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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再充足的心理准备,也遭不住现实怼到她眼前的这残酷一幕,终于,夏初浅力不能支,腿一软瘫坐地上,掩面低泣:“怎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钟渊提步上前,好心地拽了夏初浅一把,他捏一支激光笔,点状蓝光在满墙哀艳荒怪的画作上打圈,“你仔细看?看?这些迷宫。”

    夏初浅虚软的身子像枯苇一样被钟渊捞着?,惝恍地,她泪雾迷蒙追随着?钟渊的指点。

    “看?出来?了吗?”

    “很凌乱,他的内心很乱。”

    “我不是指这个,有更糟糕的。”

    料想?资质平庸的夏初浅也咂摸不出来?,钟渊便直接破题:“末染此?前的那个绘画本你还记得吧?那些迷宫复杂归复杂,但至少存在通路、出口和入口,有逻辑可循。可我研究了好些日子,墙上的这些迷宫……”

    他熄灭激光笔:“没有出口。”

    *

    两人交谈间,好似砂纸磨树皮的声响忽然磋磨人的神经。

    只见沉浸在画迷宫中的秋末染兀自搁浅四肢,而后,他如冬日枯白枝干似的手一撒,马克笔掉落在地,啪叽一声,他伸出食指代替笔。

    指节羸细,衬得骨节怪异粗大,怎么划都划不出来?墨,他胸膛激涌起伏,状似不安地大口大口梗着?脖子喘气?,佝偻身体,十指扣墙,滋滋啦啦往下滑。

    “糟了!”钟渊脸色骤变,“马克笔没水了!”

    他罕见地手慌脚忙,疾步走?到床头柜拉开其中的一层抽屉,整盒的马克笔齐整排列,从开封的一盒里抽出一支,急忙塞进?秋末染的手里。

    “笔在这……”

    话音未落,秋末染扬手打掉!

    新的马克笔骨碌碌滚进?床底,钟渊后退小半步,简直像被镶铆钉的皮带凶巴巴地抽了一下,肉眼可见地,手背一片红肿,他无暇自顾,忙再去拿笔。

    “小染!别抓了!”

    被甩飞就被甩飞吧,夏初浅一把抱住秋末染的胳膊,想?把他挠墙的手摁下来?,他同样抵抗她的靠近,手肘没分寸地捣她,肩膀不惜力道地撞她。

    源自兽性的那股子蛮力,压根就不势均力敌,她几乎挂在他的手臂上荡秋千。

    “小染,停下来?……你流血了……”

    剪得秃秃的指甲磨破了皮,甲缝里丝丝密密的猩红和墙上光怪陆离的黑,杂糅成更骇人的炼狱图景。

    一片指甲整片掀起!

    十指连心,可他似乎与?疼痛绝缘。

    “……啊!”

    仿佛痛在了夏初浅身上,她一声惨叫混着?撕裂哭腔,钟灵水秀般的五官都在叫痛,皱得面目全非。

    眼泪噼里啪啦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砸,热辣辣的泪珠擦过秋末染的皮肤时,他莫名一怔。

    他蓦然安静下来?,神色呆茫地面壁思过。

    眼疾手快,钟渊瞅准秋末染僵愣的时机,塞一支马克笔到秋末染的手中。

    “笔在这里,末染。”怕笔又掉了,钟渊拢合秋末染的五指,保证其攥住马克笔,“你拿好了。你继续画,这个笔有水,我们都不打扰你。”

    确认笔不脱手了,钟渊才缓慢地松开,他悲哀地看?着?秋末染再次溶于无人之境,像个没有思维只有指令的机器人,寻找犄角旮旯的空白处填上杂乱的黑。

    “出去吧。”

    钟渊猫腰捡起滚到床底的那只笔,丢在床头:“除了笔画不出水的时候,还有别人近身的时候,他也还算安分,可以放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不放心。”夏初浅杏眼通红,“他的手破了,有药膏吗?我给他涂。”

    “他现在是‘醒着?’的状态,你给他涂药,等于伸脸白白让他扇你巴掌。”钟渊拧门把手,不容分说,“等他睡了吧。你不好奇吗?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闻言,夏初浅默默点头。

    “你有权知?情,因为你可能是破局的关键。”钟渊推眼镜,“两个看?护都去吃饭了,我暂时接个班。你要这么放心不下,就先等他们回来?吧。”

    *

    两位看?护吃过饭回来?了,秋末染画着?画着?睡意浓梢,他阖眼的瞬间便一头栽地板上昏睡了。

    几人合力将他抬上床,夏初浅生怕他纤弱的四肢不甚折断,衣摆掀起,腰腹袒露,那刀口似横行?霸道的蜈蚣。

    洗漱净身、换衣服、打营养液、涂药膏等等,这一系列日常活动只能等他熟睡后才办得成。

    他又并非每天都睡得着?,有时两天才睡一觉,最长一次,他醒了四天。

    长期不眠不休不单单损害身体,对?脑神经也有毁灭性的伤害,于是,钟渊和看?护斗牛似的想?方设法按住秋末染,给他打了一针有助眠成分的镇静剂。

    雪白被单下,秋末染嶙峋的身形薄薄一片,安睡中,他纯和温良的神色,让夏初浅捡回了些许当年的相熟,可她依然和冬季海畔的洛城一样,萧瑟空凉。

    客厅,浓酽的咖啡香气?有几分镇定心神的作用,待最后一滴鲜萃咖啡滴入杯中,钟渊关闭咖啡机,端两个白瓷杯在沙发落座:“只有美式。”

    “谢谢。”夏初浅抿一小口,略带酸味的苦涩席卷口腔,也比不过内心的苦楚。

    “刘管家不在了。”钟渊没寒暄,开门见山道。

    “嗯,我知?道。”杯面泛起苦海涟漪,夏初浅把杯子搁茶几上,抬眸看?钟渊,“我收到你给的那个盒子后,就去了秋家别墅,我看?到了刘叔的遗照……”

    唇瓣还残存咖啡苦香,她抿抿唇,低声呢喃:“其实,刘叔过世的那一天,小染他来?找过我。我当时不知?情,还自大地以为他来?问?我的心意,怪我自以为是。我还说了……一些他那时候一定不想?听?的话。”

    “如果你知?道了呢?”钟渊一手端咖啡托盘,一手举杯细抿,困乏而冷峻。

    “知?道了……”夏初浅懊悔道,“我一定不催他离开,我一定抱抱他。那天下了一整天雨,我一定请他去家里避雨,给他煮杯奶茶喝,我答应过他,参加完比赛回来?就用牛奶煮茶叶,给他尝尝的……”

    回忆当时的场景,他任性肆意的那个拥抱竟是呼救,她不禁再度哽咽:“他那个时候,该有多?孤单。”

    “或许,我那天该告诉你。”

    两人不约而同遁入沉默,饮尽一杯咖啡,钟渊放下杯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那晚,我去别墅看?他,他折了一堆书签,看?着?像银杏叶。我问?他折这个做什么?”钟渊眸光不动,记忆专注回溯,“他说他还是折不好,他说他不想?毕业。”

    他转眸望来?:“我猜,‘毕业’,是你们之间的某种代指,但并不难猜,毕业,意指结束关系,末染他不想?离开你。那之后,末染住在我家的医院,跟顾乐支做做伴,他那时精神很正常,唯一一次险些发病……”

    钟渊嘴角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薄笑:“是顾乐支偷吃了一颗他的牛奶糖。”

    顾乐支从没见过秋末染的失控状态,吓得抱住钟渊的后腰躲在他的屁股后面哇哇大哭。

    一米九的人敛眸阴幽低俯他的那眼神,梦到一次,吓醒一次,梦的后续,方舱大小的硕大兽足嵌入泥泞之地,他是那足痕里被踩扁的蝼蚁。

    清醒后,秋末染浑身的戾气?全数消散,暗自神伤地蹲墙角蹲了整整一下午。

    顾乐支买了一桶牛奶糖,战战兢兢地道歉,小细腿打着?摆子,怕得结结巴巴:“小染哥哥,对?、对?不起啦!我、我不该吃你、你的奶糖……”

    墙角,黯淡无光的男人抬眸望来?……

    顾乐支应激地打个寒颤!

    火红夕阳映红男人清隽的面容,他沉寂的眸子看?不出悲喜,气?质不再寒戾,熟悉的那个温顺的小染哥哥回来?了。

    顾乐支不再犯怵,抱着?奶糖上前,和秋末染紧挨着?并肩坐。

    “小染哥哥,这一桶牛奶糖都给你!我再也不偷吃你的糖,你原谅我,好不好呀?”

    “对?不起,刚才我吓到你了。”早已过了贪享甜味的年纪,秋末染遥望天际的血色褪尽,“小支,糖你留着?吃,我只想?保存她给我的。”

    刘世培久卧病榻,该做的心理准备秋末染都做了,可情感联结方面,刘世培远远胜过他的亲生父亲,秋许明,刘世培的过世对?他的打击不言而喻。

    可日子还能照常过,上学、吃饭、睡觉、练拳、想?浅浅,他答应刘叔无论如何都好好完成学业,好好生活,直到那通绑架电话打碎平静。

    朝阳掀开灰白色天幕的一角,澄光洒落林间山头,血污遍布全身的秋末染抱着?昏倒的夏初浅,想?收紧手臂最后留恋她的体温,却绵软无力。

    浑身深寒,连骨缝都漏风,他仰望一架直升机东倒西歪降落在他的附近,压塌一片树梢。

    “末染!”

    钟渊带着?两个黑衣保镖跳下直升机,朝秋末染奔来?。

    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让秋末染发不出任何声音,把夏初浅妥善交给钟渊后,他轰然倒下,钟渊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刻不容缓送他去医院抢救。

    “你被绑架的那晚,我收到了末染发来?的定位和留言。”钟渊仰靠在沙发背,慵散地盘玩腕表,“他留言说,如果他杀人,让我把他交给警察,务必不要牵连了你,我猜,秋先生酿的祸,终究引向了末染。”

    “可笑的父债子偿。”夏初浅苦笑。

    “果然。”钟渊笑得讳深,“我的观察试验还没得出令我满意的结论,怎么会?把他交给警察?我想?在警方抵达之前带走?他,可我没有使用直升机的权限,于是,我联系了我大伯。我把末染送去医院,他刚刚脱离危险,我不过稍作休整,他的病房就空了,再然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一定是我大伯半道截走?了末染。”似有情绪哽在喉头,钟渊喉结滑动却不作声。

    片时,他才开口:“我借口来?洛城深造,实则为了找末染。我大伯不肯透露太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末染。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接受了脑神经研究所的某项创新性医学实验,这项实验的保密性很强,至今我也不了解具体如何。”

    固若金刚的冷态透出一丝悲悯,钟渊抬起眉梢:“不坐牢,就得当小白鼠,我尊重末染的选择。他希望摆脱隐疾,也有一群科学家、医生,虎视眈眈巴不得把他剖开了研究。实验治疗,是硬币的正反两面,结果你也看?到了。”

    点点头,夏初浅哭肿的眼皮上有几根红血丝,弯着?腰背,蔫草似的瘦削身影倍显凄楚:“我一直在找小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下落?”

    “他关在精神病院里,封闭式的,你来?了有什么用?”钟渊不悦挑眉,“再说,那时实验还没宣告失败,末染当然也不希望你看?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夏初浅怅然叹气?。

    “当务之急是唤醒他。”钟渊长腿交叠,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的膝盖,眉间一抹极淡的皱痕,“他很久没进?食了,再不吃饭,铁打的体质也吃不消。现在,必须尽快让他从与?世隔绝的精神领域中出来?,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至于后续的治疗如何,等他清醒后再评估。”

    “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我有办法,你还会?看?到这种惨状?”

    “那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夏初浅看?着?一脸看?傻子状的钟渊,无助至极。

    “你试试,用你的方法。”手托侧颌,钟渊兴意盎然,“他们的实验暂且告一段落,而我的实验还在进?行?。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能否突破医学边界。”

    秋末染身上有太多?让钟渊探索欲爆棚的点,没上限的智力、神秘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以及,自闭症患者竟对?某人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依恋和爱慕。

    ……她?

    夏初浅手指收拢,紧扣膝盖。

    世界首屈一指的脑科学研究团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罕见到都没有命名的精神疾病,只暂且归类为精神分裂大类,区区一个普通的她,能有法子?

    她有。

    她一定有的!

    因为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玫瑰。

    *

    客厅的挂钟每走?一格,便发出一声轻细的“咔哒”,随着?夜色涂抹而愈渐清晰可闻,对?话持续了许久,时值夜半,窗外的黑像打翻的墨水漫进?屋内。

    “我拭目以待。”钟渊对?待男女之爱的态度根深蒂固得悲观,他漫不经意道,“让我看?看?,我的专业性,会?不会?被虚无缥缈的爱情打败。”

    “爱情并不虚无缥缈,只是你还没遇到。”夏初浅纠正。

    “或许吧。”

    语间,一串如细雨急急密密的脚步声自二?楼传来?,许是来?者的腿脚没那么稳健,拖鞋踩地踢踢哒哒,一下轻,一下重,有种勉强的狼狈。

    夏初浅蹭地起身:“是小染出什么……”

    却见,秋末染形销骨立,他正攀扶着?扶手,举步维艰但急切地一阶一阶迈下楼梯。

    “小染!”

    夏初浅绕过茶几小跑上前,太着?急,小腿干在桌沿磕了一下,秋末染却错开她径直走?向入户门,他灰沉的眸子死水一滩,倒映不出任何人。

    病骨支离,走?路都像跑马拉松,气?喘如牛之时,他勉力走?到了门口蹲下,屈膝弓背,长手环抱脚腕,尖到脱相的下巴支在两膝之间,羽睫在眼睑投下暗影。

    像怀抱欣喜在等什么人。

    就这样,他保持蹲姿近一个小时,分针走?,他眸底零碎的光渐渐拼凑成灼眼星幕。

    倏而,他扶着?墙艰难起身下压门手,从旁侧看?,他眼里的璀璨拉出一道光尾巴……

    钟渊抬腕看?表,对?着?茫然的夏初浅沉声道:“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了。”

    第64章

    再驯

    时差影响,

    夏初浅一整宿合不上眼,头脑混沌,躯体?乏力,

    可就离入梦总差一步之遥,

    索性,

    她和?其中一位看护一起守在秋末染的卧室。

    天光大亮,海边的白日蔚蓝纯美,

    房间里却拉着高遮光性的厚实窗帘,只开一盏不甚明?亮的小夜灯,秋末染仍静躺在床上睡得又深又熟。

    他这生物钟自成一派,昼夜不分?。

    想睡倒头就睡,醒蹭地睁眼就醒,

    可以四天不睡,也可以一睡就睡四天。

    暖黄灯光铺洒在他雪霜般白到?透明?的脸上,

    驱散了些许病色。

    他眉眼平展,羽睫伴呼吸频率微微颤浮,

    右手和?双腿乖顺地在被单下面平铺伸展,

    左手露出?来,手腕下垫着手枕,

    手背扎针,

    正吊着营养液。

    “结束了。”

    眼见透明?药水袋见了底,

    看护熟练地拔掉针头,

    带出?一串无色液体?和?几滴血。

    “给?我吧,

    谢谢你。”夏初浅接过秋末染的手,

    拇指压住他手背的针眼,

    握在双手中暖着,温和?有礼地小声道,

    “快去吃饭吧,我陪着他,有事我按呼叫铃。”

    两位看护都是中国人,秋末染哪天突然神志清醒了,即便钟渊不在家,也不存在沟通障碍。

    饭点?了,煮台上一锅浓烩海鲜番茄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馥郁的鲜香飘上二楼。

    看护点?点?头,吃完饭就上来。

    摁了五分?钟,夏初浅才松开,他两只手的血管可谓千疮百孔,上面覆一层薄弱的皮,连手都瘦成柴火棍了,握着硌手,但她舍不得放。

    听看护,秋末染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滞留针管,这样就不用每次吊营养液都扎一针,奈何他实在不老实,针头偏移从内刺穿皮肤的状况三不五时发生一次,引得静脉发炎,损伤血管壁,于是只能随吊随扎了,两手没地儿落针了,就扎足部,肘窝或者锁骨下静脉。

    快点?醒来吧。

    醒来她陪他好好吃每一顿饭。

    鼻头一阵浓酸,夏初浅吐出?一缕沉叹,轻轻打开医药箱,把秋末染掉了指甲盖的那只手搭在自己的大腿面,呵护有加地慢慢一圈圈松开绷带。

    他之前愈伤能力很好,小伤小病的不出?三日能痊愈七七八八,现在瘦的一把骨头,营养不良,身体?各机能欠佳,几天了,手指头还没消肿。

    夏初浅用无菌棉签蘸取碘伏,滚着棉签头轻细地给?伤处消炎,再?挤黄豆大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开,裹上透气的纱布,最后缠几圈绷带固定。

    处理完毕,她托着他的掌心,视若珍宝地把他的手放进被子,仔细盖好。

    许是睡得没安全感,秋末染清眉微皱一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夏初浅,他蜷腿弓背脊,抱膝收下巴,被单隆起,描摹他缩成一团的瘦削躯体?。

    那只贴着他头顶放置的小狼公仔,随着他的翻身失去重心,黑亮的鼻尖朝床垫啪叽倒下,短小圆润的四肢直挺挺地外展,可爱的圆屁股撅上天。

    初见这只小狼公仔的时候,夏初浅恍惚怔愣,她的那只早就断舍离了,在商场的抓娃娃机里见到?的那只同款,花了一百块钱没抓出?来便放弃了……

    他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

    刚才就想拿来摸摸瞅瞅了,怕惊醒他,她就没碰。

    夏初浅一边余光瞥着秋末染,一边探手去抓小狼公仔,见他睡得很沉,她便放心地抓起小狼公仔的脑袋,然而,它的短脖子被拉长,肚子坠在床上。

    ……沉甸甸的。

    不该是一个棉花玩偶的重量。

    记忆匣子忽然裂开一道罅隙,某段尘封的记忆呼啸而来,夏初浅错怔地拿起公仔捏它圆嘟嘟的肚子,松软的棉花之下,有硬邦邦的东西。

    不止一个。

    借着灯晕,她发现小狼公仔侧边的缝线被剪开了一小截,并?拢两指,她伸进去掏……

    掏出?了一颗牛奶糖。

    一颗又一颗,她默数着,一共掏出?了五十颗牛奶糖,和?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糖纸。

    糖纸内侧小小的字清隽工整:【教会我,却不要我。谢谢你带给?我的喜怒哀乐,我永远记得。】

    糖纸外侧疙里疙瘩,黑色中性笔在油面纸上的字迹浅淡,一句话描了好几遍。

    两个句子之间画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圆脸emoji,第二句话的句末则画了个笑脸表情。

    那些年奖励给他的牛奶糖,他一颗没吃,唯一被顾乐支偷吃的那颗,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了糖纸,时至他失智前,这些糖也以她随口提过的方式保留着。

    哪怕牛奶糖早已过期。

    再?往底下翻找,夏初浅还翻出?了那枚她手工制作送给他的银杏书签,光滑的冷裱膜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指腹温存,被磨得摸起来沙沙的。

    还有,她在初遇那年的国庆节,送他的那个白色的小狗气球,气冒光了,他把卡通塑料皮折叠收好。

    以及,那串刻有他姓名的幸运手链,崭新如初。

    红色珠子水盈透亮,上面刻有金色的“秋”、“末”和?“染”,夏初浅眷恋地用指腹挨个摩挲,直至微凉的珠子染上她的温热体?温,她抻开手链,滑进左腕。

    卖手串的老板娘那时的话言犹在耳:“……你戴他的名字,他戴你的名字,锁定终身。”

    “小染骗人。”夏初浅悄声自言自语,弯腰去看秋末染的睡颜,“还永远记得我呢,你看,我今天站你面前你都看不到?我,也认不得我。”

    他鼻根挺拔,鼻尖精巧,轮廓在渐长的年岁里酿出?深邃浅韵,长睫斜垂根根分?明?,瓷白的脸,那道刀疤如同肉色蜈蚣从眼尾纵横到?颌骨。

    白瓷裂了痕,可她一点?不觉得丑。

    他呼吸平顺,她的腰越来越弯,她屏息,又轻又快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疤的表面滑溜溜,凹凸不平,她细嫩绯唇浅啄,唇壁寻味他的皮温。

    “你的手链我戴着就不会再?摘了。

    “快点?醒来哦!你醒来了……”

    “也亲亲我。”

    *

    下午,夏初浅补了个觉,一路舟车劳顿外加时差颠倒,她没太休息好,一觉醒来,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她匆匆走?出?房间去秋末染的卧室查看。

    他还是老样子,默默拿墙壁当画板涂鸦诡谲的线条,看护负责盯着,看到?她来对她点?了下头。

    “小染,你什么?时候醒的呀?”

    “……”

    等了片刻,看护回?答夏初浅:“他三点?多醒的,醒之后就一直在画画。”

    “嗯,我知道了,你辛苦啦。”

    夏初浅恋恋不舍地下到?了一楼,厨房的菜台上放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印有中文“熊猫超市”,她取出?瓶瓶罐罐的调料、食材和?一把木签子。

    睡前她写了一张清单,她拜托钟渊采购的东西,钟渊去中超都买回?来了。

    架一口煮锅在电磁炉上,夏初浅一边看手机,一边按照清单备料。

    她问串串店的阿姨要了熬制汤底所用到?的食料,每家馆子都有独家秘方,阿姨不可能把配比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便凭舌头自己琢磨。

    初中就是做饭的一把好手了,夏初浅颇有烹饪天赋。

    筷子头沾点?汤汁品咂着,这道滋味缺一点?就加一点?,那道滋味冗一点?就想办法中和?一下,不对味,就起锅重来,味道逐渐无限接近于串串店的汤头。

    “好了。”

    汤底大功告成,夏初浅把腌好的牛肉鱼肉切片穿串,豆腐、魔芋结、贡菜等食材洗净切好,同样用木签穿起,放汤里煮,电磁炉的挡位调至大火。

    醇厚的鲜香笼罩厨房,香气飘逸让嗅觉流连忘返,真材实料满满的一锅,足够家里的几人吃了,夏初浅拿盘子盛出?一把,有菜有肉,端去二楼秋末染的卧室。

    “我做了晚饭,你快去吃饭吧。”夏初浅把盘子放床头柜,对着看护勾勾唇,“我来陪他。”

    秋末染坐在地板上面向墙壁岿然不动,羽睫微垂,空冷出?尘,长腿在踝关节处交叠盘起,细瘦的手指抻在胯骨两侧,指头上缠着的绷带有点?松垮。

    卫衣装着他的身骨,却尤为空荡,适合他这个身高的尺码于他而言显得太大。

    满墙的黑色线条光怪陆离,他眼神绘了层墨,和?它们?做只有彼此的心电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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