公府门前那棵老榆树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姬如玄!

    她暂时收回了,允他随意进出长公主府的特权,让他在北苑好好反省。

    结果,他根本没听。

    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仿佛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姜扶光险些气笑了,一把拉上了车窗帘子。

    昨天就不该对他心软。

    姬如玄眼底黑沉,看着她拉上车帘,挡住了一切窥视的目光,抿了抿唇。

    还在生气啊。

    有点难办。

    马车缓缓向前,璎珞掀了一下帘子,往后睃了睃,小声道:“姬公子还跟在马车旁边。”

    “不用理他。”姜扶光忍着怒气道。

    见长公主脸上已然薄怒,璎珞敛下了双眼,她打小就伺候在长公主身边,鲜少见到长公主动怒。

    仅有几次怒火都与姬公子有关。

    仲夏天热,车帘换成了轻薄的纱帘,姜扶光便不去看车窗,可眼角的余光,也总能瞥到跟在车窗旁的身影。

    姜扶光忍无可忍,一把撩开车帘:“不许再跟着我!”

    姬如玄果真不动了,削瘦的身影兀立在长街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片刻,马车外面的卫十二道:“姬公子又跟上来了,不过远远地吊在马车后面,并没有靠近。”

    又来了!姜扶光抚了一下额头,这家伙是属狗的吗?

    姜扶光忍不住掀帘回望,阳光如火如荼洒了他满身,他却像一只无家可归,在荒野里踽踽独行的流浪狗。

    知道自己心软的毛病又犯了。

    “让他不要再跟了,回北苑好好反省,”她语气一顿,叹了一口气,“五日,不能再少了。”

    卫十二领命。

    片刻后,卫十二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姬公子回去了,这是姬公子让属下拿给您的,还说这是他亲手做的赔礼。”

    第195章:凤血玉凤凰簪

    姜扶光接过木盒,打开锁片,里面摆放了一根玉簪,一根凤血玉凤凰簪,簪头上雕了九尾,整只簪子雕刻流畅,宛如一只栖在梧桐枝上,垂尾仰颈的凤凰,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璎珞心中大骇,簪子在南朝是定情之物,只有正妻可以戴簪,男人送簪给女子,就代表这个男子,想娶对方做正妻。

    簪子是姬如玄亲手雕的?

    他还会雕刻?

    姜扶光心口微窒,将簪子放回盒子里,猛地将盒子盖好:“南北两朝风俗不同,姬公子许是不清楚南朝这边送簪的规矩。”

    姬公子不知,长公主分明是知道的,却没说要送还回去,璎珞心中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姜扶光握着扁长的花梨木盒。

    花梨木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上头雕了细致的连枝牡丹,盒子打磨得十分光洁,抚之有油润光滑之感,并无半分涩滞。

    凤血玉十分罕见,听说产自西域,因其色彩殷红而得名,在史料中,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时的礼单,有过相关记载,但鲜少有人见过。

    姜扶光从没见过。

    之所以认出这是凤血玉,是因玉簪通体宛如鸡血,纯正自然,且毫无瑕疵,普通红玉鲜少能达到这样纯正的红。

    姬如玄说,这是送给她的赔礼。

    她是一个字也不信。

    这样一根雕工精美的玉簪,根本不可能一晚就雕好。

    马车驶过长街,进入一个胡同,在一处宅邸面前停下,卫十二出声提醒:“长公主,已经到了。”

    轻抚着扁盒上连枝牡丹纹的手,不由一顿,姜扶光如梦初醒,将扁盒收进了衣袖里。

    璎珞压低的眼中,能看到长公主宽袖微沉,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

    顾氏是吴兴望族,至今已经绵延五百余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就是吴兴顾氏的最佳写照。

    当年,大虞朝末帝暴虐不仁,各地诸侯纷纷起事,打得大虞朝四分五裂,吴兴顾氏当即辅佐南太祖统一南方,平定了南方战事,立下了南朝百年基业,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必受战乱之苦。

    如今南朝社稷安稳,吴兴顾氏功不可没。

    姜扶光递上拜帖,就被相府的下人,殷勤地引进顾嘉彦的住处。

    “扶光!”

    姜扶光闻声望去,就见顾嘉彦急步走来,他还病着,面色有些苍白。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跑出来了。”姜扶光蹙眉。

    顾嘉彦连忙解释:“我没事,就是昨晚坠湖时,呛了水,有些发烧,昏沉了一晚,今天已经好了许多。”

    “那也要仔细养着。”姜扶光见他脚步虚浮,让南星将他扶进屋里。

    “你别担心,”顾嘉彦无奈地靠在榻上,“习武之人,身体哪有这么娇弱,养一养就没事了。”

    姜扶光仍不放心:“醒来后,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怕她担心,顾嘉彦如实回答:“就是有些轻微咳嗽,脑袋昏昏沉沉,四肢酸痛,身上使不上力,太医说这是溺水窒息,挣扎脱力所致,不碍事,只要按时吃药,最多三五日就恢复了。”

    “可有呼吸困难,头疼的症状?”姜扶光语气紧张。

    宫里曾有一个宫女,溺水被救起后,不仅心肺皆伤,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每每发作,癫狂吓人。

    顾嘉彦摇摇头:“没有!”

    姜扶光陡然松了一口气,又交代:“我挑了一些定神益脑,益养心肺的香药,每日早晚熏烧,饮食要清淡滋补,多吃清肺蕴神的食物,我准备了食单,叫厨房照着食单做就行,还要多卧床,忌劳累,少思虑……”

    顾嘉彦听她琅声如玉,字字关切,句句细致,心中一阵熨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姜扶光不由一愣。

    少女柔指纤妙,握在手中软玉一般温凉,柔腻无骨,顾嘉彦心口发烫:“阿琰,你来看我,我很开心。”

    阿琰是扶光的小名,小时候他经常叫。

    后来她年岁渐长,再这样叫就有些不合适。

    “对不起,”姜扶光眼睫轻颤,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轻轻一挣,拿回了自己的手,“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坠湖遇险。”

    顾嘉彦看着空掉的手,心中怅然若失,勉强一笑:“是我主动约你相见,这才遇到歹人,又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

    姜扶光轻抿了一下唇,摇摇头。

    顾嘉彦永远不会知道,他遭此横祸,确实是因她之故,她非但没有替顾嘉彦惩治真凶,反而包庇了这个真凶。

    顾嘉彦握拳抵着唇轻咳了几声,嗓音嘶哑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昨夜没有提前到来,也没有撞上歹人,若是因为我,连累你也遭遇危险,我才是要后悔一生。”

    姜扶光心中越发内疚,主动握住他的手:“别胡思乱想,仔细把身体养好。”

    她不停在心中说服自己,行宫那一次,她因顾嘉彦身陷囹圄。

    这一次,顾嘉彦因她坠湖遇险。

    就扯平吧!

    以后他们仍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好!”顾嘉彦见她眉眼不开,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我一定听你的话,把身体养好,不让你担心。”

    姜扶光这才放心下来。

    “阿琰,我……”顾嘉彦想到昨晚在湖心亭,没来得及的表白,心中不由一动,大约是太过着急,他喉咙一痒,忽猛烈咳嗽起来。

    “嘉树。”姜扶光连忙倒了一杯温水喂他喝下,又帮他顺了顺背,他的咳嗽这才平复下来。

    这么一咳,顾嘉彦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又变得一片苍白。

    望着他虚弱的模样,姜扶光几度启唇,又悻悻闭上,心里想好的那些说辞,一时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还是下次再说吧!

    顾嘉彦靠在迎枕上,被方才一阵咳嗽一打岔,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一般,到了嘴边的话,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阿琰,”他也暂时歇下了这份念头,“其实,我昨晚约你相见,是有礼物要送给你的。”

    姜扶光猛然松了一口气:“是什么礼物?”

    顾嘉彦让南星将礼物取来。

    姜扶光打开长盒,里面摆了一截小臂长的降紫色木块,气清甜,味苦辣。

    第196章:姜扶光好狠的心

    “降真香无疑。”姜扶光惊讶不已,“降真香,又名紫真藤,南越国用紫真藤根部,制成紫金藤散敷之,血止痛定,明日结痂无斑,会救万人,因此降真香被管控很严,你是怎么弄到的?”

    顾嘉彦解释:“你之前就很想要一块降真香调香制药,我恰好认识了一个商队,他们有渠道,能弄到南越一带的降真香。”

    “我改日做一些香药给你送来。”

    回到长公主府,姜扶光回到房中,摒退了下人。

    她坐在梳妆台前,从袖中取出那方扁盒,轻轻打开,通体玉血的凤凰簪光莹流转,纯净无瑕,天然浑成。

    她轻轻拿起凤凰簪,触之有清凉柔润之感。

    其色如凤凰泣血。

    却并无那种凄凉、阴沉、不祥之感。

    反而给人一种美好、高贵、吉祥、安谧,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愉悦,内心由衷生出一股欢喜。

    姜扶光坐在光鉴照人的白铜镜前,素手捻簪,插簪入发,仿佛一只凤凰,停在发髻间仰颈鸣矣。

    她怔坐良久。

    久久没有取下。

    直到!

    “长公主,”璎珞低头进屋,“三表少爷过来了。”

    姜扶光取下凤凰玉簪,放进盒子里,将盒子锁进梳妆台里。

    仲夏炎热,山亭建在半山腰处,绿荫遮蔽,不时一阵凉风入亭,倒是缓解了夏季暑热。

    “阿兄,你来啦。”她仰起头来看他,长睫忽闪,笑容明丽。

    小时候,她就喜欢这么仰着小脸看人,巴掌大的小脸儿,眨巴着黑玛瑙的眼睛,粉妆玉琢,卷翘的眼睫,轻轻闪动,每一下都像闪在人心上。

    每次都看得他心都化了。

    “昨日在山中采了一株黄精,送来给你调香入药。”戚言淮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姜扶光没有急着打开,黄精要炮制之后,才能入药。

    “对了,承安侯突然降爵,这是怎么回事?”戚言淮担心这其中有她的干系。

    姜扶光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罪名是,欺君罔上,染指皇权。”

    戚言淮听得直蹙眉:“你也觉得顾嘉彦坠湖遇险,是阁里思王子所为?”

    “皇城司拿出了有力的物证,”姜扶光垂下眼睛,“阁里思王子有动机,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戚言淮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但顾相和陛下都断定,是阁里思所为,他也不好再纠结什么了。

    “姜景璋为嫡,朝中很多守旧派老臣都支持他,此番是因顾相之故,承安侯被降了爵,却不会轻易失势,你要当心承安侯狗急跳墙。”

    姜扶光颔首:“现在还不是打压承安侯的最佳时机,我不会贸然行事,不过我们可以借此事,先断承安侯一臂,让他再也不能把持兵部,掣肘太尉府,打压戚家军。”

    只要皇后不倒,承安侯府就不会轻易落败。

    “你的意思是,”戚言淮目光微动,“要动兵部?”

    “对,”姜扶光目光一阵幽深,“连人选也是现成的。”

    戚言淮闻言笑了:“户部石尚书。”

    兄妹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狡诈。

    姜扶光缓声道:“户部和兵部,一个管银,一个耗银,关系向来不洽,早前兵部叶尚书,在戚家军的军饷一事上,拖了户部下水,让石尚书受了陛下猜忌,石尚书只怕怀恨在心,但碍于叶尚书背后有承恩公和皇后撑腰,只能忍气吞声。”

    户部累死累活赚的银子,大多都拨给了兵部,结果还要被兵部反咬一口,任谁都觉得愤愤难平。

    戚言淮接了她的话:“如今承安侯降爵,户部肯定会跳出来打击兵部,我们安插在兵部的人,秘密向户部石尚书告发,兵部每年发放给戚家军的军饷,与户部放银严重不符,户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兵部有银子,自己不给戚家军置军饷,现在出了问题,反倒怪户部不给兵部拨银子,是把责任推给户部,想要户部背锅。

    万一哪天岭南战事出了问题,陛下旧账新算,户部岂非首当其冲?

    户部还能忍?!

    姜扶光笑了笑:“先不急,姜景璋大婚将至,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然罪过可就大了。”

    戚言淮轻捏了一下她鼻尖,笑容透了玩味:“你这般为姜景璋考虑,他可不会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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