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扶光看向了叶明婉。她模样长得温婉秀丽,梳了高椎髻,戴了一顶珠玉小冠,冠上坠了宝石流苏,搭了正红色遍地银牡丹纹衣,显得精美庄重,温婉得体。
叶明婉在京中素有才名,去岁承恩公打了胜仗后,林皇后趁热打铁,向陛下请旨,为姜景璋和叶明婉赐婚。
三皇子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兵部尚书在与北朝的战事之中,也不遗余力,给了承恩公不少支持,因此朝中不少大臣,对这桩婚事都乐于见成,这桩婚事也是顺理成章,之后太史令算了吉日,订下二人今年五月完婚。
算算日子,还有两个多月。
大婚当前,叶明婉不在家里准备待嫁,跑过来参加春日宴,有些于理不合,应是林皇后担心姜宁瑗成事不足,特地让她过来照应。
“婉姐姐说的是,”姜宁瑗亲热地拉着叶明婉的手,看向了姜扶光,挑了挑眉毛,“真是对不住七皇妹。”
“秀儿是新来的,一时忘了规矩,确实情有可原,但,”姜扶光也不与她争论,目光环视四周,话锋一转,“畅春园里其他侍女,总不能都是新来的,在秀儿犯错之后,怎的其他侍女,都是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上前收拾残局的意思?就由着秀儿主前失仪,坏了你公主府的体面?”
下人们听主子命令行事,做好本职工作,维护主家的体面,才是最基本的,一个两个犯了错,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视而不见。
场中又是一静。
话说到这份上,众家小姐基本都已经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11章: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姜宁瑗顿时说不出话来,朝半夏使了一个眼色。
半夏心里苦,还真不知道要怎么为公主开脱。
气氛不由一僵。
叶明婉暗叫不好:“如扶光公主所言,春日宴上出了差错,失的是公主府的体面,宁瑗公主也面上无光,”她顿了顿话,心里又斟酌了一番,“宁瑗公主定然也不希望,春日宴上有什么差错,这纯粹只是一个误会。”
一席话避重就轻,抛开‘其他侍女为何无动于衷’这一茬不提。
又偷换概念,拿公主府的体面,姜宁瑗的颜面说事。
接着又大事化小,将这一切归咎于“误会”。
春秋笔法运用得熟烂于心。
众家小姐纷纷附和,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秀儿做错了事,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也算给了扶光公主一个交代。”
叶明婉仍旧笑容温婉:“都是误会,既然说清楚了,便也不必为了一个不懂事,也不懂规矩的奴婢,搅和了春日宴,扰了大家的兴致。”
她看向了姜扶光,唇边含笑,“公主说,对吗?”
横竖一个贱奴,哪有春日宴重要?
三言两语,便小事化了,她要再揪着这事不放,就是故意搅和春日宴,扰大家兴致,仍然是她的错。
果然不愧是世家精心教养的贵女,为人处事,绵里藏针,处处都是城府。
姜扶光弯唇一笑,笑容有些刺人:“你说得都对。”
如此一来,也算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不过,姜宁瑗脸都丢尽了,脸上不见了之前的得意,气氛仍然有些僵。
叶明婉蹙了蹙眉,便放下了茶盏,朝一旁昌王之女,昌乐郡主使了一个眼色。
昌乐郡主会意,连忙笑着转了话:
“你们听说了吗?北朝使臣进京那日,北朝质子是被人戴了镣铐,像狗一样押进京里的,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不是吧,好歹也是北朝皇帝的嫡长子,北朝的官员就没拦着?”
“听说北朝的官员们,一听到承恩公的威名,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敢拦着。”
“承恩公威名赫赫……”
“……”
北朝使臣进京已有好些天,这些消息早就传遍了南朝,被人嚼烂了口舌,在场谁人不知?
不过借了这话阿谀奉承,巴结讨好。
一脸不悦的姜宁瑗,听了这话,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一脸谦虚道:“父皇刚登基之时,南朝正值天灾人祸,各地暴乱频发,自大舅舅带兵清剿了各地叛乱后,多年不曾领兵,这么多年也只打了这一场胜仗,自是不比戚老将军镇边御外,战功赫赫。”
众家小姐一听这话,哪能不清楚,太尉府镇边御外,战功赫赫,承恩公府虽未领兵,但多年来镇内安国,更是竭心尽力。
不能因太尉府功高,就抹煞了承恩公府劳苦。
“话不能这样说,”叶明婉瞥了姜扶光一眼,笑道,“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没有承恩公府安内之苦,哪来的太尉府攘外之功?”
众家小姐连忙出言附和。
“成天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南朝如今的中兴盛世,也有承恩公的治国之功。”
“打了一辈子仗,也不如承恩公一场胜仗,就把北朝打得兵败如山倒,主动向南朝休兵求和,可真厉害。”
“承恩公宝刀未老,论打仗还得是承恩公。”
“……”
叶明婉是个人物,带了一手好节奏。
无聊的宴会,在申正时分结束了。
回程的路上,璎珞低声道:“奴婢听到宴会上,好些贵女明着不敢妄议,可背地里没少说您的不是。”
姜扶光嗯了一声,没有太在意:“不过是随波逐流,诘曲以媚俗,过不了多久,京里就会传出我恃宠生骄的传言。”
璎珞听得一愣:“宁瑗公主如此算计于您,您就一点也不生气?”还主动配合宁瑗公主。
怎么看,都不符合公主为人处世的作风。
马车里寂静无声。
片刻后,姜扶光才道:“姜景璋领了太极殿,接待北朝使臣的差事,”她似笑非笑,“这是担心我插手宫宴事宜,坏了姜景璋的好事,所以先下手为强。”
璎珞忍不住道:“陛下将这么重要的宴礼交给三皇子,这对三皇子来说,不仅是展现才德的机会,更是笼络朝中大臣的机会,公主您怎么……”还坐得住?
看来陛下要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是空穴来风。
“不急,”姜扶光轻叹一声,“质子邦交议定在即,关乎两国建交大事,不宜在此时节外生枝,眼下这风光,也是合该中宫所得。”
璎珞不由一怔,公主分明没有插手宫宴的打算。
如此看来,中宫费尽心机地安排春日宴,试图打压公主的行为,却是请公主看了一场猴儿戏,又是何其可笑?
到底谁输谁赢?
“况且,”姜扶光轻笑道,“太尉府及朝中一些老将征战沙场,亦是劳苦功高,父皇还不至于昏聩到,一味抬举承恩公府,寒了老将们的心。”
璎珞垂下了眼睛,心中隐有猜测。
果然!
“中宫利用春日宴,打压我,”姜扶光淡声道,“我来帮她一把,可还行?”
过犹而不及,欲速则不达。
有时候‘以退为进’,又何尝不是应敌之策?
须知有一句话叫“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自古以来亡了多少权贵?
春日宴上的消息送进了中宫,光听前半段,宁瑗同宁玉一唱一和,不仅孤立姜扶光,还让姜扶光当众失了脸面,林皇后还是挺满意的,但奉茶侍女秀儿出场,林皇后就听得直皱眉,直到姜扶光当场拆穿了秀儿。
林皇后捻动佛珠的手,不由一顿:“但凡交代她做的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说她这样的。”
姜景璋皱了皱眉:“也不能全怪五皇妹……”
“也对,”林皇后将佛珠缠在手腕上,“姜扶光要是好对付,你也不会被她压制十余年,至今没有册立皇太子,宁瑗不是她的对手。”
第12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好在她早有防范,春日宴的宴客名单,是她仔细斟酌之后,这才定下来的,还让叶明婉前去照应,这才把底子兜住了,不然就要闹笑话。
不过。
“过程虽有曲折,但殊途同归,春日宴的目的也算达成了,”林皇后又仔细想了想,没发现有什么疏漏,“等明日,姜扶光恃宠生骄的消息传出,想来姜扶光也要消停一阵,不然被御史台盯上了,就不是闹的玩。”
如此,便没心思插手宫宴事宜。
“这次多亏了明婉,”林皇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了姜景璋,“明婉这孩子温婉知事,得体大方,将来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本宫果真没有看错她。”
姜景璋对叶明婉也十分满意:“是母后眼光好。”
林皇后笑道:“还有两个月,你们就要大婚,府里要仔细操办,想要进一步打压太尉府,还得兵部叶尚书从中出力,宁瑗不中用,但凡涉及女眷上的事,总得有妥当的人出面才行,明婉及早进门,便也能安定内宅之事,你也少了后顾之忧。”
姜景璋深以为然:“便有劳母后多辛苦一些。”
林皇后心中大定,端起茶盏,见姜景璋又眉头紧锁,又搁下了茶盏:“这是怎么了?”
“母后不觉得,春日宴进行得太顺利了吗?”姜景璋对姜扶光很是忌惮,“宴会上人多嘴杂,万一传出什么话……”
“不怕她们传,”林皇后浑不在意,将茶盏送到嘴边,一口茶总算喝进了嘴里,“你几时见过,胳膊能拧过大腿的?”
姜景璋略一思索:“是儿臣多虑了。”
林皇后又问:“太极殿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姜景璋不由精神一振:“国宴礼仪一向重大,是由礼部主办,其他五部协同,儿臣能参与国宴筹措,自是兢兢业业,如霆如雷,不敢有丝毫大意,太极殿里皆已安排妥当,便只一些细枝末节,待宫宴之日,也能周全。”
林皇后满意地笑了:“要多展才德,与朝中的大臣们多接触,也不必急着拉拢,当以礼相待,表谦逊品性,笼络人心,方为上计。”
“儿臣明白。”姜景璋点头。
“这些日子,切记要谨言慎行,”林皇后舒展了眉心,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等宫宴结束后,你外祖父就联合御史台,请求皇上立储。”
姜景璋喜形于色,但心中仍有疑虑:“父皇宠爱姜扶光,纵容姜扶光涉权干政,万一姜扶光从中阻挠……”
举办春日宴,打压姜扶光也只是一时。
“姜扶光最大的倚仗,从不是你父皇的宠爱,”林皇后蹙了一下眉,“而是她背后的太尉府。”
姜景璋若有所思。
林皇后道:“穆贵妃久病宫中,戚老将军旧疾复发,不能参加宫宴,此次参加宫宴之人,定是戚凛风。”
戚老将军的嫡长子戚凛风,自幼便随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深受陛下信重。
“近年来,南越国屡犯边境,戚凛风因质子邦交一事,奉诏回京,等质子邦交正式议定,他就会返回岭南镇守,便是战功赫赫,令人忌惮又如何?等他回了岭南,京里的事,他也插不上手,”林皇后眉头一松,“太尉府日薄西山。”
除了长子戚凛风,嫡次子戚南风,更是惊才绝艳,年少时,便有“勇冠三军”之盛名,一度横扫南越,差一点将南越纳入南朝版图。
只可惜,十五年前与南越交战时,戚南风身染瘴疬之疾,没能及时得到救治,最后暴毙身亡,令天下人无不扼腕惋叹。
自戚南风战死,戚老将军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就荣养在京,太尉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门三虎将,上阵父子兵’,执掌全国兵马大事的太尉府了。
近年来,南越卷土重来,太尉府主岭南战事已有些吃力。
皇上抬举承恩公府,是因承恩公平定北边战事,扬南朝国威。
“母后说得是,”姜景璋深以为然,“宫宴事关国体,有礼仪之大,父皇便是再宠爱姜扶光,也不会纵容她僭越礼制,无视体统,有损国体,姜扶光不能出席宫宴,宴上的事,她和太尉府插不上手,自是万无一失。”
林皇后含笑:“宫宴是你的主场,也是你真正表现的时机,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场宫宴意义重大。
彰显着,承恩公府即将崛起,力压太尉府成为南朝第一武将世家,亦是太尉府日薄西山的证明。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景璋。
姜景璋终于放下心来了。
“对了,”林皇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些日子,多去看看你二皇兄,你大皇兄早年病逝,你父皇只你与景璜兄弟二人,自是盼着你们兄弟二人能兄友弟恭。”
景璜是陛下在潜邸时,吴侧妃所出,可惜吴侧妃命薄,在生下景璜后难产而亡,身为王妃,教导庶子,原是她责任所在,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查出有孕,教养景璜一事,就交给了当时,生了皇长子的何侧妃。
姜景璋目光微闪,姜景璜天资鲁钝,性子也胆小懦弱,很不受父皇待见,他自己也深居简出,几乎鲜少现于人前。
这时候,确实该多去走动走动,表现一下“兄友弟恭”,也好叫大臣们,注意到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二皇子’。
人与人是需要对比的,没有二皇兄的蠢笨衬托,如何能让朝中大臣们放心支持他?
春日宴之盛大,在京里津津乐道了两日,其间有不少扶光公主恃宠生骄,连宁瑗公主也不放在眼里的流言传出。
南兴帝途经御花园,听到有宫人在议论此事,皂靴不由一顿:“张德全,近来宫中多了许多口舌。”
跟在身后的御前近身张德全,连忙道:“是奴婢的疏忽。”
南兴帝意味不明:“什么时候,你的手从前朝伸进了后宫?”
张德全连忙跪地:“奴婢绝无此意。”
整座皇宫,太极殿为前朝,以北是后宫所在,御花园归属于后宫,治理后宫是皇后娘娘的职责所在。
南兴帝轻叹一声:“皇后今日又召见了礼部尚书的夫人,可有此事?”
张德全低头应是。
“她倒是忙得很,”南兴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也难怪,都没时间管理后宫事务了。”
张德全不敢多嘴。
“近日,风吹得有点大,”南兴帝看向不远处,一棵迎风而动的榉树,“树欲静而风不止。”
待南兴帝离开后,管事太监匆匆赶来,将两个浑然不知大祸临头的宫女绑了,拖下去审问。
经过一番拷打,两个宫女把什么都吐露干净了。
总结就是一句话,承恩公府如日中天,与之相比,贵妃娘娘病在宫中,久不露面,大将军旧疾复发,久不上朝,扶光公主还落了一个骄狂的名声,宫人们听到了风声,难免有些见风转舵,跟着嘴碎,发现无人管束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
第13章: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张德全的干儿子小德子,坐在一张圈椅上,掀开茶盖,低头吹了吹茶,听着她们哭嚎着喊冤,连茶也不喝了,忽地将手中的茶盖,用力盖回茶盏上。
正在喊冤的宫女,脖子像被人用力掐住了一般。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德子将茶盏往身边一递,身边的管事太监立马接过。
“冤枉什么?”小德子靠进了椅背里,掐尖了声音,“连主子也敢编排,自个嫌命长,怪得了谁?”
两个宫女趴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主是主,奴是奴,奴才编排主子,那叫什么?”
“以下犯上。”
“妄自尊大。”
“奴大欺主。”
“目无尊上。”
“随便哪一条,”小德子坐直了身子,身体微微前倾,“也够你们死一百次了。”
两个宫女哆嗦着嘴,连求饶也不敢了。
小德子轻叹一声:“宫里每年都要死很多人,大多是因为多嘴丢了性命,想要在这宫里活得长久,就要管住嘴,少说多做,未必能活得长久,但多说少做,肯定是要做一个短命鬼。”
两个宫女顿时软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扶光公主忌讳大,不喜沾惹人命,也算你们走运,”犯到陛下跟前,还能活,不是走运是什么?小德子就起身了,吩咐一旁的管事太监,“灌了哑药,送去浣衣局,定能活得长久些。”
小德子站在院子里,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些动静,很快就归于平静。
管事太监躬身上前:“公公可还有其他吩咐?”
小德子想到方才干爹的话,提醒了一句:“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段时间,都把皮子都绷紧点!”
后宫里有关扶光公主的传言,究竟是皇后娘娘的疏忽大意?
还是有人浑水摸鱼,故意借机传到陛下耳里的?
便是见风转舵,也要静观其变,搞清楚了风往哪边吹。
华液池里,氤氲弥漫的雾气渐渐消散,空气变凉。
珍珠担心公主受凉,进殿伺候。
里头芳香萦绕,沁人心脾,公主阖目靠在华液池里,青丝宛如蔓草在水中飘散,美丽的花瓣将她凝脂如玉的身体缭绕。
“公主,醒醒。”珍珠小声唤她。
“嗯?”姜扶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透着一丝沙哑妩媚,“什么时辰了?”
“将将到了酉时。”珍珠跪在华液池旁,将公主从池里扶起。
雪肌腻理,漫着淡淡的粉艳,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许是在池里泡了太久,姜扶光身酥骨软,浑身使不上力,半倚着珍珠。
珍珠拿了一条软巾,将她从头裹到了脚。
屋里薰着‘薰肌香’,此香薰肌入骨,使人容光焕发,令人不病,是早已失传的奇香,公主寻了一张残方,复原了失传的古香。
姜扶光裸着一双小足,靠进一旁的贵妃榻里。
珍珠将温好的苏合香酒奉上:“苏合香酒调五脏,却腹中诸疾,公主方才泡了许久,肌骨经络都张开了,寒气易入体内,喝一杯苏合酒暖一暖身。”
温醇的酒液入喉咙,透着浓郁的苏合芳香,并不醉人。
姜扶光目光轻动:“是以苏合香炮制的酒么?”
“正是,”珍珠拿着软巾,为公主绞头发,“是北朝使臣带来的珍酒,内务府前不久送了一些到公主府。”
“有些稀罕,”姜扶光靠在榻上假寐,“岭南一带多湿瘴之气,外祖父早些年在岭南镇守,腿上落下了湿邪,将苏合香酒送些过去。”
珍珠低声应“是”。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等头发干爽后,姜扶光套了衣裳出去。
这时,璎珞已经从宫里回来,在房间准备宫宴需要穿戴的行头。
姜扶光坐在琉璃镜前,由着侍女为她盛装打扮:“母妃的身子可有好些?是否要出席今日的宫宴?”
她已经出宫造府,也不好天天往宫里跑,有什么事,都是派人进宫传话。
璎珞回道:“娘娘贵体需要静养,宴会上多有嘈杂,便不打算过去。”
姜扶光没说话。
璎珞又道:“前段时候,东海侯进献了一斛紫鲛珠,是难得的稀罕物,贵妃娘娘让奴婢将紫鲛珠一起带了回来,还说,”她看向梳妆台前的紫檀木盒,“陛下特地交代,让公主做一件精致些的首饰,春搜围猎的时候戴戴。”
紫鲛珠,名字带了紫,却并非紫色,而是颜色纯正的粉红,在日光照耀下,珠上光彩熠熠,颜色由粉转为紫色,故得了这名。
与东珠一般稀有。
“哦,”姜扶光看向了巴掌大的紫檀盒,语气带了一丝玩味,“父皇什么时候,连我穿戴首饰这种小事都要关心了?”
璎珞上前打开了盒子。
“便是赏给我的东西,直接命人送到公主府,岂不更好,为何还要让母妃转交给我?”姜扶光看了一眼。
十二枚圆润均等的紫鲛珠,整齐排列在盒内,在烛光映照下,光莹流转,煜煜辉光,仿佛正在吞吐着氤氲粉雾的蜃珠。
“原就是赏我的东西,母妃因何要等到今日,才叫你一并带回?”
这些问题,璎珞自然回答不了。
屋里静了静。
良久,姜扶光淡声问:“春搜围猎的卤簿定下了没有?”
皇帝出行,内廷会安排出行的仪仗、护卫、衣食住行,以及随驾出行的文武大臣名册等等,皆会记录成册。
璎珞摇头:“内廷没有将公主府出行的相关簿册,下发到公主府,暂时还未定下。”
但凡后妃、公主,大臣等,上了品级的,都有专门的一份卤簿,里面记载了出行的一应事物,要严格按照内廷所拟定的卤簿安置,以免逾越礼制。
卤簿不允私自查看。
窥探陛下是死罪。
“母妃可有说什么?”姜扶光心里有底了,卤簿未定,是父皇另有安排,看来这次春搜围猎不太平啊。
“不曾。”
“不曾啊,”姜扶光眸光微动,弯了弯唇,“那就是,交给我自己拿主意的意思。”
粉莹莹的鲛珠,不仅颜色纯正粉艳,一颗颗流光溢灿。
确实是少有的稀罕物。
她不稀罕。
肯定有人稀罕得要死。
她笑了笑:“我记得姜宁瑗最喜欢粉色,她若是知道,我有一盒这么稀罕的紫鲛珠做首饰,怕不是要郁闷死了。”
第14章:宫宴(1)
璎珞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提起宁瑗公主了?
姜扶光弯了弯唇,容色更是出尘绝艳:“送去尚服局,做一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吧,这样精美绝伦的首饰,才配得上金尊玉贵的公主呢。”
语气带了点莫名的笑意,叫一旁的璎珞一点也摸不清头脑,只觉得公主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哦,对了,”姜扶光又补充道,“到了尚服局,就说是贵妃娘娘,命人给我打造首饰。”
首饰已经送到了公主府,为什么还要假托贵妃娘娘之名?
璎珞心下更是不解,低头应‘是’。
侍女帮姜扶光换了礼制的翟衣,仍是玄色遍地,五正色翟鸟纹,腰佩玉革带,蔽膝、大带、大绶、玉佩、小绶等,远比春日宴上,更为庄重尊贵。
衣裳用料十分厚重,精致的绣纹一重又一重地叠在前胸后背,身后披着一段长长的锦帛,拽地数尺。
南朝以‘黄’为尊。
然‘玄’色,独屈于‘黄’下。
较之青、赤、白、黑等四正色,尤为尊贵。
有人往自己脸上贴金,整出了‘玄为尊,紫为贵’的说法,而一些世家贵女,为了巴结讨好,就附和了这种说辞。
“父皇曾对我说,这深宫内院,这山河万里,无一处是我不能踏足,”姜扶光弯了弯唇,“想来今日宴会,会十分有趣呢。”
陛下亲临,殿外设有天子仪仗。
殿内灯火辉煌。
“回”字形的宴会上,最上面坐着南朝最尊贵的皇,及身为一国之母的林皇后。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最下边,是礼部精心准备的宴乐歌舞。
“回”形,分为内、外两层。
外层——
居左的是朝中大臣,以承恩公为首,顾丞相次之,戚小将军戚凛风再次之。
居右的是北朝来的使臣。
内层——
左边是以三皇子姜景璋为首的宗室王爵,他身边依次坐着昌王和荣王。
居右的是,一身玄色宽袍大袖,曲裾深衣的北朝皇子姬如玄,与姜景璋对面而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懒散散地支额坐着,许是饮了些酒,苍白的面容透着一抹薄媚,病态的模样,竟带着难言的蘼艳。
旁人见了,难免认为他放浪形骸。
甫一出场,姜扶光就成了太极殿里的焦点。
姬如玄晃了晃眼,不禁眯了眼睛。
见她梳博山高髻,佩流苏凤冠,一身玄色翟衣,与他一身玄衣,有些微妙的相衬,七重宫衣着身,着实气派华贵,却不显得臃肿,玉革加身,衬得身姿嬛嬛,体态袅袅。
美得尊贵、耀眼。
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似是没想到扶光公主竟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姜景璋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有维持住。
“儿臣拜见父皇。”姜扶光缓步上前,娇弱的身躯,却包裹着沉稳大气的皇女风范。
坐于高台上的南兴帝“哈哈”一笑,显得十分愉悦:“扶光过来了,宫宴都开始了,快过来坐。”
一边说着,就一指自己身旁左边的位置。
林皇后目光暗了暗。
这原是穆贵妃的位置,穆贵妃因病缺席宫宴,倒叫女儿过来给她添堵。
她防着姜扶光插手宫宴事宜,却仍没防住姜扶光出席宫宴,陛下竟也默许了姜扶光逾越的行为,置礼法于不顾。
姜扶光轻挑了一下眉,弯了弯唇:“儿臣又岂敢与母后平起平坐,父皇这是折煞儿臣了。”
南兴帝听闻此言,却一点也不在意:“你母妃不在,便由你这个女儿代她陪伴父皇身侧,合情也合理。”
林皇后也不好沉默不言:“既然你父皇开了尊口,便没有不妥之处,扶光也不要推辞。”
姜扶光看向林皇后,轻笑一声:“儿臣便恭敬不如从命。”
林皇后面色温雅,沉静的双眼几乎能从姜扶光要笑不笑的表情,看到她呼之欲出的挑衅。
收在宽袖里,置于腿间的手紧了又紧。
久久才恢复平静。
众人起身,向扶光公主行礼,姜扶光托手示意,众人这才礼罢落座。
南朝官员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北朝来的使臣们,却忍不住心下感慨,都说扶光公主是南朝最尊贵的公主,连当今皇后也要礼让三分。
看来传言不假。
只一想到,这位天降祥瑞的扶光公主出生之日,也是北朝衰败的开端,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复杂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曾经的‘皇太子’,后来的‘废太子’,如今的‘北朝质子’。
他和这位扶光公主,还真是宿命阴阳。
此消彼长。
天生对立。
姜扶光上前几步,踏上了殿中铺着红毯的步阶,甫一落座,便察觉到有目光灼灼地投了过来。
姬如玄。
他们的座位都在右边,身为北朝皇子,姬如玄被安排在右下第一个位置,与她之间只隔了三级步阶,有种微妙的接近。
北方男子长得高大,他慵懒闲散地倚着桌案,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轻轻屈起,带了点玩世不恭。
辉煌的灯火下,衬得他眉目如画,棱角分明的脸,宛如玉琢一般,看起来,倒像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姜扶光别开了眼。
这时,北朝以礼部侍郎张成显为首的一干官员,起身向南兴帝敬酒。
张成显长得高瘦,北朝官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但他腰背笔直,姿态端正,骨里流露出了文人的铮铮风骨。
他不卑不亢,向高位上的南兴帝施礼:“去岁,南北朝因边事再起干戈,我朝河西一带,因北羌人乘虚而入,意欲北上中原,侵我华夏土地,鱼肉我华夏百姓,吾皇为免祸乱,遂同南朝陛下议和,承蒙南朝陛下仁义,与我朝休兵,助我朝抵御外敌。”
这位张成显实在是个妙人,姜扶光忍不住笑。
南北两朝划分南北,呈分庭抗礼之势。
北朝之前败给承恩公,也不是实力不如人,而是北羌人趁机作乱。
‘质子邦交’也不是北朝的示弱之举,是为了以此确保两国邦交,图边境安稳,护卫华夏,令外邦不敢来犯。
第15章:宫宴(2)
虽是实情,但有心人听了,难免会心生不悦。
姜扶光隐晦地看了一眼座上的承恩公。
果然!
承恩公脸上已然不见了笑容,但碍于张成显的话,说得委实太高明了,一时竟也不能出声反驳。
北有北羌人滋扰,南也有南越人作乱,南北两朝,一直没有大举兴兵,防的就是外族入侵。
两朝不和,是夏土内部的分化矛盾,宛如一家的“兄弟”窝里斗,但两朝抵御外邦的心都是一样。
南兴帝在北朝危难之际顾全大局,答应议和,
于北朝而言,是仁义;
于两朝百姓而言,也是仁德;
于偌大的泱泱汉土而言,亦是圣明!
三言两语,就把南兴帝塑造成了一代明君圣主。
谁还能反驳不成?
南兴帝没有出声。
底下的南朝官员们,对这话有些不满,认为北朝打了败仗,送赔款、送质子过来议和,却还端着姿态,实在太不识相。
却也不好跳出来挑刺。
姬如玄玩味勾唇,事实上,自北朝第一世家俞氏流放关外,北朝国力衰微,北朝也不得不选择议和,缓冲羌人对北朝带来的巨大威胁。
张成显躬身行礼:“臣,张成显,奉吾皇之命,携吾皇为南朝陛下准备的【谢礼】,出使南朝,代吾皇献上,对南朝陛下衷心的感激,也感谢南朝陛下,对我朝的盛情款待,谨以此酒,代吾皇,敬南朝陛下,”他缓缓跪到地上,身后的一干北朝使臣,也纷纷下跪,“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以,割让城池,巨额赔款,都是北朝皇帝感念南兴帝仁义仁德,送给南兴帝的“谢礼”。
真是好一张巧嘴,既顾全了北朝的尊严,也不忘给南兴帝戴高帽。
两国邦交,重要的是诚意,余者还在其次。
张成显一言一行,虽有维护北朝尊严之意,但诚意却是十足,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什么。
这样的人才,礼部侍郎还真是埋没了。
只是,北朝领头的使臣这么厉害,怎么会答应南朝在本朝皇子进京当天,公然侮辱本朝皇子,践踏北朝的尊严?
这其中或有隐情?
姜扶光看了一眼父皇。
果然,南兴帝面上不见一丝不悦,略一颔首,似是认同了张成显的话:“北朝皇帝的诚意,朕心领了。”
宫宴继续进行。
有宫女过来奉酒,琥珀色的酒液凝落杯盏,散发出极为醇厚幽雅的酒香,顿时香溢满殿,绵香不绝。
承恩公轻抚了一把短须:“这是南朝的琥珀酒,因酒色澄亮,宛如琥珀,故得其名,是南朝十分珍贵的贡酒。”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深,扫了一眼北朝的一众使臣。
“听闻北方地域苦寒,想必不曾品尝过琥珀之美,北朝大皇子,及各位北朝来的使臣,可要好好品一品,莫要辜负了陛下盛情。”
话里话外,皆是招待客人的热情,可一句‘北地苦寒’,难免透了踩低之意。
可见是叫张成显方才的话,戳进了肺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