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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在乐伎卖力吹奏的欢快乐曲声中,一头头浑身挂满珠宝的大象踩着优雅的步子入城,紧随其后的马车镶金嵌宝,载满一只只敞开的大箱笼,箱笼里装满贵礼,绫罗绸缎,珠宝玉石,日光照射,华光闪耀,灿烂夺目。身着王庭服饰的男女站在箱笼旁,面带笑容,手捧金盘,向路边抛洒鲜花和喜钱。

    车队所过之处,一阵浓烈馥郁的芳香。

    京中百姓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盛景,满城轰动,百姓纷纷奔出家门,追逐着王庭使团,人声鼎沸,孩童紧跟着大象,满脸好奇。

    李仲虔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一头头笨重的大象慢悠悠地在长街漫步,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和尚这么懂世俗人情?

    身旁几声清脆的笑声,如珠落玉盘。

    瑶英望着一眼看不到尾巴的车队,眉开眼笑,瞥见李仲虔好像面色不虞,眼珠一转:“阿兄,这些都是西军的军费啊,你不是正打算组建一支专攻阵法的步兵吗?地方选好了,只等你回去挑人。”

    李仲虔下巴抬起,冷哼一声,“这些聘礼你留着吧,到底是王庭的心意。”

    聘礼之后,王庭使团入城。

    城门前挨山塞海,宽阔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枝头朝露未干,风中回荡着悠扬的钟声,乐曲连绵不绝,余音袅袅,清冷的晨晖倾洒而下,淡淡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马蹄声悠悠传来。

    长街内外,无数道目光汇成汪洋,望了过去。

    蹄声哒哒,几道金灿灿的光束斜斜地切过,照亮一角浮动着金银宝光的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氲在夏日浓郁得化不开的晨曦中,面孔半明半暗。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一骑从雾气中驰出的男子,半晌回不过神。

    漫天风声萦绕。

    李玄贞缓缓走下高台,扫一眼左右呆立不语的年轻官员,看向昙摩罗伽。

    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官员亲卫的簇拥中朝他走来,金银线缀的锦衣绣袍,腰束革带,别匕首弯刀,丰神俊朗,风仪出众,举止高雅雍容,睥睨间有种高洁出尘的清冷风姿,立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一个眼神,周围那群器宇轩昂、特意换上装束,暗暗和他较劲的年轻儿郎霎时间全都黯然失色。

    那几个不服气的年轻官员神情僵硬片刻,默默退下,垂头丧气。

    众人暗暗赞叹,如此天人般的郎君,和文昭公主就是一对璧人。

    礼部官员上前奉承,昙摩罗伽颔首致意,一开口,优雅地道的长安官话,没有一点域外胡人的口音。

    众人又是一呆。

    李玄贞走上前,目光和昙摩罗伽的在半空遇上。

    一瞬间,两人都没有退让。

    李玄贞目带审视,昙摩罗伽骨子里散发出从容不迫的气势,面容温和,深邃的碧眸中却有锋芒无声涌动,像佛,威严内蕴。

    两人在官员的簇拥中入殿。

    宴席上,年轻官员绞尽脑汁刁难昙摩罗伽,他应对如流,对汉文典籍了若指掌,风土人情也随手拈来。

    官员们不由气馁,相貌风度上已经差了一大截,学识上也难不倒驸马,论武艺,他们更是无法和驸马相提并论。

    礼部官员泄气地对望一眼:准备婚礼吧。

    王庭使团和朝臣交涉期间,瑶英忙着处理西军事务。

    她公布了身世,朝廷保留她的封号,因她要嫁昙摩罗伽,又予以加封,百姓仍然称呼她为公主。镇守南楚的秦将军以她的名义招抚南楚,还在负隅抵抗的残部很快投降,南楚渐渐安定。

    南楚文风昌盛,得知瑶英本是南楚人,歌颂她事迹的话本就如雨后春笋一样一本接一本地流传于坊间。

    瑶英改进过话本刊印,现在文人写好文章,很快就能刻板印出贩卖,百姓对这些话本趋之若鹜,没过多久,她和亲西域、和昙摩罗伽共结连理的故事就传遍大江南北,其故事之曲折悲戚,缘觉这个域外长大的人听了,立马嫌弃西域百姓的那些谣言不够动人。

    她没有理会这事,打点行囊,预备回高昌。

    杨迁坚决不肯尚主,也不许自己的兄弟尚主,她劝他道:“河西和中原断绝太久,杨家带头融入朝堂不是什么坏事。”

    在她的努力下,如今西域诸州的政策法令一如中原,民间已经开始广泛地贸易往来,东归之路不仅仅只是收回国土那么简单。

    杨迁挠了挠头皮,哈哈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公主身份矜贵,一个赛一个娇气,我这人是牛脾气,怕相处不来,怠慢贵人。”

    话还没说完,想到瑶英也是公主,一溜烟跑远,找李仲虔喝酒去了。

    瑶英失笑。

    这天,忽然有人送来一窝细犬,她问侍从,侍从说是宫中送的贺礼。

    “殿下特地出城,亲自为您挑的呢!每一只都很精神。”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吩咐侍从:“送去鹰奴那,让他养着罢。”

    侍从一脸可惜:“公主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养?”

    瑶英淡淡地道:“我以前养的细犬没了,以后不会自己养。”

    细犬送了出去,消息送回宫中。

    后来,李玄贞把细犬要了回去,自己饲养。

    大事小事琐碎忙完,瑶英以自己的口吻写好一份答婚书,叫来缘觉,让他拿去给昙摩罗伽。

    缘觉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小心翼翼地捧着答婚书回驿馆。

    窗外一池芙蓉,亭亭玉立,满院莲香。

    这样的山清水秀,才能养育出他的明月奴。

    昙摩罗伽接过书帛,手指抚过她的字迹,像抚过她雪白的肌肤,望着骄阳下盈盈的芙蕖,唇角微翘。

    等回到王庭,想办法也养一池这样的莲花。

    这月十八,天朗气清,风轻云净。

    王庭使团正式迎婚。

    旌旗飘扬,乐曲声穿云裂石,昙摩罗伽一袭华服,身姿挺拔,等在城门前,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现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焦急。

    长街人潮涌动,百姓知道瑶英今天出阁,换上最鲜亮的衣裳,头戴鲜花,手捧礼物,堵在长街两侧,夹道恭迎。

    街旁茂盛的槐树榆树上挂满各色彩绸,云蒸霞蔚,花团锦簇。

    天还没亮,郑璧玉就叫人点起明烛,领着贵女们为瑶英妆扮,足足两个时辰才在一片惊叹声中扶着她上马车。

    瑶英端坐在车厢中,头梳高髻,冠花钗十二树,珠翠博鬓满头,深青色翟纹袆衣,素纱中单,织金凤纹朱裳,眉心点翠,唇边面靥,浓妆艳裹,手中执一柄团扇,遮住面容。

    马车驶过长街,百姓欢呼雀跃,追在马车后面,叫着瑶英的封号,恭祝声如起伏的海浪。

    “祝公主和驸马白头偕老、比翼齐飞!”

    “公主和驸马早生贵子!”

    “公主要经常回来看看啊!”

    瑶英不由得想起被迫和亲时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的场景,那时她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百姓泣别相送,哭声震天。

    她回来了,家人安好,天下太平。

    这一次,所有人笑容满面,李仲虔走在车队前面,鲜衣怒马,英姿勃勃,摆脱了李德的阴影,他比以前开朗多了。

    城门前的大道上,鲜花铺满路面,几面雪白金纹的旗帜迎风飘扬。

    瑶英目光凝定在那几面旗帜上,眼前浮现出初见昙摩罗伽的那天,唇角轻抿。

    当时绝望之下冲上去了,压根没有多想。

    她面庞浅笑氤氲,云鬓丰泽,明艳动人,恍如神女。

    百姓的欢呼声愈加热烈。

    礼官登上高台,宣读诏书。

    昙摩罗伽耐心地等候着,在他身后,蓝衫白袍的王庭近卫骑士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朝他们的王后致意,庄严肃穆。

    等礼官读出最后一个字,宣告礼成,李仲虔朝瑶英眨眨眼睛,“要是受委屈了,阿兄替你出气!”

    说完,他和西军将领一起退开。

    昙摩罗伽驱马上前,翻身下马,走到车窗前,俯身。

    这是王庭的风俗。

    一双纤巧的手拨开车帘,瑶英含笑的面孔映入他的眼眸。

    昙摩罗伽怔怔地看着盛装的她。

    瑶英笑意盈盈,容色娇艳得街旁一树树盛开的花树失了颜色,眼波流转,顾盼间有种从内到外焕发出的艳光,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神女降世。

    他半晌没有出声,心里被异样的、难以形容的欢喜填满。

    瑶英笑着扯住他的袖子,让他靠近点,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王庭乐伎愈发卖力地吹奏乐器。

    昙摩罗伽回过神,看着落下的车帘,唇角慢慢扬起。

    王庭近卫骑士拥上前,簇拥着他们的王和王后,朝西而去。

    百姓追出一里又一里,依依不舍地目送车队远去。

    许多年后,这场盛大的婚礼仍然是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盛事之一。

    车队刚出了京兆府,新娘示意马车停下。

    昙摩罗伽立刻勒马停下来。

    车帘晃动,瑶英探出车窗,拍开鬓边摇摇晃晃的金凤珠串,“罗伽,戴着这个太累了,我想换衣,想骑马。”

    昙摩罗伽凝视着她,目光比从花间拂过的风还要温柔。

    谢青牵来瑶英的坐骑,她摘下沉重的凤冠,脱了袆衣,换上轻便的锦袍,蹬鞍上马,长鞭一甩,迎着灿烂的日光,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驰骋。

    跑出一段距离后,她筋骨舒展,长舒一口气,回眸一笑。

    昙摩罗伽催马疾走,和她并辔而行,伸手握住她执鞭的手,紧紧扣住。

    “明月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丈夫,你要教我。”

    瑶英挑眉,摇摇头:“我也不会。”

    语气俏皮。

    她不会上当了,他无措地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情郎时,她一下子就心软了,其实他主意大着呢!

    昙摩罗伽情不自禁地微笑,俯身吻瑶英的头发。

    两个人手牵着手,策马徐行,地上投下的两道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正如他们,执手同道,相伴一生。

    第191章

    番外一

    无聊啰嗦的日常

    那是一个氤氲着馥郁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蓝剔透,像一大块凝冻住的蓝宝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着幽蓝的光,山峦云杉林立,绿浪翻涌,山腰一片葳蕤翠绿,松林繁茂,烂漫山花点缀,山脚草甸萋萋,骏马牛羊奔腾徜徉其中,数万株野杏花树散落于沃野河谷之间,竞相盛放,灿若云霞。

    昙摩罗伽领着众僧做完早课,缓步走出大殿,袈裟拂过探头探脑钻进长廊石栏里的花枝,被枝叶层层滤过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丛丛繁花无声地在袈裟上绽放。

    一荣一枯,不过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过夹道,周身似有佛光笼罩,微风吹拂,满院浓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冲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长的树木倏地变得幽冷阒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气,再泼辣的生机也带了几分生死无常的超脱出尘。

    跟随左右的僧人、近卫抬头仰视他,无不心头怦怦震动,屏息凝神,神态愈发虔诚恭敬。

    他想着刚才和僧人的辩经,神思几乎入定,一阵说话声从花树另一头传来,清亮柔和,珠落玉盘。

    花枝跟着颤了颤,他的思路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绕过蓊郁的花树,脚步微微顿住,抬起眼帘。

    花树下,少女一手托着天竺金盘,一手采摘鲜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长发拢起,梳了个简单的抓髻,墨黑发丝间隐约露出一角红色丝绦,发鬓黑鸦鸦,衬得侧脸光洁如玉,凝脂雪白,脸上脂粉不施,唇红齿白,眼眸清澈,潋滟着春光,眼波顾盼间,自有一种青春年少的鲜妍韵致流转。

    般若站在廊前,眉头轻皱,指挥她摘花。

    她好脾气地应答着,腰肢轻扭,面庞含笑,清风拂过,满树繁花扑簌簌洒落,她身上宽大的僧衣跟着皱起细密的褶纹,好似身披轻纱的神女从水中踱出,曹衣带水,玲珑的身姿一览无余。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变得芬芳浓烈。

    昙摩罗伽凝望着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连忙奔下长廊,合十拜礼。少女也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手捧金盘,退到阶下,跟着恭敬地行礼,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众一样,敬畏,信赖。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别人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近。

    他知道这一点,利用她的无知无觉,默默地,可耻地纵容着。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缘觉送来奏疏,他坐在书案前批阅,花香袭来,长廊里响起少女和近卫的说话声。

    怕打扰到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

    般若让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应了,从夹道入殿,穿着僧衣的身影一闪而过,将鲜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礼的姿势不够恭敬,絮絮叨叨个没完,她肯定是有点不耐烦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还是照着般若说的重新行了礼,回头,眸子圆瞪。

    “这样好了吗?”

    她小声问,眉眼间还是带着笑意。

    般若端详半天,点点头,“比昨天好多了。”

    “多亏般若小师父肯教我。”她笑着说。

    般若骄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来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厉害。”她语气真诚。

    般若眉飞色舞。

    昙摩罗伽余光看着她和般若俏皮地说笑,落笔的动作没停。

    她有心哄一个人高兴,可以让那个人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两人说说笑笑着离开了。

    他继续看奏疏。

    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殿中静悄悄的,毡帘忽然轻响,她抱着一沓书卷出现在珠帘外,往里张望了一下,踌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没有抬眸,淡淡地道:“进来。”

    她拂开珠帘进殿,朝他拜礼,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轻翘,坐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下书卷,卷起衣袖,打开一只木匣子,挑了一支笔,在铺开的纸张上书写。

    昙摩罗伽喜静,平时坐卧禅定,近卫僧兵都在外面侍立,无事不敢进殿扰他,这段时日却已经习惯她在身边时偶尔发出的窸窸窣窣细响。

    清淡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在空气中袅散。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扑面而来,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摆。

    “法师,您忙完了?”

    他视线在她指间转了一转。

    其实可以挣开的,只要他挣一次,她以后绝不会有这种举动。

    但是他没有。

    他纹丝不动,威严沉静地嗯了一声。

    她撒开手,捧起带来的匣子和纸张,铺到他的书案上,“法师,您试试这种笔和纸,用圆杆作管,在纸上书写更顺畅,线条更细,而且不会晕墨。”

    昙摩罗伽接过她递来的笔,握笔的地方温热,是她身上的温度。

    他垂眸,试着在纸上书写。

    果然如她所说,书写更加流畅,不会大片晕墨,线条清秀,用这种纸笔书写经文更为美观。

    他写了梵文、汉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来比对效果,瑶英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优美的文字从他笔尖写出,赞叹道:“法师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几种文字飘逸遒美,笔力雄劲。

    她不知不觉越靠越近,如果有人从殿前伸进脑袋来看,会以为他展开一臂把她揽在怀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难以描绘的幽香。

    昙摩罗伽放下笔。

    她抬起头,“法师,你的字都是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他答说:“从记事起开始练。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汉文,有的擅书,有的擅解文,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作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时的光阴几乎都在学习中度过,每天从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导,还要跟着波罗留支参悟功法,一日复一日,不曾懈怠。

    瑶英点点头,脸上满是佩服,说起正事:“寺中最珍贵的佛经是贝叶经,还有羊皮卷,虽说可以久藏不腐,但是价格高昂,传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书,几乎要耗尽全部家财,法师,你觉得用这种纸张刊印佛经和书本,价格能不能变得价廉?”

    昙摩罗伽捏了捏纸张,颔首,道:“王庭气候干燥,这种纸张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对她很宽容,所以言语间会带出些在长辈面前撒娇的亲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么事,等着她的下文。

    “法师,如果您用得顺手,下次辩经法会上,能带上这支笔吗?”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么,直接问出口。

    昙摩罗伽点点头。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打扰法师了。”

    说着,又道,“法师,您身体不适的时候用这种纸笔抄写经文更省力。”

    昙摩罗伽微怔。

    她已经退了下去。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萦绕在他身前的花香远去了。

    她一直在为离开做准备,等她找到李仲虔,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昙摩罗伽轻捻佛珠。

    神明会不会想要独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只有他一个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为什么可怕?

    因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罗伽……”

    一声焦急的呼喊。

    昙摩罗伽从禅定中惊醒,碧眸睁开,起身掀开毡帘,大踏步走向旁边的毡帐。

    篝火熊熊燃烧,侍立的近卫面面相觑,疾步跟上前:“王,怎么了?”

    昙摩罗伽径自掀帘入帐,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瑶英。

    她眉头紧皱,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轻声唤她,拂开她脸上汗湿的乱发,“别怕,我在这。”

    瑶英眼睫剧烈颤抖,从噩梦中醒来,对上他冷静的碧眸,发了一会儿怔,轻轻地吐了口气,笑了笑:“又梦见逃命的时候了……”

    离开长安后,他们继续西行,这些天经过的地方正是当年海都阿陵掳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线,白天她冒着烈日炙烤去几个部落转了转,督促官员在冬天来临之前挖设好沟渠,以免来年部落无水灌溉,可能是触景伤怀,这几天夜里经常梦见过去的事。

    她晃晃脑袋,回过神:“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

    昙摩罗伽拔开兽皮水袋,道:“我听见你梦里叫我的名字。”

    瑶英一呆,将信将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喂她喝水,他耳力比别人强,听到她梦中惊呼才会赶过来。

    瑶英嗓子干痒,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他路过绿洲的时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冲进来的谢青几人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没走,放下水袋,抱着瑶英,就势躺下。

    瑶英推他:“这么热的天气,你去自己的大帐睡吧……”

    因为功法的缘故,最近他身上总是很热,像个银炭炉,看不见炭火红光,揣在手心里却滚烫。

    昙摩罗伽抱着她的肩膀不放,“我念经给你听。”

    瑶英喜欢听他念经,这功夫也是他自小念的,嗓子清泠,腔调悦耳,抑扬顿挫,暄和中隐隐有种山河百川的肃穆气势,每次讲经大会,他只要一开口,在场数千人全都鸦雀无声,咳嗽都得吞回去。

    她抱住他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嘴上却道:“白天还要赶路,别累着了。”

    他温柔又不容置疑地道,“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瑶英这才不吱声了,闭上眼睛,听他念经。

    他念了一会儿,宛转的嗓音在她耳畔盘旋,她心里酥酥麻麻的,笑着说:“罗伽,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不是什么都会。”他低声说,“你这几天总做噩梦。”

    他不能去她的噩梦帮她驱赶恐惧。

    瑶英失笑,“梦罢了……这段时间天天赶路,想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觉会梦到,你别担心,梦里的我知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梦里发生的一点都不可怕,因为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做了噩梦以后,醒来的我会特别高兴。”

    因为那段记忆早就离她远去,她不会再经历那样的事。

    “罗伽,你也会做噩梦吗?”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

    昙摩罗伽低头亲她。

    会。

    修罗地狱不是他的噩梦,信众的唾骂背弃也不是噩梦,他的噩梦是她因为他被扔进炼狱,饱受折磨。

    瑶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嫌他热,松开手,想推他,推不动,手臂一甩,翻个身去背对着他,离他远远的,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昙摩罗伽知道自己该起身出去,但是身体每一处都在抗拒,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合眼睡去。

    第二天,瑶英还没醒时,昙摩罗伽悄悄起身,命各部加快行进速度,瑶英解决了几起部落间的争端,路上不再停留,没几日就到了高昌。

    迎接他们的是满城百姓的欢呼和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玄袍银甲、英姿勃发的年轻儿郎。

    瑶英骑了一天的马,风尘仆仆,长靴里能倒出半斤沙子,和儿郎们寒暄几句,匆匆入城,洗漱过后就歇下了,一觉醒来,窗外黑魆魆的,有欢快的琵琶乐声悠悠传来。

    她去找昙摩罗伽,他向来自律,早就醒了,坐在书案前看一卷书,看她进屋,立刻收起卷册。

    瑶英好奇他在看什么书,扫了一眼,他已经把卷册塞入书匣,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

    她不禁问。

    他凝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无事。”

    “陪我去一个地方。”她道。

    他一句也没问,跟着她出屋。

    庭燎放出黯淡的火光,瑶英拉住他的手,有点烫。

    昙摩罗伽低头看她,眸中掠过清浅的笑意,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手指微微用力,和她十指相扣。

    路过前廊时,瑶英忽然笑了一下,指着角落一根廊柱:“罗伽,上次你来高昌的时候,是不是就躲在那里看我?”

    当时她似有所觉,看过去时却没看到他的人。

    她故意提起这事的语气实在俏皮,昙摩罗伽忍不住低头吻她红润的唇,“是。”

    他就站在那里,隔着一道门,看红尘中的她。

    以前想起这件事,瑶英心疼他还来不及,现在故地重游,拉着他的手,过往的痛楚酿成醇厚的酒,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悄悄来了高昌,又一个人带着伤离开的时候,快被你气死了。”

    真的很气,气到很想冲到他面前,扯下他的袈裟,撕开他的所有伪装,和他好好地大吵一架。

    昙摩罗伽停下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明月奴,以后不会了。”

    他承诺什么的时候,字字千钧,似群山巍峨沉稳。

    骗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瑶英轻哼一声,想打他,手被他紧紧拉着,抽不出来,只能瞪他一眼。

    他唇边溢出一抹笑,很想好好吻她。

    她已经掉头往外走了。

    昙摩罗伽心里有点失望,跟着她往外走。

    出了宫门,广场上热闹的人声迎面扑了过来。白日酷热,夜晚寒凉,迎接车队的宴会才刚刚开幕,盛装的男女老少挤满广场,有的在手挽着手围着篝火踏歌起舞,有的坐在角落里弹奏乐曲,有的凑在一处豪饮斗酒,有的舒展身姿斗舞,分外热闹。

    瑶英兴致勃勃地盯着比肩接踵的人群瞧。

    “想去跳舞吗?”昙摩罗伽问。

    瑶英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离开,穿过寂静的长街,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院中的人早就等着了,打着灯笼领两人进去。

    内院有说笑声,一个面容秀丽、穿中原服饰的妇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站在庭院里放灯祈福,庭前设了供桌,摆满祭品。

    妇人教青年念诵经文,两个青年满口笑着答应。

    “她是我阿娘。”瑶英轻声说,“我和阿兄知道李德不会放人,收复失地的时候就想办法偷偷把她带出京兆府了,离宫里的那个是别人假扮的。”

    假扮的人和谢满愿容貌有几分相似,可以骗过守卫,不过骗不过李德,可笑的是李德不关心谢满愿,只是远远地看过几次,所以不知道他手中的人质是假的。

    “阿娘不认识我和阿兄了,不过我还是想带你来见见她,让阿娘知道,我过得很好。”

    昙摩罗伽握紧瑶英的手。

    两人在阴影处站了半晌,等谢满愿在两个侍者的劝哄下回屋休息,手拉着手一起出来。

    瑶英问管家:“阿郎来过了吗?”

    李仲虔比她先到高昌。

    管家脸色微变,小声道:“七娘,阿郎来是来过了,不过没敢多待……有件事,奴要向您禀报。”

    “什么事?”

    管家吞吞吐吐地道:“奴听谢冲他们说,有位女郎……带着阿郎的信物找了过来,那时候您和阿郎都不在,谢冲他们不敢做主,只能把人接过来住着。阿郎回来以后,那边赶紧去禀报,谁知阿郎见了人,眼皮都没眨一下,一转头就走了……谢冲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位女郎。”

    “是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谢冲说看那位女郎的五官,肯定不是汉人,她会说我们的官话,好像身份很不一般,谢冲不敢和奴明说。”

    瑶英眼皮抽了抽:李仲虔不会是惹下什么风流债了吧?不过他向来敢作敢当,和女郎来往都是你情我愿,绝不会始乱终弃。

    她想了想,吩咐道:“先好好照顾那位女郎,等我找阿兄问清楚了再看怎么安置。”

    管家松口气,应是。

    夜色深沉,星光铺泄一地。

    瑶英和昙摩罗伽手拉着手往回走,近卫在后面跟着,长街回荡着几人的脚步声。

    昙摩罗伽突然问:“想不想去宴会跳舞?”

    瑶英一愣,抬起头,他低头看着她,神情很认真。

    如果她说想跳舞,他会陪她去。

    瑶英笑了笑,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今天累了,不想去凑热闹,以后跳给你看。”

    昙摩罗伽眼前闪过她上次和曼达公主在亭中起舞的模样。

    极乐仙境里飞天的曼妙舞姿,也不过如此。

    似风中轻曳的花朵,摇摇欲坠,明艳妩媚,花蕊将开未开,他掌心依旧记得她腰肢的袅娜柔韧。

    他身上紧绷,血液速度倏地加快,在全身血管间奔腾涌动。

    夜色很好地掩藏了他的失态,瑶英只当他对舞蹈不怎么感兴趣,甩甩他的手,拉着他接着往回走。

    第192章

    番外二

    还是琐碎日常

    第二天,瑶英在马场找到李仲虔。

    他正和杨迁几人领着挑选出来的士兵打马球,训练队伍的配合,看到瑶英登上高台,飞身下马,随手把偃月形球杖抛到场边豪奴手中,几步跨上石阶,赤色窄袖袍上扑满灰尘,裹头的幞巾散开,露出半截晶莹汗湿的头发,脸上都是汗,凤眸显得格外深黑,气喘吁吁地问:“出什么事了?”

    瑶英递了水囊给他,“阿兄,我听说谢冲他们收留了一位女郎?”

    李仲虔没接水囊,勃然变色:“你听说什么了?你也来质问我?”

    瑶英莫名其妙,瞪他一眼,啪的一声,水囊拍到他胸前:“我这不是来问你吗?我怎么不相信你了?”

    “你是我兄长,出了这样的事,我肯定先来问你,再去找其他人求证。”

    李仲虔回过神来,怒气全收,笑了笑,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剩下的水直接淋到头上,抹了把脸。

    “别生阿兄的气,这几天问这事的人太多了,都是来质问我的。”

    瑶英没生气,看着他,正色道:“阿兄,那位女郎怎么会有你的信物?”

    李仲虔嘴角勾了勾,“信物是从前我流落北戎时无意间落到她手里的。我和她之间只是几面之缘而已,没有做出任何有负道义的事。你可以去问塔丽,我在北戎时,多蒙她搭救,她可以证明我没欠下什么风流债。”

    他这么说,瑶英自然相信,“那阿兄想怎么安置她?”

    李仲虔眉头一皱,湿漉漉的脸现出几分迟疑:“随她去吧,她现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先这么养着她。”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谢冲他们为什么不敢明说?”

    李仲虔以指作梳,揉了揉头发,戴好幞巾,道,“明月奴,她是瓦罕可汗收养的小女儿,原本应该嫁给北戎王子为妻。”

    瑶英愣住了,一道身影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阿兄,那位公主是不是叫巴娜尔?”

    瓦罕可汗会收养族人部下的孤女,封为公主,悉心养大后赐嫁各部,既能笼络人心,又能借着联姻掠夺控制各部,巴娜尔是他的养女之一。北戎灭亡时,巴娜尔还没出嫁,金勃归顺王庭后,曾经打听她的下落,想把她接到王庭去。

    李仲虔神色惊讶:“你见过她?什么时候?”

    瑶英点点头,道:“收复伊州的时候。”

    她带兵去伊州时,不许西军骚扰妇孺,在王帐见过巴娜尔,不过当时她忙着办正事,没有怎么留意其他人。

    她之所以记得巴娜尔这个名字,是因为巴娜尔见到她以后,神情古怪,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很久,还叫她阿依努尔,说认识她。

    一定是李仲虔向巴娜尔提过她。

    “阿兄……”瑶英沉吟片刻,道,“巴娜尔公主由义庆长公主抚养长大,对瓦罕可汗并无孺慕之情,现在北戎已经归顺王庭,你如果和巴娜尔公主情投意合,不用再忌讳国别和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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