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事关了南越国细作,理该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审查。但姜扶光身为护国长公主,但凡与皇室有关的事,也都越不过宗室,宗室也有协同案件的职责。
当年穆贵妃被大皇子冲撞小产,就是宗室出面处置。
四方协案才算合理。
皇上先后越过了刑部、御史台、宗室,直接派皇城司与羽林卫协办与监察,而皇城司和羽林卫是直接受命天子。
这与她想的不一样!
林皇后声音干涩:“如此不合礼法,御史台就没人谏言?”
“有的,”景玉垂下了眼睛,小心翼翼道,“戚小将军当堂诘问御史台,皇城司和羽林卫的职责是什么?把御史台问成了哑巴。”
林皇后闭了闭眼。
如细作、刺客等,来自他国的威胁,都是由皇城司处置。
羽林卫护卫内宫安危,长公主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遇刺,如此肆无忌惮,威胁的何尝不是陛下的安危?
不合礼法,却合乎情理。
景玉心里泛着凉意:“陛下勃然大怒,怒斥御史台所奏不实、不尽、不详,不知所谓,有误君误国之嫌,当堂让张公公摘了周御史的乌纱帽,强令他致仕,御史台的大臣们,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那是御史台德高望重的老大人。
林皇后捻着佛珠的手,不由一抖:“陛下是在公报私仇,上次周御史弹劾姜扶光,陛下就以御史台所奏不实,堵了御史台的嘴,后面才能顺理成章的,越级封了姜扶光护国长公主。”
立储一事,越不过御史台。
近来朝野上下,因为立储树嫡一事,闹得人心浮动,陛下惩治周御史,是为了杀鸡儆猴,御史台被陛下抓了错处,就算头再铁,也不敢触陛下的霉头。
承恩公府辛苦立下的战功,是景璋立太子的筹码。
就因紫鲛珠一事,变得荡然无存。
得知贵妃娘娘病重,姜扶光在宫中侍疾,姬如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在屋里来回踱步。
“公子,”金宝被他晃得眼晕,忍了又忍没忍住,“又不是长公主病了,有必要这么心急么?”
“你懂什么。”姬如玄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旁人家的伴从,都会帮自家主子分忧解难,他这个伴从除了满嘴风凉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点用,“担心岳母,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您可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金宝吸了一口气,“八字没一撇的事,都能把牛皮吹上天。”
还岳母呢,笑死人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只是“想”,都不带这么离谱!
“这是重点吗?”姬如玄气得要死,“重点是,贵妃娘娘病了,长公主不得担心吗?万一贵妃娘娘身体一直不好,姜扶光不得一直留在宫里?”说到这儿,他神情有点沮丧,“那不是,见不着了吗?”
“说得好像,长公主没在宫里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似的。”金宝忍不住吐槽,“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翻墙】、【爬树】、【偷窥】,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我该说,不愧是您吗?”
跟个采花贼似的。
这个伴从不能要了,姬如玄火冒三丈,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还是好气哦:“你未来第十二年的月钱,没有了。”
金宝多淡定啊,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摊上一个大疯批,已经很倒霉了,没想到这个疯批,他还是个恋爱脑,一言不合就为了女人出生入死,要死要活,这也就算了,偏偏这个女人,是敌国最尊贵的长公主,肖想就肖想吧,人不轻狂,枉少年,谁说癞蛤蟆就不能有理想呢?
可你听听他刚才那是什么话?
什么叫‘担心岳母’‘天经地义’,敢情他不光肖想,还真要‘吃’天鹅肉,这就离谱了啊!
莫说他一个废太子,如今沦为质子!
就算他身为北朝皇太子,继承大统了又怎么样?
还能让堂堂长公主,去北朝和亲不成?
他想要吃天鹅肉,就只有一条路,那就得打得九州归一,实现大一统局面,成为天下共主,大地人皇。
但这可能吗?
不是他小看了他家主子,就这恋爱脑的劲头,南朝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能不能活到十二年后,还是未知数呢。
操心什么月钱啊。
摆烂吧!
姬如玄气得够呛,深吸一口气,还是贵妃娘娘的身体重要:“万君山的玉衡子医术过人,要不请他去给贵妃娘娘看病?”
“您可真是个大孝子,论孝顺,还得是您。”
还不是岳母呢,这就操心上了?
还理所当然地把长公主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急长公主所急,忧长公主所忧,舔狗也不带这么舔的。
“万君山地位超然,玉衡子道长早就避世不出,那是说请就能请到的吗?您可得想清楚,万君山的人情是用一次,少一次。”
“这有什么好想的,”姬如玄理所当然道,“人情这东西,要用了,才是人情,不用算什么人情,难道留着传宗接代?当然要用啊。”
金宝做垂死挣扎:“这是您在南朝最重要的筹码之一,贵妃娘娘又不是什么绝症,是不是草率了?医术好的人也不是只有玉衡子道长一个人,您可千万别头脑发热,热血上头,恋爱脑上劲,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只差没明着说,您为长公主做再多,有什么用呢?
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没听说过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的吗?
姬如玄拿斜眼看他:“你可真了解我。”
金宝抹了一把脸,劝不动,不劝了,这恋爱脑是彻底没救了。
摆烂吧~
“救穆贵妃,与我的目的并不冲突,”姬如玄弯了弯唇,墨色的瞳仁,像是漩涡般幽深,“想要赶狗入穷巷,又怎么少得了,穆贵妃这一步棋呢?”
第90章:给人当了‘孙子’
金宝打了一个哆嗦。
姬如玄从瓶中倒出一粒丹参丸,随手扔进嘴里,苦涩的味道,顿时溢满了口腔,令他皱紧了眉头。
“金宝,丹参丸好苦。”姬如玄一脸难受。
金宝无语,丹参丸苦,您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实在受不了,就别吃啊,干嘛还要自虐一般,一日也不间断?
自讨苦吃,怪谁?
“走走走,我们去一趟万君山。”姬如玄起身。
“现在?”金宝看了窗外,这会都到下午了,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救人的事,当然是宜早不宜晚!”姬如玄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显得自己特别有道理。
一条腿都跨出了院子,他又收了回来,就寻思着,这一来一去,不得浪费不少时间啊!
于是又改了口:“还是传个信过去吧!”
这下,金宝又看不懂了:“到底是得了道的半仙,会不会太失礼了?”
“这年头,债主才是大爷,”姬如玄不以为然,“欠人情的又不是我,干嘛还要我亲自去请,治个人就结了一桩人情,美得他,讲清楚吃亏的是谁?”
原来您还知道自己吃亏了。
姜扶光喂母妃喝完药,就去了香房。
《香遗拾经》里,有一种失传数百年之久的香,名为‘安魂香’,此香有解郁、安魂、定魄之功效。
书中记载,焚一缕香能抚魂入窍,活其血,行其气,蕴其精,养其神,药治香疗,乃不世奇香。
制作‘安魂香’的主料,就有黄腊沉、安息香、天泽香等不世奇香。
至于这天泽香是何物,姜扶光曾遍寻古籍,也没查到端倪。
她本想改良香方,能达到安魂香十之一二的效果,也堪一用,但安魂香失传了数百年,便连香方记载,也有一些含糊不详之处。
她钻研香方,发现黄腊沉和安息香,都具有活血、行气的功效,那么天泽香,必定也具备此功效,寻了替代的香料,试验了无数次,都失败了。
香方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姜扶光不得不放弃,却没想到,求而不得的奇香,竟都因姬如玄凑齐。
北朝进献了安息香,到了她手中。
姬如玄赠了薰陆香,竟是‘天泽香’的别称。
而末药,就是安魂香里,缺失的最关键一环。
末药和薰陆香,一散血,一活血,二者相辅相成,安魂香才能成。
姜扶光将浸泡好的沉香和安息香,放入香臼里,一同捣成粗粒,加天泽香、末药再继续捣成细粉。
反反复复。
“长公主,”香房是重地,除了伺候香药的珍珠外,无人敢擅自入内,“琉璃派人送信进宫,道医玉衡子入世进京,在明心观挂单。”
姜扶光激动道:“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宫。”
……
此时,姜扶光心心念念要拜会的人正在北苑。
玉衡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身穿灰布短打,头戴斗笠,身后背着药篓,腰间挎了布包,不像什么道家高人,倒像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
单看外表,估摸着有四五十岁,道家山医命卜相五术,其中山术里,就包含《玄典》、《养生》、《修密》三部分,是修心养性、锻炼身体的秘术,事实上,他极有可能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怪物。
玉衡子看懂了他的眼神,抚须一笑:“小友,可有兴趣与我手谈一局?”
“没兴趣,”姬如玄一脸不耐,“你们这些牛鼻子,为什么都喜欢拉着人下棋?”
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北朝有个姓杨的太史令,闲着没事,就喜欢拉着他下棋,他每次都被烦得不行,关键这人下棋就下棋,话还忒多了,尽天地跟他讲什么道家修心养性,锻炼身体的秘术。
“观棋如观人。”被叫了牛鼻子,玉衡子也不生气,道祖曾骑青牛过函谷关,道士们这才有了牛鼻子这个戏称,他并不觉得,这是对他的不敬。
姬如玄问:“所以,你今天是来观我的?”
玉衡子也不否认:“我俗家姓俞,是北朝人士,与小友有些渊源,按家族排辈,你应是重孙辈,须唤我一声太公。”
也就是太外祖父!
姬如玄一口茶,噗一声全喷了,他就觉得奇怪啊,万君山在南朝,怎么能和北朝俞家扯上关系,还欠下了三个人情,敢情他这是给人当了‘孙子’,还是重孙子,他也就猜猜,这个玉衡子可能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怪物,没想到他还真是。
玉衡子淡定地将溅到脸上的口水抹去:“道不言寿,不言出身,不问俗事,小友也不必在意这些,唤我道长即可,当然牛鼻子也成。”
姬如玄一脸无语,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玉衡子淡定喝茶:“小友不想下棋,不如我帮你算一卦?道家五术,我以医术见长,于卦算一道也略有心得。”
“不算,”姬如玄一脸拒绝,“我又不信命,算什么命。”
玉衡子一脸惊奇:“你为什么不信命?”
“我为什么要信命?”姬如玄指了指自己,“我一出生,太史令就算出什么命入午宫,主天福星,天寿吉命……总之就是,受命于天的大天命,将来会为北朝开疆拓土,开创不世之千秋功业,谱写新的辉煌。”
玉衡子垂下眼:“也许他的推算是对的呢?”
“对个屁啊,”姬如玄都忍不住爆了粗口,“我五岁就成了废太子,在冷宫待了整整十五年,我被废那天,那个为我算命的杨太史拼命阻拦,说什么皇太子是天命所归,一出生就已经与北朝的国运紧密相连,废太子,形同逆天命,是倒行逆施,会遭天谴。”
玉衡子笑:“你看,如今北朝国运衰退,难道不是倒行逆施之果。”
姬如玄低下头,仿佛深陷在回忆里:“狗皇帝勃然大怒,说他危言耸听,其心当诛,命人将他拖到了午门。”
那天午门外的雪下得很大,呼啸的寒风,卷起漫天飘雪,拍打在他的脸上,刮得面颊像被刀子割了一般疼。
“最后问一句,皇太子当不当废?”
第91章:我信你个鬼
“皇太子受命于天,是带着天命降于北朝,不当废。”
“是谁教你对皇上说这些话的?”
“我乃北朝官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尽忠尽职,用不着别人教我,也别想,借我之口,排除异己。”
“再给你一次机会,供出指使你说这些话的人,便饶你不死。”
“我还是那句话,废太子,逆天命,此倒行逆施,皇太子不当废,俞氏满门忠烈,更不该问罪。”
“廷杖吧!”
“让皇太子上前观刑。”
小如玄站在午门处,眼睁睁看着板子打在杨太史身上,发出钝钝声响。
杨太史瞪大眼睛,看着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嘴里一边涌着血,一边固执呼喊:“废太子,降罪俞氏,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那个总喜欢,在他被太傅拘在屋里练字、学经史、背文章时,不合时宜地闯进屋里,拉着他去下棋,给他讲道学,让他修心养性,锻炼身体的杨太史;
那个总因为太傅给他布置了太多功课,撸起袖子和太傅吵得面红脖子粗,气得太傅吹胡子,瞪眼睛的杨太史;
那个总嫌弃太傅古板,让他不要变成一个小古板的杨太史;
那个偷偷带他出宫玩的杨太史;
……
那个……
杨太史死了。
他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反对废太子,反对降罪俞氏,反对废后,或死在无情的廷杖之下,或死在阴冷的牢狱之中,或死在残忍的刑场上……
小如玄是见证者。
姬如玄唇边吮着一丝恶意地笑:“你说得对,也许他的推算是对的。”
玉衡子又问:“现在,要不要算一卦。”
“不算,”姬如玄仍是一脸拒绝,“你们万君山上的老道,哪有上赶着给人算卦的,怕不是想用这一卦,换一个人情,我才不上当呢。”
还欠了两个人情呢。
玉衡子算是看明白,这小子天生逆骨,人叫不走,鬼叫飞跑的那种:“这一卦免费。”
“免费也不算,”姬如玄又道,“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玉衡子额上青筋止不住地跳:“我观你面相,是红鸾星动之象,这一卦不算命,算姻缘如何?”
“真的?”姬如玄顿时来了兴趣,不由坐直了身体,“姻缘要怎么算?算得准不准?我听说,万君七子之一的枢机子,就很擅长卜算……”
这小子忒烦人了,玉衡子修养再好,也不禁打断他的话:“你先写一个字。”
姬如玄连忙让金宝准备笔墨纸砚。
额头青筋又跳了跳,玉衡子忍了忍:“沾水写也一样。”
“那不成,”姬如玄嫌弃只差没写在脸上,“万一没写清楚,你功夫不到家,算不准,那不晦气吗?”
玉衡子懂了,这小子根本不信命,算得好,就是好兆头,算得不好,就是他算不准,他纯粹就是对‘姻缘’二字感兴趣,或者是对姻缘那头牵着的人感兴趣。
姬如玄铺纸、研墨、蘸墨、书写,郑重其事,不敢有丝毫大意。
玉衡子觉得有趣,看他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楷书,不由一乐:“姜字,从女,羊声,同疆,关中有岐水,岐水东流,经姜城为姜水,姜水在北,不在南,你的姻缘就好比这一条姜水,在北,不在南。”
姬如玄冷笑一声,我信你个鬼,老子的姻缘,老子自己说了算,老子说它在南,它就不能在北。
“我又没说你们之间没有姻缘,”玉衡子看懂了这小子的意思,“要使南姜北流,关键还在于一个疆字。”
姬如玄扔开笔:“说了等于没说,你玩我呢。”
玉衡子哈哈大笑:“道家也不信命,观星、测命、卜算,只为测吉凶,观前路,但命运不是一成不变,命是注定的,就好比一个人的出生,是注定的,不过你是行走在宽阔的道路上,还是崎岖的山道上,这就是运,代表的是运化、运动,不停在变化,变化的后果,就是命运!”
姬如玄木着脸。
玉衡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命由我不由天啊,少年!”
……
道医玉衡子避世多年,行踪飘忽不定,这次突然进京,也不知道会在京里待多久,姜扶光担心去晚了,玉衡子缈然仙去,再难找寻,连忙回长公主府备礼,就携了拜帖前去明心观拜会。
明心观坐落在京郊山上,半个时辰的路程。
姜扶光沿着幽径小道,蜿蜒而上。
山中清涧流水,草木扶疏,山石嶙峋,抬眼看去,不远处,郁郁涧底松,绕屋树扶疏,道观与自然融为一体,显得十分幽静。
姜扶光上前,观前挂了一副楹联:“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是在劝人乐观向上。
“福生无量。”迎客的道童上前作揖,“师叔祖等候多时,客人请随我来。”
姜扶光作揖回礼,满怀疑问地跟着道童来到一处草庐。
草庐四周摆了不少木架,晒了许多药材,散发着阵阵药香。
不远处的药田里,一位魁梧大汉光脚踩在泥里,正在饲弄药草。
这就是玉衡子?
心里正想着,玉衡子龙行虎步,走到草庐外,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冲洗了手脚上的泥,这才走进了草庐里。
不待姜扶光见礼,玉衡子倒了一杯茶,仰头往嘴里灌。
那是初春的第一茬碧螺春茶,还没有上市,价值千金,这样豪饮固然糟蹋了好茶,但茶就是茶,解渴才是主要,品才在其次,风雅也只附庸,懂茶之人,也不需品茶,茶一入口,便知茶中百味,果真是返璞归真的高人。
一杯茶下肚,玉衡子开门见山道:“长公主此行的目的,我已经知晓,便同长公主走一趟就是。”
说到此处,礼也不用刻意了。
“多谢道长,”扶光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道长避世修行,行踪不定,长公主府既能得知道长进京的消息,那么旁人也定能知道,道长盛名于外,拜会之人定然不少,然此时,明心观中只迎了我一人,可见道长仍是远离凡俗,缈然无迹,唯独将我引来此处。”
第92章:心惊肉跳
玉衡子颔首:“正是。”
“这是为何?”故意引她至此,总不能是上赶着送上门来,要替母妃看病的吧,姜扶光完全不信。
玉衡子笑问:“长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姜扶光心念微动:“不知假话作何解释?”
玉衡子一边切着甘草,一边道:“贫道静极思动,入世也是一种修行。”
一听就知道是假话:“真话又作何解?”
玉衡子抬头看她,意味深长道:“我俗家姓俞。”
姜扶光心跳猛然加速,片刻,便已经恢复如常,她轻颤了一下长睫,敛目:“多谢道长为我解惑。”
玉衡子进宫时,已经到了傍晚。
为穆贵妃把完脉后:“贵妃娘娘病在行经头痛,逢经前、经期头痛剧烈,痛如椎刺,或伴小腹疼痛拒按,胸闷不舒。”
穆贵妃颔首,同太医的脉案相同。
“这是妇人病,”玉衡子收回把脉的手,“病因在肝,乃血瘀内阻,每是情志不畅,肝失条达,气机不宜,血行不畅,瘀血内留,不是什么大病。”
守在殿外的南兴帝,眼里倏然一厉。
“是否还有血虚之症?”姜扶光脑袋嗡的一声,不由得遍体生寒,“素体虚弱,脾虚,气血化源不足,失血伤精,致精血亏虚,阴血益感不足。”
为母妃主治的太医院李院史说,母妃生她之时大出血,这才落下了血虚的老毛病,这是月子病,只能在坐月子的时候对症下药,加以治疗、调养,才能根治。
但母妃此后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便只能调养,不能根治。
这么多年来,母妃每每发病,在吃了李院史开的药后,病情也确实有所缓解,她对此症深信不疑。
难道是李院史诊错了?
还是另有缘由?
玉衡子摇头:“行经头痛,多半是因肝火、血瘀、血虚三种引起,病因皆在肝志,互相之间也有共通之处,贵妃娘娘三症皆有,但究其根底,血瘀才是根源,不过病因较为复杂,时有诊错。”
连李院史也会诊错?姜扶光根本不信。
“贵妃娘娘常年服用的药里,有一味开胃健脾的药,药没有问题,”玉衡子并未点破,派个有经验的医师仔细查检,就能发现,“不过长久服用,会伤脾胃,导致脾虚,胃寒,使身体出现血虚之症。”
胸腔里涌现了一股怒火,姜扶光明白了,母妃每每发病,胃口不佳,李院史这才在药方里加了健脾开胃的药。
李院史故意用这一味健脾开胃的药,造成了母妃血虚的病症,掩盖了母妃的真实病情,误导其他太医。
玉衡子面色平静:“肝火、血瘀、血虚三者侧重不同,治疗也不相同,肝火侧重平肝,血瘀侧重化瘀,血虚侧重养血益气。”
姜扶光心中怒意翻腾:“若是常年误诊,于身体可有妨碍。”
玉衡子心中有底了:“血虚之症,却有些避重就轻,药不到,病不能除,故贵妃娘娘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常年受病痛折磨。”
姜扶光顿觉五内俱焚,胸口里堵得慌:“避重就轻的治疗,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吗?”
玉衡子道:“最严重的莫过于子嗣有碍。”
姜扶光眼眶倏然一红,所以母妃是叫人暗害,这才不能生养。
殿外,静得落针可闻。
南兴帝神色晦暗,而张德全早已经满目骇然,豆大的汗,从埋低的额头悄无声息地滴到地上。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姜扶光用力攥住五指:“多谢道长为我解惑。”
玉衡子颔首:“我先开一副通窍活血汤,以赤芍、川芎、桃仁、红花、老葱、麝香、生姜、红枣化瘀,大约三日,病情会有明显好转。”
都是平常用药。
姜扶光心里堵得慌,领着玉衡子去殿外开方。
玉衡子写好了药方:“贵妃娘娘病由心起,药治还在其次,放宽心,常养心神,使肝气通达,气机运化,才是根本。”
沉默良久的南兴帝,突然出声:“依道长所见,这心神又该怎么养?”
玉衡子道:“长公主调制的安魂香,就是少有解郁、定魄、蕴神养心的奇香,用之或有奇效,不过,”他话锋一转,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南兴帝心念微动,颔首:“贵妃的病还须仰仗道长,道长不如在宫中多留几日?”
玉衡子摇头拒绝:“此番会在明心观多待些日子,若贵妃娘娘有什么不妥之处,便直接来明心观寻我便是。我那劣徒,论诊脉断病,不比宫里的太医高明多少,却极擅长调身养命之法,再妥当不过了。”
南兴帝虽有不悦,却也没有勉强,只对姜扶光道:“你去送送道长。”
姜扶光低头应下。
待姜扶光和玉衡子出了殿外,南兴帝语气晦涩:“血瘀和血虚,一字之差,也有共通之处,只有轻重之分,侧重不同,朕不是医师,不懂得看病,只要不是因为错诊伤了贵妃的身子,便能在朕面前蒙混过关。”
太医们为了保命,开方用药都十分保守,稳妥为重,治病为次,这是常态。
若没有玉衡子的脉案,便是发现有不妥之处,他还能因太医保守谨慎降罪不成?
可见这些老太医,是混成了老油条,连皇帝都拿捏上手了。
南兴帝冷笑一声:“张德全,你觉得太医是不慎诊错,还是故意诊错?”
为阿穆主治的几位老太医,都是他亲自挑选,世代进宫为医,他们一个个会连血虚和血瘀都分不清?
张德全跪到地上去,不敢回话。
若是误诊,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若是故意误诊,那这个阴谋,是从贵妃娘娘小产就开始的,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虽不伤性命,却让贵妃娘娘承受了十五年的病痛折磨,让贵妃娘娘一直不能生养,用心实在太歹毒,便是想一想,都让人心惊肉跳,背心泛凉。
南兴帝眼里杀意顿现,语气阴鸷:“来人!”
一个羽林卫从暗处走出来,单膝跪地:“请陛下示意。”
第93章:立庶保社稷
“玉衡子进宫一事,朕不希望传出任何风声。”宫中规矩森严,宫外之人,尤其是外男,未得宣召,不得擅入,后宫不得窥视前朝,消息没那么快传到后宫。
玉衡子进京一事,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玉衡子真容,也不会轻易曝露。
羽林卫领命。
南兴帝目光射向了跪在地上的张德全:“太医院那边先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这件事交给你去查,”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张德全,“朕,能完全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张德全哆嗦着嘴巴:“奴婢,遵命。”
南兴帝颔首,掀帘大步走进了内殿。
穆贵妃靠在榻边,见陛下进来,连忙要起身见礼。
南兴帝大步上前,坐到榻边,握着她的手道:“是我的疏忽,让你受了许多年的苦,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好好养着身子,不要让我担心。”
“多谢陛下怜悯。”穆贵妃垂下眼睛,没提半句被人加害的话。
南兴帝苦笑:“你不肯信我?”
“陛下多虑了,”穆贵妃抬眸看他,眼神清冷,“妾一直相信,陛下是一个好皇帝,从未怀疑过。”
殿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南兴帝将她揽进怀里,声音有些哑:“又瘦了许多。”
穆贵妃眼眸轻颤,没有说话。
“当年,是我的错,”南兴帝眼眶有些湿润,“那时,你怀璧儿不久,你二哥戚南风在与南越交战时,身染瘴疠之疾,暴毙身亡。”
提及往事,穆贵妃身子有些发僵。
“他才二十六岁,”南兴帝语气很沉痛,“太尉府相继大败北朝,平定南越,不仅助我巩固了帝位,也稳定了各地混乱不堪的朝局,承恩公这才能平定内乱,于朕又何止是扶持之义,辅佐之功?我欲立璧儿,原也是为了补偿你与戚氏,这原也是你们该得的,太傅那样古板的人,也都一再提醒朕,切莫固守礼法,要立庶保社稷。”
承恩公府于他有扶持之义,辅佐之功。
林氏于他亦有患难之义。
他心中感激,也给了林氏应有的尊荣。
可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是太尉府庇护了他。
他登基之后,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太尉府流血牺牲,助他稳固了帝位。
他登基之初,焦头烂额之际,也是穆儿陪他走过来的。
那时林皇后在忙着争权夺利。
穆贵妃一愣,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事:“陛下的恩师孟太傅?”
孟太傅是当年支持陛下继位,草拟诏书的大臣,后来朝局稳定,孟太傅在宫中教导皇子,扶光就曾受他教导,后来辞官归隐了。
“孟太傅直言,承恩公府及林后私心太重,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倘若立嫡,于太尉府有后患之忧,华夏分裂而治,屡有战事,南朝不能没有太尉戚氏,”说到此处,南兴帝闭了闭眼睛,“若立戚氏之子,太尉府便大权在握,内有林后压制贵妃专宠,外有承恩公掣肘太尉府专权,可避免太尉府功高震主,外戚专政,朝局平衡而治。”
孟太傅的意思很明白,太尉府容得下承恩公府。
但承恩公府容不下太尉府。
穆贵妃悲凉一笑:“眼下这局势,岂不应了孟太傅的话。”
或许,早在璧儿没了后,孟太傅就预料了如今这局面,这才辞官归隐,不理朝事。
南兴帝黯然:“是我太心急了。”
“陛下,妾想出宫,”穆贵妃声音沙哑,“妾想要看看,我太尉府流血牺牲,我戚思穆委曲求全,得来的中兴盛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南兴帝泪盈于眶,轻声道,“我陪你。”
姜扶光送玉衡子出宫后,就返回了甘露宫。
张德全就守在殿外:“长公主,宫中之事,陛下已有定夺,这段时间,陛下会宿在甘露宫,常伴贵妃娘娘身侧,贵妃娘娘的身子,陛下也会亲自照料,长公主留在宫中侍疾,也是十分辛苦,便回府歇着吧。”
父皇不想让她插手宫中之事,这才让张德全守在殿外,传达了他的意思。
姜扶光也清楚,秘而不宣的做法,是现下最稳妥的做法,‘避重就轻’四个字,说明不了什么,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太医院有人谋害贵妃娘娘,证据不充分,就不能打草惊蛇。
只是,父皇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惩治真凶吗?
甘露宫距离宫门,是一段很长的距离,送玉衡子离开,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足够姜扶光将整个事件在心中仔细分析,反复推敲,将之掰碎了,揉细了,认真地琢磨,心中愤怒的情绪,也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父皇还是在意母妃的,要陪在母妃身旁,亲自照料,太医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造次。
这样看来,母妃这边算是稳妥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母妃的身体,姜扶光冷静下来:“道长新开的药方,母妃用了吗?”
厉害的方子,往往能药到病除。
张德全神情激动:“用了,才用了没多久,贵妃娘娘就感觉头痛减轻了许多,身上也松快了一些,玉衡子道长真是神了,想来最多三五日,娘娘的身体就会大有起色。”
姜扶光脸上透了喜色:“便有劳公公,每日命人往我府中送个信。”
张德全连忙应下。
……
夜风拍打着廊前的宫灯,一泓弦月浮上柳梢,月华清冷如水。
已是深夜,姜扶光依旧了无睡意,暗害母妃的人,没有伤害母妃的性命,却让母妃承受了十五年的病痛折磨,令她多年不曾生养,用心之险恶,手段之阴毒,叫人心中胆寒。
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万幸请来了玉衡子,探明了母妃的真实病因,母妃很快就会好起来,她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涩然。
玉衡子俗家姓俞,同姬如玄是什么关系?
避世多年的玉衡子,突然送上门来为母妃治病,也是因为姬如玄吗?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床边一盏昏灯,照得一片昏暗,姜扶光思绪如潮,有些不受控制。
第94章:真的好险啊
她又想到,那日在猎场上,死士举刀向她走来,姬如玄从天而降,半跪着,挡在她面前,对她说‘别怕’的画面。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个质子牵扯的这样深。
那片昏暗的天地里,他举刀、跃起、下劈、狞笑,仿佛慢动作一般,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昏暗的山观里,他带着伤,发着烧,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大雨倾盆的夜里,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同他依偎取暖。
那时,她是脆弱的,惶然的,
他是坚实的,可靠的,
她本该因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夜,感受羞愧难当。
如今想来,除了匪夷所思,就是五味杂陈。
姬如玄或许并不可信,他来南朝或许另有目的,救她或许另有所图,
可每当想到他坚定不移地挡在她面前时的画面,就忍不住心中动摇。
她刻意不去想那些会令她心慌意乱的记忆,整日待在宫中,忙前忙后地照顾母妃。
可玉衡子的一句话,成功让她破防了:“我俗家姓俞。”
姬如玄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扶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决定不再勉强自己躺在床上受罪了。
她披衣起身,立在廊下一盏宫灯下,素色的披袍,通身不饰,只余裙摆寸余,绣了一圈连枝牡丹纹压脚。
一阵夜风吹来,掠动了脚下裙裾,她面容如玉,身形纤弱、荏柔,便如一支开在湖面,随了水纹波动的芙蕖,绰约生姿,实在是我见犹怜。
屋顶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哐啷”一片琉璃瓦滑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谁?”姜扶光盯着地上青绿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