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周静了静,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喵’叫。侍卫听到了动静前来,姜扶光吩咐侍卫上屋顶看看。
过了半晌,侍卫拎着一只黑色的狸奴,过来禀报:“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狸奴,在屋顶乱窜,惊扰了公主殿下。”
见这只野狸奴小小一只,浑身脏乱,都瘦成了皮包骨,姜扶光猜,可能是哪家养了狸奴,下了一只黑崽子,觉得乌漆麻黑,便弃了。
她向来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便有些于心不忍:“洗干净,命人仔细养着吧!”
夜风忽停,万籁俱寂。
长公主府里一棵大榆树,枝叶摇动,姬如玄嘴里衔着一枚榆叶,靠在树干上。
呼,刚才真的好险!
他就是夜里睡不着,找了一个屋顶赏月,‘恰好’找到了长公主府的某个屋顶,‘恰巧’发现,他躺的这片屋顶,是姜扶光的卧房所在,忍不住掀了一片琉璃瓦片。
虽然吧,什么也看不见,但听着屋里偶尔传来的动静,心中仍然升起一股隐秘的窃喜。
方才他忙着赏人,一时忘了形,不慎弄掉了一块琉璃瓦,惊动了姜扶光。
亏得他反应快,学了一声喵叫,立马将附近徘徊的一只狸奴捉上屋顶,这才糊弄了王府侍卫。
想着姜扶光在夜风里,显得纤细单薄的身形,明明很美,可心里就是不得劲。
姜扶光在廊下待了一会儿,转身去了香房。
姬如玄帮了她,她没法当作没事发生一样,不做点什么,总觉得过意不去。
想到姬如玄之前在猎场受了伤,失血过多,姜扶光思前想后,决定做天水香。
此方六味香品都能入肾,肾水旺可滋命门之火,水火相济为男子益精补气之良品,也可治心肾不交诸证。
天水香与丹参丸搭配,用之可得大益。
她喊来珍珠过来帮忙。
等天水香做完,外面天光放亮,太阳升高了,从云层里透出,悬在东方的上空,光芒明媚。
姜扶光的眼睛被照进窗里的光刺了一下,有些睁不开眼,这才恍然发现,天早就亮了,她与珍珠在香房里忙活了一整晚。
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珍珠答:“已经巳时过半(10点)。”
都已经这么晚了,姜扶光吩咐道:“让璎珞将做好的天水香送去北苑。”
珍珠应是。
忙了一整晚,姜扶光实在太累了,了一桩心事,就打算回房补觉,正要转身,又觉得有些不妥,姬如玄帮了她这么多,是不是应该亲自登门道谢?
“还是等我有时间,亲自送去北苑。”
珍珠有些吃惊。
她不应该再同姬如玄有太多牵扯,也不应该去找姬如玄。
姜扶光有些头疼,大约是彻夜未眠,她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也有些沙哑:“还是先放着吧。”
珍珠心中大骇,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长公主。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姜扶光心浮气躁:“什么事?”
“禀公主,”璎珞心中一颤,小心翼翼道,“北苑的姬公子过来了,现下正在前厅等着。”
屋里又是一静。
现在什么也不用纠结,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知道了,”姜扶光深吸了一口气,人也冷静下来,“我先回房换身衣裳,请姬公子稍等片刻。”
她衣裳不整,熬了一整晚,也不好这样出去见客。
回房简单梳洗了一番,姜扶光坐在镜前。
珊瑚拿着黄杨木梳为她梳发:“张公公一早就打发宫人过来报讯,贵妃娘娘昨夜安寝,早膳多用了一碗银耳羹。”
贵妃娘娘病了多年,胃口一直不好,夜里也睡不安神。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道医玉衡子,果真名不虚传。”姜扶光拈起一朵半开的牡丹花在鬓边,对着螺钿的白铜镜照了照。
白铜镜打磨得光鉴照人,映着少女唇边含笑,脸上未施粉黛,却是姿容韶光,颜如舜华。
珊瑚看得失神,久久才回过神:“园中的牡丹花有些开了,伺候花草的下人剪了几枝,送来让长公主插发。”
姜扶光忽然将发间的牡丹花摘掉,镜中人眼波流转,妩媚尽数敛去,神色间多了几分睨色与清冷。
珊瑚可惜地看了一眼妆台上的牡丹花,也不知道这枝牡丹花,到底是哪里惹了长公主不快。
她小心翼翼道:“石将军命人送来了姬公子的起居簿册。”
起居簿册上,记录了质子在南朝的生活及行踪。
第95章:想亲!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久到连守在前厅的璎珞都有些诧异,长公主待人接物向来礼遇,不是让人久等的性子,这会茶都上了三盏,怎么还没过来?
姬如玄神态自若,神情间不见半分不耐,事实上他还巴不得多等一会,好赖在长公主府不走。
捧着长公主府的茶盏,美滋滋地品茶,长公主府的茶就是不一样,都一样的茶,喝起来却更加醇香。
姜扶光终于过来了。
银遍地粉白莲纹交领抹胸褶裙,罩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清冷中透着高贵,徐步而行,轻纱飘逸,衣袂翻飞,衬得她仙姿玉色,宛如壁画里丰艳高贵,飘然飞天的神女。
姬如玄心跳一急,连忙起身见礼:“见过长公主。”
“姬公子有礼了。”自山观一别后,再见姬如玄,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不错,想来身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姜扶光垂下眼睛,她同姬如玄算是朋友吗?
堂中一片静谧。
姬如玄目光黯了黯,打破了一室的沉静:“之前在猎场上,多谢长公主将马借给我,侥幸猎了几张不错的皮子,特送予长公主做谢礼。”
站在姬如玄身后的金宝,连忙捧着手中的三尺长盒,送到姜扶光面前。
既是谢礼,便不好不收,姜扶光颔首,让璎珞收下了长盒:“姬公子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姬如玄挺直的背脊一松,身体向后一靠,摆出放松的姿态,“长公主身体好些了吗?”
他指的是姜扶光的伤。
“已经没事了,你,”姜扶光就要询问他的伤势,话到了嘴边,发现有些不妥,又改了口,“多谢姬公子关心。”
再次见面,两个人显得生疏又陌生,仿佛之前在西山,共同经历的生死患难,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梦醒了,一切都回归原点。
她仍是高高在上的护国长公主。
他却是卑微的他国质子。
身份地位宛如一条天堑,成了横在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藩篱。
天真了啊,姬如玄捂住脸,用力搓了一把,试图让自己清醒,嗯清,我清醒个屁啊,为了她,老子连命都拼过,我还就不想清醒了。
天鹅肉,还真就吃定了。
姜扶光轻颤了一下眼眸:“我有些事,想请教姬公子。”
“是,长公主。”少年嗓音乖软,可眼里,却分明露出晦暗。
“你随我来。”姜扶光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姬如玄脸上的笑意,又黯淡了些许,眉宇间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戾气,懒洋洋地跟在姜扶光的身后,看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纤细,柔软,双掌就能掐住,使她不能遁逃。
出了前厅,沿着九曲回肠的山廊,蜿蜒而上。
山廊依山而建,站在廊上,可尽揽翠色叠嶂的山光,山廊的尽头,就是姬如玄初次前来待过的那处山亭。
立于山腰,风光独好。
璎珞及几个侍女自觉守在山脚下,金宝迟疑了一下,也留下来了。
姜扶光坐到木栏上,看着山亭下边的涧底,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锦鲤在清澈的涧底游来游去。
喵!
不知打哪儿窜来的狸奴,瘦瘦小小的一只,毛茸茸的,正扒拉着姜扶光的裙摆,喵呜叫唤,声音又细又软,叫得她心中发软,忍不住弯腰将它抱进怀里,纤白的手轻轻抚了抚猫奴儿的皮毛,手感不是很好。
真丑!
姬如玄阴恻恻地盯着狸奴看了一会儿,下了结论。
“姬如玄,”姜扶光抬眸看他,目光很清冷,“上次在西山,谢谢你救了我。”
“哦,”姬如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没有要挟恩图报的意思。”
“我没有那个意思,”姜扶光垂下眼睛,看着奶乎乎趴在她怀里的小狸奴,喉咙有些干涩,“只是单纯地想要谢谢你。”
之前没有正式谢过他。
“这样的话,”姬如玄弯了弯唇,唇角透了一丝淡淡的讽刺,“长公主便不必谢我,托长公主的福,整个洛京都知道我攀上了护国长公主,令长公主另眼相看,礼遇有加,有了长公主的庇护,想来我的质子生涯,也不会太艰难,也算扯平了。”
他太聪明了,许多话,只见端倪,便能猜出全部。
在他坦荡的目光下,姜扶光仿佛自己无所遁形:“我帮你只是举手之劳,你救我,却是以命相搏,不能一概而论,不算扯平,我……”
姬如玄抬起头,眼中映着她姿容韶好的模样。
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姜扶光有些说不下去,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平白生出一丝淡淡的愧意。
“你想补偿我?”姬如玄上前一步。
高瘦的少年,比她高上整整一个头,姜扶光不喜欢这种压迫感,后退一步,后背抵到了柱子上,大约是没了退路,她心中生出了淡淡的仓惶。
姬如玄将她困在柱子与自己之间,一折腰,一低头,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红唇上。
想亲!
“姬如玄,你,”姜扶光抬眸看他,一夜未眠,她眼底有些发红,渗出血丝,“你想要什么?”
“千万不要问一个男人,想要什么,”姬如玄盯着她的唇,“他会告诉你,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你,你要怎么回答,嗯?”
姜扶光陡然撇开脸,不去看他:“我会告诉他,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姬如玄重复了这四个字,将之放在舌尖慢慢地舔舐,咀嚼,便如每日被他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的丹参丸,苦涩极了,“我以为,南朝最尊贵的护国长公主,会勃然大怒呵斥对方,大胆放肆,或是找死。”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岂能允许一个卑微的质子亵渎?
这才是她该有的反应。
呼吸间,是姬如玄身上淡淡的清苦气味,令她十分不适,姜扶光蹙眉:“你确实太放肆了。”
“哈,”姬如玄笑出声来,丹红的唇,凑到她耳畔,潮湿的呼吸,落在她耳际,“这是不是说明,长公主是允我——痴心——妄想,嗯?”
允我亵渎?
第96章:捏断你的脖子
“你,”姜扶光忍无可忍,伸手抵到他胸前,用力推他,又急又恼,“你在说什么浑话,快放开。”
“别生气,我这就放开,”姬如玄见不得她生气,甚至是有点怕,连忙举手投降,向后退了两小步,全然一副认输的姿态,“我救你,只是一时,你庇护我,却是我在南朝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了,你不必觉得欠我。”
虽然,他不需要这种庇护。
也不想同她扯平什么。
姜扶光靠在柱子上,突然道:“你想回北朝吗?”
姬如玄不由一怔,看她低头抚着怀里的狸奴,也不看他,径自在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南朝做质子,但我知道,以你的武艺,以你的手段,你不该沦落至此。”
姬如玄用力抿紧了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来南朝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也不想去追究,”姜扶光轻颤了一下眼睫,浓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排暗色,“你带来了膏油、末药、薰陆香,使外祖父多年病痛,可以得到救治;你帮我找到了玉衡子,探明了我母妃真实的病因,使我母妃不必再受病痛的折磨;你还在西山,救了我的性命,我一直很感激你。”
外祖父和母妃,都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帮了她也是实情。
姬如玄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我不想同你为敌,”姜扶光却倏然抬头,眼眸定定地看他,让他到了嘴边的话,也来不及说出口,“不管你有什么图谋,前事种种,看在你帮我助我,我都可以不计较。”
若是从前,姬如玄听到这话,许是会十分高兴,可现在他只觉得烦躁。
姜扶光冷淡的态度,清冷的眼神,戒备的神情,无不告诉他,她在摊牌,她同之前一样,并不想与他有太多牵扯。
姜扶光看着他的眼睛,“既然你来了南朝,想要脱身,想来也不容易,我可以助你回到北朝,甚至可以助你,夺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
姬如玄回到北朝,他们之间就不会成为敌人,若姬如玄能成为北朝的皇,那么南北两朝,是不是可以和平共处?
“姜扶光,你不要自以为是,”姬如玄气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你为敌,你有问过我吗?”
“那又怎样?”姜扶光轻声问,“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
姬如玄一时语塞。
“你好好考虑考虑,决定好了,就告诉我。”姜扶光一撒手,小狸奴跳到了地上,小声地喵呜。
她看也没看一眼,转身就出了山亭,背对着姬如玄:“我希望我们是朋友。”
姬如玄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也落下阴翳,透了一丝阴冷。
“朋友?”随即唇角微勾,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谁稀罕呢?!我可是一个很贪婪的人。”
角落里的小狸奴,许是饿了,大着胆子跳上了石桌,狼吞虎咽地咬着糕点吃。
想到方才姜扶光,将小东西抱在怀里,温柔抚摸的画面,姬如玄勾起一抹恶意的笑,伸手拎起小畜生的后颈。
小狸奴碧绿的瞳仁竖成一线,浑身毛发炸起,喵呜挣扎起来,声音尖细刺耳。
“再叫,”姬如玄喑哑的嗓音,透着晦涩,“就捏断你的脖子。”
小东西喵呜一声,不动了。
姬如玄强行将它抱进怀里,用力揉了揉它的毛,把小东西揉得弓起身子,喵呜乱叫,他还一脸嫌弃:“一点都不软,你到底是怎么讨了她喜欢的?”
就一只小畜生,还是他昨儿,从巷子里捡来,糊弄长公府侍卫的脏东西。
“姬公子,”璎珞捧着一个木盒,走进了山亭里,“这是天水香,是长公主给您的谢礼。”
姬如玄随手将小狸奴一扔,小狸奴喵一声尖叫,他充耳不闻:“长公主亲手做的?”
璎珞迟疑了一下,点头:“天水香,煎,烧,薰皆宜,还可以研磨成粉,加蜂蜜,或食盐服食,于身体大有裨益。”
天水香并不难做,唯独一味沉香,需要海南熟沉香,年份要求也颇高,很稀少,另外焙干的火候,也十分讲究,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做起来很费心神,一点也不比丹参丸简单,长公主平常不大做这个。
得知长公主熬了六七个时辰,做了天水香,竟是送给姬公子的谢礼时,她有些吃惊。
什么嘛,打一棒,再给一个甜枣,把他当什么了?
他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吗?
他是!
生气归生气,礼物照收不误。
姜扶光有些疲惫地回到房中,侍女送来了姬如玄带来的‘谢礼’,三尺长的盒子,摆在桌子上,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原想让珊瑚收起来,可东西都摆到眼前了,不看看是什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她伸手,掀开盒盖,最上面摆了一张油光水滑的玄狐皮,适合做一条围脖。
下边六张赤狐皮,也是火红鲜亮,做一顶半身斗篷差不多了。
姜扶光有些怀疑,姬如玄是不是专门捅了狐狸窝,专盯着狐狸猎?
最下边,还摆了一张黄麂,皮毛厚实,当坐垫使却是不错。
姜扶光这才反应过来,她看到这些皮毛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着能做成什么?
这是她该关心的事吗?
“东西收了吗?”姜扶光坐在镜前,摘下了发髻间的凤凰衔珠步摇簪,转头问,“他走了吗?”
“姬公子收下了天水香,已经出府了。”璎珞送完了姬公子才回来,“姬公子将昨日侍卫捡到的那只黑狸奴一起带走了,还说……”
她迟疑了一下。
“说什么?”姜扶光追问。
“说,”璎珞埋低了头,“回头一定养得油光水滑,剥了皮子,送来给长公主做一个套袖暖暖手。”
说这话时,积石如玉的姬公子,一脸阴恻恻的表情,阴阳怪气的语气,仿佛正在同谁置气。
姜扶光没说话,卸了钗环首饰,靠在榻上,准备小憩一会儿,目光不经意看到,摆在榻边案几上的起居簿册。
第97章:黄雀在后
春搜回京后,她命人向石将军索要了‘质子起居录’,上面记录了姬如玄来到南朝后的衣食住行,是由鸿胪寺同羽林卫共同书写的。
想要知道姬如玄来南朝究竟有什么目的,只能从他的起居录上入手。
他连羽林卫都骗过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出端倪?
不过,
话都说开了,似乎也不需要了。
先看看姬如玄怎么选择吧。
连着下了四五日的春雨,终于云开见日,春风拂过,积雨滴答,潮湿的花香,盈动了整个洛京。
四月是陛下万寿,南兴帝不喜铺张,崇尚节俭,礼部没有大张旗鼓,会同鸿胪寺循例在太极殿安排宴礼。
南兴帝却突然下谕,今年万寿节,不在宫里过,于四月十七日,去南郊巡田五日,在南郊行宫行万寿礼,一切从简,勿要劳民伤财。
礼部和鸿胪寺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会同内廷商议出行的卤簿,命鸿胪寺去南郊行宫筹备节仪。
朝野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做准备。
穆贵妃泡完了药浴,身上披件垂到脚踝的衣裳,松松地掩了衣襟,靠在榻上。
玉竹拿来炭笼为她烘头发。
南兴帝坐在桌后批阅奏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纤秀的背影。
随着穆贵妃身子渐渐恢复,他整个人就像枯木逢春一般,重新焕发生机,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
过了一会儿,头发干了,玉竹退下,南兴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后,拿过梳子,帮她梳发。
穆贵妃懒洋洋地,有些昏昏欲睡:“奏折都批完了?”
“没有,”南兴帝轻抚着她的长发,“大臣都忙着巡田事宜,朝中没有大事,让张德全将剩下的奏折送去长公主府,就让扶光代劳。”
穆贵妃睁开眼,转过头,见他凝视着自己,眼里满是专注:“你可真会为扶光找麻烦,拉仇恨。”
“让大臣们提早适应,”南兴帝忍不住笑了,“朕年纪渐长,精力难免不济,护国长公主理应为朕分忧,论治国之道,扶光比我行,南朝要交到她手里,我才能真正放心。”
“你,”穆贵妃眼眶微红,别开了脸,不去看他,“是不是早就算计了这一天?故意抬举承恩公,对承恩公府打压太尉府的行径,也视而不见,是为了打破朝中的制衡局面,等到承恩公府势大,打压太尉府,导致朝局失衡,你再恩封扶光,以平衡两方争斗,也能得到中立派的支持。”
中立派是最不希望看到朝局失衡,扶光能顺理成章越级封长,是因以顾丞相为首的中立派,没有阻止。
南兴帝没有说话,越级封长说来简单,实际操作太困难,这其中有他刻意算计,也有紫鲛珠一事推波助澜,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原是打算请孟太傅归朝,使越级封长,更加顺理成章。
但北朝使臣被杀一事,添了一把火,使林后一系投鼠忌器。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穆贵妃垂下了眼睛。
“我不想做汉高祖,”南兴帝微微一笑,爱怜地摸了摸她光亮如匹的长发,目光中怜惜更甚,柔声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仁厚,为君之道,治国之能,我一样也没有,三十二年的皇子生涯,我只学会了伪装自己和玩弄权术,是因有人希望我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才学着去做一个好皇帝。”
穆贵妃原本眉目含笑,渐渐愣住,看着他:“我也不想做戚夫人。”
南兴帝不提这话了:“等到下旬巡田,你的身体应该大好了,说起来,朕还要谢谢公子玄,安魂香能做成,他功不可没,改日送些赏赐过去。”
穆儿的身体,能这么快恢复,安魂香居功甚伟。
穆贵妃记得,扶光同姬如玄交好。
南兴帝凑到她耳边:“下旬巡田,皇后留在京里礼遇各国朝贺的使臣,就我们俩,我带你好好看看,这盛世,是否如你所愿。”
“好!”穆贵妃偎进他的怀里。
第二日,南兴帝便命人,给北苑送了赏赐,对外说是,公子玄献天竺奇香,治愈贵妃娘娘旧疾,居功甚伟。
消息传到中宫,林皇后有些心慌,也按捺不住了,借着头疼,请来了太医院的李院史。
内殿摒退了下人,只留了景玉照应。
林皇后目光盯着李院史:“穆贵妃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院史年逾花甲:“近来,陛下常召微臣为贵妃娘娘请脉,贵妃娘娘的病情,确实在恢复。”
当年,贵妃娘娘小产出血,是他施针救了贵妃娘娘的性命,陛下对他十分信任,破格提了他太医院院史。
贵妃娘娘情志不畅,肝失条达,有了血瘀之症,在症状不明显的时候,他用一味开胃健脾的药,遮掩了贵妃娘娘的真实病因。
陛下和长公主信任他,贵妃娘娘时有不适,都是传唤他过去请脉诊治,鲜少传唤其他太医。
其他太医,也一直没有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林皇后看着李院史,眼里带了怀疑。
李院史解释道:“长公主复原了安魂香的古方,安魂香是失传了数百年的奇香,不仅有解郁、安魂、定魄之功效,还有舒肝活血,通窍行气之功,误打误撞解了贵妃娘娘的血瘀症。”
林皇后冷笑:“如你所说,安魂香都已经失传了几百年,怎么可能轻易复原?姜扶光真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做出了安魂香?你在糊弄本宫?李院史,你可想好了,一旦陛下知道你避重就轻,误了穆贵妃的身子,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皇后娘娘请息怒,”李院史心下大骇,额头冒了冷汗,“老臣与皇后娘娘同在一条船上,自然不敢糊弄您。”
“住口,”林皇后冷笑一声,“误诊贵妃娘娘病情的人,是你,与本宫何干?什么同一条船,更是一派胡言,你可要想清楚了,谋害贵妃,陷害皇后,稍有不慎,可是要,”她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院史,一字一顿,“满、门、抄、斩!”
第98章:自作孽不可活
是死一个,还是死全家,选一个吧!
李院史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身子开始瑟瑟发抖:“老、老臣昏了头,胡言乱语,请、请皇后娘娘息怒。”
“说吧,安魂香是怎么回事?”林皇后执起茶杯,低头喝茶。
“北朝质子姬如玄献了末药与天泽香,这是制作安魂香的关键所在,末药散血袪瘀,天泽香活血通窍,二者互相配伍,辅以安息香,于身体大有裨益。”
“难怪,”林皇后已经相信了李院史,脸色十分难看,“姜扶光对姬如玄另眼相看,礼遇有加,陛下知道这件事,竟也不生气,本宫早该想到的。”
想到其中一味安息香,还是她亲手送到姜扶光手中,面上便一阵狰狞。
李院史这才松了一口气。
“贵妃娘娘的身子突然好转,陛下就不曾怀疑过你?”李院史被她拿捏了,也不担心他攀咬,可陛下肯定会怀疑她。
李院史连忙道:“陛下没有怀疑,还如从前一般,让老臣每隔五日,为贵妃娘娘请脉,贵妃娘娘用的药,仍是老臣开的血虚方,陛下将贵妃娘娘身体好转,归功于安魂香。”
“你确定?”林皇后不确定地问。
“老臣确定,陛下确实没有怀疑。”真要怀疑,就不会继续用他开的药,那药是他亲眼看着贵妃娘娘喝下去的。
林皇后心中一松,安魂香是失传了数百年的不世奇香,能有这般神奇的功效,也能说得过去。
只是经此一事,以后再难对戚思穆下手了。
自从质子进京之后,本该无往不利的承恩公府,却屡屡受挫。
这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你仔细把自己的小尾巴,都清理干净了,贵妃娘娘的病该怎么治,以后就怎么治,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李院史连连应下,叫景玉送出了中宫。
紧接着,香玉就进屋禀报:“昨日深夜,陛下命张公公将一部分奏折送去了长公主府上。”
林皇后勃然大怒,一挥袖,将案上的杯具扫落在地:“他要让姜扶光摄政。”
……
金宝领着医师进了北苑,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北苑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姬如玄不爱待在屋里,搬了一张榻摆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下。
枝头的杏花,开尽了芳菲,一片荼白,微风吹过,花瓣洋洋洒洒地从枝头飘落。
“公子,医师过来了。”金宝上前叫醒姬如玄。
姬如玄烦躁地拿下脸上的书,哦了一声,坐起来。
“我家公子近日睡眠不安,夜梦,”金宝语气微顿,表情有些微妙,尽量不去看晾在院子里迎风飘展的铺盖,“夜梦易醒,今日晨起还流了鼻血,有劳医师为他诊治一番。”
见姬如玄双眼浮肿,双目火赤,面颊潮红,医师心里有底了,上前为姬如玄把了把脉:“近日,公子可有食用一些大补之物?”
姬如玄一脸不耐。
“不曾。”公子每日服用丹参丸,不过丹参丸温补,定不是丹参丸的问题。
“这就怪了,”医师一脸不解,“这脉象,分明就是气血过分强旺,致身体阴阳失衡,内热损身耗气。”
怕不是思女人,憋得吧,金宝强忍着不去看,院子里摆荡的铺盖。
医师看到案上的兽首香炉,青烟袅袅,散着甜姜的气息,他凑近了些,用力抽了抽鼻子:“这是何种香?”
金宝连忙道:“是天水香。”
上次去长公主府带回来的,公子每日都要研磨成粉,和着蜂蜜食用一两块。
“这就对了,”医师眯了眯眼睛,“天水香,益肾水,公子在服用其他温补身体的药物,二者药性相辅相成,于身体大有补益,对于体虚、血弱、心肾有损者,是世间难得益肾助阳之物,但对于身体健壮者,肾阳旺盛而伤阴,亏得发现及时。”
姬如玄一脸呆滞:“天水香,是补、补肾的?”
同丹参丸一起服用,还能助阳?
璎珞拿给他的时候,没说这啊?
金宝用力抿住嘴,憋住笑,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闷笑,连肩膀都忍不住抖起来。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医师一脸怪异地看他:“年轻人,你气血强旺,脉沉有力,是龙精虎猛之象,已是十分罕见,换句话说,就是血气方刚,身体倍棒,不要瞎补肾,当然了,你若想趁年轻保养身体,多吃一些温阳的东西就行,天水香咳咳,每次行完房事后,薰烧一块,或者研磨口服即可,平常可以不用。”
医师开了一副清热袪火的药,金宝让北苑的下人去送医师,顺便过去抓药。
姬如玄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姜扶光到底从哪里看出来他肾不好,需要补肾?
她一个女的,给男人送补肾药,这是几个意思?
姬如玄捂住脸:“我看起来肾虚?”
金宝憋不住笑,噗哧笑出声:“有一种肾虚,是长公主觉得你肾虚。”
让你总在长公主面前装。
这下装过头了吧!
“操,”姬如玄忍不住爆了粗口,“这女的欠收拾!”
金宝白眼一翻,你要怎么收拾,在梦里么?
北苑请了医师的事,当日就传进姜扶光耳里。
想着南方雨多,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姬如玄初来南朝,难免会不适应,便命璎珞送了一盒辟寒香过去。
姬如玄让璎珞带回一盒安息香做回礼。
母妃的病好得这样快,安魂香居功甚伟,之前做的安魂香就要用完了,安息香送得很及时。
姜扶光定定地看了安息香许久。
也没去探究,他是怎么弄来了安息国才有的安息香,就好像姬如玄明知道,这样会曝露更多。
姜扶光将批好的奏折整理好,交代璎珞:“早朝后,小德子会将今日的折子送来,到时候让他将批好的奏折,一起带回宫。”
璎珞连忙称是。
近来,陛下每日都将一部分奏折送到长公主府,让长公主批阅,引得朝臣们大为不满。
陛下只道:“朕年纪大了,精力时有不济,唯恐误了朝政大事,理该让长公主与朕分忧。”
第99章:摄政长公主
便有御史提出,让三皇子去南书房观政,岂不更顺理成章,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三皇子还在禁足,御史台也不敢再触这个霉头,就联合了不少官员,三天两头就拿长公主批阅的折子说事,言明长公主的不妥、不实、不详之处。
早朝未散,小德子就匆匆来了长公主府。
“奴婢拜见长公主,”小德子跪下行礼,不待长公主询问,便主动说明来意,“陛下请长公主去太极殿。”
“稍等片刻。”姜扶光心里有底了。
父皇连续五日,将部分奏折往长公主府里送,朝中也闹了五日,赶巧今日是朝会日,朝臣们肯定会借机生事,将长公主摄政一事搅黄了。
回到内殿,姜扶光换了翟衣礼服,长公主的翟衣还没赶制完成,她穿戴的仍是之前的公主礼服。
将凤冠戴好,姜扶光起身整了一下衣冠,白铜镜里,映出了尊贵威仪的身影:“将三尺玄龙杖取来,我们进宫吧!”
小德子等了不多久,就见长公主走进殿内,璎珞和琉璃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后。
一人双手捧着梓木方盒,里面摆放着一个蓝田玉方印,是陛下亲赐的宝玺。
另一人托着三尺长盒,里面摆着一根蛟龙杖,是陛下亲赐的三尺玄龙杖,上奏下打。
小德子心中一窒,脑袋都埋到了胸前:“长公主,请!”
姜扶光率先出了前殿,沿着曲折长廊,到了垂花门前,雕了五爪金龙的步辇,就停在垂花门处。
她有些惊讶:“这是父皇的步辇。”
父皇居然用他的步辇,接她进宫。
小德子连忙解释:“乘坐陛下的步辇,可直上太极殿。”
姜扶光懂了,太极殿里的朝会还没结束,父皇及朝臣们都在等着她,父皇的步辇,到了午门处也不必下辇。
小德子掀开明黄色的烟纱:“请长公主上辇。”
“多谢。”姜扶光道了一声谢。
步辇一路从永安街朝皇宫行去,所经之处,百姓纷纷退避下跪,公然乘坐陛下的步辇过市,众人对这位长公主的尊荣,又有了新的认识。
步辇到了午门外,停下了。
小德子客气地对璎珞和琉璃道:“两位姑娘一路辛苦了。”
璎珞和琉璃忙道客气。
小德子给身后两个内廷太监使了眼色,两人连忙上前,跪到地上,从璎珞和琉璃手中接过了宝玺和三尺玄龙杖。
未经宣诏,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午门,窥探前朝。
到了太极殿,姜扶光下辇,整衣正冠,内廷太监捧着宝玺与三尺玄龙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顶着满殿文武大臣们投来的目光,姜扶光面不改色,徐步走到堂中:“臣,参见陛下。”
一边说,她就要敛衣下跪。
“快快平身。”南兴帝连忙出声,生怕晚了一时片刻,还真让她跪上了,“来人啊,给长公主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