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迟舒,”我倚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顺着长长的水泥梯子抬头望着他,“坐那儿干什么?”土豆蓦地来了精神,跑到我脚边打转,李迟舒闻声从书里抬眼,看见是我,先笑了笑,口中呵出一片白气,随即收好练习册,下来接走我手中的口袋:“你回来了。”
“嗯。”我领着他上去,“问你呢,大冷天坐门口干什么?”
“没什么啊,”他说,“坐在门口可以早点看见你。”
“你知不知道只有小狗才会守在门口等主人的?”
“是吗?”
“不信你问土豆。”
土豆冲我叫了两声。
我指着它:“看吧?”
李迟舒又笑,抱着买回来的菜走进厨房。
他今天穿的是我给他准备的呢大衣,跟我身上这件同样的系列不同颜色。这个系列的衣服普遍偏大,我为他挑选时捏不准尺码,减一号会小,增一号又偏大,最后还是选了偏大的号数,幸好款式是落肩,我对照他的尺寸只是袖子长了一点,回家叫家里师傅做了剪裁,这样他穿起来不会不舒服。我回想着方才李迟舒抱着练习册坐在门口的模样,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停下脚步。
“李迟舒……原来我在那时候见过你。”
那是高一第一个学年的冬天,也是低年级放假的腊月,学校只剩当年的高三还在上课。我和蒋驰闲来无事,好不容易两边家里都有不用吃团年饭的一天,就约着去学校游泳馆游泳。
当时学校的游泳馆并未完全开放,还在试营业阶段,一个人15块钱一张票,进去就要买票。
我和蒋驰照旧游到很晚,他先从池子里起来,游泳馆看门的大爷内急,让蒋驰帮他看着会儿,这孙子前脚应下后脚就跑更衣室里头呆着——无他,游泳馆是学校唯一一个内部一天八小时营业时间内持续供暖的地方。
而我在游完以后从洗浴间出来就撞见了偷偷跑进来的李迟舒。
他坐在离泳池最近的那条长凳上——这个位置很隐蔽,光线又好,就算守门的大爷进来巡视,一般也不会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当时李迟舒发生了什么我如今不得而知,只是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这个冬天的任何一天都要单薄,甚至没有校服,只一件全部起球的毛衣,兴许里面还套了短袖。
李迟舒就像两个月前坐在长凳上等我的那个下午一样,抓紧能呆在暖气处的每一秒认真看书,水波的光浮动在他下颌,他的一双手被冻得略微发肿,脚下一双单薄的帆布鞋,双膝紧闭,书就放在膝盖上。
“那个……同学?”我站在更衣室门口,试着叫了他一声。
李迟舒猛地抬头,大概没料到游泳馆里还有别人,而他的这副打扮很明显不是进来游泳的。学校游泳馆冬天三令五申没有买票不能进去,就是为了防止学生蹭暖气一窝蜂往这里跑,白占地方不交钱。
他不是个善于伪装情绪的人,从他眼神开始慌乱的第一秒我就看出来他的窘迫,偏偏这时候看门的大爷从外头回来,只探头往里边问:“你们还游吗?”
我不动声色横跨一步,挡住了从外向内能看到李迟舒的角度,冲大爷说:“……还游!”
其实我是打算走了来着。澡都洗完了,蒋驰已经在外头等我了。
可我估计李迟舒才进来没几分钟,如果现在我走,游泳馆就得关门,好不容易溜进来的李迟舒也只能离开。
大爷回到看门的岗位以后,我转身拿手机给蒋驰发消息,让他先走,李迟舒对我小声说:“谢谢。”
“没什么。”我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并没抬头看他。我想那时李迟舒也不愿意让别人看他太多。
我去更衣室取出自己的大衣递给他:“你穿着吧。”
即便游泳馆有暖气,可一点儿气供那么大片地方,李迟舒身上那点衣服是绝对不够的。
他微微一怔,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真的不用……”
我直接把衣服抖开给他披上:“穿会儿吧,反正我都拿出来了。”
说完我就自顾进了泳池,留给他足够的个人空间。
大衣上有我的校牌,我一时犯懒没有取下,就这么让李迟舒挂念了近乎十年。
我游到很远的深水区,时不时回头看,长凳上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大衣的人始终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
等游了足够久,我再从水里抬首,泳池边的长凳上空无一人。
李迟舒走了,把我的大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椅子上。
那是高一第一个学年的冬天。我初入高中校园,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很快就把这一天抛之脑后。
1月29日,晴
昨晚热水袋被我不小心充爆了,又断了电,冷得一直睡不着。估计今晚也一样。
要是能住有空调的房子就好了,唉。
早点开学吧,怎么还要一个周呢。
1月29日,晴
今年穿了新衣服,沈抱山亲手擀面条,给我煮了一碗全是肉的长寿面。
晚上做了很多菜,他说是属于我的年夜饭。还有条鱼,他把鱼肚子的肉全给我了,我分了土豆一小块,被他发现了。
还剩了面皮,沈抱山说明天吃饺子。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他爸爸妈妈明天出国出差,他回去一趟以后可以过来和我一直住到开学。
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要是可以不开学就好了。
要完结咯……
26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陪爸妈吃完饭送人去机场后就拐去了李迟舒家旁边的菜市场。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李迟舒再像昨天那样坐在门口等人,免得惹出感冒。
他很听话,我到家时门口没人,但门没关,土豆从我走过楼梯拐角就敏锐察觉到我的气息,在门内门外摇着尾巴来回跑。
狗叫声并未把李迟舒吸引出来,我想他应该是在房间里做作业。
我自顾进了厨房,烧好水蒸上米饭,料酒腌了鸡肉,等着去腥的当儿才去房间里看看他怎么样。
李迟舒面前摆着草稿纸和一张试卷,草稿打得满卷子选择题旁边都是。
我走过去扶起他脑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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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迟舒把身板打直,头抬起了一点,又偷偷瞄着我,发现我抱着胳膊看他以后,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笑:“知道了。”
我转身打开阳台的门,外头吹进来一点寒风,我说:“透会儿气,冷了就拿毯子盖腿。”
他点点头。我回身要往厨房迈步时李迟舒还这么仰头看着我,我揣着胳膊笑:“李迟舒,沈抱山有那么好看吗?”
李迟舒这才错开眼睛,抿了抿嘴,像是要给自己刚才出神那几分钟找台阶下:“嗯……我们中午吃什么?”
“太白鸡,里头炒板栗和香菇,再呛一个青菜。我看海鲜市场螃蟹还不错,买了几个大闸蟹。吃完饭吃。”
他“哦”一声,接着低头写作业。我怀疑李迟舒根本没认真听,他只是想跟我说话。
花窗红红绿绿的玻璃折射着外头的阳光照在李迟舒鼻尖,我垂眼看他做了会儿作业,忽然问:“李迟舒,晚上想不想放烟花?”咾阿姨群追更;久6久
李迟舒两眼亮亮地仰起脖子:“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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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李迟舒接到我的电话后来到离家最近的小公园。
他隔着烟花摊子站在我对面,指着用两个条长板凳和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小摊上各式烟花问:“你买了……哪一个?”
我交叉双臂冲他扬扬下巴。
李迟舒:?
我给李迟舒买了个摊。
其实我自个儿也带了些烟花来,但怕李迟舒玩不尽兴,吃过晚饭洗了碗就来公园逛逛,这边很空旷,又近城郊地带,城管和监管人员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摆摊和放烟花的也不会管。
我逛了一圈,找了个摊主商量:眼下剩的烟花爆竹和孔明灯一千块全给我,明早他来收摊。老板一听,果断成交。
现在李迟舒指着这个小摊跟我再三确认:“你的意思是,这些你都买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走来一对情侣,男的上来就问:“老板,仙女棒怎么卖?”
“……”
我沉默了一秒,告诉他:“不卖,我私人的。”
那男的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两眼,去了旁边的摊子。
李迟舒目送那对情侣走开,又扭头看我,满脸欲言又止。
我冷冷拆穿他:“你想卖?”
“……”
李迟舒委婉道:“我是觉得……我们肯定放不完……”
半个小时后,李迟舒坐在我旁边,怀里抱着土豆,正埋头在我清理出一角的木板上做作业。
而我,正一脸生无可恋地忙着给这一堆自己高价买回来的烟花和孔明灯打包,收钱,找钱。
李迟舒在我旁边打了个喷嚏。
“说了让你回家做,”我收了最新一单的零钱,扔进手边纸盒子,趁这会儿没人的间隙挨着他坐进竹椅,“外头冷。”
李迟舒摇摇头:“我陪你卖完,咱们留点剩下的自己放。”
我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对面马路门店有家电器专卖,起身道:“等我会儿啊。”
李迟舒握着笔,眼巴巴等我回来。
我从店里买了个插电式的取暖器,这个年代最流行的那种,一个鸟笼子形状,里边两根发热的U型电杠,主要是提着很轻便,单手就能拎回家。
旁边的店铺借我迁了个插座,我把取暖器通上电,放在李迟舒脚边:“烤着火,没那么冷。”
恰好这会儿摊子上又有人来问烟花,我忙着起身应付,结完账坐下来,瞥见李迟舒趁我不注意把取暖器放在双腿中间,两条腿挨得很近。
我眉毛一跳,一下子拍在他膝盖上:“腿拿开点!会烫伤。”
李迟舒曾经是被这个东西烫伤过的。据他自己说,大二那年冬天,他跟着在学生会当部长的室友一起去参加团建,会里人租了个民宿,房主图便宜,没给开空调,屋里只有几个这种款式的取暖器。
李迟舒读大学以前从没用过这东西,那次去民宿是第一次拿取暖器烤火。他身上衣服穿得最少,冷得厉害,就把腿挨得近了些,结果还没回宿舍就觉得腿疼,卷起裤子一看,小腿上烫出三个大泡,过了整整两个周那泡才慢慢出血变黑,最后结痂。但疤却留在腿上很多年。
他给我讲起这事儿时我都还能看见他小腿内侧三个淡淡的疤痕。
我那时很疑惑,李迟舒并非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而且学生会这种团建一般都是AA制,玩一晚上人均没个100块下不来。
“你怎么会参加学生会的团建?你室友要你陪他?”
他摇摇头,凝视着自己伤疤的位置沉默很久:“我那时候以为……你也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