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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喂完土豆从后院走出来,习惯性地把手插在裤兜里,倚靠着陈旧的木门冲他喊:“李迟舒。”

    他迟钝而茫然地把目光下移,穿过坝子凝聚到我脸上:“……嗯?”

    我问他:“要不要去放风筝?”

    “放风筝?”他朝左右两边的远处搜寻一圈,“这哪有风筝?”

    “你不是给我做了一个?”

    他面上再次浮起局促和不安,给我慢慢认真地解释:“那个……只能拿在手里玩,不好放的。”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那就去找好放的。”

    -

    李迟舒坐上摩托车后座时还没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哪儿?”

    我给他扣好头盔:“去镇上,买风筝。”

    “买风筝?”李迟舒虽然问题很多,但双手很自觉,我一坐上去就抓住我两侧的衣服,“现在是十月份,有风筝吗?”

    我发动摩托:“十月份就不能有风筝?”

    他的声音夹杂在引擎声里:“我以为风筝都是在春天放的。”

    我想到了什么,在开出摩托时问他:“跟你爸爸一起?”

    他点头,头盔和我的轻轻碰撞,小声说:“还有妈妈。”

    也难怪。李迟舒作为留守儿童长大的每一岁里连放风筝都有时限,一年到头父母只有除夕过后那一小段开春的时光能在家陪他,于是他的记忆里,连风筝也是有花期的。

    我偏头冲他笑了笑:“那你就把我当成春天好咯。”

    -

    算我们运气好,临近的镇子是个开发中的古镇,三五不时来的游客也不少,故而越逼近夜晚越热闹,不然普通的镇子到了五六点也有不少店铺要关门了。

    我找了个看起来像本地人开的小卖部,老板一听要风筝,转身钻到二楼库房,真从去年没卖完的积货里搜罗到一堆风筝。

    古镇边缘有一个很宽阔的小广场,旁边连着跑道和草坪,围栏下还有一个升旗台,据说是开发以前的小学旧址。

    这会儿斜阳满坡,游客三三两两打堆坐,李迟舒手里的风筝很大,彩带飘飘,又是饱和度极高的颜色,我越把他往草坪那边带,就越多人看过来。

    他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太自在,如果不是我推着,感觉他都能往后退着走:“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怕什么。”我说,“我不是跟你一起吗?”

    最后李迟舒站在草坪边缘,攥着风筝和线轴手足无措地望着我。

    “不会放?”我问。

    他低着头抓了抓风筝尾部的彩带,没好意思抬头跟我对视:“十几年没放过了,不太会。”

    “我也不太会。”我把他手中的风筝拿过来,线轴留给他,“听说风筝要逆着风放,咱们一起试试。”六捌‘肆捌-捌伍-壹伍六日更群

    因为沈抱山跟他一样“也不太会”,李迟舒看起来放松了点,在我高举着风筝往前跑时,他聚精会神等着我一声令下,满心满眼都扑在待放的风筝上。

    我感觉到风来了,而自己也举着这东西跑了挺久,只要李迟舒往反方向放绳,飞起来问题不大。

    “李迟舒!”我回头喊他,“跑!”

    他很听话地转折线轴往我的反方向跑出去。

    我瞅准时机放了手,风筝在半空摇摇晃晃,乘着刚来的一趟风,往更高处飘了。

    李迟舒已经跑出很远,时不时回头仰天看,见风筝彻底飞了起来,才放慢步子等我过去。

    “笑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问。

    李迟舒脖子都快不晓得怎么放下来,高兴得眼都弯了:“原来现在真的可以放风筝。”

    “现在不可以。”我把他的线轴拿过来替他放线,正儿八经地反驳。

    李迟舒一蒙:“啊?”

    “春天才可以。”我说,“我是春天。”

    他愣了愣。

    “当然了,”我抬头看着已经远到变成小黑点的风筝,又接着说,“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夏天,秋天,冬天。我可以是一年四季。”

    我没有看向李迟舒,因为他此刻还怔怔地看着我。如果我看回去,他又会立刻躲开。

    过了会儿,他别开脸,用自以为我听不见的方式低低地说:“其实你是沈抱山就可以。”

    我装没听见,转而问他:“想不想喝水?”

    李迟舒说:“好。”

    他接过线轴,在原地等我买水。

    我在转身那一刹那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我与李迟舒的想法如此大同小异又不谋而合。

    沈抱山愿意变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但李迟舒只要是李迟舒就可以。

    -

    收完风筝准备回家已是晚上八九点左右,我们的摩托开到山路一半的地方就停滞不前。下午还没出现的阻断带在黑咕隆咚的夜晚冒了出来,我拿手机照着看了看,前头那一段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挖成稀泥烂淖。

    没办法,只有停车走小路回去。

    这几天天晴,乡里羊肠小道不难走,难走的是小路前那一段田埂:只一个泥道,顶天了一台十六寸的电脑那么宽,最多也就够一个人通过,左右两边都是水田,稍不注意一脚下去就踩满腿污泥。

    李迟舒抓着风筝不敢迈步:“这可怎么走啊。”

    “走嘛。”我在他身后用手机打光,“反正不管怎么走,沈抱山都在你后头。”

    我搭住他的肩:“别怕,李迟舒,往前走。”

    再不想走也得走。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李迟舒也不愿意丢下风筝,打开两只胳膊走平衡木似的小心翼翼。

    我踩得比他稳当,因此在李迟舒失足的前一刻眼疾手快伸出小臂捞住了他。这回不得不用力,整个臂弯和手掌都紧紧卡住他的腰身,我甚至能感受到虎口那层薄薄的衣料下是李迟舒的第几根肋骨。

    而他已无暇为此紧张。

    李迟舒呼吸又沉又慌,虫鸣声此起彼伏的田野间,我只能听见他的急喘。

    “怕?”我磕着他的肩膀问。

    他犹豫了几秒才说实话:“有点。我……平衡力不是很好。”

    怪不得以前死活不跟我走铁索桥。

    我一脚踩进他右边的水田,脚腕很快淹没在黏糊的湿土中,这样和李迟舒并进,也能伸手扶着他。

    李迟舒被我逮着胳膊,欲言又止:“你……鞋……”

    “蒋驰的,没事儿。”我把着他往前走,“快点回家。”

    鞋可以再买,老婆经不起摔。三千块的新款不算什么,李迟舒是无价的。

    ——这还不得对我死心塌地?

    -

    10月6日,晴

    终于要开学了,食堂明天下午的菜可以多几个了。

    明天晚上就能看见沈抱山了。

    -

    10月6日,晴

    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后沈抱山应该不会再找我了。

    第一次那么不想开学。

    但是今天过得很好,像在春天一样。沈抱山连告别都能做到让人开心。

    和他一起放了风筝,回来的路被封了,他下田陪我走的,现在在楼下刷鞋子。

    我说我给他刷,他让我上楼待着。

    放完风筝还吃到了甜筒,沈抱山买的。

    甜筒下面的脆脆的卷很好吃,沈抱山把他的也给了我。

    沈抱山很好,我喜欢春天。

    12

    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刷干净鞋。夜风把我洗完澡的一头湿发吹得十分清爽,只有发尾还剩有一点水气。房间里李迟舒早已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作业与文具,为第二天的离开做准备。我上楼时他正背对房门吹头发,灰色的纯棉睡衣洇上几滴水珠,贴在他的背部。

    吹风机的呼啦声盖过了我的脚步,以至于他拔下插头转身后才猛然发现我已坐到他腿边的床沿,正安安静静看着他。

    李迟舒似乎跟人交流都要提前打好腹稿,所以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接场景总显得手足无措。

    他举着吹风机朝我这边要递不递:“你……吹吗?”

    我摇头,接过吹风机倾身放到床头柜,顺势挪了挪位置,让他站在我两腿之间,就像那晚能轻而易举抱住他的姿态。

    我仰头问他:“腰上有没有青?”

    “青?”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又抬手隔着衣服四处摸摸,像找不到我说的哪块地方,“没有吧。”

    肯定是有的。

    田埂上他险些跌落时我搂住他的力道有多大我自己清楚,不出所料他的左肋肯定是被我当时的手指按出淤青了。

    我指着他左边上腰:“卷起来我看看。”

    李迟舒的手安安分分垂在两边,听见我说这话时指尖一蜷:“不用了吧。”

    我说:“那我自己卷咯?”

    李迟舒磨磨蹭蹭地低头卷起衣角。

    果不其然,卷到肋骨那儿,他自己也瞧见,就不动了。

    他怔怔的:“这是什么时——”

    没等他说话,我凑到那处淤青前,伸手摸了摸。约莫是才从下头吹了凉风上来,指腹寒沁沁的,挨上去时李迟舒不易察觉地轻哼了一声。

    他下意识想往后躲,我先一步抬手搂住他后背,问他:“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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